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因為這意外的發展,整個週末崎清義也和沈雪隼膩在一起。二人在第二早醒來後腼腆地道早安,隨又一同外出吃了豐盛的早餐。崎清義提議回家看他租來的電影,意外地發現沈雪隼和他同樣,偏好這些小道的藝術影片。
他們就依偎在沙發上一同看戲,起初崎清義還有點不自在,習慣了悠哉地雙手大攤的他難以像小女人一樣窩在男人的懷裡,看穿他這一點的沈雪隼先一步橫躺下來,親暱地靠在了對方的大腿上,還不時伸手進他的衣襬裡輕撫逗弄,起先還感到侷促的崎清義很快就忘記了突禿感,和沈雪隼玩鬧起來。
電影是關於塞爾維亞一帶的民族衝突,因為那一帶的地域在歷史上異動過無數次,被歐洲不少大國統治過,致使裡頭的民族混雜不清,即使想要高舉民族主義獨立自治,卻不知哪一派才是真正該掌權的,且也因為種族仇殺而惹來不少血腥悲劇。戲中男主角因此而和年少的異母弟弟失散,與不同族裔的女主角相遇亦因為國家的混亂而難以平穩交往,從相遇就注定了步向毀滅的二人死於暴氓的流彈中,崎清義靜靜地看著畫面變得一片黑暗,列出幕後人員的清單,只見大腰上的沈雪隼一臉複雜,他輕輕撩起他的瀏海,問道,「想甚麼?」
「你知道同性家庭嗎?」沈雪隼問道。
「嗯。」崎清義點點頭,在美國先開先河的新式家庭規模,隨著社會文化的開放,現在同性戀已經不再是惹人忌諱的污點,不少同性伴侶在允許婚姻的國家註冊結婚,正因為他們一生也不可能有任何子嗣,對予被父母生下來而遭拋棄的孤兒格外感到同情,不知從何時開始,漸漸增加了由兩個父親或兩個母親組成的家庭,他們為了補充不能生育的遺憾,而到孤兒院領養缺乏關愛的孩子,並把他們當成親生骨肉般撫養成人,然崎清義卻想不通這和電影有何關聯。
「你看到的那位和磐男一起的男人,是我的父親。」沈雪隼環著對方的腰,緩緩地說,「磐男也是我的父親,他們是我法律上的監護人。」
「……這麼說,你是被他們領養的養子?」崎清義啊了一聲,頓時了解到他們的關係,聽沈雪隼昨夜的剖白,他那夜與大板磐男的親密舉動是為了向自己撒謊,證明他並沒有思念著自己,然而大板磐男之於他來說,卻無可否認是重要的存在,不然日本初遇之時,沈雪隼是不可能為了對方而全速趕到開演的會場。但從沈雪隼口中得到了真正的解答時,他卻覺得意外,「可是大板磐男看起來才……」非常年輕,甚至比自己可能還更年輕,縱然他身邊的男人看起來已經步入四十壯年,大板磐男也應該只有……
「磐男今年三十八了,」大概是想起那張欺世盜人的纖瘦臉貌,沈雪隼半抿唇微笑,「我爸則是四十五左右吧……其實他們差蠻多的,也不知道為甚麼一見鍾情。」
「三十八?他看起來比我還年輕。」崎清義毫不掩飾他的驚愕,「那他們是從甚麼時候領養你呢?」
「大約……二十年前吧……」沈雪隼雙手又伸進了對方的衣服裡,不規模地輕撫著小腹處的肌理,「我是未滿十六歲就發生性行為而意外懷孕的棄嬰,母親產下我後把我關在廢棄的洗手間,自己則跳樓自殺了,我被警察找到時,已經因為喉嚨積滿嘔吐物而半休克了。」
「……Mathis……」崎清義心頭隱隱作痛,他知道這是對方對他信任,敞開心扉的表現,早知道男人的世故與成熟是許多人生歷練所做成,卻沒想到會是這樣令人痛心的過去。
「我在孤兒院待到六歲左右,本來像我這麼大的孩子是不可能再被領養的了,因為已經有了記憶和個性,可是磐男和錫磊覺得我天分很好,而且看起來很機靈,就把我帶回去了。」沈雪隼抬頭對上那閃著惻隱的褐瞳,「你沒認出我父親沈錫磊嗎?你之前應該有和真璧合作過吧?」
崎清義搜索著腦海中的回憶,初見那個男人的時候就覺得有一絲熟悉的感覺,卻記不得是從哪裡看過,現在經沈雪隼這麼一提,他就憶起在商業離誌上的企業家專訪,好像曾經見過沈錫磊的近照。
「他是連鎖酒店業的帝皇,真璧也是他旗下企業之一。他需要培養一個接班人,加上磐男也喜歡孩子,所以就選了我當養子,從少我就被帶到世界各地的飯店視察和研讀,以作為一名出色的經營者為目標。這也是為了報答他們選擇了我的恩情。」沈雪隼懷念似地道,許是想起了多年來的種種,「現在我就是以飯店經理人的身分四出駐守,先從飯店管理協會的角度去觀察同行的發展,到錫磊覺得時候到了,我就會回去接掌他的職位。」
「真是令人驚異的過去。」崎清義握住他的手,阻止男人越來越露骨的撩撥,「不過令我在意的是……原來你比我還年輕一年嗎?」
「你二十七?」沈雪隼訝異得連忙坐起來,仔細地打量著崎清義,「噢,Dio,你真的有二十七?」
「是、完全正確。」崎清義苦笑,「我本來還以為你比我大很多呢﹗」
「初見你的時候,我是想著哪裡來個這麼開放的美青年。」沈雪隼認同地點頭,「你的氣質很特別,混合了豪爽隨性又同時含蓄古雅,讓我一下子就陷下去了……那時我想即使你還是學生,我還是想要得到你。所以就打算半帶玩笑地誘惑你…」
「關於這點,我們是相同啦。」崎清義抱住他,「對不起,如果我那時沒有怯懦退縮,我們就不用繞這麼大的圈子了。」
「不會,我現在很幸福。」沈雪隼將他揉進懷裡似的回抱住,「I
love you,Dio。」
「我也是……Mathis。」崎清義回道,頭一次覺得訴說愛意是這麼自然,發自內心。沈雪隼卻伸出食指點住了他的唇。
「叫我雪隼。」他祈求似地道,「只有父親和你,能這樣喊我。」
崎清義綻出一道燦爛俊美的笑容,優美的男音呼喚了戀人的名字:「雪隼。」
渡過了前所未有的愉快週末,崎清義星期一清早就在情人的吻別下輕鬆上班去。然而人才光到達公司大樓,他就愕然地停住了步伐,對於這數天來的突然爽約及對崔霧生的交代,他幾乎都忘了,看到身旁不停走過的屬下,才想起自己有必須謹慎認真去思索的問題。
崔霧生和他認識差不多滿一年,交往的時間更是短促,然而崎清義心裡還是對他抱持一種歉疚感,因為抱有好感而答應交往,雖然一直努力地讓自己去回應他的感情,對於他卻是友好的親近多於戀人的情熱。
即便如此,崔霧生對他的感情他並不想要以如此不負責任的方式作結,希望不傷害對方的前題下分手,更不能拖延,否則他背叛了崔霧生的感情,也同時背叛了沈雪隼。
在心裡思索了好幾個說法,卻還是覺得不適合,崎清義一邊走,一邊陷進了沈思中。因此也沒注意到迎面而來的身影,就在他撞上了對方後,才訝然地後退幾步,不住道歉,「Sorry我剛沒注意路…真的很抱歉,有沒有受傷……」那是一名相貌絕倫的女性,那入時的打扮及豐腴的身材幾乎是男人心目中的女神,崎清義在腦海快速搜索,對方似乎並非公司裡任何一員,然而她卻確實地在自己辦公室的樓層出現。
「沒關係,我走路時也沒上心…」美女一雙圓潤的杏色眼瞳緊盯著眼前男人,靈動的明眸彷彿有甚麼欲言而止,她莞爾一笑,「失禮了,Mr.崎。」
崎清義一愣,沒想到對方卻是認識自己的,然就在他想要回應時,女人已經先一步越過他的身子離去,清脆的高跟鞋聲全然沒有半絲猶豫,崎清義回頭看著那優雅的身姿,心想大概是來拜訪公司的客戶吧?他並沒有再放在心上,隨即就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不意外看到旁邊崔霧生的房間也已經亮起燈來了。
他下意識地先繞到對方的房間打開了門,只見崔霧生難得眉頭深鎖,出神似地緊盯住桌面,然而那上頭除了書寫用的白紙和走珠筆外並沒有任何能引人注視的物件。
「有甚麼麻煩了嗎?」崎清義叩了叩門,問道,崔霧生卻驚愕得像是被老師抓包的學生一樣,倏地整個站起來,這突如其來的激動連崎清義也不禁莞爾。
「嗯、也不算是麻煩……早安啊,Dio。」崔霧生斂起慌亂的神色,回道。
崎清義並不笨,崔霧生難得狼狽的神色和剛才那位不速之客顯然脫不了關係,「剛才有一位美人走過呢,她是哪裡的人?現在還不到業務拜訪的時間吧?」
「啊……」崔霧生應和,一副『還是被你瞧見了』的無奈表情,「她是『克里姆』的CEO。」
「克里姆?是法國有名的香水品牌嗎?」崎清義挑起眉,思索著兩者的關係,「是要來談生意嗎?可是我們好像沒有要與奢侈女性品牌打交道的新企案?」
崔霧生苦笑,「我沒告訴你,我的父母是蘇豪百貨的董事層?為了與克里姆的品牌建立長久的合作關係,加上替年紀老大不小的兒子繼後香燈,他們打算兼職月老。」
「月老?」崎清義對這新鮮的名詞露出困惑的表情。
「就是中國神話裡,掌管婚姻愛情的老公公。」
「啊……就是要結婚吧?」崎清義頷首,「這不出奇,我哥也曾經不止一次被逼迫過,只是到最後都使盡手段解脫了。」從工業革命就已經遺留下來的派閥制度在商業社會裡其實依然存在著舉足輕重的價值,即使現代的資本家高聲吶喊著民主與自由,在權力的最核心卻依然是保守的,所謂的信任只能從血緣之中建立起來,因此若想要讓兩個龐大的權力永遠結合,只能由下一代的姻親關係作為憑證。
大概再過幾年,自己也會不時承受來自家庭的婚姻壓力吧?雖不曉得自己能否像兄長一樣能幹巧妙地避開,但即使父親把自己綁上婚車,他還是不會碰新婚妻子一下吧?畢竟……他已經決定對一個男人承諾一生的感情了。
想到這裡,崎清義抬頭看向一臉苦惱的崔霧生,是打算要在今天和他說清楚,然而現下他正為另一些事兒煩心,如果自己現在告訴他分手的事情,恐怕是落井下石般的傷害。
「那麼…你打算怎麼處理?」崎清義斜著身子靠於門邊,問道。
「我已經回絕掉,只是沒想到那位女士會強悍到堵上我的辦公室談判。」崔霧生誇張地嘆一口氣,抬頭看向對方,「知道嗎?Hugo,她三十歲,離婚兩次還帶著一個小男孩,可是她卻非常需要這段婚姻,因為這能保證她在克里姆的地位。」
「看不出來。」毫不掩飾訝異,崎清義回想著剛才那張豔麗的臉容,雖看得出對方早已脫離了清澀的少女時期,卻不像個飽經風霜的女人,「她一定是愛自己多於任何一位丈夫。」
「就貌合神離的策略婚姻來說,她確實是最好的對象。」崔霧生自虐似地輕揚起嘴角,「只是我並不是委曲自己在權勢之下,這好像在說…我也不過是個懦弱無法控制前途的男人而已。」
「確實是,不過很多男人也樂於這樣做。」崎清義頷首,想著大學時代認識的紈絝子弟們,哪個不是相同的下場呢?「有些夫婦還是會在結婚後產生出真感情來。」
「那是就異性戀而言……Dio,你知道我沒法。」崔霧生站起身,彷彿想要甩去方才的煩躁而鎖上了門,輕輕撫上上司的臉頰,「我愛你啊。」
崎清義垂下褐色的眼瞳,嗯唔了一聲,還不能講……現在說的話會讓崔霧生更痛苦。
下班的時候,崎清義駕著代步的小型座駕往銅鑼灣的大型百貨公司去,頂樓處的書室是他近來酷愛的消閑地點,那裡除了收錄大量中文書藉外,還有從日本空運而來的原裝小說,對於正在努力學習漢字讀寫的他來說,實在是最好的溫習空間。
就在他悠哉地閱覽著沒有封套的袖珍小說,試圖讀懂艱澀的漢字時,褲袋裡傳來手機微微的震動。
「HELLO?」他按下通話鍵,聽到那裡傳來令他安心的聲音。
「義﹗」甜膩專屬於情人的呢喃自耳際響起,崎清義不否認自己連心臟都有瞬間的軟化,第一次有人用他的日文名字如此親暱地呼喊他,即使是家人也未曾這樣喊過。
「……雪隼。」已經可以以字正腔圓的標準廣東話喊出情人的名字了,崎清義得意地勾唇微笑,「怎麼了,突然打給我?」
「我想你啊……工作剛告一段落,就打給你了。你呢?下班了嗎?」男人的聲音混雜在優美的古典音樂中,崎清義推想這應該是飯店的待客大堂吧?
「嗯,現在在書店。」崎清義回道。
「那麼勤奮?我的義果然不可小覤。」男人脆鈴般的輕笑。
「我想和你一樣,能夠講很多不同語言的情話啊﹗」崎清義邊說著,邊走到書店外的走廊間,以免打擾正在閱讀的其他客人,「你呢?工作很忙嗎?」
「嗯,有一位大客人預訂了這裡,所以監督要比平時還要嚴格了,既不允許員工有半刻的懶散,卻又擔心管太緊了會惹來下屬的不滿,還真需要交際手段。」沈雪隼苦笑著說出自己的不擅長,他就是這樣的男人,對甚麼也以客觀平淡的角度去觀看,然這卻更令人對他信服,因為他只承諾自己底限能夠做到的事。
「大客人?」崎清義撇唇,「這次又是總統的夫人?還是外交官的情婦呢?你要帶人到遊艇會玩樂一星期,把南中國海域的所有群島玩一遍嗎?」
「很遺憾,雖然這回我極度想要挑起你的嫉妒感,但下星期來的卻是比那些夫人們更加重要的客人。」
下星期?崎清義濃眉一挑,心裡只覺得有不好的預感,「………不會是崎美國總裁一家吧?」
「BINGO﹗」男人吃吃地笑了,「義,我要負責接待你的家人呢,這比任何客人都來得緊張,我怕我一旦疏忽,就會令伯父對我的印象變差。」
「那你得好好幹,即使將來我要娶你過門了,我爸也不會反對。」崎清義以牙還牙地回嘴,卻是調情的意味多於調侃,「這還真是刺激……我們必須在老爸和老哥的眼底下偷情喲…」
「是啊,我還滿期待的。」男人沈默了一會兒,突然玩鬧的口吻微斂,「先別說這個,你和Mr.崔說清楚了嗎?」
「……今天有突發的事情,我還不能說。」崎清義也沈下語調,「他被逼婚,光是父母的壓力已經令他透不過氣來,我不想在這時候令他更煩。不過……雪隼,你放心,我不會再和他單獨相處或做出任何情人的回應。」
「我明白,你是說一是一的人,我不會不信任你。只是有些事我怕錯過了時機,就一直無法說清楚了。」男人深吸一口氣,平淡地道,「當然那也包括了我的私心,如果你不和之前的男人斷乾淨,我無法完全相信你對我的感情。」
語調雖輕,但崎清義卻覺得這彷彿是一記鐵鎚搥在自己心坎,沒錯,拖延下去等於同時玩弄兩個男人的感情。
說不想要令崔霧生增添煩惱而延後,其實那不過是把攤牌時機推遲的藉口,既然決定了要選擇另一人,他就應該早些讓崔霧生了解,而不是那樣曖昧地維持著關係,享受對方的專注與溫柔。
「我今天晚上會跟Hugo說。」他緊掐著手機,「然後我來找你……」
「那我在你家門前等你。」彷彿許下甚麼神聖的諾言一般,男人無比凝重地低語,接著掛上了電話。
崎清義隨即搜索手機裡的通訊錄,撥了崔霧生的電話,撥接鈴聲響了不到一下,那邊廂馬上傳來了男人喜悅的嗓音,「喂,Dio嗎?」
「Hugo……我有話想跟你說。」崎清義在心中默唸著模擬過幾次的台詞,啟口。
深夜十二時正,一輛玄黑色的BMW停靠在這棟私人公寓的底層,穿著剪裁俐落的西裝的高大男人正倚在車邊,默默地注視著車道上漸漸變得稀少的車流。
他從西裝口袋取出煙盒,好幾次掏出香菸想要點燃,然而刁在嘴裡的時候又彷彿後悔似的把菸收點盒裡,一瞬也不瞬地凝望著前來的車輛,期待著其中有熟悉的坐駕會在自己跟前停下。
他站累了,就坐回BMW裡,打開音樂讓憂鬱的藍調輕輕在車廂裡流瀉,閉目養神,然而只要外頭稍為傳來一點聲響,他還是會馬上睜開眼睛,期待能看到等待已久的人的臉容。只可惜,每一次他睜眼也只是滿滿的失望,眼前依然是空曠的馬路,潦落的疲憊人們回家的身影。他看著錶板上的電子時鐘,從十一時來到這裡,一直等,一直等,不知不覺已經步入凌晨了,然後是一時、一時三十分、二時正……他所期盼的人依然沒有出現,歌曲翻播了再翻播,男人成熟挺拔的臉龐被夜色籠罩上了大半的陰影。
男人玩弄著手機,那個能夠倒背如流的號碼撥了又撥,可除了黃昏那一通外,就再也沒有接通過。男人皺起眉,憂心,卻也同時不安,然而他還是努力維持著平穩淡然的表情,只希望情人能夠在下一秒出現,證明他的顧慮是多餘的。
然而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渡過,他所期望的卻一直沒有出現。直至黎明豔紫的彩霞佈滿了天幕,男人瞇起眼睛,這才發現自己在車廂裡迷迷糊糊地小睡了一遍,還是沒有等到想見的人。他又撥打了一次手機,這回終於接通了。
男人因為驚喜而快速坐直身子,就等待彼端那熟悉的聲音響起,然而鈴聲響了許久,卻依然沒有人接聽。就在男人快要被失望再次衝斥住腦門時,電話喀嚓地接通了,卻是一道嘶啞陌生的嗓音。
「喂……」純正的廣東話,慵懶低沈的男聲,男人臉一沈,切斷了通話。
突然間,強烈的怒火襲滿了全身,雖知道事情也許並不是自己想像般的不堪,他卻還是無法控制自己往壞方向想去。他知道,這是張狂得能吞噬人心的妒火,這還是他頭一次領悟到這令人折磨的滋味,可笑的是,他竟從憤怒之中意識到,自己對對方的在乎,已經超越了從前任何交往過的情人,甚至自己最敬愛的兩位父親。
放任自己靠在柔軟的真皮座椅上補眠,男人卻做了異常狂暴的夢,夢中的內容在醒來的時候已經忘掉了,但那恐怕是將那可恨且令他嫉妒的情敵親手撕裂之類的夢吧?
早上七時正,墨色BMW悄悄地駛離了這棟公寓。
時間回溯到前一夜晚上九時正,蘭桂坊的同志酒吧『小姓』。
崔霧生把一杯烈酒灌進喉裡,不理會那灼燙聲帶的疼感,他垂下墨色的眼瞳,淡淡地應道,「是這樣啊……」
「嗯。」崎清義點點頭,「Sorry,Hugo。」
「不。」崔霧生苦澀地搖頭,「一開始就是我單方面追你的,而且我也隱約感覺到,你對那個男人有點不一樣,從那天你們在海傍見面時的反應就猜到了。」
今天二人鬱緒的氣氛在這狹少的包廂裡彌漫著,雖然臉上掛著憂心的表情,但同時也明白必須尊重客人私隱的日野,在了解到二人並不希望被干涉後,也只是送上清酒,接著識相地離開,留給二人獨處的空間。
「我和雪隼雖然見面的機會不多,可是每一次都會有種強烈的吸引力,牽引著彼此,我也不曉得該怎麼解釋……」崎清義那帶褐的瞳眸滲進了溫柔,「Hugo,我對你很抱歉,可是我更不想跟你說謊,因為我現在已經和雪隼在一起了。」
「是這個週末的事吧?你也是因為要和他見面而扯謊甩了我。」崔霧生苦笑,「你已經傷了我囉,Dio。」
「我可以向你賠罪。」崎清義嘆氣。
「那你吻我。」雖然已經喝下了一壺清酒,崔霧生的瞳眸卻依然異常的清明,甚至比平常更具逼力,「最後……我要一個你全心全意想著我的吻。」
「……這樣就完結了嗎?」崎清義問道。
「嗯。」
「之後還是朋友?」
「……等我療好傷後再說。」
崎清義沈默了一會,接著身子俯前,雙唇貼上了崔霧生的唇,本來是打算蜻蜓點水的輕吻,對方卻倏地扯住他的肩,不讓他離去,並伸出舌葉侵入崎清義因驚訝而大張的口腔,就著這緊緊環抱住的強勢施與了無比纏綿的深吻。
崎清義從沒有這麼深刻地意識到自己與對方體力上的懸殊,男人潛藏在軀體裡的蠻力緊箍著他,即使費盡全身的氣力去抵抗,還是只能勉強扯開一兩分,隨即又再被更緊窒地吻住,直至崔霧生的氣息都沾滿了他的唇,雙臂力道稍微鬆懈了,才在崎清義的推卻下分開了身子。
「……夠了嗎?」崎清義抹著被彼此的唾液濡濕的唇,猶在喘氣地問。
「嗯……」崔霧生低頭,這時才像做錯事等待主人懲罰的大型犬,「對不起……我其實很不想放開你。」
崎清義沈默著,這世上沒有不痛苦的分手,除非二人對於這份感情早已厭倦,否則要崔霧生馬上割捨自己,確實是困難的事情。
然而他已經不能再回應更多,假如在這個時候給了憐憫和安慰,不但有可能傷了對方的自尊,更可能給予對方可以復燃的奢望,與此一來就是對沈雪隼的背叛,因此他也只能沈默不語,等待崔霧生自動平復心情。
「我先走了。」崔霧生提起擱在一旁的公事包,放下酒錢,刻意垂下頭,然而崎清義卻看到他微紅的眼眶,一個成年男人竟然在另一個男人面前落下淚來,令崎清義內心更加愧疚,也更了解自己拒絕了一個愛自己愛到心坎裡的情人。
「……明天見。」即使分手了,二人上司和下屬的關係還是無法改變,崎清義凝視著桌上的酒瓶,刻意不去看崔霧生那張令他幾乎心軟的臉,耳際聽著對方漸漸遠去的腳步聲,還有店門被打開又再次關上的聲音。
想著這樣就好,這樣才是正確的做法……崎清義把已經冷卻的清酒呷進嘴裡,卻嚐不出是甚麼味兒。
就在這個時候,日野遞上了新的酒瓶,一臉欲言又止地以雙眼皮的大眼直視著崎清義。
「我們分手了,就如你所見。」崎清義無奈地揚起唇,朝少年說道。
「理由?」日野一邊把溫好的新酒換過桌上的冷掉的舊瓶,問。
「我見異思遷。」崎清義一手支著下巴,默默地凝視日野那靈活俐落的手,「很卑鄙吧?」
「這個圈子常有的事。」日野不以為然地聳肩,「見慣不怪,只是有點意外這次Hugo好像是認真的。」
「他是一個好情人,可是我和另一個人更有戀愛的感覺。」崎清義坦誠以對,「這樣的理由太難令人接受,是吧?」
「果然美國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日野瞇起像貓兒一樣漂亮的黑瞳,調笑地說,卻沒有半絲責備崎清義的意思,「幸好當時我沒有把你的調情當真。」
「是啊,像我這樣的男人,還是遠離一點好。」崎清義側頭,彷彿能透視一切的淡色瞳孔凝視著對方,「我好像沒有再點酒了?」
「這是那邊的小哥送你的。」日野吐吐舌,指向後頭吧臺的位置,「好像是以為你被甩了,又對你有意思,想要乘虛而入?」
「哦……」崎清義一陣苦笑,瞥向日野後頭,果然坐在吧臺處,有一名男子正朝自己的方向揮手,在雙目交接之時,露骨的表達出輕佻的邀請。
「請回絕他,我沒有這方面的興趣。」崎清義馬上就知道對方打的只是一夜的企圖,推開日野送來的酒。
「我待會代你說,不過酒不喝白不喝,他已經付錢了,你就當是上天掉下來的禮物吧?」日野淘氣地笑了笑,接著轉身離去。
崎清義默默地呷著酒,只見日野和那名男子交談了幾句,男子露出了失望的表情,鍥而不捨地朝自己看去,但在不再得到眼神交接後,也只好放棄,繞到別處去。
苦笑著,崎清義待在空曠的包廂,獨個兒啜喝著溫熱的日本酒,比西洋酒略微溫順的口感令酒液在通過喉頭時帶來一種舒暢的灼燙感覺,看著外頭的客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再也沒有崔霧生的身影,崎清義從錢包掏出酒錢,擱在桌上,離開了包廂。
「有空的話歡迎到來,就算是獨個兒也沒關係啊﹗」在吧桌處抹著酒杯的日野以商業笑容說道。
「我會的,下次見。」崎清義點點頭,接著推開了『小姓』的門,往外頭走去,香港特有的潮濕空氣每每總是令他覺得呼吸窒礙,黏膩不適,他掉下西裝外套,掛在臂上緩緩在人潮中漫步,直至走到停車場,尋找停泊在裡頭自己小型的Toyota。
就在他按下解除安全鎖的鍵時,皮鞋清脆的踏步聲在後頭響起,崎清義轉身去看,就著停車場暈黃的燈光,他不太能認出對方的身分。
「Mr.崎?」男人單手插在口袋,穿著淡色襯衫西褲的他樣子非常陌生,崎清義在腦袋搜索了好一會,然後想起對方是剛才在酒吧朝自己搭訕的男人。
「你認識我?」他下意識警戒起來,因為對方的態度並不像是尋找玩樂的伴侶,倒像是有備而來,而且他知道自己的名字。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男人從外套內側取出一張照片,「知道這是誰嗎?」
崎清義遲疑了一下,還是走近男人,接過照片,褐色的眼瞳訝然一睜,那是崔霧生和自己之前在『小姓』喝酒,親暱地雙手交疊著的情景,瞳孔緊縮,崎清義抬頭,「你有甚麼目的?」
「沒有。」男人扯出一抹猥褻的笑容,「只是想找你去叙一叙……」
崎清義防備著男人的舉動,這時,一道強猛的力道卻倏地從後勒住了他的脖子,柔軟的布巾覆蓋過他的口鼻,崎清義想要奮力反抗,可是在驚訝地倒吸口氣時,布巾裡濃濃的化學藥品味馬上透過氣管傳送至大腦各處的神經,四肢在瞬間彷彿被抽走了力氣一般,他的視野漸漸變得迷濛起來,在失去意識前,就只見到男人的身旁冒出了數個人影,而自己則被數雙手穩固地箝制住。
太大意了……陷入黑暗前,他懊惱地斥責自己。
九時三十分,崔霧生看了看腕上的手錶,從『小姓』離開後他就到附近的街道散步,平伏情緒。打從那名男人出現後,他就有股劇烈的不安,覺得總有一天,他所愛的人會離他而去,只是想不到事情發展來得這麼急促,不過是一個週末,戀人已經作出了選擇。
說不難過是假的,雖然這不是第一次交往,但每一段感情崔霧生也非常認真去愛對方,他總是擔心自己是個不稱職的情人,令對方感到不足,然而感情這回事,卻並不是付出多少,就能有多少回報。即使他費盡心力去寵一個人,假使自己並不是對方的真命天子,那麼再多的付出也是徒勞。
還是回去吧,今天並不是星期五,他和崎清義明天還是要恢復上司和下屬的關係。早些回家洗澡、休息,睡個安穩的覺,明天才能有精神再拼搏,他可不允許自己被感情上的事兒而影響工作效率。
就在他這麼想著的時候,車道處一輛香檳金色的Mercedes
Benz緩緩地在他身後跟隨著,車窗下滑,女人特有的高亢聲音呼喚了崔霧生的英文名字,「Hugo。」
他停下腳步,回頭,只見富麗堂皇的外國車裡,坐著一名高傲而豔麗的女性,是今天早上才來逼婚的克里姆執行長。
「是你啊?傅小姐。」崔霧生露出不怎麼歡迎的無奈表情,現在他並沒有心力再去應付這名事業女性的強勢,「對不起,我現在很累,有事明天再談吧。」
「崔霧生,如果你現在不上車,你會後悔的。」傅燕華瞇起塗滿修長睫毛液的美眸,菱唇輕啟,威脅的意味卻額外濃厚,「還是你親愛的上司變成怎樣都沒所謂?」
「……甚麼意思?」本來打算撇頭離開的崔霧生皺起濃眉,首次正視車上不可小覤的女強人,「你對Dio做了甚麼?」
女人好整以暇地掏出煙,輕叼在唇邊,點燃,整個動作俐落而直截,沒有半絲矯揉,「被知道了哦,你和崎先生的關係。」
「……關係?」崔霧生走近Mercedes,臉色一沈,「你是甚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們是同性戀,而這段秘密的關係被徵信社揭出來了。」女人挑起半邊眉,回道。
「……被誰?你嗎?」崔霧生倏地拉開了車門,就要把女人粗暴地揪出來,「你該不會對Dio動手腳吧?」
「冷靜下來,如果是的話我有必要來找你嗎?」女人冷冷地拍開他的手,努努下巴,「上車來,我再慢慢告訴你。」
崔霧生猶豫了好一會,然對前戀人的擔憂還是凌駕於一切,他馬上繞到另一邊,坐上了副駕的位置,傅燕華隨即踏上油門向前筆直地駛去,同時把一個信封丟到身邊男人的腿上。
「這……」崔霧生取出信封裡厚厚的一疊照片,無比愕然,那裡頭有他和崎清義在公司、街外以及住家前相處的情景,親暱的肢體動作、眼神交流,都被攝錄了下來,包括那天他們詭異地繞到公司大堂的洗手間,在裡頭互相發洩後裝作無事離開的事情,全都被偷拍了﹗
「傅小姐,這是你委託的徵信內容嗎?」崔霧生只覺得怒氣只在爆發的邊緣,私隱受到了侵犯令他嚴重感到受辱,假如旁邊的是男人,現在他就會馬上撲上前,給他飽以拳腳。
「我也是今天才收到的,這是關心兒子動向的父母的一點心意。」傅燕華目不斜視緊盯著前面的道路,「你的父母對於和上司鬧出這樣的緋聞感到非常不滿,畢竟百貨企業的高層獨子紓尊降貴進入崎分社當個副社長已經是一項侮辱,現在還要和崎家族的么子做出這樣荒唐的事,貴父好像將這一切都歸咎於崎先生的品德腐敗呢﹗」
「……是我爸媽?」崔霧生微一頓,進入崎分社當個上班族的他本意是為了掙脫父母的束縛,嚐試以自己的能力能夠攀升到哪個階段,卻沒想到這事會惹來雙親的不滿,「……那麼你剛才說不聽會後悔的事是…」
「雖然不知道詳情,但你父母似乎打算採取一些手段,讓你對崎先生徹底死心。」傅燕華駛到位處九龍舊區,櫛比鱗次的舊式住宅大樓,一邊逡巡著半空中飄揚的招牌,「我查到了他們委託的徵信社就在這附近,問那裡的人應該可以知道些枝微節末。她停在某一棟破落的樓房前,「是這裡,下車吧。」
「你幫助我的理由是甚麼?」推門車門前,崔霧生問道。
「賣個人情給崎家族,同時要你答應與我的婚事。」傅燕華眨眨眼,「等事成,我再和你談生意,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