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白得令人發悶的牆,冰冷地以鐵枝圍成的閘門,臉無表情近乎機械般的守衛,早已成為了監獄的代表。
杜預心坐在冷硬的木板床上,百無聊賴地打量四周,這對他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
因為街頭毆鬥、非法交易、賭博而被條子抓來,也不是頭一次的事。反正每次他只要在這蹲個三四天,燁哥就會來替他保釋了。
說人人到,獄卒們又用平板的嗓音喊著自己的名字,然後由守衛來為自己打開閘門。
杜預心不禁覺得好笑,他連這道閘門的鑰匙放在第幾個架子的哪個抽屜裡都記得一清二楚,因為他待在這,比那個假裝圓滿的『家』還要多。
如無意外,在獄卒的帶領下走出獄門,再一次接觸到外頭刺眼的陽光,一臉憂煩又無可奈何的西門燁正穿著筆挺的西裝,靜靜地等著。
「燁哥。」杜預心喊了聲,緊跟在西門燁身邊的小弟連忙恭敬地打開車門,對杜預心躬身行禮。
杜預心昂起頭,雖然身上還是進獄前因毆鬥而襤褸的服裝,但卻絲毫不減他的氣勢。
現在已經二十有五的他,再也不能和適日的小毛頭相比。高校卒業,毅然投身幫派,本就是一地之主的他在一夜之間成功將隔壁地盤的頭兒剷除,以此為實力的證明並要求紅幫幹部西門燁容許他正式加入為會員。
喝過入幫酒的他,隨著功勞的累積,地位逐漸攀升,從西門堂的一個小弟奮鬥至現在副參謀的地位。
但杜預心並不滿足,因為他還有一個急欲想要扳倒的敵人。
「副參謀杜大少爺……不是說你已不用親自盯住那幫小的去辦事了嗎?」從車門裡傳來懶懶的嗓音,是穿著一身墨黑西裝配以紅色領帶的男人,也是杜預心急著想要擊敗的『哥哥』.郭牧音。
「我不習慣假手他人。」中厚而沈穩的嗓音,顯示杜預心不再如以往的成熟,現在的他,已經長有近一百八十公分的身材,那張俊美的臉依然令人無可挑剔,但比起從前逞強彆扭的少年臉貌,現在卻兌變成一份無時無刻散發著危險氣息的內儉表情。
這是歷年磨練而成的。
也是他為了達到理想而作出的改變。
相較於杜預心的改變,郭牧音卻依然停留在從前的身高,從前的體格,但那副要笑不笑的狐狸臉,卻是在社會的洗鍊下變得更加的深藏不露,使人不寒而慄。
也是這份陰沈的心機,使得他受到西門燁的重用,賦以參謀之職。杜預心始終不甘心,縱然別人說自己在紅幫早已與郭牧音齊名,但一天依然是副參謀,一天他依然感到被這可恨的異父異母兄長騎到頭上。
「現在去哪裡?」看著和回設本堂相反的路,杜預心皺起眉,問。
「回家。」郭牧音手臂支在窗邊,托著下巴回應。
「在這放我下車。」他不想回那個家……杜預心的口氣沈了一點,多年來,他也學會如何富有威嚴地對人下達命令。
「阿預,聽話。」坐在另一邊的西門燁禁不住嘆息著啟口,「你媽很擔心你。」
「擔心?現在恐怕也太遲了吧?」冷哼一聲,杜預心明顯不買這個帳,從最初到現在,他的母親根本沒有盡過為人母的責任。現在竟敢說她擔心他?別傻了﹗「我要回公寓。」
「你媽懷孕了。」郭牧音依然是悶悶的,不帶半絲情緒波動的說著,當然,他沒有漏看杜預心微僵的手。在這張俊美沈穩的軀殼下,他內心柔軟的地方依然是那麼柔軟。「別以為悲劇世界都圍著你繞轉,從今以後,我和你都不是這個『家』的成員。」
「哼,少假了,你爸才不會捨棄他最疼愛的兒子。」杜預心扯起笑容回視郭牧音,好像在表示自己一點都不介意,還能自在地取笑兄長。然而,郭牧音卻看穿了他內心。
畢竟他們已經相處好長的一段日子了。
「你和我是不同的。」郭牧音緊鎖著那雙如墨池一般的黑瞳,「我是個連親人都可以背叛的人,但你不會。」
所以,也別再逞強在我面前耍這無聊的心機。
「……嘖。」這就是他遲遲無法接受郭牧音的一點,這自大、厚臉皮的狐狸男,用得著無時無刻來提醒他比他優勝的地方嗎?
現在的他早就了解,燁哥當初不希望他加入黑道是因為他是個外表只會嚷嚷,內裡卻軟心腸到不得了的傢伙。所以從那次重創後他重新站起,努力的經營勢力,學會怎樣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變成更成熟,更圓滑的人,只可惜,他總是輸給這傢伙﹗
這教他如何能夠服氣﹗向來受燁哥信任的自己,結果還不比一個外來的受重用﹗
「別吵了,已經到了。」西門燁嘆口氣,這對兄弟似乎還沒意識到,他們早在不知不覺間以這樣的相處方式拉近彼此的距離。「明天到本堂集合,阿預不准再跟著小弟們去鬧事,知道沒?」應該是位高權重的幹部,卻整天和一些小嘍囉打混,降低自己的身分,縱然真的幹了不少轟轟烈烈的大事,這也構成了西門燁無法完全將重任託以杜預心的原因。
「我會好好看著他的了,燁哥。」就像親生兄長般,郭牧音舉手把杜預心的頭向前按,自己也躬了躬身,但身高不再相若的二人顯得有點滑稽。
「阿預,今天才從條子裡保你出來,別再麻煩咱們的律師了。」西門燁嘆著氣,朝杜預心道。
「嗯……」杜預心這才憶起似地抬頭,「對了,燁哥,這回我真的要向那位律師道謝一聲……」每次他被抓,都是由紅幫的專屬律師幫忙保釋出來,但他卻一次也沒有見過對方的面目,更不用說是當面道謝,這也實在是不夠禮數。
「你別再被關,已經是對人家最好的道謝。」西門燁很不客氣的回道,同時間,也泛起一絲欣慰的苦笑,「那我先離開了。」
「再見,燁哥。」一對兄弟恭敬地道別,並一路看著西門燁坐上車才離開。
西門燁才剛坐上黑色賓治,行動電話便馬上響了起來。
「還真準時……」西門燁一笑,想著那端那人急不及待的表情,突然有種想要惡作劇不接聽的衝動,但想歸想,他可沒有這個膽量,因為對方是現在他也敬服的大好青年,「喂,怎樣?」
(他沒事嗎?)謹慎、沈穩,卻透著難以言喻的擔憂,是一名嗓音非常低沈好聽的男性。
「有你出馬,還會擺不平嗎?」西門燁邊訕笑對方過分的操心,邊問,「少主御用的大律師,老往分堂處跑恐怕會落人口實。」
(我又不是只做你們黑道的生意。)男人的嗓音似是鬆了一口氣,但聽見對方的調侃卻又不由得摻入一點苦澀,(他還是老樣子?)
「真關心他,就來見他一面。」西門燁閉上眼,揉揉疲憊的眉額,為甚麼公務繁忙的他,還得為兩個大器晚成的小子當月老?「他說很想向一直幫他的律師道謝。」
(有這句話,我已經滿足了。)電話那端的男人笑了,是很溫柔,很幸福的笑,(他依然是他。)
「人心再變亦有限,本性總是不會輕易動搖的。」西門燁輕嘆一口氣,「正如你的死腦筋和固執。」
(我不認為自己的決定有錯。)男人說了句等等,似乎身旁的人又有事要通報,他聊了幾句,隨即對西門燁說道,(我還有工作,不談了。)
「嗯,你就繼續當他的長腿叔叔吧。」西門燁訕笑著掛上了電話,看著車窗外走馬燈般的景色,突然覺得身心都很疲憊。
如果他也有一個能夠無時無刻在背後為他付出的人,那會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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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夜街,飄散著混合了脂粉與濃烈酒香的空氣,刺激著路人的味蕾,彷如一股禁忌的誘惑,煽動人們訪尋為自己打開世俗束縛的那道門。
一道穿著西裝的修長人影在這繁華的夜裡徐步而行,壯碩的軀體,一絲不苟的端正五官給人肅穆中略為禁慾的味道,令過路的行人紛紛回頭細看。
男人置若罔聞筆直地向前走,走下了一道小小的地下階梯。背後有人驚喜地倒抽一口氣,也有人沮喪惋惜,因為步入『那個地方』,已經簡直證明了男人特殊的性癖。
階梯的盡頭,是一道木刻的門,上頭掛著兩條輕如柳絮的孔雀羽毛。男人推門而入,抒情的爵士音樂隨即自內傳出。
準確無誤地,男人找到了吧台幾乎已成為專屬的位子,落坐,對酒保點道,「照樣的。」
「姚大律師,你最近會不會來得太勤了?」送上威士忌配冰塊的男人,並不是酒保,而是酒吧的主理者。他輕勾唇微笑,一雙銳利的眸子彷彿能洞察人心,「長腿叔叔的面具快要戴不下去了?」
「莫子詡,倘若你不說話,也許這店的營業額會更好。」姚晉風不為所動,只是靜靜地舉起杯子,呷一小口,「我是來等人的。」
「噢,還是一樣的鋼鐵。」莫子詡並沒有因為對方的冷漠而退縮,反而更覺有趣的以手支著吧櫃,打量著那張有條不紊得像機械般的臉龐,「你不知道從你第一次來到現在,有多少人跟我打探你的事嗎?」
「我也聽說有很多人要打探上星期來的那位男孩的事。」姚晉風毫不客氣地反擊,莫子詡馬上臉色大變,「誰要打探來著?人人都曉得水水和我是一對的﹗」在同志圈裡,交往超過五年的情侶屈指可數,所以莫子詡和情人彷彿蜜糖一樣永遠黏膩不分的關係早已成為圈內的傳奇。
「那就不要胡說八道。」姚晉風放下玻璃杯,無溫度的黑瞳瞥向莫子詡,他知道,很多人也對他的臉蛋和身材有興趣,但卻都被他的嚴肅嚇得退避三舍。莫子詡剛才的說法,不過是意在調侃而已。
「嘖……真不好玩。」莫子詡搖頭,嘆息這位老顧客多年來還是不懂半點的幽默,「說,今天是約了誰來著?齊子昂?還是斐俊?」這三人自大學年代已經經常前來光顧,玩世不恭但來者不拘的齊子昂更是黑孔雀內大受歡迎的追求對象,只是到現在仍不見有誰能夠栓住這一匹野馬。至於斐俊,雖然長有一副可愛到無人能敵的娃娃臉,但他似乎早已心有所屬,不管是誰的搭訕,他都沒有接受過。
姚晉風只是逕自品酒,並沒打算回答。過沒一分鐘,地下酒廊的木門被推開,走進來的是一名身高與他不相上下,挑染了一頭淡啡色短髮的俊帥男人。
在場的圈內人也不由自主朝他投以戀慕的視線,當然,其中不乏含有『再續前緣』的邀約暗示,但男子還是假裝暫時性的看不見,快步奔到多年好友身前。
「唷,我也要同樣的。」剛坐上吧台,齊子昂便對莫子詡嚷道。
「是、是。」拿著酒保調來的酒,莫子詡挑眉,「子昂,難得你今天沒帶伴兒來。」
「偶爾才能和我的好哥兒敍舊,當然不會帶人來。」齊子昂苦笑,隨即瞧向沈默的惡友,會意的說道,「子詡,我們要談正經的,可以給我們包廂嗎?」
「當然,你們換到那邊,我待會差人把飲料送來。」明白客人這次並不是為消遣而來,精美的老闆也連忙斂起笑鬧的神色,讓二人坐進了僻靜的包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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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吧,近來過得怎樣?」坐進柔軟且私隱度較高的環型沙發,齊子昂拿出煙來,緩緩地點燃起來。
「還不錯,都是和黑白兩道打交道。」姚晉風抿唇,其中是苦澀還是快樂卻很難看得清,「你呢?財務策劃員的工作應該非常優渥吧?」
「是優渥,但有點太無聊了,整天對著符號與數字……活像在浪費人生。」齊子昂把頭仰倚上沙發,朝天花呼出一口煙,「再者,也不及你姚大律師賺的錢多吧?」
「這都是制度費用,有錢人的玩意。」姚晉風不意識地看著好友的臉,頓時覺得彼此都變了很多,不是外表,更多的是……到達人生另一個階段後漸增的無奈與茫然。
他們到底在追求甚麼?又甚麼才是他們真正想要追求的東西?也許從學生時代就從來沒有答案,但那時的他們,還沒有閒餘去意識到人生有多麼的虛無與茫然。
現在,他卻深刻地體會到生命的短促,特別是,對於死亡的無奈。
「我今天參與了兩段聆訊。」姚晉風雙手交握在膝前,徐緩地說道,「上午為一名蹲了十年的武鬥派申請出獄……給果勝訴才離開法院不到五分鐘,就聽說他坐的私家車被別幫的傢伙用機關槍開了無數個洞,連屍體都找不回來。」
齊子昂默默地聽著,他知道,好友需要他無言的傾聽。
律師本來就是一件把黑白道的界線模糊了的工作,特別是有衷情的惡友,為了那個人而與黑幫打交道,遊走在法律的邊緣。縱然精神再強韌,也難免會有疲憊的一刻。
「下午去了申請保釋,但這還真是一次比一次難,因為預心的案底已經太多了。」姚晉風手掌覆上了額,有點沈痛的揉著,「之後又去了本家,看他們怎樣切小指………」說到這裡,只覺得喉頭乾涸得可怕。
在工作上,他都以這張無表情的臉偽裝出自己的沈穩與冷靜,但說實的,越靠近黑道,越發現內中黑暗得令人頭皮發麻的地方,姚晉風懷疑,堅強如自己,在某些時候也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若是杜預心真的步上了這樣的路,他真的應該無條件地支持他?還是該趁這時臨崖勒馬,勸他回頭?
只是,回頭,現在才說是否又太遲?
「晉風,我早就跟你說,這樣不值得。」齊子昂輕輕吐出他內心的話,「雖然當年校長撤消對你進入皇家醫學院的推薦,但以你的成績,在本地升讀一流的大學醫科也絕非難事。可你偏要……為了那個已經決定和你分手的他改變志願,明明興趣在醫,卻為他而改唸律法,我真不知該佩服還是無奈於你的固執。」他知道,他的損友比任何人還喜歡計劃,也喜歡一步一步的腳踏實地,但杜預心的出現,卻推翻了他全盤的棋局,甚至扭轉了他的人生。
「如果當時你聽我的勸,今天,你早已成為名利雙收的好醫生。但你已經進了律師這一行,而且花了這數年的時間去取得紅幫的信任,我想,已經過了可以回頭的餘地。」齊子昂苦笑,他是認真地為這位好友操煩,「你就是為了能一次又一次的保護小預,才走這條路,既然早決定要以長腿叔叔的身分扶助他一路朝夢想走,為甚麼卻要中途撤手?這豈不就全功白廢了?」從第一次接受委託到現在,他已從惡友口中聽聞過無數黑道的駭人作為,並不是不擔心好友有一天會受到連累,但他認為,只要維持那顆堅定不屈的心,以好友的才能沒有做不到的事,「如果你真的愛小預到奉獻自己前途的地步,就更應該穩住自己的心。黑道確實有無數骯髒下流的身段,但如果你站得住腳,還是能夠成為其中的中流砥柱。你之前不也和我說過,黑道裡有所謂不看任何組織臉色,傷者必救的密醫嗎?」鼓勵性地眨眨眼,「對方不過是個金髮的美人兒,卻做得到這樣艱難的事,那對我們的優等生、學生會長來說,應該也不是絕無可能的吧?」
「真服了你……」聽過好友的一席話,姚晉風如釋重負,垂頭苦笑,「我想也是……大概是最近太多流血暴力案件令我分不暇身,疲憊加上煩悶,才產生這種想要退卻的心情吧。」
「一時的低潮是必然,但如果為了這瞬那的低潮而放棄苦心經營的一切,就是愚昧了。」齊子昂夾著煙,輕笑,「我想你絕不會是這樣的人。」
「嗯……」姚晉風點頭,疲憊沖散後,思緒更加的清晰過來,遺留在他心底縈繞不去的,仍然是那一股從一而終的執念。
在看到預心寫下『我、你、分』的時候,湧上腦袋的並不是絕望或傷悲,而是一股誓要得到對方的執著。
也是他一直堅守下這份感情的唯一依憑。
「子昂,謝謝你。」他真的很興幸自己認識到這位難得的知交好友,他了解自己,正如自己對他的了解,他總能確切地道出他內心真正的願望。
「不客氣。」經過了剛才的訴苦,察覺好友心情又好轉了,齊子昂這才轉回輕鬆的語調,「不過,說起來……你長腿叔叔的戲碼要演到何時?預心也有二十五了,再不一起,待你們都變成歐吉桑,那就沒甚麼看頭了。」他是戀愛主義者,想要的一定會馬上得到手。到目前為止,真正令他遺憾過的也只有一個人而。
「我不知道……也許習慣了暗地裡幫助他後,反而更沒有見他的勇氣。」多年來,社會的磨練令他更圓滑,更成熟,但同時對於表達內心真摰情感的勇氣卻相對減少了。他不知道,到這個時候預心還有沒有掛念他?又或者,他姚晉風早成為杜預心回憶相冊裡的其中一小角。「也許,我在等一個時機吧。」
「時機?」
「對……一個巧合到令我們必須面對彼此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