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杜預心全身痠痛,連張開眼睛的力氣也沒有,但他卻感覺到自己所躺的地方意外地柔軟、舒適,有點像家裡還算富有時所躺的小床。

        一道溫熱的觸感輕輕撫過他的臉,點上他的唇,接著搭上他的手,杜預心不由自主的牽動指尖握住對方,然後將之貼在臉旁磨蹭。

        好溫暖……這是甚麼……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舒服過。

        唇不自覺揚起了微笑,即使嘴角傷口傳來微微的刺痛,他依然很幸福地笑著,因為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軟綿綿,任意飄浮的感覺。

        但在此時,那道溫熱卻突然間抽離、消失,杜預心著了慌,蹙緊了眉不知所措,但身體的疼痛卻不容許他有太大的動作,突如其來的脆弱,竟令他有那麼一點想哭的衝動。

        可是,就像是極欲安撫他的不安似的,一雙溫暖的臂膀突然把他整個人抱住,讓他的頭寢在結實的臂彎上,比起光是蹭著更感安心。

        於是杜預心笑了,這真是一個很好的夢,好像他的父親還在生的時候,被父母抱著呵疼的感覺……

        「睡吧。」低沈如大提琴的嗓音自耳畔掠過,輕柔的吻細碎地烙在他的頰上,杜預心感到舒服極了,又再次陷入甜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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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致上都包紮好了。」齊子昂站在床沿,觀察著杜預心雖然意識朦朧,但卻是千變萬化的表情,加上好友無微不致照顧的舉動,露出了別有意味的笑容,「你打算怎樣?一直留在我的房間也不是辦法,被人發現可就糟了。」正因為斐俊小學弟還住在姚晉風的房間,使齊子昂不得不獻出自己的私人空間,讓惡友來個金屋藏嬌。

        「他受了傷,我不能置之不理。」姚晉風蹙著嚴謹的眉,坐在床沿卻特意彎下身讓杜預心躺在他的臂彎裡,可見他異常的在意對方,「明天待他醒來我會親自將他送走。」

        「我說……為了他不惜偷犯校規,瞞著師長把人帶進來……姚晉風,你到現在還能理直氣壯地跟我說他只是你的一個莫逆之交嗎?」齊子昂雙手交疊在胸前,好整以暇地問。

        「你說得沒錯。」姚晉風頓了一會,續道,「杜預心是特別的。」這份體認,其實早就紮根在他心中,只是遲鈍的他卻是到了杜預心受傷遇險時,才能夠發現。

        「你雖然在這方面有點鈍,倒是承認得理直氣壯。」齊子昂輕笑,「幸好你沒有再作甚麼狡辯,不然我可要看不起你了。」

        「不會,若是認定的事,我從不逃避。」姚晉風輕撫著杜預心圍了層層紗帶的額,「或者……其實在更早之前,我已經察覺了。」從他禁不住吻上那雙唇的時候,二人的關係早已不止是朋友。

        「是哦……那你打算如何?」身為互相了解的朋友,齊子昂自是非常有興趣知道姚晉風日後將會抱怎樣的態度去面對杜預心。一名學業品行皆是特優,前途無可限量的傑出學生,在這充滿規範的社會中坦然暴露同性戀傾向的話,無疑是自毀前程,而交往的對象是這種徘徊於犯罪邊緣的少年的話,更是罪加一等。

        這場戀愛,在未實行前已可預知是多麼的坎坷。

        「這要看……他怎麼想。」姚晉風用前所未有的專注神情注視著床上的人,「我做任何事也是……光明正大,坦誠不諱。」

        「呵……是嗎…」齊子昂低下頭,別有所思,「杜預心這種臉皮薄的人,恐怕就不是這麼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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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預心是被正午的烈陽所照醒。

        記憶在瞬那間回籠,他想起了自己剛幹過甚麼蠢事。

        因為想要得到燁哥的承認,得到進入紅幫的資格,仗著自己的好身手,帶著兩名不成氣候的手下走到別區的頭目地盤挑釁。

        結果……想當然爾,不但正主兒見不成,更淪落成過街老鼠,被十多個嘍囉操著鐵管追打,與兩名手下失散,帶著傷好不容易跑回自己的地盤,躲在街巷中逃離敵人的追捕,卻因為體力耗盡加上傷勢而昏倒了。

        那……我現在在哪裡?

        怔呆了好一會,杜預心瞬地睜開眼,擔憂地看向四周,不熟悉的房間,窗外陌生的景色……難道他被敵人抓住了?不對……這樣的話,他們怎麼可能會給他柔呼呼的床睡?該是把他關進地牢才是﹗

        杜預心連忙坐起身,但這麼一動卻扯痛了全身大小的傷口,他咬牙悶哼,這才發現自己的上衣都被脫去,上半身的傷口被妥善包紮好,這麼一來……他是得救了?

        虛弱的悶哼卻引來了外頭的人的反應,只見門『碰』的一聲被推開,高大的身影連忙急奔而進,把杜預心整個人擁入懷裡。

        「……姚、…晉風?」杜預心難以置信地抬頭,看見對方向來沈穩的臉竟佈滿了關切。

        他……依然在做夢嗎?

        「你醒了。」姚晉風把他按回床上,小心奕奕把枕頭墊在他的腰間,「你已經睡了十八小時,我還在想若你依然起不來,就要送你進醫院看看是否有厭惡甦醒症候群了。」

        「這是啥米跟啥米碗糕?」剛醒來的腦子尚未運作正常,杜預心聽對方的話聽得暈頭轉向,阿災,他是不是像那個甚麼愛麗絲一樣夢遊仙境了?

        「你想吃蘿蔔糕嗎?食堂裡好像有點吃的。」姚晉風笑著在杜預心的額上輕吻,動作之俐落彷彿已經吻過無數次般,若不是早就知道對方是嚴正不阿的人,杜預心還真以為他是從哪裡蹣出來的溫柔大哥哥。

        「等……喂﹗……姚晉風?」杜預心驚得摸住被吻的地方,張口結舌,「你……頭殼撞壞了?」

        「沒有,我倒是擔心你昨天晚上有沒有被他們打到頭了。」姚晉風長指輕輕撫著杜預心的頭,「有沒有哪裡在痛?」

        「喂、喂、喂喂喂喂﹗」杜預心後移縮開那關懷得有點過火的手,「姚晉風﹗你正常嗎?還是你其實是假扮成他的外星人?」現在是在演甚麼戲碼?為甚麼他一覺醒過來,地球就好像朝反方向自轉似的。

        「精神很好,看來你是沒問題了。」姚晉風好整以暇地點點頭,這才終於停住了一連串過分熱心的動作,「那麼,你再睡一下,我遲些熱點食物給你吃。」

        「睡?食物?啊?」杜預心實在跟不上對方的話題,到底現在是姚晉風變成了外星人?還是自己被外星人射殺了不少腦細胞?「等等﹗等等﹗姚、晉、風﹗你可以跟我說清楚嗎……到底昨天是怎麼一回事?還有……現在這裡是哪裡?」

        「這裡是蔚一高。」姚晉風緩下神色,終於算是回答了杜預心的問題,「昨天你受傷昏倒了,又被不少人追著,所以我就把你帶回來包紮傷口。」想起昨天發現杜預心時候那份又驚又怒的心情,姚晉風不由得凝了臉色。

        「是你救了我……」杜預心思索了一會,是啊……他就是在後巷那裡躲起來後便沒了記憶,之後隱約感覺到有人抱住了他,把他放上軟綿綿的床……那個人……就是姚晉風了吧?

        「那你也可以告訴我,你是發生了甚麼一回事嗎?」既然杜預心沒事,姚晉風也可以坐下來好好聽聽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不定能夠幫他的忙,「為甚麼會被追?為甚麼會傷得這麼嚴重?你明明有不錯的身手。」

        「……」杜預心只覺羞恥極了,他怎麼可能告訴別人自己就像小孩一樣急著立功向燁哥炫耀?於是他又回復平常的粗魯調調,「關你啥事﹗我愛扁人就扁人,打打殺殺總是常有的。受這麼一點傷算甚麼?」

        「是嗎?問題是這次似乎你是被扁的居多。」姚晉風毫不猶豫地戳中他的痛處,「怎麼?做了甚麼不見得光的事所以被人當老鼠追著打嗎?我就說混流氓的都是自討苦吃。」

        「姚晉風﹗」氣惱,咬牙切齒,杜預心顯然受不了這麼明顯的激將法,一吼之下把所有話都全盤托出,「誰說我不見得光?我是去吞對頭的地盤好讓燁哥破格給我入紅幫的資格﹗只是我料不到對方那麼多人,而我又只帶了兩個手下,所以才會一時失手受傷﹗怎樣?你要笑就笑吧?」

        怒氣爆發後一室的沈默,杜預心脹紅了臉,覺得這樣的自己窩囊極了。

        只是,姚晉風沒有預期的嘲笑,反倒是伸手撫住了他的臉。

        「怎麼可能會笑你?你曉得我有多擔心嗎?」姚晉風湊近身,深不見底的瞳就這樣抓住了杜預心的目光,「找到你的時候,我害怕得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若果你就這樣死了的話,我絕不原諒我自己﹗」

        「姚……」你這番話好像在把妹呃……只是在這嚴肅的關係,杜預心不敢說出來。

        姚晉風的目光灼人得可怕,令他無法不直視,又不曉得該如何回應。為甚麼?總覺得姚晉風這次對他的態度和之前的截然不同了?

        「總而言之……以後不許你再這樣胡來。」姚晉風的臉就在杜預心臉前不到五公分的距離,彼此溫熱的吐息都能輕易感覺到,「還有,要定期和我聯絡,不許突然不見人影。」

        「那……」那是你好不好?杜預心正打算反駁,卻被對方接下來的舉動完全的嚇呆了。

        和上次一樣,毫無預境的熱吻封緘住他的唇,帶著濃烈感情的舌霸道地闖進了他的口腔,捲住了他的舌頭像是在催逼他與他一同沈淪。杜預心先是訝異的睜大眼,但隨著對方煽惑意味極高的吻技中漸漸抽離了理性,瞇著眼怯怯地回應了。

        姚晉風彷彿得到了鼓勵,更進一步的舐舔過對方的唇齒,輕輕含吮小舌的尖端,給予惡意的挑逗。杜預心不滿地輕哼,他便像是得逞的豺狼一樣再次長驅直入,給予更加纏綿的深吻。

        二人相濡以沫,不自覺相擁的身軀傳來燙人的體溫。姚晉風的手輕輕地劃過杜預心的側腹,或重或輕的愛撫讓他不知所措地倒抽口氣。

        正當姚晉風的手想要伸進杜預心的褲裡頭時,門外傳來一陣輕咳,打散了一室曖昧的氣氛。

        杜預心連忙羞恥地推開了姚晉風,然後用被子蓋住上半身,但隨後他就後悔了,因為這行動就像被人捉姦在床的情婦。

        姚晉風則是頗為納悶地瞪向門邊的好友,責怪他為何挑這種時機出現?

        「很抱歉,可是宿舍長巡房的時間也快到了,奉勸小預還是早點離開。」彷彿是刻意打擾二人似的,齊子昂毫不尷尬地道。

        「慢著﹗你叫我……小預?」杜預心只覺頭皮發麻,這是甚麼噁心的叫法?

        姚晉風也皺起了眉,他可不允許惡友和杜預心這麼親蜜啊﹗

        「你以後就是我的朋友妻了,當然要親蜜一點。」齊子昂笑得像得逞的惡魔,「小預、預心,小心,你希望我怎麼稱呼你?」

        「杜、預、心。」向來他都是要人連名帶姓地稱呼他的。

        「唉喲……非常無情呢。」齊子昂佻皮一笑,隨即轉向臉色不太好的好友,「晉風,你快帶他離開,時間真的不多了。」

        「不用你說。」姚晉風牽起杜預心的手,還不忘小心奕奕地攙扶他,怕傢俱會碰到他腳上的傷口。

        「拜拜啦,小預。」齊子昂揮著手送二人出門,同時不忘提醒道,「對了,晉風,用學生會的工作當翹課的藉口不是不好,但把好友的房間當成賓館實在是很頑皮的行為哦﹗」

        「吵死啦﹗給老子閉嘴﹗」比姚晉風先一步怒吼,杜預心隨手就把書架上的原文書丟向胡說八道的齊子昂。

        「啊啊………好粗魯哦。」齊子昂邊笑邊閃,看著惡友無可奈何地離去的身影,心中直覺得未來將會越來越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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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晉風注意著四周的耳目,小心不被人察覺地把杜預心帶到獨棟建築物背後,緊貼著圍牆的小巷,若是被人發現外校生在未經登記的情況下進入校園,可是會被竊賊及擅闖私人重地之名送進警局查辦的。

        「我抱你過去?」姚晉風一手將杜預心抱在懷裡,一手看準磚頭的參差罅隙攀爬,高壯而敏捷的身體輕易便翻過了不算高聳的牆。

        「你身上還有傷,我送你回家。」姚晉風看看手錶,首次的翹課竟然還加上私出校園,他規律的人生竟然在一夕間有如此多的改變,是為了杜預心吧……

        「不……」杜預心搖搖頭,他當然也曉得正常學生,特別是優等生現下該是好好地坐在教室裡聽課,而不是在這裡偷偷摸摸地翻牆,「你回去吧,我沒事的。」

        「杜預心……」摸著那張瘀青滿佈的臉,姚晉風難掩心裡陣陣揪痛,「別再做這種事了,沒有前途,也沒有好處。」

        「別管我,我自己知道該怎麼做。」紅著臉別開視線,杜預心卻終於禁不住問,「你為甚麼要吻我?」剛剛是,上次也是,他們明明是男人啊,為甚麼總是情不自禁的……

        「原因是嗎……」姚晉風苦笑,「因為我喜歡你。」

        「你是有病不成?我是男的呀﹗」杜預心駭然地退後一步,但看著姚晉風認真的眼神,他竟再說不出半句話來。

        「同性戀並不是一種病,而是一種性取向,你不知道嗎?」

        「媽的﹗我不是在跟你說這個……」只覺自己的話被曲解,杜預心臉紅耳赤,「為甚麼是我?我長得像個娘兒嗎?」

        「我第一次見你時已很確定你是個男人。」姚晉風微笑,杜預心的反應讓他聯想到正在海中跳舞的龍蝦,手腳舞動的頻率非常人能比。

        「……」總覺得這個男人今天的態度詭異得可怕,杜預心無力地垂下肩,「算了,我還是回去休息一下,不送,再見。」

        「杜預心……」

        手被倏然握住,杜預心又如驚弓之鳥一樣僵住身。

        「又怎樣了?」

        「我們星期天見。」自在的笑容,明明是那麼的俊帥迷人,杜預心卻覺得他很欠扁。

        誰說他星期天要見他來著?

        「唔唔……」支吾應聲,杜預心有點尷尬地甩開他的手,狼狽地跑回家。

        但更令人尷尬的是,他發現自己對於這樣的姚晉風……並不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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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後的兩個星期,二人都沒有見面。

        但不同的是,這次避而不見的人不是姚晉風,而是不知該如何面對對方的杜預心。

        經過上回受傷事件後,杜預心就像是義務向父親報備的兒子,每過兩三天總得和姚晉風通一回電話,交代近況。

        但是每次面對姚晉風另有深意的關切以及曖昧的口吻,他卻是狼狽的早早掛了電話。而週末時也總以忙碌為藉口,拒絕見面。

        對於既不想見面,卻又下意識定時向姚晉風回報近況的自己,杜預心為矛盾的心情而煩躁,卻也是首次理不出清晰的思緒。

        他不明白姚晉風為甚麼這麼突然就轉變了態度,由硬鐵一樣的呆板木頭變成了熱烈多情的溫柔男,也對於那種像是對待女友一樣小心奕奕關懷備至的態度無法應對。但內心深處,他確實不討厭。

        或者說,他一直也渴望著,有人能這樣不顧一切地對他好吧?

        若果,假使姚晉風是女人,說不定他毫不猶豫馬上就會接受追求,現在也已成為了非常親蜜的情侶。

        然而,他們都是男人,現實的社會還未開放到能夠完全容納這種少數族群。即使率性叛逆如他,在面對真正悖離常軌的事時,還是不免有所卻步。

        相比起來,能夠坦承自己情感的姚晉風,恐怕比他還要勇敢多了。

        有點不甘心,卻也無可否認,這份矛盾的心情也令杜預心對於姚晉風的感情益加複雜,因為太混亂,怎樣也理不清,所以他只好選擇逃避,希望時間過久了,腦海會自然浮出該怎麼做的答案。

        所以,很自然地,他這陣子都膩在西門燁暫待的拳館中,藉由流氓的生活忘卻姚晉風的事。

        「阿預?阿預?」

        沈穩不失粗獷豪邁的嗓音少有地提高,杜預心訝異地回神,隨即看到西門燁有點擔憂的目光。

        「阿預,你還好吧?」西門燁咬著根煙,蹙眉問道,這陣子杜預心常往自己這裡跑,心思卻不知飛到哪裡去,問他問題也是十問九不應,該不會有甚麼困難了吧?

        「我沒事。」杜預心揚揚微笑,轉頭把視線投向透過玻璃窗看下去,偌大的擂台,「哇……已經單挑第四回合了,這傢伙還挺受得住。」

        「……上一回合已經換台主了。」西門燁無奈地戳破了杜預心的不專心,「你最近是怎麼了?沒精打采的,是不是有甚麼麻煩了?」

        「沒。」如果說是流氓方面,雖然上回襲擊他人的地盤失敗,但在自己的地盤還算是如魚得水,加上有西門燁的撐腰,這一帶的人都得讓他三分,「沒有麻煩。」只是他心煩的由來,實在和道上無關。

        「別說謊,燁哥認識你至今,還是頭一次看到你這魂不守舍的模樣。」西門燁哼笑,看著杜預心為他遞來火機,自然地湊近來點起煙,「我來猜猜,既然不是地頭的事……那就是愛情嘍?被女友甩了?又或是三角戀的糾纏」

        杜預心收起火機,抬頭看向如父如兄的西門燁,有點自嘲的笑道,「燁哥真厲害。」只是……他煩心的對象不是女,而是男。

        「少年人,不外乎就是煩那些。」呼出一口煙圈,「時間過得真快呀……阿預你都已經是高一了……」從他撿到他,教他搏擊,也有四年。

        「燁哥永遠是我最尊敬的人。」杜預心坐到他的身旁,像是撒嬌似地枕上他的肩,「……如果沒有你……我現在已經不在人世了。」是他,救他離開黑暗的深淵,讓他從絕望之中重生,蛻變成現在的人。

        「傻小子,說甚麼話……」西門燁嘴裡嚷著,卻把杜預心擁入懷裡,「那傢伙有沒有回來找你們母子?」

        「沒……老媽雖然還在陪酒,但賺的錢實在不多,加上她又常抽煙喝酒,對那個男人來說已經沒有利用價值。」

        「她沒有好好照顧你?」撩起杜預心細軟的黑色短髮,輕捻著耍玩,西門燁歛下神色問。

        「不拿玻璃瓶砸我的頭,我已經很感謝她。」杜預心吐吐舌,「所以…燁哥呀,不如這陣子讓我睡在這……反正我回去也……」未竟的話卻被強硬的食指按住。

        「不能不回家。」西門燁輕撫著他的髮,「那裡始終是你的家,你唯一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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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會議就到此為止。」倏地站起來,姚晉風率先離開了學生會專屬辦公室。坐在圓桌上的幹部們都露出頗為訝異的神情,這還是頭一次他們的學生會長沒有超時延長討論而已……

        「副會長,關於剛才提出的動議,我已經全記下了,明天交給老師們徵詢意見。」書記也總結似地這麼說道,接著好奇地瞟向笑得一臉詭異的齊子昂,「會長今天意外地趕忙呢,副會長知道他有甚麼事做嗎?」

        「呵呵,不能說不能說,不然我會被晉風瞪死。」齊子昂擺擺手,也快速的站起退離這個房間,他可不想成為被逼問的對象,「剩下的就交給你們了,再見。」

丟下一臉愕然的學生會成員,齊子昂奔出房間就見惡友正在整理文件,他笑著搭上他的肩,道,「唷……是去幽會嗎?為甚麼要這樣慌忙呢?」

        「哪有。」白了對方一眼,姚晉風將散亂在桌上的東西整齊歸位後,才拿起自己的背包離開。

        齊子昂不死心的又跟上前,道,「你和小預約在哪裡?遊樂場嗎?還是咖啡廳?我知道這附近有不錯的約會地點,需要資料提供嗎?」

        姚晉風轉身,看著笑得欠扁的好友,一時之間實在不知該說甚麼。

        「我說你呀,我們只是出去見個面……不要想得太多好嗎?」他確實對杜預心坦誠了情感,可這不代表對方就會接受。距離兩情相悅,他們大概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我好奇嘛。」齊子昂一臉無辜,「而且好友當然是要互相幫助,我是怕你太不懂風情悶死別人了。」

        「我自有分數。」姚晉風嘆一口氣,「我真的要出門了,學生會的事暫交託給你,可以嗎?」

        「才不過外出半天,用不著這副交代後事的語氣。」齊子昂挑眉,壞笑,「難不成其實你今天晚上已經預定好賓館外宿……」

        姚晉風狠狠地敲了敲他的頭,「別胡說八道,晚上見。」實在是受不了這口不擇言的惡友,他轉頭就走。

        齊子昂看著好友急速離開的身影,交叉著雙臂耐人尋味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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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預心約定的地點位於不遠處的商業中心區,一家頗為高級的日式餐廳。姚晉風看著招牌,不由得感到疑惑,杜預心怎麼會突然約他在這種地方見面?看這門面與排場,實在不像是學生該來的地方。

        餐廳外的街道旁泊著一輛非常罕見的亮黑寶馬房車,且有數名黑西裝紅領帶的男人四處逡巡。姚晉風下意識皺起了眉,有了不好的預感。

        「歡迎光臨。」受過優秀禮儀訓練的侍應生看到姚晉風走來,馬上便彎身招呼。看著姚晉風一身簡便的學生打扮,不但沒有露出半絲鄙夷的神情,而是一絲不苟的拘謹,令向來翩翩有禮的姚晉風也自嘆不如。

        「我……」

        「是西門先生的客人吧?請隨我來。」不需要介紹,女侍應馬上便意會地領她進入,姚晉風這才發現,餐廳裡頭都是以紙板門區隔成獨立的房間,並以木板長廊貫通相連,既給人置身於日本庭園的感覺,又不失隱密性,在這人潮洶湧的商業中心區裡擁有這麼廣大的空間,絕不是普通的食肆能勝任的。

        姚晉風隨著女侍來到旁邊刻著『櫻之間』的紙門,從半開的門縫已經隱約聽到些許熟悉的笑鬧聲。

        「失禮,西門先生的客人到了。」女侍跪坐在地上向房內人行禮,姚晉風也不由得跪坐下來,這才發現房間裡都是清一色的榻榻米,和食桌旁只放著幾個軟墊讓人席地而坐。

        「啊,晉風你來了。」杜預心一見是熟悉的人,連忙興奮地走上前,姚晉風抬頭朝他一笑,這才發現房內除了他外,還有一名樣貌剽悍有如猛獸一樣的男人。

        「預心,好久不見了。」姚晉風看著正笑得通紅了臉的杜預心,只覺得一陣子不見,他又變得更加的俊美,是錯覺嗎?「怎麼今天約在這種地方?」

        「燁哥說……既然是我的朋友,就得好好招待。」杜預心吐吐舌頭,表明這也不是他的決定,「啊……燁哥,就是後面坐著的那位,他就是我曾經提過,最最最崇拜的老大。」

        「哦。」姚晉風的視線移向對方,卻發現對方也同時正在審視自己。瞇起的黑眸看不出是好意還是敵意,但姚晉風在眼神對上後毫不畏怯的回視,雙方對望了許久,西門燁率先咧唇笑開了。

        「下去吧,再送幾碟小食來。」西門燁揮手要女侍離去,待對方把紙門拉上後,他才站起身,走到姚晉風的跟前。「小子,站起來。」

        乍看下去已知非善類的男人站在自己身前,還用如此挑釁的語氣說話,若是一般人恐怕已經嚇得腿軟。但姚晉風卻能維持一貫的淡定,筆直地站起來。

        二人站立著對望,才發現身高竟然不相伯仲,只是西門燁的身軀橫碩而雄壯,看起來似乎比姚晉風更有壓倒性。

        杜預心在旁看得傻了眼,西門燁一直是他心目中最嚮往的目標,也很羨慕他那足以頂天立地的氣勢,但現在有姚晉風的抗衝時,他卻覺得二人平分秋色。當他凝視姚晉風那認真的側臉時,他甚至覺得有那麼一點的……著迷。

        要命了,難道他已經被那傢伙的曖昧追求迷糊了腦袋?不然他怎麼會有這種好像初戀小少女的癡迷錯覺?

        正當杜預心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二人時,二人同時也透過眼神暗暗較勁。

        初次的眼神接觸,西門燁已經有點歎服這小子的與別不同。他已經好久沒有遇到敢用這麼狂妄的目光直瞪著他的黑道,更何況眼前這人還只是個學生?難怪他會成為阿預選中的好友。

        再次的眼神交接,二人同等的身高,同樣帶有氣魄的眼神再次燃起了較勁的火花。西門燁打滾在黑道中,又是一幫的重要幹部,魄力自然是勝了一籌,但姚晉風不服輸不畏怯的目光卻也令他暗暗讚賞,這小子……若是為他所用,日後必能大有作為。

        「好小子,你的名字?」終於,西門燁收起考驗的目光,笑著伸手。

        握住對方厚實的手掌,「姚晉風。」這個男人,就是預心難得在意的老大了……

        迴異的心思,卻是同樣別有意味的語調,令杜預心一時有點錯覺,好像正在看甚麼黑道大電影似的。

        明明姚晉風應該是個只懂得讀書的乖乖牌學生,為甚麼現在卻發揮出如此極致的威脅力?好像他是個和燁哥不相上下的流氓似的……

        杜預心在心裡暗嘆,這麼一想,他這張中看不中用,容易受人誤會的小白臉,大概窮一輩子也不可能有他們半分的氣魄吧……

        「我是西門燁,紅幫西門堂堂主。」西門燁卸去威嚇的眼神,悠哉地坐回墊褥上,「你知道黑幫的分級嗎?」

        「燁哥,晉風是那種半步不出門的乖乖優等生。」杜預心邊帶著姚晉風落坐在桌子的另一側,邊道。他知道,燁哥的眼神代表他對晉風有了興趣。

        心裡竟然有點在意,是因為遲遲不許自己入會的燁哥這麼輕易就看上姚晉風?還是因為燁哥和姚晉風那股自己永遠追不上的氣魄?

        「我沒興趣知道。」姚晉風想也沒想便回絕,他當然也明白西門燁問話的含意,看著杜預心皺起眉為他解圍,他不由得感到欣慰。

        他可以把這解讀成預心也是在意他的嗎?

        「哦,那真是可惜。」西門燁掏出煙匣,俐落地夾著煙,杜預心隨即反射性地遞上火機,「我很少看到像你這麼帶種的少年人。」

        「承蒙你看得起。」看著杜預心為西門燁點煙的舉動,姚晉風皺眉,移開視線。

        「聽阿預說,你們是不打不相識?」西門燁呼了呼煙圈,「阿預的搏擊是我教的,在同年紀的人中能和他打到不相上下的,你是頭一個。」

        這是讚賞嗎?姚晉風詢問似地挑起一邊眉,杜預心則是高興地點點頭。

        「是呀,燁哥……晉風真的很厲害,不但會唸書、打架也懂,又是學生會長甚麼的……不然我怎會承認他當我的朋友?」杜預心得意地解說,今天約出來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讓最敬愛的西門燁看看他第一個交的好友,也是讓姚晉風認識燁哥的機會。他希望燁哥也能夠承認晉風,而晉風也能夠如自己一樣敬佩燁哥。

        就好像在學校交了第一個朋友急著向父母炫耀的小孩子般,杜預心興奮的舉動令西門燁寵溺地笑了,也忍不住使起壞心眼。

        「既然你有個這麼厲害的朋友,以後就得好好向他學習是吧?」

        杜預心點點頭,混然不覺自己已經掉進了陷阱。

        「小子,你既然當了阿預的朋友,就得負起教他的責任。」西門燁突然把矛頭指向姚晉風,「這孩子已經很久沒有拿過零分以外的成績,在爛得不能再爛的高中逃學、翹課渡日,作為好友的你確實不能肘手旁觀吧?」
       
「燁哥﹗」杜預心張目結舌,怎麼突然扯到他的學業上去了?

        「嗯。」姚晉風點點頭,雖然心裡早知道杜預心荒廢學業,但聽到真實的情況,還是不覺有點驚訝。

        或者在他心目中,總覺得杜預心不是真正的壞學生吧。

        「從今天起,你得負責替他看功課、補回進度。」西門燁揚唇大笑,把杜預心推向姚晉風,「阿預,你得學學你的好朋友,要當個又能打,又能唸書的人。」

        「啊啊?等等……甚麼跟甚麼……」杜預心馬上哭喪著臉撲向西門燁,「燁哥你知道的,我根本就不喜歡唸書,而且我已經決定下年輟學到紅幫輔助你。」

        「你聽聽你的國文有多爛,輔助?是要我接濟你才對吧?你以為你是甚麼賢人呀?」西門燁鐵了心不理會杜預心的撒嬌,他勸喻過杜預心努力讀書無數次,結果也是被當成耳邊風,現在有這麼能幹的朋友,當然得把他拖下水幫一把忙吧?

        「預心,這點我很樂意幫你。」感覺到西門燁也是有心讓杜預心回到正軌,姚晉風也開始對他有點好感,一同加入了勸說杜預心的行列。

        「嗚……你們合起來欺負我。」杜預心可憐兮兮地回瞪二人。

        「沒。」西門燁搖頭,「姚晉風,我記住你了,若這一年阿預被留級,我就把責任算到你頭上。」

        「西門先生請放心。」感覺就像被對方交託照顧兒子般,姚晉風為此難得的也勾起了微笑,「我會軟硬兼施幫助預心重操課業。」

        「嗯嗯。」算是放下了一件心事,西門燁看看手錶,「我待會還有事,你們在這多待一會吧,吃完東西再走。這餐就算在我的頭上,我會命司機接送你們離開。」

        「燁哥你要走了?」杜預心有點不捨地問,他們才見面不到半小時呀。

        「看到你的朋友我就放心。」西門燁拍拍他的頭,「後會有期,小子。」

        「西門先生再見。」姚晉風也對他點點頭,看著他拉開紙門離開,杜預心就像目送父母離去的孩子,上一刻還有歡笑玩鬧的臉馬上垮下來了。

        女侍送進了數盆精美的刺身和小菜,但杜預心卻無精打采地拿著筷子亂揮,好像連食慾也沒有了似的。

「西門先生對你很好。」姚晉風微瞥向他,道。

「嗯……」杜預心托著頭,閉目,「有時我想,如果他是我爸就好了。那我一定會過得很快樂。」

「你父親……?」姚晉風不著痕跡地問,這還是頭一次,杜預心提及家庭的事。

「我的親生老爸很早就死啦……不過幸好他留下不少保險金,讓我和我媽過得還算可以。」像是刻意沖淡語氣裡的哀愁,杜預心負氣地將滑溜的三文魚片一口吞進肚裡,「後來我媽認識了個男人,在我十歲的時候再婚,那個人卻不是普通的敗類,他有意無意的離間我和媽的感情,又榨光了她的錢,有事沒事又虐打我……」

「他打你?」姚晉風沈下了臉,早就料想到杜預心來自一個不簡單的家庭,但親耳聽到,卻是難以言喻的揪痛。

「是呀……有次我被他打得斷了骨,受不了離家出走,是燁哥在街上拾我回去療傷。」杜預心追憶著往事,淡然的口吻好像已經不介意了,又好像是傷得太深變得麻木,「他教我搏擊,讓我找到了那麼一點人生的目標。不久那個男人因為沒有錢跑了,老媽為了生計去當陪酒小姐,有時也帶男人回來賣……所以我不喜歡回家,天天都往燁哥那裡跑,這副身手就是在那時練出來吧。」

「預心……」姚晉風蹙著眉,這麼一張俊秀的臉,精瘦的身子,所承受的卻是難以言喻的鬱結與壓力。

「你不要想太多啦,我已經不在意了,算我倒運,生在這種家庭……」杜預心抿唇一笑,「用這麼可憐的眼神看我,我會生氣的。」

「我不是可憐你……」姚晉風禁不住將他按進自己的懷裡,現在,他只想好好疼惜他,讓他受到自己的保護,正如西門燁所說,既然當了他唯一的朋友,就會負起他的責任。

「那是甚麼?」杜預心伏在他的肩頭,平靜得像即將入眠的貓兒。他淡淡的嗓音輕拂過姚晉風的耳畔,令他一陣恍惚。

「……我是太喜歡你,所以為你心痛。」姚晉風握著他的手,按上自己的胸膛,「感覺不到嗎?這裡……在為你而痛。」

「……噁心死了。」杜預心木無表情地看著交疊在一起的手,他感受到……姚晉風暖暖的體溫,撲通撲通的心跳,「不過,我不討厭。」

姚晉風微微扯出一抹笑痕,吻上了那不誠實又愛逞強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