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你身上,我學會了恨。

頭一次,我的心開始憎恨一個人。你引發出我的負面情緒,令我想要把你……

置諸死地。

 

燎原 

 

香港  新界

        一輛金黃色的BENZ駛進了偏僻的巷里,兩旁盡是一棟又一棟石造的別墅。像這樣洋房式的建築,在香港已經很少見了。

        別墅的前後種滿了各式各樣的果樹,由於天氣還未到潮濕的仲夏,樹上只能見到疏疏落落的青色果子。

        扭著車盤,穿過一條又一條小路的司機,是一名有著魁梧體魄的男人。即使是坐著,其寬大結實的身軀還是會造成難以言喻的壓逼。

        坐在車後,一臉悠然的男人欣賞著車外少有的田園的景色。事實上,他從不知道香港也有這樣充滿郊野色彩的地方。

        車子在巷盡頭的別墅前停下,周圍雖然有著一所所的房子,但卻沒見到半個路人。像這樣清靜的地方,似乎只有老人家居住而己。

        「少主,應該就是這一帶了。」無鳴拿著手上的紙條,小心地和別墅玄門的石牌核對,接著點了點頭。

        東方燎頷首回應,接著打開車門,出外。

        「呃……」無鳴喚住了主子,遲疑著問,「屬下還是……」

        「留在這裡。」知道無鳴欲語還休的原因,東方燎極有威嚴地下命令,接著『啪﹗』地關上車門,離開。

        要見『那個人』,只要他自己就行了。

        無鳴看著自己一手照顧長大的主子,曾幾何時,他已經從牙牙學語的娃兒變成獨當一面的少幫主,他不但能幹,而且決絕,擁有極度適合黑道的機心。這樣的東方燎,絕對值得紅幫的上下為他賣命。

        只是………無鳴雙眸一黯,如果可以選擇,他情願東方燎可以遠離黑幫的廝鬥,永遠當那無憂無慮的少爺。

        東方燎的機心並不是與生俱來的,從前的他就和一般的小孩一樣,純潔、無邪,之所以變得狡詐,完全是因為那個男人。

        思及此,無鳴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收緊。

        那個男人,表面上假裝成他的知交好友,甚至令他疏忽大意地把他引進紅幫之中,讓他插手幫裡的事務,從而釀成無法阻止的錯誤。

        幫主的死,少幫主的人格扭曲,全都是那個男人的錯………但促成這錯誤的,卻是我,御木無鳴。

        熊般結實的上身因為激動而微微收緊,無鳴英氣充沛的臉上,佈滿了愧疚和不安。

        最錯的人,是他。如果他沒有把織也介紹進紅幫,幫主就不會死,而少幫主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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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主﹗」

        「少主﹗」

        追捕敵人的行動結束後,御木無鳴與岩崎織也回到因為亂事而一片狼藉的屋子,卻意外地發現本來應該躲藏在房間裡的少主東方燎正呆坐在廳的後方牆壁處,如洋娃娃般失去魂魄的臉無表情,但眼眶卻下意識地掉著淚。他的雙手都是暗紅色的乾涸血跡,那是來自疼愛他父親的屍體上的。

        御木無鳴下意識的衝上前,已高大的身軀擋在東方燎的視野前,不讓他再瞪著沙發上、地上數不清的屍體,然而這已經太遲了,他捧在掌手呵護的少主早就已經親眼目睹這血腥的慘狀。

        「少主﹗你醒醒。」較為冷靜理性的岩崎織也緩步走上前,接著輕輕拍打東方燎蒼白的小臉,以溫暖柔和的嗓音道,「我是岩崎,我們回來了。少主,看到我嗎?」

        起初,東方燎依然是無神的注視著前方,就像抽掉了心的木偶一般。但在岩崎不厭其煩的多次問話、拍打臉頰之下,東方燎的眼眸總算微微的閃動,有了反應。

        「少主﹗」御木無鳴亦走上前,以自己碩大的雙手緊緊包裹住東方燎的冰冷小手,試著為他取暖,「我是無鳴,永遠忠於你的無鳴。你聽到嗎?看到嗎?」

        在無鳴及織也的一再催促之下,東方燎長密的睫毛微微眨動,褐色的眼珠開始轉向眼前的二人。

        「呀…………………」

        在目光聚焦在岩崎身上時,東方燎發出顫抖的單音。

        「少主,我回來了。」岩崎溫暖地笑了。

        「織………」本來木然的眼神,在瞬間被狂潮般的淚水掩蓋,既濕潤又動人,東方燎緊蹙雙眉,但卻笑了,笑得非常的幸福,他迅速的張開自己的手,緊緊的、環抱住織也。

        織也﹗織也﹗你沒事﹗你還在﹗太好了﹗太好了——

        東方燎不住的抽泣著,唸唸有詞地重覆著織也的名字,崩堤的淚水令他的小臉完全濕潤,那可憐的模樣,就像流浪已久的小貓,終於找到自己的主人一般。

        待在旁邊的御木無鳴重嘆一口氣,亦苦笑著輕撫少主柔滑的秀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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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方燎的中學時期心理長期處於不穩定的狀態,在父親過世後一個月更嚴重至必須停學在家休養的地步。本來就擁有心疾的他只要稍微情緒激動就會高燒不退,這對於才剛失去領主,處於群龍無首局面的紅幫來說更是雪上加霜。

        由於御木無鳴必須盡快安定好內部的情緒,照顧東方燎的工作便完完全全地落在岩崎織也手上。

        「少主,喝口粥。」溫文的語氣帶著勸哄的意味,拿著湯匙的岩崎正溫言軟語地哄少主吃飯。

        因為父親的死狀赤條條地暴露在眼前,造成東方燎心裡一個非常可怕的殘像。即使父親已經入土為安,那看著至親的人慘死的衝撃卻令他消化不良,不但失去食慾,即使吃了東西,還是會馬上吐出來。

        然而,岩崎依然是那麼的溫柔,每天不厭其煩地餵東方燎進食。

        他用像是安撫小孩子的口吻對東方燎說話,以像是無限的耐性陪伴著東方燎。在這個時候,岩崎無疑成為了東方燎的依賴對象。

        「織也……」東方燎小巧的頭顱輕輕偎在岩崎懷裡,不安地問:「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嗎?」

        父親的死,令他知道原來世界上並沒有永遠。自己所愛的人,愛自己的人,似乎還是會有別離的一天。而這一天往往是說來就來,沒有前兆,無法預知,也許在下一刻,無鳴、織也就會馬上從身邊消失。

        很可怕,難以去承受,恐懼有如黑洞般無止盡地侵蝕東方燎的心。而,心底深處最驚恐的莫過於是失去織也。

        我最喜歡的織也,也會像父親這樣……突然的消失嗎?

        體驗到這難以言喻的恐懼感,更令東方燎無法放開岩崎。不但是白天,甚至是晚上,沒有岩崎的體溫便令他無法成眠,只要岩崎不在他的身邊,他就會感到莫名的不安。

        東方燎也曉得自己過度依賴岩崎,然而,他卻無法阻止自己深陷下去。在最失意、絕望的時候,唯有岩崎伸出雙手擁抱自己,就只有他,可以完全地包容、呵護自己。

        假如織也消失了,我一定活不下去了……

        「請放心。」岩崎也輕輕地回抱著東方燎,訴說著從未變改的說話,「我會一直待在少主身邊的。」

        「嗯,織也……抱住我,別離開我。」冰冷的唇像是想要取得體溫似的不住磨蹭男人溫暖的唇,東方燎合上眼睛,享受男人親密、實在的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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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彷彿與過去的記憶有所重疊,穿著一身墨黑西裝的東方燎站在一棟非常不起眼的村屋前,腦海裡浮起無數過去回憶的碎片。

        曾經,他以為自己無法失去那個男人。在最絕望的時候,男人無疑是他的溺水浮木,無時無刻給予最體貼的呵護。自己明明因為父親的死而傷得千瘡百孔,時而發瘋時而自我封閉,但由始至終,陪在他身邊的依然是岩崎織也。

        我最愛,也是最恨的男人。

        左右打量附近的環境,在香港這樣繁榮的城市,岩崎卻偏落得這樣的居所。在背叛自己以後,他不是應該可以得到應有的財權嗎?為甚麼又會頹喪至此?

        一切都是男人自作自受,如果那時他並沒有離開紅幫,並沒有背叛我,他絕不會倒楣成這樣。

        東方燎下意識的握緊拳頭,溫文的眼眸泛起一絲絲忿怒的微波,他並沒有忘記過。即使自己現在已經可以呼風喚雨,無懼任何事,男人卻已經成了心中唯一的一根刺。

        唯一可以刺傷自己,唯一令自己無法不去在意的刺。

        為了織也,我可以付出一切,即使要我把紅幫送給他也絕無怨言。為甚麼他卻可以這樣毫不留情地離開我?難道在我們相處的那些時間裡,我只是他的玩物?

        身心是已經長大了,思想也比從前成熟。但是,對於織也的執著及恨意卻依然存在,不明白他為甚麼能玩弄自己的一片真心,更不明白他為甚麼可以欺瞞紅幫上下如此之久。

        是我太軟弱,才成為他的把柄?

        還是他手段太高明,令我不知不覺陷入其中?

        深吸一口氣,東方燎直接推開了那不太穩固的木門,他要用自己的雙眼去確定,那個曾經把自己付出的愛棄如敝屣的傢伙,現在是怎麼樣的光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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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體好熱。

        心臟很痛。

        好像全身都快要被火吞滅似的,連移動也覺得困難。

        「織也……織也………」介於少年與成年男人之間的中性聲音不住地叫喊著,但不管怎樣翻來覆去,平常總會在身邊侍候著的男人卻沒有任何反應。

        「織也?……你在哪……」蹙起姣好的眉,東方燎終於微微睜開眼睛,迎接他的是一室的黑暗,以及由空調發出的微小聲響。

        為甚麼………織也不是在我身邊的嗎?怎麼不見了?……恐慌倏地襲上東方燎的心,自那件事後就一直寸步不離自己的織也突然地消失,令他完全慌了手腳。

        「織……也……」隨意地把身上的被子披在身上,東方燎想也沒想便起床,沒有織也在的房間空虛得令他發慌,充滿熱度的身子也令他無法再次入睡。

        沿著小廊的壁燈,東方燎緩慢地走落木製的樓梯,卻在瞥見大廳處熟悉的背影時停住腳步。

        「織………」正想啟口,東方燎卻被緊接下來的事嚇呆了。

        「嗚﹗」魁梧如熊的身體就像蛇一樣匍匐在地,平常總是精悍無比的無鳴竟然發出虛弱的痛呼,並躺倒在地上。

        接著,一隻穿著皮鞋的男性的腳輕輕踏在他的頭上,東方燎因而屏住了呼吸,因為那並不是甚麼人,而是他最信任,最喜歡的織也。

        「哼。別人說紅幫有一隻打不死的熊,看來也不過如此。」平常溫柔且親切的織也的聲音,在這時就有如索命的羅剎一般。

        雖然只看到岩崎的背影,東方燎卻已經可以想像他的表情有多奸狡狠毒。

        「岩……崎……」身體似乎受到重創的無鳴咬著牙,不屈的抬頭瞪著這曾經稱兄道弟的好友,他實在太失算了,在一起那麼久,竟然完全沒有察覺到這隻披著羊皮的狼﹗

        「看來幫助魏由風那小子偷襲你們紅幫果然是對的,才不過死了那老頭子,你們就陣腳大亂。最可笑的是唯一剩下的老頭的一點血脈,卻只不過是個快要精神病發作的沒用小子。」岩崎織也冷哼了一聲,「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你最疼愛的那位小少爺早就已經被我搞定了,才不過甜言密語幾句就主動黏過來,紅幫的下一代也未免太天真了吧?」

        東方燎感覺到心房似乎空了一個洞,聽著岩崎毫不留情的批判,他實在發不出半點聲音。

        「不准…你動…少主﹗」無鳴像是垂死掙扎的猛獸,憤怒地低吼道。

        「不准?呵,我沒聽錯吧?」岩崎的腳加重加道,再一次重重的踐踏無鳴的頭,「憑你現在這樣子,也膽敢跟我說不准?」

        「嗚呀……」無鳴似乎是中了甚麼陷阱,碩大的身軀在此時卻使不出半點力來,「可惡……我要殺……了你……」他只能憑著一口氣叫囂道。

        「你殺得了我再說吧﹗」岩崎冷笑,「明天早上,報紙就會登出紅幫被莫名滅門的消息,你那可愛的少主將會赤身露體地死在床上,胸口被插著峰利的匕首,成為紅幫的恥辱﹗哈哈哈哈﹗」

        「可惡……岩崎織也﹗」無鳴怒吼一聲,倏地撲向岩崎,對方驚訝地連忙後退了一步,卻又在看到無鳴力氣用盡地倒回地上時,縱聲狂笑。

        「哈哈哈哈……再強的人也是有弱點的,相信我,實在是你們最大的失策。我的同伴們很快就會來了,他們都是為死去的兄弟報復的,御木無鳴,你就留著最後一口氣看著自己的少主怎樣死吧﹗」

        就在岩崎得意地宣告著的時候,一道槍聲劃破了沈寂的空氣,直接無礙地穿透了他笑得發顫的胸膛,岩崎放縱的笑聲就在這麼一瞬間,停止。

        「不……可能…怎麼………」帶著訝異的黑眸微微後轉,岩崎以著難以置信的表情,直盯著樓梯之上,正以發出硝煙的手槍瞄準著自己的東方燎。

        曾經滿溢著依賴與愛慕的雙眸,此刻卻盈滿了憤恨和怨疚的淚水。

        「少主……」御木無鳴難過地蹙起眉,他本來並不希望東方燎看到這種場面的。

        「無鳴,別擔心。」異常地鎮靜的聲音自東方燎口中傳出,「東方家的仇人,就由我來了結吧﹗」

        「別開玩…笑了……你……」岩崎回瞪著東方燎,「你殺得了我嗎?……你下得了手嗎?……哈……」

        就在東方燎扣緊扳機打算射出第二發的時候,外頭傳來了轟隆隆的車聲。本來臉色發青的岩崎又回復了笑容,而無鳴則刷白了臉。

        「太遲了,他們已經來了……」岩崎捂住受傷的胸口,哼笑了起來,「你們逃不掉的,今天就是紅幫的末日,哈哈哈哈……」

        「現在說還太早。」東方燎狠瞪了岩崎一眼,父親遺傳下來黑道的血統令他意外地沈著,並且飛快地判斷好下一步。知道岩崎受傷不輕,他不以為然地走到無鳴身旁,攙扶著他站起來。

        「少主…別管…我…自己走吧…」深知道自己的身體只會成為東方燎的負擔,御木無鳴情願犧牲自己,也不想拖累少主。

        「你逃不掉的。」岩崎織也看著二人漸行漸遠的身影,「他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東方燎冷冷地回頭,最後回望了岩崎一眼,對他的愛,也從這一刻開始,封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