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姚晉風這一生從來沒有這樣的焦急過,就好像雙腳踏在佈滿碎石的脆弱懸崖上,一個不穩便會摔落至絕望的深淵。他很想看到預心的生氣的表情,即使是恨他也好,他想看到他生氣盎然的模樣。
千萬不要有事,預心。
他們的相愛,是在二人都還沒成熟的時候,來得太早的感情在彼此的內心烙下最深厚的回憶,但也同時令他們無法承受。現在,時間過去令他們更加的成熟、穩重,姚晉風曾想過,自己可像風承托著鳥兒一般,只要能隨時溫柔地把對方包庇在懷裡就好,不期望得到任何的回報。然而每從西門燁處聽到一點有關他的消息,他還是無法自制地往對方跑去。
這能稱為愛嗎?不……也許他們之間的羈絆比這更深。對姚晉風來說,預心是他能為生命奮鬥的原因,也是能令他推翻全盤計劃,又重新回塑出真我的對象,沒有人能取代他在他心中的價值,即使以後,他可能找到戀人、朋友,都不能凌駕預心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在捷運大堂裡,姚晉風不顧形象地狂奔,就怕晚了一步會終生抱憾。他向來是那麼的沈著,沒有事能脫離他的掌控和計劃,只有一個人,能令他失控。
來到舊區一所不起眼的大樓,攀上了沒甚麼燈光的樓梯,直到某層的最深處,姚晉風看到了聚集的人群。
在短短的八年間,杜預心已經由幫派的流氓升格為西門堂的副參謀,固然有一定的勢力。此刻除了西門燁、郭牧音及堂下的幹部外,還有從本宅趕來的少主,東方燎,護法岩崎織也則隨侍在旁。
「燎……」姚晉風頓了頓,向來木訥的臉容有了一絲腼腆。因為從幫助紅幫處理第一件案子起,他已向東方燎坦誠自己的目的。
一名暗中保這者,像長腿叔叔一樣童話般可笑的存在。
「晉風。」東方燎風雅的臉容扯出一絲微笑,投以了然的神情,「他沒事,醫師說沒有傷及要害。」
像是鬆了一口氣般,本來站得直挺的姚晉風垂下頭,輕喘著,一路趕來令他耗費了不少體力,但能知道預心平安無事的消息比甚麼也來得珍貴。
西門燁從長椅上站起,安撫似地拍了拍姚晉風的肩,「牧音早料到會有危險,安插兩名保鏢隨侍,車禍的時候他們其中一人用身體護住了預心,一命保一命。」
姚晉風這才抬頭,看向一直倚在牆邊默言無語的郭牧音,那張狡黠的臉到現在並沒有改變,只是略添了說不出的陰霾,預心的車禍顯然也惹起了他的怒火。
「原來你一直都像蒼蠅一樣繞著不去,還真是聰明呀,大少爺。」心情不好的他口不擇言地朝姚晉風放話,「律師……跨進了污水後又能在危險時及時抽身,這種明哲保身的職業還蠻適合你這種怯懦的人。」
「牧音……」西門燁皺了皺眉,不明白二人之間的恩怨。姚晉風並沒有被他挑釁,反而冷靜地道,「我沒有向你解釋的必要。」
他們不算是真正的認識,但都對對方抱有敵意和糾結,郭牧音知道,姚晉風的存在令他永遠進不了杜預心的內心,姚晉風則認為這對兄弟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催化成兩情相悅的戀人,甚至消極地想自己並沒有干涉的資格,因此接面時,只消短短的交談已經彌漫著明顯的敵意。


「好了,你們來該不是為了吵架吧?」見氣氛因此變得僵硬又繃緊,西門燁嘆一口氣,主動打起圓場,「預心現在還在急救中,晉風你不是想聽事情的經過嗎?」
姚晉風轉頭看向他,高傲冷漠的表情並不把郭牧音放在眼裡。
「原來你甚麼都『還』不知道啊?」郭牧音冷笑。
「你在預心面前不是一臉狡狐的模樣,難道我的出現真的對你造成如此強大的威脅?令你的愚昧毫不保留地表現出來了?」絕不容許自己在情敵的挑釁下落於下風的姚晉風狠戾地嘲諷道。
「晉風。」適可而止,西門燁壓下聲音警告,待二人稍緩下口氣才交代道,「預心是被西區一些幫派游離分子暗算,車子被動過手腳,導致這場車禍。」
「果然…」姚晉風蹙起眉,對於杜預心近日接手新地盤的事已有所聞,被小嘍囉動手腳和暗算也是意料中事,只是想不到這次的意外會是這麼嚴重。
恐怕是一些打算置諸死地而後生的激進分子了,竟然連紅幫的面子也不買……
「那個笨蛋,我早就叫他不要不自量力。」郭牧音嘖了口氣,「就只會和我作對。」
「牧音,如果你能在弟弟面前坦率一點就好。就是這副嘲諷的口吻令他看不到你的關心。」西門燁搖頭。
聽著情敵如此親昵的口吻,姚晉風只覺滿心不耐,腦海裡又回想起那天在本宅看到他們互相撫慰的樣子,「明明一直待在他身邊卻甚麼都辦不到……那個人到底是誰啊?」那個時候他不懂得如何去抓緊錯失的幸福,但現在,他不會再輕言退讓了。
特別是在這一次的意外後,他決不會再願意在幕後當不為人知的保護者。
「你……」郭牧音幾乎火冒的黑眸緊盯住姚晉風,論體格造成的壓逼感,他是比不上姚晉風,但那股長年在黑道裡打滾的陰沈狠戾可不是簡單的。
在這繃緊得雙方幾乎要動手打起來的時候,自急救室中傳來了些微的痛呼聲。
 眾人連忙朝著房門看去,只見穿著一身雪白衣袍的金髮男子緩緩步出,解下口罩,露出一張清麗的臉。
 在黑道上素有名聲,以中立密醫自居的他,名叫楊澄風,也是姚晉風曾有數面之緣,對於他那份身居濁流卻毫不為之動搖的堅持感到羨慕的對象。
 「澄風,如何?」 東方燎忙上前問,打出娘胎便患有肺疾的他也是在楊澄風手下治癒,因此二人的交情還算深厚。
 「沒有大礙,也只是斷了肋骨,受點較嚴重的皮肉傷。」楊澄風把沾滿了血的消毒手套交給助手,邊交代道,「但大概還是要休養一個月,免得這頭野馬又四處亂竄。」西門堂副參謀的脾性他素有聽聞,以他那般衝動,難保在清醒後不會馬上提著刀去報仇。
  即使他的身手再有本事,匹夫之勇還是不被讚許的。
  「這點楊醫師放心,我們會用數十條粗繩把他綁緊在病床上。」西門燁也認同地點頭,「我的手下也會二十四小時留守在這裡,絕不給他半絲逃走的機會。」
  「唔嗯。」纖長醫者的手指輕碰下頷,楊澄風朝向東方燎,「這次的事有眉目了嗎?」
  「目前情報還在確認中,惹事的小鼠已經捸到手,只差幕後的還未審出來。」東方燎點頭,「這次可不是一般的小鬧劇,我要他們為此付出代價。」
  「少主,需要幫忙嗎?」郭牧音自動請纓,杜預心的受傷可說是因為他的疏忽,沒有把人顧得更好,因此他相信自己有必要付責任。
  更何況,他絕不容許任何人傷害他最愛的『弟弟』。
  「………那郭牧音你就來本堂一同行動。」東方燎看向身後緊隨的岩崎織也,「織也,替我聯絡國外的幹部,不要讓大魚跑到公海去。」
  「是。」男人順從的領命。
  「姚律師,待我們把元兇捸到,就是你的工作範疇了。」東方燎若有意味地瞟向一直深蹙起眉沈默的男人,「對方到底是會被繩之於法?還是能夠成功脫罪……就靠你的手腕。」
「這點請少主放心。」姚晉風沒有半絲的猶豫,「我不會放水。」
「那麼,現在你就先去看他吧。」對於這段像長腿叔叔一樣的感人故事亦有耳聞的楊澄風扯起薄唇一笑,看向嚴謹的男人,「護士應該已經把他移到加護病床。」
姚晉風沒有回應,但卻迅速轉身往裡頭走去。
「少主,我也想先看看弟弟。」郭牧音道。
「牧音,你也適可宜止了。」東方燎深嘆一口氣,「上次帶著預心偷看我和織也,你以為我真不知道嗎?」
「甚……」身後的岩崎織也臉色一變,無比訝然地看向郭牧音。
「呵,真的沒有事能瞞得了少主。」郭牧音聳肩輕笑,「沒辦法呀,誰叫少主這麼張揚?」
「那是我的房間,張揚地在走廊挑逗弟弟的人是你才對。」東方燎白了他一眼,看他還是不變的笑臉,低頭一嘆,「你到底是想氣誰?你認為杜預心真的會被這種小計謀離間對姚律師的感情嗎?」
「是不會。」郭牧音不住地讚同、點頭,「但我就是想試看看。」黑眸裡燃著的,是挑釁和邪佞的心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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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預心沈重的吐息在這死白的病房裡格外的明顯,他以半朦朧的視線審視四周,不是熟悉的監獄……對呵,這次犯事的是別人,他只是受害者。
急救的麻醉藥並沒有持續很久,很快他便感受到肺部的無力。好像是車禍撞傷了肋肺的關係,縱然已經經過了手術和繃帶的包紮,橫隔膜一帶仍持續地發痛。
腦海不自覺像走馬燈一樣搜索起出事前的回憶,從油門失控開始,後照鏡看到緊追以來的兩輛黑車,到壯漢們為了保護自己而奮力一撲,讓他的視線最後停留在血紅的襯衫裡,記憶在那裡中斷。
是哪幫不知死的傢伙幹的?既是大難不死,他可絕不會放過兇手逍遙『道』外。
想要抬起手,馬上就下床回家把形藏的殺人兇器拿出來,杜預心卻訝然地發現,自己正像實驗動物一樣,四肢被異常粗厚的繩子綑綁於病床上。
「你………」他媽的……正要破口大罵,杜預心卻意外發現床邊站了一名西裝畢挺的身影。行動被制住的他抬頭,吃力地把視線聚焦在床沿的男人的臉容上,卻在看清時訝然地睜大了瞳孔。
接著是閉上眼,頹然地倒回床上。
靜默,又再次籠罩這個房間。
「為甚麼看到我卻不說話?」比記憶中更加沈穩的男低音首先響起。
「………」羽扇般的眼睫眨了眨,又開又合,仍然不敢坦承地看向眼前人。
「預心……」男人才不再等待,好不容易人才醒了,他主動走到床頭,彎下身,在對方比過去更加富男性魅力的俊臉上輕輕烙下一吻,「該醒來了。」
「嚇﹗」像是受到很大的驚嚇,杜預心全身愕然地一震,因重傷未癒而疲憊的肺部一時難以負荷,令他難受地喘起氣來,但雙目總算是惶然地聚焦在眼前人。
姚晉風放大的俊臉正近在咫尺,他轉頭,拒絕去看,不是因為尷尬,而是他剛才以為自己是快要死了,正處於彌留才會看到夢寐以求的假象……
天啊﹗原來這是真的……
那雙唇貼上來的溫度是那麼的真實,他這才知道自己並沒有真的死去,而是又活了過來,而且還有這麼一個天大的驚喜在等待著他。
他不曉得這算是驚還是喜,事實上他曾以為自己這輩子沒可能再和姚晉風見面,相隔了那麼多年,他們各自也改變了不少,他不曉得現在的自己該以甚麼樣的態度去面對他。
「睡了那麼久,還不睏嗎?」對於這像受驚的小兔一樣的表情,姚晉風扯著一記溫柔的笑容,把几子旁的小椅拉過來坐,仔細看著杜預心的臉。
進來已經有三小時,他一直在注視著他沈睡的臉容,發現他成熟了很多,不但沒有了少年那種桀驁不馴的任性,也去掉了中性的秀氣,還算得上是頗有男人味的帥哥。但是當他睜大眼後,那雙彷彿無時無刻盛滿了水的黑瞳卻和當年一樣可愛、藏不住感情,為這張冷竣的臉平添上一抹生氣,也使他看起來更年輕稚氣。
當然,這一切很可能是他基於情人眼裡出西施所產生的幻覺。但經過歷年的經歷後,預心的魅力確實是比從前更勝一籌。
「你………」杜預心疑惑地看著他,聲音卻有點沙啞,這大概是手術過後體力未復的後遺症吧﹗但姚晉風一看便曉得他想問甚麼。
「是我。」姚晉風小心輕柔地拉起他的手,包覆在自己雙掌中,「不認得了麼?」
預心微微地搖了搖頭,一時間不知該說甚麼,為何這傢伙會出現在這裡?為何他會知道自己出事?為何他看起來是那麼地溫柔………好像這麼多年間他就一直陪在他身邊似的……太多的問句,太多的為甚麼,但唦啞得發痛的喉頭卻不容許他作聲。
「少主已經插手這次的事,你的繼兄和燁正在追查這次的主事者,所以你不用擔心,只要待在這休養就好。」姚晉風輕撫著那隻並不幼滑,結實而且結滿厚繭的拳頭,他壯了很多,大概是經年累月地鍛鍊身手所致吧?
「………」對此,杜預心並沒有露出半絲放心的表情,反而是抿著唇別開了視線,他才不希望其他人插手,膽敢當面向他挑釁的人,他要用自己的手一拳一拳地回敬。
「我知道你在想甚麼,但現在你還沒有這樣的體力。」姚晉風苦笑,預心還是和過往一樣逞強好勝,「待燁把主使者抓回來,我們會把他送到你面前任你處置。」
為甚麼……他會知道我想甚麼?……杜預心疑惑,難道自己真的那麼好懂嗎?再者……姚晉風現在到底是甚麼樣的身分?為甚麼他好像和燁哥很熟?甚至像平輩一樣用單字來稱呼?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只見預心的頭上好像快要冒出無數個問號,幻想著這樣有趣的情景,姚晉風又是輕笑了笑,撫上他的頭,「明天待你的聲音能夠發出來了,再和你談。」
杜預心依順地點了點頭,他好喜歡那隻溫熱的大掌,和記憶中的相似,他安心地閉上了眼睛,剛才短暫醒來耗了他不少體力,現在又昏昏欲睡了。
「睡吧。」低沈的嗓音讓他的心好像被微風拂過一樣,難得地,這天晚上他睡得比平常在家裡還要深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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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卻不見姚晉風,圍在床伴的是本堂少主、岩崎織也、御木無鳴,西門燁、郭牧音,以及西門堂裡的幾位好哥兒。
杜預心表情怔呆,他的雙手雙腳依然地壓制住在床上,但他並沒有企圖去動,甚麼報復、甚麼挑釁,一時之間也放不上他的心裡。現在的他只是不停想著……他呢?為甚麼獨不見他?
難道……昨天姚晉風的出現只是一場夢?
不由得這麼想,是因為他根本不相信他們還有見面的一天,加上昨天他又是昏昏沈沈的,即使是偶然看見的錯覺也不稀奇。
「預心,有沒有覺得好一點?」東方燎穿著高領毛衣,散發著優雅斯文的氣息,掌握著黑道一大勢力的他卻是非常內儉,曾經有英國華人街的流氓以為他是下課時偶然路過的少爺,還忘想上前打劫,最後自然被緊隨在後的御木和岩崎懲治得落花流水。
杜預心點點頭,西門燁就像父親一樣體貼地端來一杯水,一點一點地餵下去,這才覺得乾涸的喉稍為得到紓緩。
  下意識地有點後悔,好不容易才夢見晉風,為甚麼他的喉頭會這麼難受?他可是有很多話……想要對他說。
  一直在旁端詳著弟弟臉容的郭牧音臉色並不是很好,冷冷地道,「你要找的人還未到。」
  杜預心疑惑地看向他,正想問這是甚麼意思? 就在這時,房門打開了,兩道高佻的身影走了進來。
  穿著墨黑西裝,一看便曉得是知識分子的嚴肅男人,以及及肩金髮,儼如白衣天使的美人,剛好是非常鮮明的對比。
  杜預心睜大了眼睛,把焦點聚齊在那張熟悉的臉上。
  原來……那並不是夢。
  臉下意識的有點發熱,想起剛才自己以為是夢境的失落感,看來對姚晉風的眷戀,遠比他所想像的來得深……
  「預心已經起來了。」反手關上門的白衣美人他認得,而且也略有交情,他是吳行醫務所的主治密醫,也是道上受人尊敬的中立分子.楊澄風。只見他笑了笑,走到杜預心床前拿起測溫器和聽診器檢查,「身體還真是強韌,難怪西門先生常說你比蟑螂還活躍,受到這麼嚴重的車禍,第二天卻已經這麼精神飽滿,而且也沒有半夜發熱呢。」
  「謝謝你。」杜預心朝他說道,每次有任何大小傷,他都會往澄風這裡跑,因為東方燎的關係,紅幫上下都對這位醫生非常地尊敬,「但是……可是解開這些繩子嗎?」他覺得怪難受的,又不是精神病人,為甚麼要受到這樣的對待?難道是怕他睡相太難看嗎?
  「不客氣……但繩子這個可不是我拿作主的。」楊澄風聳了聳肩,「西門先生擔心你醒來後急著要尋仇,所以先控制你的行動,讓你在這裡休養。」
  「燁哥?」杜預心聲音裡混雜了略微的不滿,「你這麼雞婆幹嘛……」感覺到姚晉風的視線正投注在自己身上,但腼腆的他又難以作甚麼感人的回望或重逢,只好狼狽地進行無視政策。
  「阿預,在糗我之前,先把你臉上的姻脂抹掉吧。」西門燁吃吃地笑,看著那張自姚大律師進來後由蒼白變得紅暈的傑尼斯臉,「實在有夠難看,像個女兒家一樣。」
  「你說啥﹗」雖然體力未算復原,但杜預心可不容許別人在嘴上佔他便宜,馬上便回以不服輸的回瞪,他當然知道自己的臉又熱又紅,但那是尷尬﹗是為難﹗不是女兒家那種害羞﹗
  這麼一鬧,病房裡眾人也禁不住哄笑起來,就在杜預心緊蹙著眉為難的同時,靠在床尾的郭牧音卻是冷眼注視著這一切,以及他的弟弟。
  一瞬間,他又好像回到八年前那樣的純真、掩不住脾氣,即使體格已經長大了,只要那傢伙在,他就永遠是鬧脾氣的小孩子。
  為甚麼……能令他毫無保留的總不是自己?
  
彷彿是為了宣示自己的不滿,郭牧音突然奮力地鎚擊身邊的几子,然後無視眾人訝然的視線,逕自離開了房間,臨行前還不忘狠狠地瞪了姚晉風一眼。
對此,東方燎細心地收在眼底,卻不作任何的感想,這隻狡狐可是真正對弟弟產生了感情?又或是是故意演給眾人兄友弟愛的一場戲?他有所保留。
杜預心的眉蹙得更緊了,不期然又想起了上回在家門發生的小衝突,郭牧音說喜歡他,他實在無法理解。雖然這八年間西門堂的任務令他們培養出血緣關係也無法駕馭的默契,但自己從來沒給過他好臉色看,突然被示愛……他實在打從心底裡無法相信,更作不出任何的回應,只覺得這只是郭牧音另一個作弄他的把戲。
「咳、咳。」尷尬的沈默後,西門燁吐出數聲假咳,說道,「好了,我們大夥兒還是先到外面去,姚律師還要跟阿預拿一下關於這次訴訟的資料。」
「呀、是的、好。」幹部和同儕們紛紛和應著離開,東方燎朝杜預心笑了笑,拉著楊澄風一同關上了門,一瞬間,偌大的看護房裡就只餘下很久不見的二人。
杜預心避無可避地抬頭,這才發現姚晉風一直也在凝視著自己。
「燁哥剛才說的……是甚麼意思?」為了去除不自在的氣氛,杜預心先從無關緊要的開口,同時也想要釐清心裡的疑惑,「你…不是要當醫生的嗎?怎麼會變成了律師?……訴訟又是怎麼回事?」
「我放棄了。」姚晉風嘆一口氣,倒是很悠然地拉來小椅坐到床沿,好像在跟老朋友說話般沈靜的口氣,「因為擔心你將來可能走上犯罪的路,所以我改變志願當律師,想說在緊要關頭也能幫上你的忙。」
「甚……?」杜預心嚇然地睜大眼,對方毫不諱言的直接攻勢令他一時不曉得該如何回應,內心也有點沈重,好像自己操控了他的人生似的,他不喜歡這種感覺,「關我甚麼事……明明是你自己決定的,不要說得好像為我犧牲的樣子。」
「你說得對。」姚晉風聳聳肩,對這種像要撇清關係的說法不以置評,「我沒要你負責,那是我自己一廂情願。」
沒料到對方的回應是這樣的冷淡,杜預心又沈默不作回應,一瞬間,尷尬的靜寂又再次彌漫於他倆之間。
過了好一會兒,他又禁不住往對方瞅去,「那你為甚麼會在這裡?」律師和黑道……好像也不太扯得上關係。
「我是少主聘請回來專屬處理幫派官司的律師。」姚晉風對上了杜預心的視線,「不然你認為是誰每次不厭其煩地把你從牢裡保送出來?」
杜預心頓了頓,腦子裡混淆的部分好像清晰了一點,同時胸腔也好像有甚麼想要湧出來,每次他跟燁哥說要向律師道謝,對方都支吾以對,說甚麼只要不再犯事便是對對方最好的感謝。原來……那個人就是……
「我也真服了你,感化院的少年都沒你那麼愛搗亂。」姚晉風抿著唇,回憶,「每隔一個月總要上警局保釋一次,案底也已經累積得亂七八糟,你可知道要替你答辯是越來越困難?明明已經不是鬧事的年紀,為甚麼就不能在行動前先思考一下?」
「我又不在乎這些……」莫名奇妙被教訓,但杜預心卻沒有太大的反彈,也許,這是因為對象是姚晉風的緣故,「況且我只是幫燁哥的忙……」
「幫忙的方法有很多,但不一定得每次和條子過不去。」姚晉風嘆口氣,注視著那張不自覺添了點委屈的臉,蹙眉,「身體還好嗎?有沒有地方痛?」
杜預心搖頭,他現在哪裡都不痛,只想快點解開這些箝制,「繩子快解下來。」
「不行,直至你的斷骨完全接合之前,都必須好好待在這養傷。」聰明如他又怎會不曉得這好強的傢伙的心理?還不忘刻意附加一句:「這是燁哥的命令。」
杜預心抿著唇默然不語,他真的已不再是小孩,但為何身邊的人總是把他像不定性的孩子一樣對待?
二人又是一陣短暫的沈默,但這次的氣氛顯然融和了不少,姚晉風倏地伸出手,輕輕撫上了對方的前髮。
「幹嘛?」姚晉風瞅著他問。
「看看你是不是老了。」嚴肅的臉意外地勾起一點微笑,溫柔的眼神透著懷緬,「這次還要從我身邊逃去嗎?」
「誰逃了……」杜預心轉頭甩開那隻厚實的大掌,喃喃般道,「是分手……我甩你的。」
「是哦?」姚晉風挑起眉,當時的他,曾經為了那張如閃電般劈痛了他的便條沮喪不已,也痛心為何自己好不容易認定的愛情會就這樣結束,但後來他就了解,杜預心這麼做的原因不是因為他們進行著可有可無的愛情遊戲,而是因為他們對彼此的感情都看得太沈重,在面前前途、面對現實的時候不得不取捨放手,只是——「我不打算被你甩掉。」
杜預心訝然地看著那一本正經的臉,「甚麼?」
「我說,你甩不掉我的。」薄唇微笑,俯首印上了對方的唇,久違了的淡淡的甘草氣味,是他愛了十年的男人,「你的分手宣言可沒得到我的允許。」
「哪有這回事的?」杜預心反抗似地大嚷,離婚確實要徵求雙方同意,但分手他倒沒聽說過要得到對方允許啊?「分了就是分了,難道你不同意我就非得和你在一起不可?」
「就是這個意思。」不客氣地追逐著胡亂嚷叫的唇,一輕一重的烙下吻,「如果你不喜歡這說法,我們就換另一個角度,從今天起我們要重新開始。」
「姚、晉……唔……風……」咬咬牙,抵禦對方若有似無入侵的舌,「十年的時間令你變無賴了。」
「是呀,但這並不會影響我們之間的感情。」趁著對方張大嘴又打算反駁的時候,男人就著與生俱來狡黠的本能,終於讓舌頭鑽進他的口腔,大肆地掠奪起來。
「唔……唔、……」雖然推卻,但四肢卻全被床沿的粗繩制住,杜預心搖頭想要擺脫,卻被姚晉風捧起了臉。
直至男人充分品嚐過每一顆貝齒的味道,才終於心滿意足地鬆口。杜預心疲憊地喘著氣,雖說體力恢復了一點點,但他畢竟還是一個病人呀,怎麼要對他這麼粗暴……
「你就好好在這休息…」怎樣也吻不夠,姚晉風反覆親著他的額,「這次的事我和少主會好好處理。」
「別把我當廢人,我有報復的能力。」
「不,我並不是質疑你的能力。」姚晉風輕輕撫著那張五官有如貴公子般秀美的臉,「我是找機會彌補自己的失責,作為暗處的保護者竟然讓你受到這麼嚴重的傷害。」
杜預心被那雙柔得幾乎盛滿了水的黑眸給震懾住了,一時間也反駁不出半句話來。
「睡一下,晚些我再來看你。」最後在柔軟的唇瓣上親了一下,姚晉風為他拉上被子,轉身離開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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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瀉著抒情藍調的寬闊地下酒廊裡,響起了酒杯碰撞的鏗鏘聲,三名長相、體格各有吸引力的男子正坐在吧台旁有說有笑地暢談著。
「恭喜姚大律師又談妥一件案了,這次聽說是有名的大角,不但僱來的律師被你辯得啞口無言,還因為你揭發了他事前的傷害罪及縱火等事使得罪名加重,真有你的。」穿著筆挺的西裝,卻慵懶地解開數顆衣領的惡友齊子昂舉杯就飲,滔滔不絕地述說好友的威風。
「恭喜你,學長。」坐在姚晉風另一旁的是乍看起來腼腆羞澀,長著娃娃臉的斐俊,但八年以後的他已經不再是無知懵懵的小鬼頭,而是兩個孩子的爸。
「斐俊,很久不見了,最近都在忙甚麼?」姚晉風笑著和他碰杯。
「沒,都是老樣子。」斐俊笑著聳肩,假裝不在意從姚晉風身後不忌諱的探視目光,「為了奶粉和尿布努力賺錢。」
「之前不是聽說你的妻子換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應該沒那麼吃緊了吧?」齊子昂插口問。
可愛的臉龐牽起有點尷尬的笑,低下頭,「我在辦離婚。」
「哦?是怎麼回事?」姚晉風略帶愕然,大學畢業後斐俊馬上便和同屆的富家女結婚,還生了兩個孩子,感情一向都不錯,怎麼這當兒卻……
身後,齊子昂默默地握緊了拳頭。
「其實也沒甚麼啦,你們別想太多。」斐俊揮揮手,不希望這次的慶祝酒會被個人私事壞了氣氛,「我現在的收入也不算少,養兩個孩子還足夠。」
「若是有甚麼需要可以和我們說。」姚晉風啟口,中學時代保留下來的友情並不因為步入社會而褪色,斐俊不單是他的學弟,也是他視為弟弟般關照的對象。
「謝謝你,學長。」斐俊扯出一抹笑,雙頰好像有那麼一點紅,從以前到現在,他都對姚晉風的魅力沒輒,或許,正是這種不經意的溫柔令他到現在還是凝繞在心頭不去吧?
「那我們今天晚上就不醉無歸。」齊子昂向酒保再要了數杯,放在姚晉風的跟前輕碰,「希望大家能更幸福。」
「乾杯。」三人一邊吃著莫子翱端來的小食,邊暢所欲言地喝酒,直至斐俊和齊子昂先後說要上洗手間才稍緩下來。
姚晉風一人坐在吧台前,正打算偷偷為好友們結帳,卻被身旁跑來的身影撞倒,皮包掉到地上。
「哇﹗對不起。」因為這天太熱鬧而必須幫忙服務生工作的易凝灰連忙捧著數瓶酒,正打算道歉,卻在看到大開的皮包裡的照片時大叫了一聲。
姚晉風說著沒關係,把皮包撿起,對上了易凝灰訝異的神情,「怎麼了嗎?」他疑問。
「難怪…我就覺得好像在哪裡看過。」易凝灰放下酒瓶,仔細端詳著姚晉風皮包裡頭的相片,還招來了在玄關處守著的同事,「憲行你來看看,這是不是……」
顧憲行走了過來,也都露出訝然的神情,「這不是小預嗎?」
「你們認識他?」姚晉風挑起眉,他從不知道杜預心會出入同性戀酒吧……而且還是黑孔雀?
「誤打誤撞闖進來的小紅帽。」易凝炭說著把皮包還給了對方,姆指比了比身旁的野人「差點就被這頭狼給吃了。」
「他是常客?」姚晉風的語氣一沈,聽二人的口氣,好像和杜預心非常熟稔似的,難不成他們都是這裡的客人,卻總是碰不上面?
「不,也只來過一次而已。」易凝灰回想當天的相遇,「不過倒是在這坐了一整夜,他很好相處,一聊就投契得忘了時間。」
「你和他又是甚麼樣的關係?」雖然都猜到了八九分,但顧憲行還是想確定一下,畢竟杜預心也是他狩獵範圍內的對象,「情侶?」
「不算是,我們很久以前交往過,卻被他甩了,現在只是我的單戀而已。」姚晉風抿唇一笑,隨即看向顧憲行,「不過,很快就不是了,我不會讓別人有機可乘。」
「哦哦。」顧憲行也客氣地努努下巴,姚大律師的戰書也滿有趣哩,「拍謝,不過,我也很喜歡奪人所好。」
「憲行,反正你不過是閒來玩玩,就不要破壞別人的感情,`另外找個對象就好。」易凝灰皺起了眉,大手拍上了對方的背,「和晉風拼……你就只有輸的份兒。」
「甚麼?你的意思是我不比他好?」顧憲行故作驚訝的怪叫,雖像是有意挑釁,但敵意並不濃,反正所有人都曉得他是這副吊兒郎當,活像對甚麼也有興趣的態度。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易凝炭刻意調笑,「畢竟你唯一引以為榮的外表已經被姚律師比下去了,加之人家可是數一數二的知識分子、事業有成,又專一對舊情人念念不忘,你拿甚麼跟人拼?」
「嘖嘖,你就是愛損我。」顧憲行佯怒交叉起手臂,「你們慢聊好了,我去送酒。」說著拿起吧台的酒瓶遞給客人。
「你不要當真,憲行就是那種調調。」易凝灰朝姚晉風笑說,「小預也有一陣子沒來了,他最近怎樣?」
「幫裡出了點意外,所以忙著。」紅幫的事務不方便和外人說太多,所以姚晉風這麼解釋了,「上回你們有聊些甚麼嗎?」雖然這樣探聽愛人的隱私好像不太好,但只要是任何有關杜預心的事,他都想要知道,分別了太久,他希望從不同人處拿到更多有關對方的消息,好讓他知道從今以後,他該怎樣保護這段感情。
「沒,都是大家的興趣……喝酒、飆車、桌球甚麼的……」易凝灰想了想,「呵,我終於明白為何小預說嚴格來說…他也是同志。」
「哦?為甚麼?」
「他說他沒有和任何人交往,所以他無法確定自己現在的性向。但是……」易凝灰那雙雪亮的眸子直看進姚晉風眼底,「他的心裡有你,不是友情,而是一份超越了性別的愛,所以他說他也算是。」
「是嗎?」姚晉風也笑了,「但願是真的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