第一章
一千年前 德國柏林郊外 徹爾森古堡
響天的雷聲打破了曠野的寧靜及荒蕪,這是一個無雲之夜,但天空卻詭異地打起雷電,彷彿迎接著某種生物降臨般。
如雪般潔白的月發出迷人的光暈,然而,仔細一看時,卻會發現一道迷離的黑霧正繞在月光周圍,打轉。
這是一個不尋常的夜,擁有野性直覺的動物們也都紛紛暗起騷動,牠們的內心無一不是感到恐慌的,因為某種不屬於自然界的東西,正要誕生。
在這麼詭譎的夜裡,照理說應該沒有生物膽敢冒然出現。然而,一道腳步聲卻在曠野中發出迴響,並且是穩定、踏實,沒有半點恐懼的。
穿著優雅黑色燕尾服的男子,緩緩地在這連野草也生長不了的野地裡步行著,他的外形和人類一樣,修長的四肢以及攝人的外貌引人注目,然而最魅惑的,是那一雙盈滿著無數鬱結的琥珀色眼瞳。那是一雙如野貓一般銳利,卻又如小鼠般茫然無助的眼瞳。
男子散發出的氣息,和這陰森的夜裡非常切合。動物們也都暗地裡逃竄,因為他們意識到,眼前的男子不是人。
男子走著走著,來到了分叉路口。路旁插著一個破舊磨蝕的木牌,上頭只隱約看得出是一些德文字母,但內容是甚麼,卻已經看不出了。
男子懷念似地微微一笑,他本來冰冷優雅的臉容馬上因此而化開,變得有如融雪般亮麗迷人。假如男子的眼睛沒有那股化不開的哀傷,絕對是非常地賞心悅目的。
一陣優美的歌聲自木牌後的道路傳出,男子知道時間快到了,於是再次提起腳步,往古堡的位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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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為某位富有貴族所擁有的古堡,隨著主人的沒落而被荒廢。佔地數十畝的宏偉建築物沒有半點光亮華美的感覺,長滿青樹藤蔓的外牆及被青苔侵蝕的乾涸水池,顯得既荒涼又陰森。
這裡被廢棄也有幾百年了,貴族沒落是一個原因,但更大的主因,則是因為這附近一帶的地區也成為了人類禁足的……鬼怪之地。
以著散步般輕緩的速度走著的男子,一邊仰望四周的頹廢景色,一邊追溯起過往的回憶。
記不得多少年前,這裡曾經有熱鬧的村落,而古堡附近的大小農地亦在農奴的照料下有豐富的成長。然而,一切的一切自從村落接二連三地發生殺人事件後衰落。
被抽乾血液而死的禽蓄、被活生生啃咬而死的小孩、夜間傳出童謠般詭異的歌聲,種種非自然的現象也令人類們感到恐懼。
為了克服心底的害怕,他們找出共同敵人,誣陷個性孤僻的鄰居是妖魔化身的怪物,指責獨自生活的寡婦為帶來災厄的巫女,然後將所有他們指稱為不祥的東西燒燬掉,把所有他們指稱擁有妖力、妖血的人都施以火刑。雖然得到暫時的安心,但卻製造了更多更多的猜忌。然後,終於,有人受不了的逃離村落,被逼瘋的村民則放火燒了整個村子,並自我了結性命。
人類是愚蠢的,他們無法認同一切超於他們認知的事物,特別是他們所不能控制的。
吸血鬼,於他們來說更是極惡的魑魅魍魎。
不過………
想著想著,男人已經來到了古堡的門前,撥開好幾重濃密的藤蔓,才找出大閘的握把。
可笑的是,我們吸血鬼的前身,也正是人類。
大閘的門是用青銅打造,高度幾乎是男人的三倍,但憑著非人的能力,男人輕而易舉便拉開了閘門。
想到變成吸血鬼的經歷,男人本來已經憂鬱的琥珀色眼瞳變得更加黯淡了,而且,還滲集了一點不知名的悲憐以及可惜。
是甚麼樣的人才能擁有這樣一雙痛苦的眼睛?
男人的痛,絕不是小小的失敗及痛楚而形成的。那是經歷了數千個漫長的歲月,才能夠雕刻出這樣濃烈的哀傷。男人心裡懷著的痛和悲,也許就只有他本人才能明白吧﹗
就在男人踏進古堡的一瞬,夜空中的月亮終於被黑霧濃罩,就像被沾污的雪般一般,本應皎潔的表白朦上了一層灰網。
「來了呀?」一道不知從何處發出的蒼老聲音如咒語般自男人的耳邊響起。男人揚唇一笑,點了點頭。
「我在東塔。」聲音再次發出。
男人再次頷首,接著毫不猶豫地往東邊的高塔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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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物主製造世界,的確是經過了精細的安排。一物治一物,食物鏈的循環也都有著妥善的架構,層層相扣。
即使是擁有異能的吸血鬼一族,也都有著明顯的階級劃分。吸血鬼族中會以輩分區分族人的等級,當然,擁有最漫長的生命者就會成為族中的長老。其次是擁有爵位、或是年紀較高的吸血鬼,剛出生、輩分較低的吸血鬼,而最低下層的則是吸血魔。
吸血魔就是比吸血鬼低下的生物,他們全都是紫髮紅眼,皮膚大部分潰爛腐化,相等於吸血鬼的木偶,沒有思考能力,只懂得聽從主人的吩咐。每當夜晚,他們的主人便會奏出童謠般的葬歌,引領他們去吃指定的餌食,也就是人類。
這是很可笑的循環,人類成為吸血鬼,吸血鬼使喚吸血魔,而吸血魔卻又以人類為食糧,但卻是層層相扣的,人類和吸血鬼是缺一不可的。
然而,到了他們這一族,卻出現了某個突破。
這就是男子到訪古堡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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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有整個足球場般宏大的房間,只燃起零星的燭光。由於長期欠缺維修,牆壁的大石已經出現些許裂痕,興幸的是這所古堡的根基依然穩固,才能為他們這群非人的生物提供安歇的場所。
男子推開雕花的木門,恭敬地躬身行禮後才提步內進,並把披風及白手套脫掉。
房間正中央的廣大地板下陷成池,注滿了不停冒煙的白色液體。圓形的池邊刻滿了各式各樣的咒文,形成了非常龐大的魔法陣。
男子沒有半點訝異,似乎從前已經來訪過無數次。
就在男子把最後一件外套解開後,一道勁風自門外吹來,所有的燭火因而熄滅,但冒煙的池水卻發出微微的亮光,就如月色般柔和。
一道黑色的身影在男人面前停下,他的身形比男子更高更寬,但由於光線不足而無法看到他的臉。
「長老。」男子如紅酒般醇厚的男低音喚道。
「嗯。」對方微微一應,接著轉身往池的方向走去。不知為何,他的腳步並不平穩。
男子微微擰起眉,一舉手,本來吹熄的燭台便全數重新亮了起來。
面向著池的『長老』筆直地站著,雖然背影是那樣的高壯,但男人卻感受到對方大不如前的虛弱氣息。
「長老,請讓我看你的臉。」男子禁不住啟口。
對方的身子僵了一僵,但隨即又像了悟地放鬆下來。隨著他漸漸的轉身,男子露出驚訝的表情,倒抽一口氣。
『長老』的臉幾乎被皺紋覆蓋,乾枯的皮膚、無神的五官,和風燭殘年的老人無異。
「怎麼回事?」男子驚詫地問,並走向前,憂鬱的眼眸直視著對方,「長老,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吸血鬼是長生不老的,即使長老已經活了上萬年,但他仍應保有壯年男人的樣貌。可為甚麼現在他卻突然衰老了這麼多?
男子難掩痛心地撫上長老的臉,那乾澀凹凸的觸感,令他既驚且悲。長老再也不如過去般散發著炯炯有神的氣息,反而就像將死之人般虛弱。
「不用擔心。」長老抿唇笑道,緊握男子的手,「我不會死的。」
「可你的身體……」男子壓根兒不相信。
「我把我所有的力量也讓渡給那孩子,所以才會這樣。」長老不在乎地解釋道,「時機快到了,我想你來替我做最後的儀式。」
「長老,如果讓他誕生的代價是失去你的性命,那我情願終止這個魔法。」男子深蹙起眉,不苟同地道。在吸血鬼一族,長老的地位是牢不可破的,他的恩慈敦厚深受大家的愛戴。假如他死了,那整個吸血鬼族可以說是棟毀樑摧呀﹗
絕不可以有這樣的情況發生,即使是為了那孩子的誕生也一樣﹗
「傻瓜,怎麼可以說這種任性的話?」長老苦笑著,對待男人就像是自己的兒子般,帶著寵溺及明顯的關愛,「你都生活了三千年了呀………」
「長老對吸血鬼族是非常重要的,我們無法失去你。」男人一再重申自己的堅持。打從他變成吸血鬼開始,就看著長老如何帶領吸血鬼族渡過一個又一個的艱難,並且能夠避開人類,在這片寧靜的郊野裡棲息。若果沒了長老,那他們吸血鬼族就沒有今天了﹗
「我知道你的憂慮,但這孩子絕對比我優勝。」長老安撫似地拍拍男人的肩,轉身看向螢光冒煙的池,「他將會代替我帶領你們吸血一族,他是絕對的強者,也是吸血鬼中真正能夠永生不死的領導人。有了他,我們吸血鬼一族就可以打破自然定下的規律了。」
男人看著長老閃爍著冀盼的側臉,然後難受地低下頭。
吸血鬼雖然能夠長生不老,但相比起人類,他們就顯得脆弱不堪,很多的禁忌都可以把他們立即置於死地:陽光的洗禮、死人的血液、十字架樣式的木釘,因此,能存活到永久的吸血鬼實在少之有少。
而長老正在孕育的『生物』,既有吸血鬼長生不老的力量、非人的超能力,不畏陽光,不怕木釘,更可以以人類的食物來充飢。像這樣的『生物』,還可以稱為吸血鬼麼?再者……吸血鬼的族人會承認他麼?
「也許你會覺得難以置信,但我想這就是我畢生的使命。」長老喟然嘆笑,「能夠看著他出生,我就有種此生已足的感覺。」
男人擰起眉,他實在無法體會長老的感覺。為了孕育出擁有這樣特異能力的生命,他甚至犧牲自己萬年的法力及體力,使自己衰老得儼如將死之人。這樣真的值得麼?這麼做,到底有甚麼價值?
「好了,不要浪費時間。」深吸一口氣,像是已經下了某種決心的長老徐徐轉向男人,仁慈地揚起的笑容卻有點疲憊,這本是不該出現於永不衰老的吸血鬼身上的,如今,卻實在地出現了,「在儀式開始前,我有話要交代。」
好難過……不忍再看長老蒼桑的臉,男人別開臉,勉強點點頭。
「這孩子擁有吸血鬼所有的力量,更有人類的能力,他的潛力無比,但思想上,卻要靠後天的裁培。」長老頓了一頓,苦笑,「就我之前曾經說過的,我希望由你來擔任教育他的工作,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這次儀式後存活下來。」
憑空創造生命,就如造物主創造天地一樣,是需要極大的精神力及專注力的,即使吸血鬼有超能力,但總會有限度。能做到這最後的地步,已經是長老的極限了。
所以,他衷心希望男人能為他照料好這即將誕生的孩子,扶助他成為未來吸血鬼的首領。
選擇眼前男人的原因,除了他是自己最親信的族人外,更是由於他與外表迴異的能力及個性。
慈悲、善良得不像吸血鬼的聖人品格,絕對可以為這未來的孩子帶來良好的教育以及周全的照顧。而那不比任何同類遜色的魔力,亦可以防止任何族人對孩子打起半絲不良的企圖。
這孩子將會是未來吸血鬼一族的王,因此必須有最完善的照料。他已經如風燭殘年,如今,只能把一切的希望寄託在男人身上。
「是的,長老。如果這是你所希望的話,我將會以我的性命去保護他。」男人順服地點頭,對於長老最後的囑咐,他雖然痛心,但也無法違抗。
吸血鬼是比動物更服從主人的生物,只要他們認定了首領,就不會有半絲反叛之心。
「好孩子。」長老把男人摟在懷裡,緊緊一抱,接著放開,「好了,你進去吧﹗」
男人點點頭,歛起不捨的目光在池邊解下所有衣服,接著毫不猶豫地跳進池裡去。
透過半透明的池水,長老確定男人已經把池中心的胎兒緊緊抱在懷裡,接著他唸起不知名的咒文,環繞著池畔的大型魔法陣便發出耀眼的亮光。
在越來越刺眼的光芒之中,長老依然穩定地唸著同樣的咒文,直至聽到了嬰兒哭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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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螭洛。
你的名字你的語言你的舉動你的思想,都存有絕對的,力量。
只要你想得到的,你就一定得到。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不要,沒有別人不給。
這樣全能的你,還有甚麼不滿呢?
「先生。」
陽光和絢的照耀在這片綠草茵茵的土地上,受到悉心裁培的玫瑰怒放出魅人的姿態,散發出縷縷幽香,彷如美麗女人勾引男人的把戲。
「先生?」一道半沙啞半低沈,介於青春期的少年嗓音自園子響起,接著,急促的步伐穿過草叢、玫瑰園,來到了花園深處一所木製的屋子裡。
「先生,你在嗎?」少年,或者該說是青年,穿著合身剪裁的禮服,童稚的黝黑眼瞳滿溢胡疑。
推開木門,一股樟木的香氣撲鼻而來,幽暗的屋子裡沒有半點光線,與外頭柔和的日照成極大的對比。
青年好奇地走進屋子,「先生?」呼喚著,在木門關上的瞬間,他的黑色瞳孔馬上收縮,就如夜間的貓科動物般馬上適應到黑暗的環境,甚至能清楚看到室內的一景一物。
木屋裡頭全都是花,有蘭花、玫瑰、野菊、山茶等,眾多花種混雜成詭異的幽香,令人聞之暈眩。
「先………」正打算再次開口呼喚的青年,在看到角落處幾乎被花淹沒的人影時止住了聲音,薄唇揚起。
美麗、優雅,如神子般聖潔的俊魅臉龐,此刻正無防備地沈睡著,那雙盈滿莫名憂傷的琥珀貓瞳被薄滑的眼皮遮蓋,有如死人般沈靜的氣息,卻給青年一種『睡美人』的感覺。
彷彿沈睡了千年,只為了等侯王子的出現,並且給予深情的一吻………
「唉呃﹗」發現自己不自覺想到這樣詭異的情況,青年晃晃自己的腦袋,他是瘋了不成?先生可是個活脫脫的男人,怎會和睡美人搆上關係呢?
不過………青年偷瞥了那熟睡的俊臉,咕噥地吞一口口水,先生的美貌,實在是異常地迷人呀﹗
就像受到蠱惑一般,青年本來清醒的理智因為男人無防備的姿態而瓦解,他俯下身子,把自己的臉湊近對方溫文的臉前,就在顫抖的唇快要與對方相觸之時,一道幾乎能撕裂心肺的利爪穿破地板,直向青年身子襲去﹗
「哇﹗」憑著本能,青年馬上向後閃躲,這才看清楚剛才攻撃的是魔性藤蔓,那是先生種植的,原意是為了阻止普通人進入小宅,可這些植物卻只把先生當主人。
「混帳東西﹗」低咒了一聲,被打斷好事的青年露出不符合年齡的殺機,黝黑的眼瞳釋放出令人恐懼的魔力,那些藤蔓就像是知道自己完全比不上,害怕地竄回地底。
「哼,這才識相。」青年這才歛回視線,憑一瞪就可以把這些護主心切的植物趕走,可見他的能力非同凡響。青年不打算繼續剛才的親吻,反而大聲吼道,「先生﹗起來哦﹗太陽都曬到屁股啦﹗」
本來還在沈睡的男人被這一吼而驚醒,琥珀眼瞳眨了又眨,好不容易聚焦在眼前的青年身上時,苦笑起來。
「蘭,你怎麼來了?」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男人撥去身上的泥土及花朵,這花房裡的每一種植物都有靈性,即使自己入睡的時候,它們也會主動走來親近。
「你還敢說……丟下我一人,獨自走來花房,從早上到現在已經多少個小時了呀?我不來找你的話,搞不好你就會一直睡下去了﹗」蘭.螭洛鼓起雙頰,埋怨道。
「抱歉,我沒想到自己會睡著。」男人站起來,隨著他的動作,所有花朵草枝馬上攀援接近,彷彿在向主人邀寵般。男人亦帶著溫柔的笑容,不吝嗇的逐一輕撫纏在身上的植物。
「先生………」看到男人『寵愛』植物的情況,蘭略微不悅地蹙起眉,「我很餓,快點回去主屋好麼?」他可受不了這花房的草味花味,更看不過眼這些東西黏著先生的情況。嘖﹗不過是花草而已,憑甚麼可以這樣纏著主人來撒嬌?先生實在太寵他們了﹗
「好的。」男人點點頭,往花房的木門走去,並朝少年伸出手,溫柔地笑了。
青年馬上奔上前,緊緊牽住了男人的手,快樂地和對方一同回到共同居住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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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先生的料理是天下最棒的。」坐在燈火粼粼的大廳裡,蘭.螭洛擒著歡快的笑容大啖牛排,每天每天他最冀盼的,就是先生的手藝。
男人抿唇一笑,無語地吮飲透明玻璃杯中的紅色液體,口中的腥嚼味道刺激著味蕾,牽動了男人全身的血脈。那是動物的血,但男人體內吶喊著想要的,卻是人類的血。
吸血,吸血,世上最美味的血液,莫過於美麗豐滿的處女……脖子大動脈流出的鮮紅液體,對吸血鬼來說就有如高貴的山珍海味。
不……男人的貓眼瞇起來,他不允許自己因嗜血而迷失本性,他從來都不喝人類的血,因為他知道被吸血的人會受到多大的傷害。
人類的身體上下都有血液流竄,那是為了運作身體機能而產生的輸氧液體,即使被吸走一點,也會令人類變得虛弱。有的吸血鬼很享受人類的血液,但男人卻不是,或者說,他的慈悲心不允許他這麼做。
「先生?」看見男人的琥珀眼瞳閃著掙扎的光芒,青年腦中閃過了然。
他很清楚自己天生異質的力量,明明是吸血鬼族的成員,卻同時擁有人類的特質。他可以吸收人類的食物來充飢,更可以在陽光底下走來走去,可是先生卻不能。
每次當自己快樂地享受著佳餚的時候,就看到先生吮喝著那腥臭的動物血液,與體內渴望人血的惡魔交戰。
「抱歉。」大口乾掉最後一口液體,先生揉著額頭,道,「蘭,我先回房休息。」他得靠獨處去平息這股對血的渴望。
「先生………每次都這樣…真的可以嗎?」青年終於禁不住開口問,在看到男人錯愕的眼瞳後進一步道,「如果…如果你真的受不了的話……你可以喝我的……」對吸血鬼來說,同類的血和人血應該差不多好喝吧﹗
「別說傻話了﹗」知曉青年並不明白其中的含意,男人只是輕加責備,擰起眉道,「我回房去。」說著,他轉身往房間走去,身影快速地消失在幽暗的走廊之中。
青年困惑地望著先生離開的身影,雖然他還未學懂所有關於吸血鬼的知識,但直覺卻讓他隱隱覺得,同類之間吸食對方的血,似乎是某種重要的承諾,而這也是他一直想要,從先生身上得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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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清楚自己誕生的價值。
天下都是為我所有,吸血鬼族人也必須聽我的命令,因為我是『特別』的。承襲了萬年的魔力,在咒術與靈水的培育下誕生。然在那長年寒洌的液體之中,我一點也不寂寞。
自有意識以來,我就常常感受到一道『噗通、噗通』的心跳聲,自溫熱的軀體傳來。
在我出生前,我泡在冰冷的液體裡,只聆聽到咕嚕咕嚕的水聲,那溫熱的體溫以及規律的心跳偶爾會出現,但每當我傾聽著陷入睡眠時,對方便不知不覺離去了,再次醒來的時候,四周又回復到冷清的水聲。
如此周而復始的『孕育』過程,漸漸的,我體會到那溫熱的東西應該是一個人,我開始思念他的心跳聲,眷戀那抱著我,不停傳送過來的體熱,在水裡沈睡的時候,我無時無刻不盼著那溫熱身體能來陪伴我,即使是一下子也好,我也甘之如飴。
因為有了思念,我開始期待誕生,急不及待想去看世界,並且渴望著,想要早點張開眼,看看這不時給我溫暖的是甚麼人。
終於,我等到了,最後一次儀式的進行,我的身體終於承襲了最強的魔力,我張開眼睛,在誕生的一瞬,我感覺到溫熱的體溫,以及熟悉的心跳聲。
映入眼前的,是你一雙充滿憂鬱又溫柔的琥珀色眼瞳,你也看著我,靜靜地,笑了。
「蘭?」夜半,房門被咿呀一聲推開。坐在搖籃椅上一夜無眠的男人轉身,朝房前的少年身影喚道。
「先生。」蘭.螭洛抬起頭,躊躇地望向眼前的男人。
「怎麼了?」苦笑一聲,男人溫柔地注視著少年。
蘭搖搖頭,接著猛地撲到男人的懷裡,聆聽他沈靜穩定的心跳聲。
那是自己最熟悉的,打從出生前便已經聽到的美妙音樂。
「睡不著嗎?」男人撫著蘭的頭髮,如兒子一般呵護著、愛護著,「你一向不是早早入睡的麼?」
「先生才是﹗這麼晚還不睡……」蘭嘟嚷著,進一步窩進男人的懷裡,盡情撒嬌。
這是誰也無法取代,只屬於他的,先生的懷抱。
男人笑了笑,沒有再說話,琥珀的貓眼在夜裡瞳孔縮成一條直線,銳利地注視窗外的景色。
一道童稚的歌聲緩緩響起。
砍掉手,砍掉腳,
割掉頭髗逞上碟子。
淌流的鮮血作成最美味的汁液。
忘我的舐舔,忘我的吸吮,
殺掉,把人都殺掉。
吃掉,把人都吃掉。
「這是………」蘭微微訝異地抬頭,望向窗外頭,一道道黑色的身影,從本來沈寂的林地出現,接著結集成一大群,往同一個方向走去。
「吸血魔,某些吸血鬼會養他們當手下,就像是奴隸一般的。你應該也知道,吸血鬼是由人類而來的吧?」男人耐心地教導著。
蘭點點頭。
「我們把這樣的過程稱為轉生,也就是透過交換血液去立約,讓人變成吸血鬼。但這個契約非常的苛刻,除了必要是雙方皆同意外,還要考驗到人類的意志力以及自制力,假若稍一失敗,便會墮落成為吸血魔,也就是活死人般沒有思想的潰爛生物,數萬年來,能夠成功轉身為吸血鬼的人類實在少之有少。所以吸血鬼直到現在依然是世上的少數族群。」彷彿憶起了某些悲傷的過往,男人的眼眸裡盈滿了濃稠的哀愁。
又是這個表情………
蘭擰起眉,略微迷惘地望著男人美麗的眼睛,他想了解男人傷痛的原因,又想狠狠抹去這痛苦的眼神,可,現在的他卻甚麼也做不到,因為他連男人經歷過些甚麼也不曉得。
一同生活了好幾年,男人無微不致的照顧令到蘭的成長過程非常順利,也因為這樣,他想要成為男人唯一的家人,想要洞悉男人所有的經歷,從過去到現在。
只是,蘭曉得男人從來都把自己撇棄於心房之外。男人會對蘭笑,對蘭溫柔,可那都是慈悲愛憐的表情,他從來沒有露出過真心的笑容,被過去所制肘著的憂鬱眼瞳,未曾釋懷過。
男人對蘭,也許只是某種義務性的照顧,他把蘭當成親兒子一樣疼愛,但卻又把他視如陌生人般保持距離,不但對自己的過去絕口不提,更隱藏自己的名字。
「你叫我先生就行了。」
打從蘭懂事以來,他都一直喊男人『先生』。男人的隱瞞,令他感覺到對方始終和自己保有距離,彷彿畫下了一道無形的界線,使蘭永遠無法了解男人。
連真名都不知道,他憑甚麼成為男人最親密的家人呢?
「蘭?」發現懷中人兒沈默不語,先生微感稀奇地喚道。
「先生……」蘭.螭洛抬起墨黑不見底的眼珠,直望著對方,「對你來說……我不在是不是更好?」
「呃?」疑惑他怎麼突然這樣問,先生不解地眨了眨眼。
「如果不是我的出生,你尊敬的大長老就不會因為耗盡力量而沈睡……你一定覺得如果我不在會更好吧?」蘭說話的口吻平靜無波,明明是關於自己出生的問題,卻彷彿在談論天氣般,雲淡風輕。
長大以後,先生曾經帶他回去自己出生的那個古堡,那裡因為長期凋空,藤蔓等攀爬植物也從牆壁的破口侵進走廊、房間,看起來和廢墟無疑。而就在那個孕育自己的池中,神水已經被抽乾,池中央放著一副玻璃棺木,裡頭是一名滄老的男人,聽先生說,那就是犧牲自己的力量創造他的大長老。他雖然沒有死去,卻因為失去法力而必須無限期沈睡,先生每年都會去探望長老一次,並又在古堡的四周設下結界,以防任何人騷擾長老的『休息』。
只是,蘭感覺先生對於長老有股難以言喻的崇敬,每當提到他的時候,先生就會露出鬱鬱寡歡的表情,彷彿在嘆息著長老的沈睡一般。
如果我沒有出生就好了………
雖然先生並沒有這麼說,但蘭偶爾卻會冒起這樣想法。
先生瞅著琥珀般美麗的眼睛,深深地凝視著蘭,問,「你希望我說實話還是謊話?」
「當然是實話。」蘭幾乎是立刻地回答。
先生無比嚴肅地審視蘭,從他柔黑的短髮,到俊美清澄的臉容,還有正在成長中,日漸壯碩的身軀,平常溫柔朦朧的眼眸,變得銳利而且微冷。
蘭被望得有點不自在,但他卻依然筆直地回視先生。
最後,先生抿唇一笑,收起了打量的眼神,「我是很討厭你。」
蘭覺得心頭彷似被重重的一搥,
「我經常在想,只要你不在,那麼長老就不會沈睡。我不認為創造你是必要的事,因為我們吸血鬼一族向來都是由長老領導,過得非常地和平。」先生看著蘭漸漸收緊的拳頭,哂然一笑,「不過,在你出生以後,這種想法便自我腦袋中消去了。」
「嗯?」聽到意外的話語,蘭難掩驚喜地望著先生。
「族裡很多地位較高的吸血鬼早已蠢蠢欲動,他們一直等待時機取代長老的地位,另外,也有些吸血鬼四處作亂,以害人類為樂趣。長老知道自己力量有限,如果那些族人一同反叛,那他根本無法抗衡,考慮到這點,把你創造出來就成了必要。」先生認真地分析著,「再者,創造你是長老的決定,只要是他認為對的事,我也會支持到底。」
就這樣?蘭心中不知怎的湧起了失望,他期待的,並不是這些形式上的理由。
「在長老沈睡前,我和他約定過要好好把你扶養成人,使你將來能夠成為一族之長。在和你相處後,我才明白到長老的用心。」先生朝蘭投以苦笑,「所以,我已經不會再想你和長老孰存孰沒的問題了。」
「是呀?」雖然先生不認為自己的存在是不該的,但蘭卻高興不起來,反而有種苦澀自心裡泛起,他期待的,不是這種答案。
「蘭?」先生摸摸他的頭,疑惑對方為甚麼好像落落不歡似的。
「沒甚麼。」蘭搖搖頭,把笑不起來的臉埋進先生懷裡,他實在太貪心了,先生不討厭他,已經是萬幸,他怎麼會在奢求更多的東西呢?
「你今天怪怪的,有甚麼事令你失眠嗎?」先生輕撥著蘭如波斯貓般柔軟的毛髮,甘美的男中音問。
「先生還不是每天也不睡?」也許是之前的苦澀,令蘭產生一股焦急的衝動,突然間,他很想現在、立刻知道更多有關先生的東西。他有意無意地刺探問:「先生是因為甚麼心事……才經常性地失眠嗎?」
男人的身體倏地一震,輕撫少年的指頭微僵。
蘭沒有說錯,男人從來沒有好好睡過,每天每天沈黑的夜裡,他都是坐在這一張大椅之上,靜看著窗外的景色到天亮為止。雖說吸血鬼有著非人的能力,但也必須補充能量及適當地休息的,男人卻好像不需要睡眠一般,周而復始地進行著同樣不健康的作息。蘭起初以為男人是真的不感到疲憊的,可是在某一次,他發現男人有大白天在花房小睡的習慣,他才知道男人並不是不需要睡眠,而是晚上因為某些原因,無法入睡。
關於原因,蘭從來沒有問,因為他隱約有種感覺,即使開口問了,男人還是不會說的。
然而今天,也許是因為男人的疏離令他不安焦慮,蘭禁不住啟口問了。
在一陣尷尬的沈默以後,先生輕洩著嘆息,抽走本來撫摸蘭頭髮的手,「你回去睡吧﹗」
「先生﹗」蘭先是錯愕,接著是略微的悶氣積聚於心中,為甚麼先生不對他坦白?在先生心中,自己還不值得信任嗎?
像是看穿了蘭不悅的心思,先生放柔了聲音,盡可能簡單地解釋道,「我不是不對你敞開心懷……但有些回憶並不值得重提,而且那是我自己的痛苦,我不想告訴任何人。人生是很漫長的,特別是吸血鬼,到你長大後,就會多少領略到我的煩惱了。」
「我不懂………」蘭蹙著眉,低喃著凝視先生琥珀的雙眸,「先生不說…我又怎麼會明白?」
先生抿唇揚起一抹炫麗的苦笑,眼瞳又佈滿了熟悉濃稠的哀傷,那樣的表情,彷彿就是在跟蘭說,『即使說了,你也不會懂。』。
蘭的胸口彷彿被重重一撃,一股窒悶令他本來焦急的心情沈澱下來,有點近乎絕望的感覺。他不明白自己為甚麼有這樣的情緒,但看著先生一臉淒楚卻不語的臉容,他卻沒有了再追問的打算。
是因為……知道先生根本不會告訴他了嗎?
還是……對於先生把自己拒諸門外而心冷?
蘭不知道,從他出生到現在,不過才十多年,青澀的人生練歷令他無法看清先生的悲傷,以及釐清定位自己的情愫。
他實實在在地,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