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郭牧音在距離公宵不遠處的路口靜靜看著轎車把腹大便便的杜預心母親送到家門,已經數年不曾正面交談過的父親正一臉緊張地出來迎接,並喧寒問暖般憂心忡忡地摸著妻子的肚子,一邊護著她的腰回到了自宅。他們早就已經知道兩個兒子步入了黑道,但是沒有企圖,也自覺沒有資格去置喙,對他們來說,即將誕生的新生命才是為他們帶來真正圓滿家庭的出發點,過去的兒子就由他們各奔前程,即使強行挽回也沒有任何的意義。

        然而直到最後一刻,一直護送在後的郭牧音也無意走上前和父母作任何交談,不是因為害羞尷尬甚麼樣遊子歸家的情緒,而是在他的心裡,眼前的男女似乎已經不再存在任何特殊的意義。

        他和杜預心不同,對於人情和血緣的羈絆看得很淡,這大概是由於他總是以理性和利益作為凡事的依歸。他知道這八年來,這個彆扭的弟弟從來沒有妥協過再婚的事,原因是他對家庭的概念太過理想,無法接受缺憾與再填補的愛情。一想到過份冷血的自己,對比這個不管甚麼都存有太多感情的弟弟,他就會下意識想要去欺負、去佔有,好像藉著齟齬和磨擦,自己冷卻的熱情也能夠被他喚起一般。而挑釁的行為因此而變本加厲,甚至對他……產生了慾望,是因為他渴望著像一團火似的杜預心,希望對方能夠和自己融為一體,填補他的不完滿,他們雖然是全然沒有血緣的兄弟,但在心靈上,他們已幾近同步。

        然而,杜預心一次也沒有接納過他。他願意用他的火去灼燒他,卻不願意分享半絲的溫暖,他的體溫只屬於一個人,一個從八年前已經進佔了他內心所有位置的男人----姚晉風。

        說不嫉妒是騙人,但郭牧音很清楚這和那種刻骨銘心的愛情卻又有所出入,只是出於一種本能的飢渴,對於自己所缺乏的東西感到渴望和妒忌而已,只有杜預心一人能夠挑起他的戰意,同樣只有杜預心會令他敞開心扉,對郭牧音來說,弟弟的存在已經成為了唯一,不管是工作上,還是生命裡。

        看看手錶,本想到吳行醫務所看看杜預心的康復狀況,然而又馬上意識到那個男人一定會先一步到達,取代自己的位置,興致突然就減少了幾分。

        「老大,接著要去哪裡?」

        郭牧音想了想,卻沒有任何特別想到的地方,他沒有半個能放鬆的場所,即使是在自家,他也無時無刻思考著紅幫繁忙的要務。

        「到西區。」也是時候放縱一下吧?也許他需要的正是無關感情,純粹慾求的場所?到酒吧繞一繞,會不會有另外一番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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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預心……」肌膚貼合的溫熱徐緩地傳來,感染著,彷彿被一團柔和的光所包裹住。杜預心覺得舒服極了,睡得正酣,卻聽到了呼喚他名字的聲音,以及彌漫著胸膛的濕熱吐息。

        唔……好吵,讓我睡……

        很久沒有這麼安穩地睡過,對於被打擾非常地不滿,杜預心皺起眉,別過身子想去避開那些熱情的騷擾。

        「預心……你再不起來,我就這樣做下去了?…杜、預、心……」

        熟悉的男聲催促中帶著寵溺,反覆呼喚了好幾次,杜預心終於不捨地緩緩睜開眼睛,這才發現自己正不著寸褸和姚晉風擁抱住,他的一雙手臂還環在對方的脖子上。

        「……唔……幹嘛?」杜預心有點如夢初醒似地問道,這才記得剛剛激情地結合過後,因為體力透支加上姚晉風的懷抱實在太舒服了,做著做著就睡去了。

        「竟然在我努力衝刺的時候睡覺,擺明是跟我說我的技巧很爛,一點也不能滿足你是吧?」姚晉風誇張地嘆一口氣,輕吻他的額頭,「嚇我一跳,還以為你怎麼突然昏過去了。」

        「是太舒服所以才會睡著啊…」杜預心難得溫馴地把頭倚進對方的肩頸,就在數小時前,他終於終於被姚晉風的軟硬兼施再加上激將法打動,放下了多年來死守的堅持,決定重新開始這段中斷了太久的戀情,第一步,他必須學著撒嬌,那是專屬於姚晉風的姿態,「不用擔心,如果你的技術很爛,下回可以改由我來滿足你的。」

        「哦……就憑你?」姚晉風挑起眉,他知道這段時間以來戀人已經成長成一名壯碩挺拔的男子,二人的身高現下是不分上下,然而預心的彆扭和倔強,總令他以為他還是當時那個任性的小男孩而已。

        「我可是在組裡近身搏擊的第一名﹗你敢輕看我?」睜大盛滿了鬥志和自傲的銳利黑瞳,杜預心像山貓一樣示威似地露出獠牙,「改天我們來比一場,姚大律師的身手還和以前一樣勉強比得過我嗎?還是已經變成了白皮豬了?」

        「我都有鍛鍊身體,不勞你費心。」姚晉風哼笑,「但是床上技巧和打架不同,是需要運用智慧和謀略的,在這方面恐怕你的勝算就比較……」

        「誰勝誰負可是要比過才曉得。」嘴皮子耍完了,杜預心坐起來,伸了伸懶腰,這才發現他們還是身處於雪白的病房中,竟然就這樣發起情了……果然男人都是野獸。「好了,我是不是現在就可以出院?」

        「當然,待會駕車去你家收拾行李,今天晚上就搬來我那裡吧。」拉過他的腰,輕輕地在背部烙吻,姚晉風對於這失而復得的情人愛不惜手,今天晚上得繼續剛才還未盡興的床戲,「來,穿上衣服。」

        「我想先去一個地方。」杜預心套上褲子,回道。

        「嗯,都聽你的。」姚晉風拿來襯衫為他穿上,神色柔和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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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色LEXUS在平民居住的私人樓宇前停下,貼上茶色遮光紙的車窗緩緩地下降,露出車廂內一張英挺的男子臉孔,杜預心坐在副座,遙望向二樓的某一個單位,從窗戶看進去偶有人影走動,是熟悉的一男一女,一直高懸的心總算真真正正地放了下來。

        才不過一分鐘,在四周的街角走來了身穿黑西裝紅領帶的男人,杜預心並不意外,以兄長周全謹慎的個性,一次的失誤絕對不會再發生,這些大概是他安插的保鏢吧?

        「杜大哥。」男人們在數步之遙輕喚、敬禮,杜預心點點頭,命他們回到各自的崗位,他和郭牧音拼了命保護的東西,應該不會再受到傷害或威脅了?

        「不上去嗎?」姚晉風知道這應該就是杜預心的家,然而他卻沒有進去的打算,反而像有家歸不得的遊子一樣遙望著,心裡不由得為之愀痛,家庭的離異,想來也是他生命裡的一個不可磨滅的陰影吧?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和他見面,看到他明明一副養尊處優的美麗臉孔,卻總是負著大大小小的新傷舊傷,就曉得他是個憤世嫉俗,有苦無處伸的脆弱男孩。

        他永遠不能忘記八年前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結合和相愛,醒來後已經不見了杜預心的身影,只餘下一張宣告分手的紙條,而諷刺的是那個房間還是杜預心的母親服侍客人的地方,想必家庭的破碎從以前就為他帶來很大的壓力吧﹗

        「不,知道他們沒事就可以了。」杜預心搖搖頭,回看向戀人,但眼瞳裡出乎姚晉風的意料,並沒有半絲的落寞和傷痛,反而是更加的堅定和平靜,而他正視著自己的眼神,彷彿正在訴說著『沒關係,我已經不在意了』,姚晉風喉嚨有點發乾,下意識地伸手抱住了他。

        「晉風,怎麼啦?」杜預心蹙起眉,苦笑。

        「以後,我來當你的家人。」輕輕以唇磨蹭他的唇,姚晉風低沈的聲音輕輕在對方的耳際說道,「你有我了,你的家就是我的家,怎樣?」

杜預心全身一怔,接著了然似地低笑數聲推開了他,「晉風,謝謝你的安慰,可是我其實並不需要。」

「不會寂寞嗎?」他可不相信。

「從前是會,可是現在可不然,大概已經習慣了。」杜預心笑著靠上了愛人的肩,「也許是因為母親,令我對家庭已經失去了憧憬,如果你說你是我的家人,我反而會更感到不安,因為當家人的似乎都不可能永遠長久在一起……馬上就會有新的家人替代上了……」神色一黯,但卻又馬上回復男性爽朗的笑容,「所以,是另一半就好,男人還是別說太多情啊愛甚麼的……多肉麻啊﹗」

「只要你喜歡就好。」姚晉風輕輕撫上他的髮,「可是……我本來打算從明天開始每天要跟你說聲『我愛你』的。」

「饒了我吧﹗我不是女人,即使我再任性再幼稚,也不是那種非要掛在嘴邊才會記起的低等動物。」杜預心笑得肩膀抖起來,「行動就好,這種事還是要從行動反映出來的,對嗎?」

「都聽你的。」姚晉風吻上他的唇,「可是有些時候我還是會禁不住說出口……」錯失了太多,令他無時無刻也得抓住內心想要的,「現在我可以說嗎?」

        「……真想說的話就說啊,笨蛋。」

        「我愛你,永遠不要離開我。」姚晉風綻出笑容,慢慢地加重了深吻的力道,一邊按掣把車窗再次關上。

        從今以後,他決定要和愛人走互相扶持的路,他們將不再是分開的個體,而是不可割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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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先生﹗」一道中性的嗓音自不遠處響起,正在餐廳品嚐午餐的姚晉風抬起頭,有點意外地看著正走前來的上班族。

        「薜先生。」姚晉風扯唇微笑,「真巧,近來好嗎?」

        「我也沒想到這麼巧,我很好,不介意我坐這個位子嗎?」薜氾倫穿著墨黑的高領毛衣,纖長的身材配上不可挑剔的五官招來不少路人的注目,兼之坐在旁邊的是一名俊拔中帶著嚴謹的男人,不由得讓人好奇他們的關係。

        「你精神好多了。」對比起上月在法庭外見面的憔悴模樣,現在的薜氾倫比第一次見面時還要耀眼,「你在這附近上班嗎?」

        「啊,不是的,今天只是剛好有事來這而已,我沒有工作,從前都是靠大哥養。」薜氾倫邊說,邊試探似地抬頭瞥看姚晉風,像是怕挑中了敏感的話題,「我現在沒有工作。」

        「噢?那你是……」

        「你也曉得我很喜歡夜遊,錢都是從男人身上來啦。」薜氾倫馬上笑著解釋他的疑慮,「我不是甚麼有節操的人。」

        「我知道。」從他第一次會面的態度便曉得對方是把肉體關係看成一種狩獵遊戲,然而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姚晉風並不打算置喙。

        「我是待會約了人在這裡,稍為早到了一點。」薜氾倫邊說著,邊把視線傳到餐廳外頭的大馬路上,「姚律師,你說你有人了,是真愛嗎?還是暫時的伴侶?」

        姚晉風的手頓了頓,道,「我不能保證我們能永遠在一起,但在這一刻我最愛的就只有他。」

        「是嗎…… 在我來說,愛情總是建構於利益的交換,或者是彼此的快樂……」托著頭,薜氾倫像是在跟他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在這一刻嗎?……也對…人本來就不應該自大地相信永恆……」

        「薜先生……?你是……」姚晉風皺起眉,總覺得對方的樣子和之前見面時有很大的差別,正在想該不該深入去追問,薜氾倫卻在這時猛地站起來。

        「啊…對不起,我等的人已經來了。」雖然表面上還是保持平靜,但從緊促的動作可見他並不是沒有所謂,或者他是非常興奮地期待對方的到來,「我先告辭了。」

姚晉風有點訝異總是悠閒得像是擁有無比耐心的男人,竟也有如此失措的時候,好奇地往餐廳外看去,只見一輛熟悉的名貴轎車停在路沿,在黑西裝紅領帶的部下們推門而出後,從包廂最裡頭走出來的是西門燁。

        而薜氾淪就像小學生遇上了初戀情人一般,站在街頭有點惶恐也有點驚喜,更多的是尷尬,難道他們二人……是發展到某種關係了嗎?

        西門燁起先是冷酷地繃起了臉,活像是對對方沒有半絲的好意般,然而卻又不時在意著薛氾倫的情況,只見二人對視了好一會兒。西門燁首先嘆一口氣,示意他坐上車。

        薛氾倫也就乖順地跟上了他,完全不是在酒吧裡放縱輕佻的模樣,或是虎視耽耽似地看準獵物,那雙黑瞳中彷彿滲著迷戀。

        姚晉風挑起眉,這倒也是意外的發展,記得東方燎還跟自己囑咐說千萬要小心對方會以關係作出報復或平反,沒想到先一步陷進去的……卻是他們西門堂的老大西門燁。

        突然地,他有股想要見愛人的衝動,還沒有作出細想,便拿起電話撥出1熟悉的號碼。

        (喂?)

        「喂,預心,是我。」戀人剛睡醒的沙啞聲音令他覺得很可愛,想起昨天晚上他們還在床上怎樣的纏綿繾綣,便不由得加深了想要見面的渴望。

        (晉……晉風…)大概是剛清醒,意識還有一點迷糊,杜預心邊打呵欠,邊以較平常慵懶的嗓音呼喚戀人的名字,(怎麼?你不是在上班嗎?)

        「我突然很想見你,待會要不要去看場電影?或是到哪裡去逛逛?」姚晉風按捺住內心的亢奮說道,如果可以,其實他是現在就把對方抱在懷裡,狠狠地親吻。

        (啊……)杜預心意外地低叫,似乎這種不正常的要求令他完全清醒了,(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現在是大白天,你可以隨便翹班的嗎?甚麼看電影……你是當我高中生交往是不是?我、不、去﹗兩個大男人牽著手看電影鬼噁心的﹗)

        「那不如我們上賓館,或者我現在就回來……」

        (姚、晉、風﹗你現在是瘋了不成?給我待在你工作的地方,天黑前不要讓我看到你﹗)似乎這種過份明顯的要求刺傷了杜預心身為男人稍為敏感的自尊心,對方對於姚晉風的要求不喜反怒,然後很決斷地掛斷了線。

        姚晉風看著只發出『嘟…』、『嘟…』聲的電話,大嘆了一口氣,沒法子,他的戀人就是比常人還要彆扭一點,還要愛面子一點的大男人。

        不過沒關係,當他晚上回家後,他別具個性的戀人又會彆扭地走到他跟前,要求『抱抱』的了。

        他們的感情……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崎嶇山路要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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