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鋼琴演奏會除了司韻行外,還邀請了好幾名知名的音樂家表演。然而對於音樂一竅不通的顧憲行實在沒興趣再坐在座位上欣賞音樂,當司韻行退場後,顧憲行也藉著小休時間溜出演奏廳,在大堂裡打轉,希望能找出休息室的位置。
他只是來找司韻行,因此在對方演奏結束後,顧憲行也理所當然地離開演奏廳。
雖然是小休時段,然而真正離座的觀眾卻不多。顧憲行的衣著又十分簡便,一點也不像觀眾,故當工作人員走過時,都會誤以為他也是同事,並禮貌地點點頭作招呼。
顧憲行也微笑回應,接著不著痕跡地跟在工作人員後頭走進一道十分高貴典雅的走廊。由於這個演奏會堂是專為大型演奏會而設的,不管是牆壁的掛畫,又或是角落放的裝飾花卉,全都名貴而且經過細心挑選。
顧憲行微微皺了皺眉,也許是在酒吧生活慣了,對於這種正經得過了頭的高級東西,反而讓他有種不習慣的感覺。
走廊延綿不斷,就像迷宮一般,顧憲行邊走邊看看四周木門上的紙牌,每一張紙牌上也寫上了某演奏家的名字。
找了好一會兒,顧憲行從轉角處聽到了一點點矇矓的對話聲音。他下意識地靠到牆邊,不動聲色地傾聽對方所說的話。
「……必定要取消。那邊已經打了電話來,我不得不聽從。」聽不到開頭在說甚麼,然而顧憲行卻辨認出發言者是名女性。
「不行。」回應的男聲讓顧憲行心頭一震,只因為說話的人就是他要找的---司韻行。
「沒有不行,我已經訂了明天往維也納的機票,你沒有拒絕的權利。」女聲十分決絕地道。
維也納?機票?……顧憲行皺起眉,難不成司韻行要走了嗎?
「我還有事沒解決,短期之內不可能回去。」司韻行的聲音也十分強勢,彷彿在與女聲較勁一般。
「韻行……」女聲在這次換成無可奈何的嘆息,「當初對於你在台灣小休的要求,祖母已經十分不滿。現在不過是要你回去好幾天,你怎麼可以這樣斷言拒絕?你還只是剛出道的小琴師,沒有司家,你就沒有成名的憑藉了。」
「那傢伙批准我來這裡,就沒理由要我現在回去。」司韻行的聲音十分地冷淡,與顧憲行平常所熟識的迴異。
「韻行,你還不明白嗎?你不聽話順從,司家就不會養你留你。在這個音樂界,也再沒有讓你立足的地方。」女聲充滿了真切的勸訴,「你必須回去,為了你日後的理想。」
講這麼冠冕堂皇……換句話說就是司家不會養不聽話的狗吧?深知道司家與司韻行淵源的顧憲行打從心底裡感到不屑。
「奧麗,你再怎麼說也好,我還是不會回去。你身為經紀人,只要替我安排行程及拒絕演出請求就行,沒必要管我的家事。」司韻行用著冷漠的聲音劃清界線。
果然……韻行在生氣。不知怎的,顧憲行就是有這種感覺。
「韻行,我從小看著你長大,我知道你很恨祖母。可是都已經到了這種時候,為甚麼你也不願見她?司家年輕一輩裡,她最疼的就是你,若你不在她病危時看她,不是很無情嗎?」女聲從強硬軟化為哀求,似乎打算動之以情地繼續勸說司韻行。
「哼,我無情?」彷彿聽到最愚蠢不過的說話,司韻行冷哼出聲,「若不是看我比表兄弟們更早拿到鋼琴演奏級的認可,那老傢伙會待我好嗎?」
看來司家的關係遠比我所想的複雜……聽到司韻行冷得令人發寒的說話,顧憲行在心中暗暗想道。
「怎樣也好,終歸一句,你明天就得出發,今天晚上給我收拾行李,明天五時我到你家門前接你,就這樣決定。」知道再討論下去根本無法得出結論,奧麗下起最後的命令,接著轉身踏著高跟鞋離開。沒料到對方會突然結束話題的顧憲行來不及閃避,便被剛轉彎走來的奧麗撞個正著。
「啊﹗」奧麗驚呼一聲,拿著的皮包也被撞得摔在地上。
「呀﹗」沒想到被發現了……顧憲行同時也驚呼一聲,接著倉皇地替奧麗拾起皮包,「對不起……」他道歉道,同時下意識地瞥向對方。
剛才只聽聲音,還以為奧麗是位看起來十分專橫的女人,沒想到長得這麼嬌小,而且也有一副十分甜美的臉龐。若果顧憲行不是同性戀的話,搞不好也會對奧麗抱有好感吧﹗
「怎麼……憲行﹗」聽到奧麗的驚呼聲後尾隨走來的司韻行,在看到顧憲行後倒抽一口氣。
「你、你們認識的呀?」奧麗訝異地提問,看向顧憲行時微微浮起紅暈。雖然眼前的男人沒有司韻行那麼高大,卻別有一番魅力。
「呃……我是來找你的……」懊惱地搔搔頭,偷聽被逮個正著的顧憲行只能尷尬地解釋自己出現在這個地方的原因。
「這樣呀……」點點頭,不用想也知道顧憲行已經把剛才的對話盡收在耳中。司韻行並沒有說甚麼,反而瞥向正因顧憲行的外表而發呆的奧麗,眼眸裡盡是驅趕之意。
「呃……」被盯得有點不自在,顧憲行也怪異地回望奧麗。事實上,他實在不太懂得應付女人。
「抱、抱歉…」發覺自己失態了,奧麗失笑起來,自我介紹道:「我是韻行的經紀人,叫作奧麗.曼特拉,是司家專屬的經紀顧問。」
「哦…你好。」雖然對於對方的熱情有點受不了,顧憲行還是有禮地回以點頭,介紹道:「我叫顧憲行……是韻行的,嗯……同居人。」
「你就是被韻行黏得要緊的大哥哥呀?」奧麗又發出驚訝地叫聲,「我常聽冰冰提起你,聽說當時韻行到台灣,就是得你照顧了。」
「嗯。」下意識瞥了司韻行一眼,顧憲行馬虎地點頭。
「奧麗,你可以走了,已經沒你的事。」對顧憲行有著濃厚佔有慾的司韻行只差沒有一腳把奧麗踹開,能夠以這種咬牙切齒的語調發下逐客令,已經算是司韻行最大的讓步。
「呀……」本來想要再和顧憲行聊一會,卻接收到司韻行不耐煩到極點的視線,奧麗也只好識相地離開,「好的,那麼我先告辭了,再見。」說罷,她轉身往大堂走去。
倏地,氣氛變得僵硬起來。
「啊嗯………」不知該說甚麼好,顧憲行尷尬地假咳一聲,有意無意地瞥向司韻行道:「我聽說…你明天要回維也納……對吧?」
司韻行不語,只是以複雜的神色凝視著顧憲行。
「你……祖母病了吧?」顧憲行以著試探的口吻道,「我不知道你和司家的感情惡劣到甚麼地步……但好說歹說,對方還是你的祖母。所以我想……你回去個幾天也是應該的。」
「你真的想我走嗎?」終於,司韻行開口了,語氣卻有著難以察覺的痛苦。
「呀?」愕然地抬起頭,顧憲行對上了司韻行複雜得不得了的黑眸,他解釋道:「不……但你的家人有事,不可以不理嘛………」
雖然光是想起司韻行回維也納後自己又得過一個人的生活,顧憲行就感到空虛。但怎說他也是比司韻行還要成熟八年的男人,沒理由為了愛情而要對方和親人斷絕關係。
「憲行,我根本不想回去。」司韻行上前把顧憲行擁入懷中,彷彿要把他揉進體內般用力,「我討厭那裡……沒有人把我當人看,口裡說得有多好,背地裡卻說我是野種,沒有人會承認我﹗我一點也不想回去﹗」
原來是在撒嬌呀………顧憲行拍撫司韻行的背,果然,外表再怎麼高大,內心還只是個孩子。「可是你還是要回去吧﹗剛剛那個奧麗不是說這關乎你未來的理想嗎?想在音樂界立足就得頂著司家的名號呀﹗」
「我才沒有甚麼理想………我只是想要和憲行一起,去黑孔雀工作也可以。」司韻行搖著頭,苦著臉道。
「笨蛋,你以為黑孔雀一定會僱用你嗎?」顧憲行挑起眉不認同地道。司韻行成年後就以司家之名在音樂界上大放異采,對於實際社會根本就毫不認識,難道他以為工作是很容易找的嗎?
「總之,我就是不想離開憲行﹗」司韻行堅決地道。
「即使你現在不回去,一年後還不是要恢復工作,四處演出?」顧憲行嘆一口氣,雖然用哄孩子的口氣去安慰一個比自己還要成熟的男人有點奇怪,但誰教司韻行的撒嬌對象就只有身為戀人的自己?「不過是幾天罷了,你就去一去吧﹗說不定這次順了你祖母的心,她會允許你在台灣多待一年呢﹗」雖然心裡知道這是絕無可能實現的謊言,但總覺得自己不應該困住司韻行的顧憲行還是如此勸說道。
「真的?」司韻行的口吻多了一絲希冀,由於話是出自顧憲行的口,再怎麼無理,他還是會奉為圭臬。
「嗯……大概吧……」顧憲行支吾地點頭,他不知道司家的作法,但只要得到司韻行祖母的歡心,即使多留在台灣一年,應該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吧﹗
「那好,我這次就回去跟祖母說。」司韻行點點頭,接著溫柔地撫摸顧憲行的臉頰,「憲行,若是這樣的話,明天我就得出發了……」
「要珍惜時間是吧?」記得從前自己也和一夜情的美少年說過類似的話,顧憲行不禁失笑。
「嗯。」司韻行笑著在顧憲行的額上一吻,緊摟著情人的肩膀道:「那我們現在就回家吧﹗」
「好。」帶著無可奈何的笑容順從地點點頭,顧憲行只覺自己越來越拿司韻行無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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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韻行離開的那天,顧憲行並沒有到機場送別,事實上,當他醒來的時候,司韻行早就走了,之前帶來的行李也被收拾得一乾二淨,彷彿對方從來沒有來過一般。
並不是顧憲行不想送別,而是他根本就沒有力氣。分別前的晚上,司韻行理所當然地把顧憲行享用得徹徹底底,算是彌補未來幾天的寂寞。因此,顧憲行累得昏睡了整整兩天,直至因見他突然不去上班、電話又聯絡不到而擔心的莫子詡登門做訪才總算醒過來。
「真是要命……才不過小別一下,你就這樣神不守舍。我看你已經愛死他了。」坐在顧憲行公寓的沙發上,翻閱過期雜誌,莫子詡有感而發般道。
「我已經說了我不是神不守舍﹗只是太累才起不了床﹗」從廚房端出兩杯咖啡,顧憲行重申今天已經說了一百遍的說話,「你再胡說,就請滾出去。」
「還真狠呀……」莫子詡搖搖頭,「竟然這樣對待你的恩人。」
「你到底來幹嘛?」已經不想再應付這種無聊的消遣說話,顧憲行開門見山地問。
「只是想看看你怎麼了,畢竟你從來也沒無故缺席過,昨晚突然不來,我還以為你出了甚麼事。」莫子詡輕鬆地帶過,然而其中的關懷之情卻是無法隱藏的。顧憲行就像他的弟弟,雖然嘴裡老是冷嘲熱諷,然而當出事的時候,莫子詡還是會打從心底裡關心顧憲行。
「哼,我沒缺腳沒缺胳膊,不勞你費心。」顧憲行撇著嘴回應,然而卻微微泛紅了臉,被人關心的感覺讓他有點不自在。
「嘴巴真毒呢﹗既然你甚麼也沒缺,那今天晚上應該可以照常上班了吧?」莫子詡挑起眉道。
「嗯………」聞言,顧憲行只能莞爾地點點頭。事實上他的腰際及後方還是感到刺痛,然而卻不想在莫子詡面前示弱。因此他只能硬著頭皮答應。
他又不像虛弱的小花那麼惹人憐愛,若果跟莫子詡說自己腰痛上不了班,搞不好會被嘲笑得無地自容。
「對了,你應該有聽你姊姊說,她要和耿無繢結婚那件事吧?」莫子詡像是突然憶起般問。
「聽過了。」顧憲行微微皺起了眉,「怎麼你也會知道的?」
「昨天耿無繢帶著顧憲姍來黑孔雀,還引起不少騷動呢﹗畢竟有些客人還是不想在男同志酒吧裡看到女客人。」莫子詡回道。
「我姊來黑孔雀了?」顧憲行訝異地瞪大眼睛,「怎麼可能………」
「顧憲姍是來找你的,倒是耿無繢………昨天裝成一副完全不熟悉酒吧的樣子,反而一本正經地跟顧憲姍說黑孔雀是個怪地方。我真不明白,既然他是同性戀,為甚麼又要找女朋友?」莫子詡拿起咖啡輕啜,不解地道。
「我也不知道。」想起之前和耿無繢的對話,顧憲行就感到心虛。這個表裡不一的傢伙,真正接近姊姊的目的竟然是為了接近自己,光想就讓人心裡發毛。顧憲行真不明白,像自己這樣一個雄糾糾的男人,有甚麼值得耿無繢去迷戀?
「我覺得他會娶你姊姊也許是別有企圖的,你要不要跟你姊姊說一下?」莫子詡問。
「不了………反正跟她說她也不會聽。」從小顧憲行就知道,老姊的決定是沒有人能左右的。即使是家中兩老也無法干涉顧憲姍的主意,因此儘管顧憲行知道耿無繢動機不純,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勸姊姊不要嫁或危言聳聽甚麼的。
反正婚姻也不代表甚麼,不過就是一張廢紙罷了……這是顧憲行的想法。
「怎麼一副提不起勁的樣子?」莫子詡微微皺眉,大力拍了一下顧憲行的背,「情人才離開一天就沮喪成這樣子,一星期後你不就會精神崩潰了?」
「去,少把我說得像怨婦一般。」顧憲行站起來,揮開了莫子詡的手,「你要說的都說了吧?總之晚上我會照常來上班了,現在你可以回去了嗎?」
「好、好,我回去好了。倒是你,若果身體還是不舒服,就不要來,知道嗎?」莫子詡邊說著邊往大門走。
「知道了,你真的很雞婆。」顧憲行半推半就地把莫子詡趕到門外,不想在對方面前示弱的他即使身體不適也不可能會告假,因此他不耐煩地回應著,並在莫子詡說了一聲『再見』後關上了門。
啪嚓的一聲,門緊緊地合上。顧憲行倚在門背,微微發出嘆息。
「呼………」
司韻行的行李箱、日用品、衣服,全都不見了。就像風一般,溜走而不留痕……
不知怎的,顧憲行突然覺得很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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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也納,又稱為音樂之都,當地的音樂學院多如繁星,其中不少在國際上亦享有崇高的地位。很多世界知名的音樂家都曾在當地進修或留學過,才能得到今天的盛名。
回到熟悉的國度,司韻行除了陌生外,還是只有陌生。
雖然自己可說是在維也納土生土長,然而到現在,他還是無法與這舍國家融合在一起。
他的心,打從上飛機的一刻便繫在台灣,繫在那個比他年長八年的戀人身上。
愛他,非常地愛,愛得無法割捨。因此司韻行一刻也不想離開顧憲行,若不是打算回國跟司家做最後交代,他實在不想回到維也納。
「韻行?」駕著愛車,奧麗從倒後鏡瞥到正一臉茫然的司韻行,有點擔憂地喊道。
「嗯?」司韻行回應著,心卻神不守舍地回想著顧憲行。
「待會到了司家,你記得先去跟祖母見面。行李呀甚麼的我會和傭人們放到你的房間,你只管去就行了。」奧麗說道,除了經紀人外,她還是位非常稱職的助理,連司韻行的生活小節,也能顧全妥當。
「知道了。」想到要回去見祖母,司韻行就有種壓迫感。在司家他都是有禮收儉的紳士,也因此博得司家老一輩的成員的好感。和顧憲行生活久了,自己卻也不自覺地輕鬆起來,現在突然要回復從前肅穆的樣子,實在令他感到不習慣。
「聽說其他表兄弟姊妹在昨天也住到本宅去了,除了看祖母的病外,他們也暗地裡談論有關家產瓜分的事。雖然我對這些並不怎麼了解,但我會盡量協助你。若果他們想要把你逐出司家,我絕對會抗爭到底。你自己也要爭氣,知道嗎?」奧麗以著教訓孩子的口吻向司韻行道。
「嗯嗯……」徐徐地點著頭,司韻行卻依然是冷淡平靜的樣子,他對司家家產沒有興趣,能夠脫離司家也是最好不過的事。然而,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他需要司家,除了司家的名號外,再也沒有更有力的武器讓他在音樂界上立足。
他想要揚名立萬,想要成為人所皆知的鋼琴家,這樣才能配得起憲行,成為足以在他身邊保護他的成熟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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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家是有名的音樂世家,家族龐大而且異常富有。司家的主屋坐落於維也納偏遠的郊區,佔了三個山頭,目前由司家主家長輩打理,也就是司韻行的祖母沙娜.司.三世。
擁有純正奧地利貴族血統的沙娜是位嚴謹精明的女人,即使年屆七十,在司家中依然擁有一定的地位。當初司韻行之所以能在司家佔有一席之地,全因為他的資質得到沙娜的肯定。
本來沙娜是居住在司家主事者專用的大宅中,然而由於這陣子她抱病在身,為了休養而轉到隔了一整座山頭的別墅,二十四小時由十位貼身女傭負責照顧。
「少爺,歡迎回來。」才剛進入這所華麗的彷宮廷別墅,守門的女傭便向司韻行恭敬地點頭。在司家,司韻行是最得沙娜寵信的孫兒,故地位可說是非常地高,在其他旁支親戚面前趾高氣昂的女僕,在看到司韻行時還是不得不恭敬起來。
「祖母怎樣?」司韻行面無表情地問,即使心裡對於這位老女人毫無關切之情,基於利益位場,他還是有必要故作在意地慰問。
事實上,自己和那些爭家產的親戚大同小異,只是自己爭的是地位及名義,而別人爭的則是錢財及土地。
「剛剛吃了藥,還有半小時才到休息時間,少爺可以去書房找她。」女傭順從地回道。
「嗯。」司韻行點點頭,接著走進廣大的迴廊。這棟別墅是他父親從前為自己的母親建的,可是在建好後卻被祖母以『東方女人不能住在祖屋範圍』的理由鵲巢鳩占,母親從此被趕到外面居住,由父親定期付給生活費。司韻行曾好幾次和父親來這裡渡假,因此對別墅的格局熟悉不已。
當然,別墅的事也是令司韻行對司家抱有更深怨恨的地方。自己的母親被趕出屋外,自己卻被困在司家範圍內,當時的司韻行並不明白為甚麼,後來他長大了,才透徹明白『血統』這種東西是多麼專制的事。自己之所以被容許在司家裡居住,也不過是因為他有父親的一半血緣。
推開書房的厚木大門,司韻行看到坐在躺椅上的瘦弱身子。
祖母沙娜身材纖瘦,臉龐也刻薄且尖幼,光看外表,就能知道她是一位凡事精打細算、斤斤計較的老人家。
「祖母。」司韻行平板低沈的嗓音喊道。
「你回來啦。」沙娜抬起頭,朝著司韻行露出虛弱的微笑,看起來似乎很柔和。
「嗯。」司韻行拿起掛在門邊的披風披在沙娜身上,「你怎麼不穿披風?你的身體很虛弱,稍一著涼便會病倒了。」
「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最清楚。」沙娜淡淡地道,接著露出微微算計的神情,「你知道我要你回來幹甚麼嗎?」
「探病對吧?」司韻行以著紳士的得體對答表情回應。
「不,我不中用了,司家的主事者馬上就要易手,你是我最得意的孩子,我希望你可以領導司家。」沙娜瘦得見骨的手輕輕覆上了司韻行的手,「你比任何一位表哥表姊也要來得聰明,由你來打理司家,是最適合不過。」
「祖母,我只是父親和東方女人所生的私生子,司家裡沒有人會承認我的。」沒想到沙娜會有這樣的想法,司韻行在心中微感驚訝,卻不著痕跡地回絕。
開玩笑﹗若果當上了司家的主事者,不就以後也回不了台灣?司韻行實在不希望像隻鳥兒一般被囚在名之為『司家』的牢籠裡。
「只要我出聲,沒有人膽敢反對。」沙娜輕撫著司韻行修長的手,目光微歛,「如何?我的好孩子,你想要當司家的當家嗎?」
「我不適合的,祖母,難道你想令司家的人起哄抗議嗎?你知道,他們不會讓一個混血兒兼私生子壓在他們頭頂。」司韻行推辭著。
「我可以解決掉這些問題,你不需要操心。只要告訴我你想做還是不想做就行了。」沙娜十分堅決地問。
「我不能。」司韻行也毫不辭讓地搖頭,「而且這也是不可能的事。」
「韻行,我從不知道你是個這麼懦弱的孩子。」不知是否放棄了勸說司韻行,沙娜發出淡淡的嘆息,接著別有深意地凝視著司韻行,「我以為司家的主位是足以成為誘因,沒想到你卻為那麼一個人而猶豫不決。」
「你在說甚麼?」警覺沙娜的話似乎不太對勁,司韻行下意識戒備起來。
「你還想裝作不知情嗎?」沙娜勾起彷彿洞悉一切的笑容,嚴謹滿是寒意的雙眸即使受病魔侵襲卻依然炯炯有神,「你在台灣和甚麼樣的人在一起,做了甚麼樣的事,你以為我也不知道嗎?」
「我不明白你在說甚麼。」司韻行撇過頭道,不可能……他和憲行的事不可能會被發現的。
「你真是不誠實的孩子。」沙娜搖搖頭,責備般瞪視著司韻行,「我本來還打算,若你願意乖乖招認,便原諒你、抹煞一切。甚至用當家之位來利誘你,然而你卻為了一個男人而執迷不悟﹗若不是蒙莎派徵信社調查你,我千算萬算也想不到你回台灣就是為了這麼一個男人。」
聽到『蒙莎』這個名字,司韻行的眼眸倏地降溫。他沈默不語地握緊拳頭,道:「既然你已經知道,那打一開始就不必跟我說甚麼客套話。」
「孩子,我是為你著想的。」沙娜嘆口氣,「我不知道你從甚麼時候開始愛上那個男人,但你是司家的人,你繫著司家的血緣。這一生、這一世你也脫離不了。我不會讓你和那個男人一起,難道你就那麼想要一錯再錯嗎?」
「我從來沒有錯過。」既然底牌已經被沙娜掀起了,司韻行也不想和對方客氣,他挑起眉,傲慢地道,「這一切也是你的主張,我從來沒有答應過。」
「我不管。」沙娜強橫地怒吼,「你既是司家的人,就得聽我的話,登上主位,成為精明的當家﹗和那個男人斷絕關係,不再和對方苟且下去﹗聽到了沒?」
「你沒有權利干涉我。」司韻行咬牙切齒地道,一向在祖母面前溫文紳士的模樣,在最重要的人被發現後完全破滅。
「這句話,在我發現你母親的存在時,你父親也這樣說過。」沙娜挑起眉,毫不把司韻行放在眼內,「很可惜,你沒有選擇。」接著她按下茶几上的電話按鈕,兩名高大的黑人保鏢便走了進來,一人一手擒住了司韻行。
「你這是甚麼意思?」司韻行憤怒地直視著沙娜。
「在你答應之前,就到別區的小屋暫住。保鏢和傭人會照顧你的起居,你不需要操心。」沙娜冷冷地命令道,「別想要逃,在司家的範圍內,你是沒有法子逃離我的。」
換言之就是軟禁………司韻行氣惱地瞪著沙娜,雙手被緊緊扣住,完全無法使力。他就這樣被帶離別墅,坐上車子往鄰山的小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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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第三天了………
顧憲行倚在牆邊,發出今天晚上第一百零一次的嘆息。
雖然說好了只是去幾天就回來,但也沒理由一通電話也不打來。
顧憲行從口袋裡掏出行動電話,不死心地再次測看留言訊箱或未接通號碼清單,卻依然看不到任何長途號碼未接訊息。
顧憲行已經把公寓的電話轉線到手機,若果司韻行打電話到公寓,自己也馬上可以接聽。然而到現在,司韻行還是一通電話也沒有。
維也納那邊忙嗎?顧憲行不自覺地發起疑問,司韻行是去探望祖母,應該也沒有甚麼工作做吧﹗難道說,正因為他必須日日夜夜分不暇身地照顧祖母,才無法打電話給自己?
這根本不可能,司韻行這麼恨司家,又怎會為了照顧祖母而忽略自己?
無數的揣測在顧憲行的腦裡相繼冒起,卻依然得不到答案。他曾經好幾次致電司韻行的行動電話,得來的卻是『未能接通』的回應。二人分別已經有三天了,難道司韻行不想自己的嗎?
「怎樣?又在等電話嗎?」剛剛巡視完黑孔雀四周回來的易凝灰,在看到顧憲行若有所思地拿著行動電話發呆時問道。
他認識顧憲行那麼久,還是頭一回看到他這種失魂落魄的模樣。
「嗯………」不置可否地回望著易凝灰,顧憲行的眼裡除了茫然還是只有茫然。
「別這樣。」易凝灰安慰似地拍拍顧憲行的肩,「也許他是有事要忙吧﹗洛出差的時候也很少打電話給我,你不要擔心太多。」洛也就是易凝灰的情人,寒洛痕。
「韻行又不像洛那樣得管理整個公司,我實在想不出他有甚麼需要忙。」顧憲行也試著這麼想,但身為一個音樂家,他實在不認為司韻行會有甚麼工作要忙。
「那也許是家庭的事呢﹗你不是說他祖母快掛了嗎?司家那麼龐大,光是財產繼承甚麼的就得搞上好一段時間。」易凝灰提醒道。
「會是這樣嗎……」聽起來也頗有道理,顧憲行不安地看著易凝灰,彷彿在要求安慰一般。
「就是這樣。」易凝灰點點頭,「不要想太多,後天還得參加你姊姊的婚禮,可不能一副頹喪樣。」關於顧憲姍和耿無繢結婚的事,自那天二人闖進黑孔雀時已傳得家喻戶曉,當然,身為顧憲行同事的黑孔雀一眾員工也被邀請出席婚禮。
「嗯。」微微頷首,顧憲行也知道自己不該那麼神經質。但三天和司韻行斷絕任何聯絡實在令他非常難受,甚至不論在工作還是在家中,自己也都強烈地想念著對方。
唉………看來自己已經完全被司韻行勾掉魂魄,從前流連草叢風流不羈的他,竟然淪落得要單相思……
「好了,輪你去守門口了,打起精神來吧﹗」知道讓顧憲行再站在這裡,就只有繼續地發呆。易凝灰推了推顧憲行,要他馬上去工作。
顧憲行也半推半就地走到門口,從前不論怎樣也可以保持著輕鬆心情跟客人打招呼的自己,今天就是提不起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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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我們不是不讓你出去,只是主母有令,你的行動範圍就只到這個花園為止。」穿著西裝、耳邊掛著通話器的高大保鏢在看到司韻行企圖跨過花園圍欄逃走時,邊解釋邊和同事一起制住主子的行動。
「你既然叫我少爺,就得服從我。難道我想出外透透氣也不行嗎?」已經有一百九十公分的魁梧身軀,卻由於潛心樂理而少作體能訓練,因此在面對這些保鏢的合力壓制時,司韻行深深痛恨自己的能力不及,就連想要走出屋外也被監視得密不透風,行李卻又被過濾得只餘下所需的衣物,即使想要打電話給顧憲行,也無能為力。
「恕我們越權了,但主母的命令我們不得不從。」怎麼說也好,司家掌權的人還是沙娜,口頭上敬司韻行是少爺,然而這些保鏢們卻把他當成犯人般軟禁,全然沒有對主子的尊敬。
「荒謬﹗」司韻行氣惱得喝罵這些冷面保鏢,明知道這是無意義的事,但他還是忍不住想要發洩,「你是狗嗎?還是那老女人的奴隸?她說的你就一定要聽嗎?那她叫你去送死,你是不是就要去慷慨就義?」
若果有人看到現在司韻行,一定會大吃一驚,要不就是嚇得掉下下巴。畢竟在音樂界、在雜誌上,司韻行永遠都是一副自信俊帥的表情,像現在這麼衝動又激憤的樣子,可是非常罕見的。
真正讓司韻行氣瘋的,其實是見不到顧憲行,而且又不能和他接上聯絡的關係。
已經四天了,本來說好只去幾天就回台灣。沒想到那個老女人竟然瘋狂得想要自己去繼承她的位子,甚至揭發了他和憲行的關係,為了讓自己屈服,不惜使用囚禁、禁錮的無恥手段,只為了逼自己就犯。
司韻行對司家恨之入骨,要他當家族的主事者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本來軟禁並不是甚麼大問題,然而司韻行卻沒想到,自己被囚禁的地方竟然連一個電話或一部電腦也沒有﹗
這分明是要他與世隔絕﹗慢慢地折磨,直至受不了而低頭答應為止。
「少爺,你情緒非常地激動,我看還是回房休息一下比較好。」保鏢漠視司韻行的嘲諷,以著長期訓練而成的體魄一手一腳地把司韻行強拉回房中。
「去你媽的激動﹗放開我﹗」司韻行氣憤地甩開保鏢,並以欲致對方於死地的眼神怒瞪著他。
在司家,在被禁錮的處境下,他,司韻行連一個五歲孩子也不如。自由被限制,力道不及保鏢們,起居飲食也受到傭人的監視,連打個電話也不行……
不知道憲行怎樣?收不到我的電話,他一定會非常擔心………
司韻行痛恨自己在司家的無能,在祖母沙娜面前,他只是個木偶,不聽話便關起來,聽話便給予縱容,連寵物也不如。
被兩個牛高馬大的保鏢用力丟在床上,接著反鎖房門,司韻行氣餒地躺在床上,同時不停回想起戀人的樣子。
「憲行……憲行………憲行…………」
可惡……早知是這樣,就不要回來維也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