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杜預心大清早領著郭牧音派來的兩名保鏢來到西區屬於紅幫名下最熱鬧的公關酒店,早上接到老闆娘的通知後已有了點心理準備,但在看到時還是不皺起濃眉。   

彷日式居酒屋的和紙玄門處,是滿地觸目驚心的血紅,以及無數雞、鼠、狗的屍體。

「大哥,這是今早塞在信箱裡……署名給你的信。」追隨紅幫已久的老媽媽桑並沒有露出半絲驚慌的神色,反是鎮靜地把一切交由杜預心處決。

以血紅大字寫著杜預心全名的白信箱,裡頭隱隱透出一絲腐臭的氣味,杜預心臉不改色地拆開來,已經沾滿啡紅色血乾的半根小指就那樣掉到地上去。

「杜大哥﹗」兩名保鏢臉色發青,雪白的信紙裡盡是那血跡,敵手挑釁之意非常明顯。

杜預心盯視著紙上『不自量力』四個大字,以及落款處龍飛鳳舞的簽名……還真怕他不曉得亂事者是誰?

「杜大哥,我們去通知郭老大吧?」二名手下沈著地問,一般來說,在發生這樣的意外時首先必須知會的便是參謀與堂主,但知曉昨夜這對兄弟好像又發生了甚麼衝突,令部下們有點不知所措。

杜預心閉上眼,按下快要冒上的怒火,他還是首次接到如此跋扈的挑釁,這對西門堂,對紅幫來說絕對是一種侮辱﹗ 但……在反擊之前,確實有必要和最高負責人聯絡,密謀應對之策。

「你們載我去燁哥的辦公室,小王、小張你們通知郭牧音在那裡會合,也告訴他目前我們掌握的資料及這裡的所有細節,小陳,去和線眼們聯絡,查出有哪位成員最近突然失蹤,或是和異幫有過接觸,老闆娘,麻煩你清理現場。」緩緩撿起地上的小指,杜預心明快地分了工,便在保鏢的跟隨下上了代步的賓治,「正午十二時,召集全堂人馬開會。」

「是。」部下們連忙分散到各自負責的地方。

「開車。」杜預心大力關上車門,隨即命令保鏢催動油門。

「是。」大漢們在這種時候也不敢有絲毫的輕忽,馬上發動車子前行。賓治穿過了複雜的紅燈區,上了高速公路,杜預心思緒紊亂,緊握著信封和裡頭的小指,會是如此簡單嗎?以紅幫的勢力,應該沒有幫派膽敢輕易挑釁才是?怎會發生如此偏激的宣戰行為……再說……

思來想去,卻得不到半點頭緒,就在車子即將駛進市中心的時候,駕車的保鏢發出了驚呼。

「杜大哥﹗糟糕……油門被人動過手腳﹗」扭著軚盤,保鏢臉色頓時擦白,不管如何按,剎車掣也不聽使喚。

「甚……﹗」杜預心也變了臉色,透過車窗,只見不遠處兩輛墨黑的凌治緊隨在後,可惡……他太大意了,連被別人跟蹤也沒察覺﹗「.快轉到沒人的地方,在這裡轉急彎﹗快﹗」

保鏢連忙扭軚,無奈車子已經不受控制,後座的杜預心與另一名保鏢顛簸得整個人躺倒在座椅上,然後,前方的保鏢一聲哀嚎,從前座快出了震天價響的撞擊聲。

杜預心只覺得全身的內臟被搖得彷彿要離位,在千鈞一發間,是身旁的保鏢用身體成了他的墊子,為他擋去了玻璃碎片及外頭接二連三射來的子彈。

然後,朦朧的意識只勉強維持了數秒,杜預心只感覺到胸腹處傳來一陣劇痛,下意識地合上眼後,他便陷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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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只求效率,不為美觀的商務飯店房間裡,四處彌漫著洗衣物的氣味。
男人坐在不算柔軟,卻又稱不上冷硬的床舖上,有如一隻慵懶的豹,等待著。
這是他千辛萬苦,糾纏了好幾夜終於得來的機會。打從在酒吧裡被這嚴謹的傢伙潑了一身酒後,他便發誓要把他把玩到手。這是頭一次,他會花如此大的心神去追求一個人,一個只為了滿足他一時征服感的獵物。但是……這一刻,當他終於得償所願時,他卻有種錯覺,似乎自己已經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掉進了獵物設給他這位狩獵者的陷阱裡。
還記得在首次稱不上友善的接面後,男人每晚也到那家地下酒廊報導,只為了守候這名跩得過火的冰山美男。
似乎是上天眷顧他給他運氣,明明老闆說過獵物向來一個月裡只出現一兩次,但這陣子他卻像是情緒低落,接二連三的來喝悶酒,每每到了凌晨打烊的時候才默默地離開。這挑起了他的好奇心,也誘得他馬上伸出狩獵者的爪子。
好幾天了,由搭話不被理睬,至二人之間增加了三言兩語,男人挑眉,看來這名冷漠的傢伙,也是那麼地不堪不擊啊? 不過是稍稍的欺近,便能夠博得他的信任。
而就在今天深夜,同樣的酒吧同樣的位置,就在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話裡,他主動啟口了。
「每天都喝一樣的,有意義嗎?」
「喝不一樣的,又有甚麼意義?」他的獵物和一般的人不同,有冷靜敏捷的頭腦,即使酒精已經大量進侵他的神經,仍無法減去他眸子裡銳利的打量。
「也不是……只是,偶爾做點別的,也是可以解除心裡的煩躁。」男人不著痕跡地笑了,他們之間雖然連名字都未報上,但從這些天來的觀察,他曉得獵物的情緒很糟糕,不知是煩躁還是鬱悶,但也正是上天給他的機會,「你不覺得,喝了這麼多天,世界依然是這樣運轉,沒有人會顧慮你,你的煩惱也沒有解決嗎?」
獵物皺起兩道濃眉,以文明洗鍊出內斂氣質的他似是醉了,又似是清醒,問的問題也總是那麼犀利直接,「這就是你的目的?」
「嗯。」男人不諱言,他就是喜歡獵物這種危險卻又誘人的禁忌感。「來這裡的人,不都是目的一致嗎?」
然後,他的獵物笑了,揚起的唇,好像他才是真正掌控這場狩獵遊戲的主人,「只是一晚?」
「你喜歡的話,十分鐘?一小時?」男人調笑地聳肩,「或者,現在就可以到裡頭去解決?」
「不,我有潔癖。」和外表一樣,男人自律森嚴,微蹙的眉可以顯示他很排拒這種近乎野獸般的交媾,「去飯店吧。」
「哦?」獵物今天意外的邀請,令男人一時訝異,原本以為,他必須花更多的精神才能把對方捕獵到手。
「走吧,這不是你所求?」獵物反被動為主動,竟先一步付帳離去。
男人緊跟在他的身後,就這樣被帶到了這家不怎麼有情調的商務旅店。
浴室傳來嘩啦的水聲,獵物表示要先沐浴,因此他也只能臥倒在床上等候。
心裡是半分期待與半分緊繃,男人還是頭一次看上這樣危險的對象,在他們唇齒相接以前,誰能取得這一夜的掌控權也還未曉得。
這將會是非常刺激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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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甚麼會來到這裡?又為甚麼會答應那傢伙?
蓮蓬頭下,讓自來水把自己渾噩的頭腦徹底沖刷,姚晉風木然地看著流水如何緩慢地在瓷磚的縫隙中前行,默默地回想。
自本堂會議後,白天有如公蜂般勤勞拚搏的他,每到了空閑的私人時間便到黑孔雀喝酒。不管再辛辣的液體如何挑引他的味蕾,也無法替他抹去那一幕足以摧毀他身心的片段。
好友們說得對,他是無法滿足於這個長腿叔叔的角色。在付出的當時,他也要求回報,希望他的朱迪能夠永遠的屬於他,而不能在長成羽翼後丟下長腿叔叔,另覓真愛。
所以,當他瞥見杜預心與郭牧音纏綿的背影時,連一刻也不敢待著,馬上便轉身逃走,就怕在那當兒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暴露自己一直在暗處保護對方的身分。
不是沒有想過,在他們分手後,杜預心會愛上別人。但這八年來,從西門燁口中得知對方沒有任何交往的對象,令他有一絲奢望,杜預心的深處還是有他,還是念著他。
然而,殘酷的現實卻狠狠地擊碎了他的假想,並不是沒有對象,而是在西門燁也沒察覺的情況下,這雙異父異母的兄弟早已演變成互相愛慕的夥伴。
想來也是合理,若他們依然是當初那對相看相厭的兄弟,又怎會如此有默契地為西門燁打拼,甚至成為其他分堂最為忌憚的合作拍擋?
在這八年間,說不定他們已經培養出無與倫比的默契,他們的羈絆之深,遠比任何人來得複雜。
瞇起黑眸,姚晉風不曉得自己此刻是覺心醱還是痛苦,毅然放棄自己的人生,是為了讓內心最重要的他在這危險的世道也能安穩過日。本來只希望在暗處看著他、保護他就好,然而在看到他投身他人懷抱時,那份幾乎要焚燒理智的怒火,卻是難以言喻的。
在無法消去心頭這份納悶的時候,他只能如天下所有男性一樣,把愁煩寄託給酒精,希望沈醉在迷濛的世界,能夠讓他脫離現實失去杜預心的苦楚。
但越喝下去……內心那份抑鬱越是無法消除。他已經壓抑太久了,也累積太久,為了某人傾盡一切地付出,到最後卻發現是一場空,期望與失望的落空太大,令他無法接受這殘酷的結果。
若是平常,向來潔身自愛的他根本不屑和任何人發生關係,管他是一夜也好,固家的性伴侶也好,若不是杜預心的話,他根本不願碰觸其他人的身體。
然而現在,他卻想要透過這些下流骯髒的行為去傷害自己,彷彿這樣就可以將深愛杜預心的部分拋棄、割除掉,在交配似的行為中,能夠忘了那份期望落空的痛楚。
關上水龍頭,姚晉風拿起質地尚算輕軟的布巾擦了擦臉,隨意地把浴袍披在身上。反正待會也會一絲不掛,又何必顧慮呢?
深吸一口氣,他打開浴室的門,順著四竄逃出的水蒸氣看,男人正坐在床上含著笑意打量自己。
那是一種彷如欣賞藝術品的視線,男人對他覬覦已久,他知道。
「我叫倫,但對你來說名字也許不重要,你就用你想要的方式來喊我吧?」就像是初次見面的陌生人,男人自我介紹,當然,並不保證這是真實的名字,在這場虛假的遊戲中,他們最不需要的就是真相。
「……預。」姚晉風腦海裡只有這個名字,比男人略高的身形輕易地欺上前,把對方包覆在懷裡。想像著眼前就是朝思暮想的人兒,他發現自己的身體很快便起了反應,苦笑,到底有甚麼,才能使他忘了他?
「預?呵……他就是令你掉了心魂的原因嗎?」男人調侃似地笑,對於姚晉風的主動沒有抗拒,反而乖順地雙手環上了他的肩頸。
角色就這樣固定下來……也罷,反正這樣耀眼的男人,被疼惜一番也是值得。
姚晉風並沒有回應,對方只是一個替身,一個供他褻玩的人偶。並不打算溫柔,也不需要為他著想,粗暴的前戲,直接地撫上了彼此的重心。
「哇……你這人也太魯莽了。」倫的聲音變得低沈,有點意外,但卻是更富有意味的微笑,「只要不是你愛的那個人,你就會這麼野蠻嗎?」他抬頭想要親吻姚晉風的唇,一瞬間,對方卻露出厭惡的神情別開了臉。
「………真是嚴重的潔癖。」倫沒有不悅,而是順勢親上他的頰,「還有哪裡不能碰的?快趁現在說。」
「沒。」姚晉風抿唇,也曉得自己的舉動太傷人,但他確實不想和杜預心以外的人接吻,特別是這樣關係的伴侶。
「很好,那我們正式開始了。」倫微笑,拉著姚晉風的手抱住自己的腰,身體也貼順地迎上去,「你……要讓我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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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軟的人體逐漸在愛撫下綻放、接納,喘息的聲音逐漸濃重,倫把通紅的臉埋進了枕頭,腰肢有意無意的扭動,是對姚晉風的無聲催促。
「快點。」
快受不了……果然,這次他並沒有挑錯,是最棒的獵物,也是足以支配他讓他發狂的獵人,男人的魅力,遠比他預估的出色。
「等……」也許是剛開始的時候顯得太過粗暴草率,像是要補償似地,姚晉風放慢了速度,溫柔地等待對方接納自己,待到差不多令倫不耐的時候,他才抽出指頭,讓自己的身體和對方貼合在一起。
就在要進入的瞬那,放在床頭的行動電話很不客氣地響起來了。
姚晉風皺起眉,俯身去接,倫卻按住了他的手,無力似地哀求,「不……別理他……我們、快……」
然而,姚晉風不理會他,揮開了那隻手,拿起了電話接聽,看到是來自西門堂堂主的號碼,他沈下了臉,因為西門燁絕不會無事突然打來的。
「喂?」沈聲開口,前一刻的情潮似乎不過是虛像。
倫就躺在他身下,靜靜地聆聽。
(姚晉風,我有要緊事要通知你。)西門燁的嗓音有點疲憊,也有點沈重,這是從沒發生過的。
「我知道。」不然你也不會打給我,對倫打了個抱歉的手勢,他披上半褪的浴袍,走進了浴室反鎖上門。若是有關幫派的事,實在不便讓不熟悉的人知曉,「說吧?」
(預心出車禍了。) 每個字就如大聖堂的鐘聲一樣,肅殺卻又不斷迴響在聽者的心中。
「甚麼?」姚晉風微頓,一時間,他真的以為自己聽錯了。
(預心出了車禍,現在人正在密醫處急救中。)西門燁不厭其煩地重覆,並說得更慢,就怕姚晉風聽不清楚每一字。
「甚麼時候的事?」血液瞬間被抽乾,被浴衣包裹住的壯碩身軀卻單薄得發冷,姚晉風只聽到自己的喉頭比腦袋更快反應。
(一小時前。)重重的嘆息,西門燁不再多作解釋,(你現在人在哪裡?可以先過來嗎?我再慢慢跟你說。)
「是去吳行醫務所吧?」說出了黑道行頭最有名的密醫醫院,姚晉風的聲音竭力地維持冷靜,「十五分鐘後我會到。」
(好的,我等你。)說著,便掛上了電話。
姚晉風按上結束通話鍵,一刻也不停留便飛快地打開浴室的門,把整齊接疊在旁的西裝重新穿上。
「喂﹗等等﹗」發現對方臉色不是一般的緊急,倫卻難掩不滿,「你就這樣走?不用跟我交代半聲?」
「我們沒有向彼此交代的必要。」姚晉風連抬頭看他一眼也像是怕浪費時間似的,怱忙地把衣物穿好,提起公事包,「對不起,不做了。」
「你﹗」倫訝然之餘,只覺從來沒有這麼丟臉過,釣了那麼久的獵物,竟然在臨門一腳被拒﹗「好樣的……你這人怎麼會這麼冷血﹗」
姚晉風腳步頓了頓,在拉開房門的時候最後看了他一眼,也扔下了最後一句話,「難道你期望我像情人一樣對待你嗎?」
門喀嚓一聲被關上,倫呆坐在床上,只覺得空調把身體都吹得冷僵了,他很希望能有人在旁邊,溫柔地把他抱入懷裡,像珍寶一樣疼惜著。
難道………他在不知不覺間對這男人有所期待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