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錚﹗』的一聲,劃破了清靜的夜,在秦宮牽起了聲樂的漣漪,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以曲寄意,如今被囚於敵國的他,又有多少的怨恨需要寄託於音樂之中?
目不能視,所觸及的盡是一片的黑暗。對此,高漸離早已木然。早聞說過嬴政獨步天下,是由於他狠辣的手段和殘酷的野心,本以為他會判自己凌遲之死,卻沒想到僅止是廢去雙目而已。
然而,形骸上的殘廢卻比起之前隱姓沒名的生活更令他充實,只因現在他就在最痛恨的人身旁,隨時也可以找機會繼承那個人的志向。
只是,機會只有一次,所以他在等,等男人對他失去了戒備,完全地放鬆的時刻。
現在,時候未到。
「漸離………」溫熱的氣息自頸後呼來,光是觸感已給人偉岸感覺的皇者,合該是擁有風流天下的魅力,但卻只令高漸離混身疙瘩,止不住的厭惡。
對他來說,嬴政是他的滅國仇人,也是殺死他至愛的兇手。
風蕭蕭兮逆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荊軻曾經在逆水送別時悄悄的要他等他,然而承諾來不及兌現,刺秦王圖窮匕現之計失敗,回來的只是被分解得七零八落的屍體,甚至牽累到燕國的覆亡。
後悔自己沒有跟去,竟容許那個由太子丹找來的匹夫秦舞陽當助手,不但幫不了,更壞了大計。更後悔自己沒有向太子丹請求改變任務的目的,不應該是脅秦歸還土地,而是該讓荊軻立即結果了他,才可令秦國覆亡,天下大亂。
內疚自己終不能為他做到甚麼,更痛恨自己為何在他受盡痛苦而死時苟且偷生,所以他決定要助他報仇,即使不惜犧牲性命……
所以他帶著死士的心去誘惑嬴政,就在他以為計劃能夠得手時,卻被對方所識破。本以為自己就此可以和軻在九泉相會,卻想不到老天爺根本不打算讓惡夢結束。他被剜目送至秦宮,表面上是嬴政最寵信的樂師,夜裡則是承歡的男寵。
今日春來,明朝花謝,不知不覺,他已經在秦宮待了四個多月。然而高漸離對那個人的愛,卻不曾減少過,甚至因經常念在心裡而更加的灼熱,灼熱到……化成了誓必手刃嬴政的恨意與決心。
嬴政小心奕奕地將懷中人兒平放在床上,隨後又壓了上去,那雙無法再張開的眸子,已經再沒有反抗的火花。
然而,嬴政心裡卻依然不滿足。這一陣子,高漸離出乎他想像的順從,對於他的掠奪也是悶不吭聲。但他深知這並不是逢迎接受,而是無聲的抵抗。
看不到眼中赤裸裸的恨意,也看不出依人的情緒和思想,有時嬴政有些後悔,後悔自己衝動地下了剜目之刑,現在他即使想猜出對方是對自己作何想法,也無從入手。
後悔,這不像他的個性。從小到大,他嬴政都是當機立斷,從沒做過任何令自己後悔的事。然而身下的人兒,卻令他有了很多從未嚐試過的情緒——焦躁不安、若即若離、悔疚難耐……天子腳下,莫非王土,唯一不能用權勢操控的,卻是人心。
漸離的心,只許給那個已死之人。
「漸離、漸離……」嬴政抱著那比以往益發憔悴的軀體,享受男性亢奮在溫暖的體熱裡衝刺的快感,如果高漸離看得見,說不定他就會看到這天下君王難得露出的苦澀表情,那就像想要得到甚麼卻怎樣努力也求不到的小孩。
高漸離下唇咬得發緊,卻絕不吐出半句呻吟。交歡的過程對他來說是折磨,即使身體早因為習慣了承歡而產生快感,也只會更加萌生起他對荊軻的想念與罪疚,還有……對嬴政的恨。
交歡的行為,是悖德逆倫的,對他來說,更是叛國背家,生為燕人,卻成了始王的附庸,對男子來說,是尊嚴破裂,也是畢生無法磨滅的恥辱。
也許,看不見是好的,至少,他就不會見到此刻淫靡的情景,看不到自己張開雙腿,讓男人在自己體內進出的可恥景況。
軻………軻、……生不如死的我,是否又和你拉近了距離?
嬴政的肆虐,並不因為解放而緩下。逞了慾望,他卻是更加的不足,抓不住高漸離的心,令他更加的空虛無助,只能藉著一次又一次的發洩確認眼前人就在自己身邊。
「漸離,你是孤王的……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孤王的命都要與你緊緊相連。」
「哈哈……」高漸離微弱,卻是不屑的輕笑,「與…你相連?……豈不是令我、生生世世……受苦、倒霉………」
「不,孤王會保護你。」嬴政濃眉緊蹙,情慾與怒火在胸口悶燒,到現在,他的人兒依然是如此帶刺,他永遠也進不了高漸離的心,只要荊軻還住在他的記憶裡﹗
高漸離沈默,他不明白嬴政為何對他如此執著,起初他以為他是為了男人的征服欲,但交歡的次數卻是有增無減,嬴政陪伴他的時間亦是愈加長久,這個男人,這一國之君……對他到底是甚麼樣的想法?
也罷,反正這正是他要的結果,他要這個男人在他面前放鬆戒備,那麼他才可以……
「唔啊﹗」像電流一樣突竄全身的快感,瞬地打亂了高漸離的深思,他看不見,男人的粗喘聲與進出的觸感卻令他更加的敏感,他受不了下身同時被前後的撫弄,仰起頭高聲吟叫。
「舒服嗎?」嬴政得意地笑了,「孤王的技術,有比荊軻厲害嗎?」
「閉嘴﹗不要談他……」高漸離的神智遊離在快感與憤怒之間,嬴政的進逼令他一再的失控,淚水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卻不是出於揪痛的心,而是嬴政帶來的狂烈情潮。
他背叛了軻,卻又留戀著軻。他憎恨嬴政,卻在他的底下承歡。
「漸離……老實告訴我……」嬴政親吻著那雪白不染塵俗的頸項,低吟道,「你有沒有……半點喜歡寡人?」他希望,性愛能夠把他的執著情意傳達給高漸離,然而對方卻似乎無法領會。
高漸離喘息著,在最後的高潮來臨時,他就像失去絲線的木偶般,軟倒在床上,昏睡前,喃喃自語般喊著那個人的名字。
軻………
X X X X
嬴政對高漸離的寵,是超越三宮六院,超越江山社稷的。
封號始王的他,一統江山後大開土地,實施多項的大型建設,連結長城,混一車書,重建六國城邑,重新整頓朝廷的系統,因為他是史上首位統一天下的皇,所以他不得不謹慎,不得不殘暴,他只能用帝皇學去約束百姓,鎮壓叛亂,相信這是天下得治的良圖。
統一之初,百姓無不欣喜,因為他們終於能夠脫離戰火,然而總也會有人因為懷戀故國,而對秦朝懷有敵意。
不知道是從哪裡燃起的消息,就像燎原之火一樣,迅速的燒遍了全國國地,成為謠言。謠言的內容是,始王有了新寵兒,為了這位美人,他擲上萬金搏其一笑,更舉行宮廷大宴,只希望能夠令美人傾心於他。
這位美人被封為麗妃,為了日夜寵幸她,秦王正議定在王都不遠處興建阿房宮,使他們可以日夜朝夕相對,大被同眠,當交頸鴛鴦。
而為了討美人的歡心,本就無甚根基的國庫正瀕臨空虛,秦王因此下達召令,對六國遺民苛徵暴斂,又強徵大批的力役進行建設,民生一時怨聲載道。
咸陽宮.九重天壇
祭天之禮,是顯天子威儀的重要儀式。建國初時,為了整頓朝治,嬴政一直疲於奔命,至現今才有空閒時間預備祭祀蒼天之禮。
這裡是皇城最高的一座城樓,號日天壇,也是全國最高的建築,是最接近上天之處,也是只有天子才有資格踏足的地方。
絲竹樂手在下一層的廣場之中奏樂,而群臣則匍伏地上,他們朝天膜拜,上蒼,是生民之母,天子,則是蒼天派遣來治理人民的九五之尊,所以他們無一不誠心誠意的祭拜。
唯獨,身為首席樂師的高漸離垂下了頭,雖無意識地擊築,心理卻絲毫沒有敬虔之意•
對他來說,太子丹才是合該稱皇的君主,嬴政是宰相呂不韋與先皇妃子通姦所生的孽種,出身不正,且又是以力假人的霸主,能并合天下,不過是靠強勢的軍力與高壓,這樣的人,又怎可能為天下蒼生帶來幸福?
再說,對於秦王,他於國於私,也有一分深仇大恨,實在無法誠懇地尊他為天子。
祭天儀式響起了浩瀚的鐘鼓之樂,歌者獻唱著詩經.生民,從天地之初,后稷之生,唱到周皇朝,高漸離在停下擊築的手時,又陷入了思潮。
「軻,太子丹雖然是燕之主,但連結一人之後交,捨棄國家之大業,憂悠寡斷,實在不是共與謀事的好君主。……不如,且讓我參與要談,出點刺秦的良策。」聽到那人要單獨刺秦,他的心裡只有惶惶不安與擔憂,下意識的就說出了這一番話。
不是他不尊重太子丹,而是他太年幼了……只為了自己的個人利益,竟想以燕一小國去批強秦的逆麟,這無疑是以卵擊石,愚昧之舉。
更沒料到的是,荊軻竟然會擔下此重任,成為刺秦的人選﹗
「離弟,小固不可以敵大,弱固不可以敵弱,然而若然我們甚麼也不做,也不過成他人的俎上肉,受秦的擺弄,然後步趙楚的後塵。」低沈好聽的嗓音,充滿著深沈的智慧,荊軻冷靜地分析道,「當年毛薦以刀脅逼平原君歟血為盟,表示不再進犯諸侯並還與所侵掠的土地,不也成功?我認為……謀事在人,成事也在人,只要我們有良好的準備與計策,未嘗不能出奇制勝。」
「但……」高漸離低頭,只覺得自己站在絕崖之上,被風吹得左搖右擺,「我怕……」
「沒事的。」荊軻握住他的手,給予安慰的笑容,「我已經有了計策,最利的匕首、最佳的助力、最適當的時機、最豐厚的餌……我一定會取下嬴政的首級。」
「……」高漸離也回握對方的手,「不可以扮他人執行任務?」
「我本生於衛,衛王卻因不聽我的陳說而被秦所滅,因而流落至燕。荊軻一生未曾幹過甚麼大事,太子殿下能夠給我如此寶貴的重任,是我的福氣,也是我的機遇。」回想往事,荊軻的目光變得渺遠,「長久的旅途,是在燕遇到你以後定下來,燕是你我的家國,我們憂傷時局,時常欲為國家出一分力,男兒之志,正在報效家國,如今既蒙信用,荊軻自是慷慨赴死。」
「軻,答應我,惜命。」此去凶險重重,九死一生,知道勸不住他,高漸離也只能由衷地叮囑。
「嗯。」荊軻抬頭,眸光充滿了堅決,我不會辜負你,更不會負田光先生、氾將軍之以死相託。」
所以,他衣袂一揮,絕塵而去,從此天人永隔,生死永訣。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這一著,太子丹錯了,荊軻錯了,他高漸離,燕國,都成了大輸家,成了弱肉強食下的犧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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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月色皎潔,清風徐送,水波不興。
嬴政的心情從來沒有如此好過,此刻他就像是在花叢飛舞的蜜蜂,因為春之女神的降臨而欣喜若狂。
「想不到你會主動提出泛舟湖上,朕可以將此解讀為你想和朕共賞湖景山色嗎?」他倚著窗戶,看著水光接天的美景,鎮日勞碌於公事,他已經很久不曾如此愜意過。
「漸離無法與皇上『共賞』。」高漸離綻出鏡花水月般的虛幻媚笑,復又彈奏著楊琴。他通曉多種樂器,其中又以築技為絕,不過平常玩樂之時,他也喜歡一弄琵琶箏琴。
「沒了視覺,你還能夠嗅到江水的氣味。」嬴政心一沈,竟覺得憐惜與內疚。他用盡了一生的溫柔,將人兒擁有懷中,「你還能夠感受寡人的體溫。」
高漸離不像從前一樣木然的順從,反而是主動的依偎進對方的懷裡。
「漸離……」輕吻著光滑的額,嬴政只覺得自己已在幸福的迷霧裡飄浮,「我可以理解為……你已經不在恨寡人了嗎?」為了逗高漸離的歡喜,他一忙完公事就去陪對方,又送上最上好的樂器供他賞玩,又安排了多名貼心的從人照顧,只是之前他的努力卻只換來高漸離沈默的馴服。
如今,他可以把這當成是辛苦付出的回報嗎?
「……昨天晚上,漸離夢到了那個人。」高漸離享受著愛撫,嬴政的手勁卻突然一緊,他知道……嬴政在意。
「哼……是那個刺殺寡人的死士嗎?」嬴政冷哼,心情頓時掉入谷底,他知道,高漸離對荊軻是有特別的情愫。
「他……問我。」高漸離扯過嬴政的手,雙手與之交握,很輕、很輕的撫弄著,「逝者已已,留戀何用。燕既已亡,念之何由。我看到他被鬼差陰司帶走,甚至都不回頭看我……」
聲音哽咽,是真?是假?敗給愛情的同時,嬴政面對高漸離時早已卸去機心,他單純的為伊人心痛,所以他疼惜的吻著他,希望能給他安慰。
「就在我絕望的時候……腦海中,想起了你的身影。」高漸離抬頭,他看不見,但他感受到嬴政呼出的氣息,「你安慰我,說……沒事的,漸離……你看著我,我會保護你,這生、這世……」
嬴政呼吸一窒,緊緊的抱住了他,手勁大得像是要把他融入體內。是呀……他早就已經愛上了這亡國奴,為了他,他不計前嫌的免其死罪,也不計較他是否會有復仇之心,只想留他在身邊,一生一世的守護他、愛護他……
「漸離………」嬴政深情地呼喚懷中心,此生,他就只要他一人,「孤王發誓,絕不負你。過去的事,孤王很抱歉,但希望你明白這是孤王的使命大業,孤王以後盡必補償你,就算是用孤王的生命也……」
「謝謝……」高漸離緊閉的雙目滲出了淚水,揚唇露出一朵絕豔的笑容,他突地拉過嬴政的手,讓他伸進自己衣袍之內,早就已經不著寸褸的身軀,「……可以嗎?」
「嗯。」怎麼不可以?他已經快忍不住了﹗嬴政翻身將之按在地上,接著解下彼此的衣裳,原始的節律輕快的搖動,震撼了二人汗濕的軀體,也晃了這江心的小船。
以星為盟,以月為證,他嬴政今生的愛,就是懷中的他……
即使死,孤王也絕不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