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務失敗了。」
看著天上一抹黯淡的星光芒消隱,男子如是沈吟著。
「阿義,快拿盤子來,有客上門了。」後頭傳來了吵雜的叫喊,茶館的膳房總是傳出兵兵碰碰碗盤交疊之聲。雖說現在的處境已遠不如以往,但男子還是深念著過去的風光,過去的友人。
被稱作阿義的男子轉身,坐在欄杆之上仰望星宿的他有著一頭黑瀑般的青絲,還有一雙光燦脫目的黑瞳,至少如今竟染上了一股濃愁。
「阿義?」粗豪的同事抹了抹沾滿油膩的手,總覺得伙伴今天的樣子不太對勁,好像……和他們這些布衣之輩有著微妙的距離。怪哉、怪哉﹗平常阿義不也是赤著膊子和他一同打混、工作,怎麼現在才覺得他有哪裡不同?
「嗯,我馬上來。」阿義笑著站起來,隨手把長髮冠起,一身麻布的他現在又回復到廚房伙工的身分。
「今兒個聽說是都城的大老爺,都是有錢人,掌櫃說運氣好的話搞不好能夠拿點小賞。」看見伙伴已經回復到平常,俊乂也沒想太多,只是一股勁攬過他的肩,向他透露剛聽來的消息。
「唔。」阿義點點頭,一路走到廚房,庖廚和廚娘剛起了一道道極富鄉間特色的小菜,用材雖然不算珍貴,但在這樸素的村落裡已算是珍寶。
「我操,阿義、乂仔你們死到哪去?等你們很久了。」伙頭看到他們,劈頭就罵,「趕緊把這些菜送去天字間,怠慢了貴客可就要怪罪你們。」
「是、是。」俊乂連忙哈腰點頭,把似乎不如平常般機靈的好友也推了一把,就拿起兩盤炒高麗大白菜,「阿義,咱們行動快。」
阿義也托了菜盤,就在伙頭的叫罵催促下往樓上走去。
菜館的迴廊,響起了難得的絲竹之樂。
「呀呀……還有音樂聽,果真是有錢人家、有錢人家。」俊乂嘖嘖有聲,想他這種出身窮鄉僻壤的人,年來有個饅頭吃已經很充足,哪有餘閒去欣賞絲竹之樂?再說,那些禮樂都是士大夫的遊戲,他們平民布衣是玩不起的。
阿義就像是著了神般,聽著那音樂而默言不語。蕭聲抖顫,泛起餘音嫋嫋,害他不自覺勾起了內心深處的回憶——
那是翻滾的江水,一望無際的送行軍隊,還有宮廷御用的樂師們。
「風肅肅兮,逆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羽聲激亢,軍士們有哭泣、有嗔目,戍角高吟,該是勇敢壯麗的場面,卻彌漫著肅殺的氣氛。
他在送行隊伍的最前頭,握著那個人的手。
「此去,險阻重重,保重。」他看著那個人的眼睛,千言萬語,一時之間只化為一個珍重,太多的感情,來不及宣洩,太多的擔憂,來不及化解,如果、只是如果……如果他真的任務失敗,回不來,那麼,他……又該如何自處?
「我會回來的。」那個人給予他保證,用那些無時無刻都閃著黑曜石般光芒的堅毅眼瞳,「等我。」
「嗯。」他等,多少時日他都等,即使是山無陵,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
「可以出發了嗎?先生。」站在一側不發一言的太子疑問,依然是抱有猜忌和催促的表情。也許,燕國的處境確實是岌岌可危,焦躁亦非無道理,但他就是看不過眼,看不過這摧人赴死的太子丹。
「嗯。」那個人放開了手,交疊的體溫忽爾遠離,一瞬間,他竟感到淒冷。
「壯士不還……寒風肅瑟,風蕭蕭兮易水寒………」樂師高聲唱吟著,四周蕭聲、笛聲、鐘鼓之聲不絕於耳。
他取出伴己已有數十年的築,先是有一下沒一下的拍擊,看著那人的身影漸漸遠去,力度加強,節奏變得危險而焦躁,就像是以聲樂來訴說內心的吶喊:危險,不要去……
「阿義?阿義?」俊乂放大的臉孔瞬間現於眼前,阿義嚇了一跳,隨即後退了幾步,一不小心打翻了一盤清酒花螺。
「唉呀﹗糟糕了﹗」俊乂馬上刷白了臉,連忙把地上的花螺堆起來,撥進那個空盤子,砌得好好的,假裝剛出爐的模樣,「幸好沒摔破了碟,不要會被扣工錢呀﹗」
「對、對不起…」阿義也連忙彎身幫忙,雖知道這樣不是好事,但也別無他法。這時,房間裡頭的樂聲靜止,異樣的節拍緩緩傳出,那是像皮鼓,但又輕柔優美的樂音。
「這是甚麼?」俊乂側頭,他長這麼大,從沒聽過這種音樂。
「這是築,敲擊類的樂器。」阿義垂下眼簾,仔細聆聽對方的音色,一擊一拍,「這個人力道有差,節拍並不均勻,似乎手勁稍嫌太虛……」
「阿義?你還聽得懂?」俊乂呆了呆,隨即用崇拜的表情看著他,「好厲害,你懂得真多,外省來的就是不同的。」
「喂﹗你們在做甚麼?」一道尖酸刻薄的女聲自後響起,二人回頭一看,正是掌櫃夫人,「叫你們端菜端個半天都送不來,手腳廢了嗎?」
「夫人﹗」俊乂連忙興奮的走到對方身邊,就像發現新寶物般道,「阿義原來懂樂器的,他剛剛還說內頭的樂聲哪裡不足。」
「甚麼?」掌櫃夫人皺了皺眉,這時掌櫃宋子也剛好聽到了,他朝阿義問道,「阿義,你會樂器嗎?」
「雕蟲小技,不怎麼值得在意……」阿義垂下眼簾,任務失敗,燕國必定陷於秦國的盛怒戰火中,太子丹說不定已經四處逃亡,自己若暴露了身分,可會招致殺生之禍。
然而,長久下去也要這樣隱姓埋名,自欺欺人渡日嗎?這是他真正的期望嗎?
「真好,我們正在愁有沒有人能夠侍奉那位官爺。」掌櫃夫人就像抓到救星一樣,馬上搶過阿義手上的菜,喝令他,「你既然懂得禮樂,就和他們打個交道,至少讓他們認為咱菜館是個高尚地方,日後也好再光顧。」
「這……」阿義臉有難色,「夫人,我真的懂得不多。」
「有懂終比不懂好。」掌櫃夫人努努下巴,「快走快走﹗」
說著,四人便一同進了客房,只見數十名妖嬈歌妓正隨著擊築之聲起舞,而坐在主位的是當地的暴發戶,他嘖嘖有聲地享受著美酒、美色與美食。
「爺呀,這位是咱們館裡的樂師,叫阿義。」掌櫃夫人陪著笑,擠到了副席位為大客人倒酒,「你可以教他演練些給你看。」
「哦?這兒也有人懂得樂器?」那名官爺瞇了眼,看向門口,只覺阿義和俊乂都是小二打扮,該是粗人,「在哪裡?又是玩甚麼樂器的?」
「我……小的阿義……略懂擊築之術。」
「哦?」那官爺見阿義的臉目還算清秀,雖是穿著粗布衣,卻不是鄉下人的粗豪模樣,隨即命令樂師停手,「你來試一下。」
阿義走上前去,摸了摸築面,他已經好久沒有碰過築了,也許技術無法如以往般好。
但是,好樂之音,豈能忘樂?他先是仔細的用手體會那築的形狀,然後手起,樂出,頓時整個室內迴響著優美的樂聲。
這是他和那個人過去常在燕市裡奏的調調,他和那個人還未受到重用,常和烏合之眾共論國事,說到傷心處,就會相擁而泣,又放浪的醉酒,有時在人群之中忘我高歌。
多麼狂放自在的過去呀……現在,都只成了塵封的回憶。
一曲過了高潮,就在角徵之音中作結,阿義從記憶中回神,只見一席之間無人不注視著他。
「指教了。」曲畢,他將手平放在膝上,這是樂者對觀眾的尊重。
「好………好﹗非常好﹗非常好﹗」先鼓掌的,是那名官爺,隨後是樂師們,一臉驚愕讚嘆的歌妓、宋子掌櫃、掌櫃夫人,還有俊乂……
「讓他坐在我的右邊,列為上賓。」官爺腆著肚子,無比興奮,「今夜咱就和這位貴人喝到不醉無歸。」
一曲驚豔,意外成名,從此,阿義的名字便由村落四散至附近的城邑,許許多多的達官貴人為了一品他的曲聲,也都奔赴而至,為宋子的菜館造就了空前的盛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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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風清,阿義坐在欄杆之上,享受著爽勁的晚風吹拂臉頰。
「如果你也在,該有多好?」他對著星空說道,不自覺也揚起了笑容。那個人說過,最愛看他的微笑,還有他那一頭烏絲,所以他才捨不得剪斷,剪不斷,理還亂。
剛剛聽聞小報說燕國已經降服,燕王為息秦王之怒,獻上太子丹的首級,然而秦王還是一舉破了燕,算是終於併合六國,成為中原的霸主。
荊軻與太子丹的餘黨目前成了頭號朝廷通輯犯,而他的名字自然也在名單之中。
「這條命……是你給的,我想,還是該還給你。」他依然是對著那個人說話,對著那個渡逆水後不再歸來的男人。他,一直是他僅有的生存意義。
「風蕭蕭兮……逆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後還………」他邊吟唱,邊打開衣櫥,在最裡面的地方找著了一個用白布包住的皮袋,表面上掃了掃,把那白塵拂掉,裡頭放著一具以傳說玄武之皮製成的高級築器,還有一襲雪紗所製的白衣。
「軻………我來尋你了。」他閉上眼,抱住輕柔的衣裳,竟露出幸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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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坐上皆驚。
一席的賓客全都呆若木雞,沒有人敢發出聲音。是為眼前人的風彩迷住了,也是為眼前人絕代風華的微笑所窒住了。
俊乂看著來人,只覺心臟從沒如此激烈跳動過。他彷彿失去了活動的能力,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那抹清麗的身影步入客房之中。
絕麗的人兒,超凡的技藝,還有那脫俗的築聲………
曲罷後,離去的人潮中開始傳出了竊竊私語。
有人認出了他,荊軻的餘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