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姊姊和耿無繢別有用心的婚禮,在一所非常華麗神聖的教堂裡舉行。

雖然知道耿無繢並不是真心愛著自己的姊姊,但顧憲行從小就知道親姊不是一個那麼容易被左右決定的人,因此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有跟姊姊發出任何忠告。

反正說了,又會被顧憲姍夾槍帶棍地反罵過來,因此顧憲行索性不說,讓老姊自行發現耿無繢的用心好了。

「憲行,這邊。」受到邀請的莫子詡挽著水水朝顧憲行招手,領他到較後的長椅子坐下。

「哦。」顧憲行點點頭,隨著莫子詡入座,眼角瞥向殿中央的聖壇,一般相愛的男女,也都會在這裡對神宣示永遠的誓言。然而,顧憲行卻從來沒有這樣打算過。

他和司韻行的關係是不可告人的,能接受他們的戀情的就只有圈內的朋友。顧憲行非常清楚,當自己是司韻行戀人的事曝光後,對方享有的國際地位、名譽,也會在瞬間一掃而空。

因此,他已經對婚姻死心了。在他心中,永遠就相等於信任,只要彼此仍存有愛的感覺,那麼不需要婚姻、不需要戒指,也可以共偕白首。
「他還是沒有聯絡嗎?」當神父在宣讀歡迎辭時,莫子詡向顧憲行小聲問道。

「沒有。」顧憲行微微地搖頭,已經差不多一星期了,說好去幾天便會回來的司韻行卻音訊傳無。顧憲行的期望就這樣一天一天地局部粉碎,到現在甚至有種麻木的感覺。

說不定他是忙於照顧家人,說不定他有工作要做,說不定他得負責家族的事務……顧憲行的心中已經作出過千千萬萬個藉口及假設,安慰自己司韻行很快就會回來。然而,越是這麼想,對司韻行的渴望及思念便益加遞增……

「別想那麼多。」沒有忽略顧憲行黑眸裡的憂傷,莫子詡安慰地低語。

「嗯……」顧憲行點點頭,卻沒有振作起來,滿腦子依然存著不安。

莫子詡嘆了口氣,正想跟顧憲行再說下去時,卻看到坐在後頭的一名外國美女走近過來。

「你就是憲行吧?想不到已經長這麼大了……」美女以著純正的國語道,金髮綠眼,加上高佻的身材,看起來是位活脫脫的美人。

「你是誰?」顧憲行皺皺眉,不解地看著這位突然出現的女人。自己從出社會以來就沒有和任何女性交往過,更何況是外國女人?因此,顧憲行實在不明白對方跟自己說話時,為甚麼會操著一副熟悉的口吻。

「也難怪你不記得我,畢竟我和你只見過一次面,那時你還只是個小學生。」美女輕笑起來,伸出自己白雪般的手,「我叫司冰冰,是憲姍的好姊妹。舍弟之前一直住在你那裡,真是打擾了。」

一聽到司冰冰這個名字,顧憲行和莫子詡也訝然地睜大眼,接著以如夢初醒的表情瞪著對方。

「你、你好……」顧憲行緊張地嚥了口口水,接著伸手和司冰冰交握。沒想到自己會和司韻行的姊姊見面,顧憲行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不知怎的,對著司冰冰熱情的綠眸,他就沒來由地感到心虛。

是因為自己和司韻行不為人知的戀情嗎?顧憲行在心裡問。

「本來我在土耳其舉行長期演奏的,但由於今天是憲姍的大婚之日,身為好友的我便不得不來道賀。能夠見到你,也算是一大收獲呢﹗」司冰冰擒著笑,毫不猶豫地坐到顧憲行身旁。也許是外國人的關係,她的作風比任何人還要大膽及直接。

「你也是玩音樂的嗎?」雖然早知道司家是音樂世家,但顧憲行還是捺不住問。

「我是拉小提琴的。」司冰冰笑著回道。

「這樣呀……」顧憲行瞥了司冰冰一眼,接著有點猶豫地開口,「對了……聽說韻行的祖母有病,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呀……」司冰冰先是慧黠一笑,接著道,「也可以這麼說,但那也是叫韻行回去的晃子。」

「晃子?」顧憲行不明所以地回望著司冰冰,在旁的莫子詡也投以疑惑的表情。

「你和韻行這麼熟稔,告訴你也沒關係。」司冰冰撥撥腦後的金髮,「祖母的身體的確越來越差,司家的其他旁支都在覬覦她的家產。但祖母卻不希望司家的主事權落入旁支手中,加上她十分欣賞小韻,為了要小韻回來承繼家產,便只好拿病重來當晃子。」

莫子詡和顧憲行都了然地點點頭,司韻行那麼討厭司家,當然不會為了承繼家產而回去。正因為如此,他的祖母才不得已用藉口把他遣回維也納。

「另外呢……還有一個主因。」司冰冰瞄向顧憲行,「小韻他呀,黏你黏得滿緊的,一直也不肯回來,甚至把妻子丟在主屋裡不理不睬。祖母生氣了,所以就把他召回去嘍﹗」

彷彿一道雷電擊在顧憲行的身上,使他全身一震。他顫著聲音重覆著那個令他驚異的字詞:「妻子?」

「是呀。」沒有發現顧憲行的不妥,司冰冰續道,「小韻娶的可是有維也納貴族血統的公爵女兒,蒙莎.亞美利,但是呀……小韻卻沒有好好珍惜這麼好的女孩。才新婚不滿一個月,就嚷著要來台灣,把妻子丟給祖母。大概在一星期前,蒙莎到醫務所驗出初步懷孕,祖母認為小韻有必要回去照顧妻子,所以便特地找藉口把他叫回去了。」

孩子?妻子?………一連串驚嚇的言詞使顧憲行完全反應不過來,一顆心也在瞬間凍結,甚至碎得滿地皆是。

有誰來告訴他這不過是一個夢?

見顧憲行不語,司冰冰續道,「呀……也許你聽了會覺得很奇怪,可是不知怎的,小韻似乎不怎麼喜歡蒙莎,即使有了孩子還是不甚在意。所以祖母才需要找藉口把他召回去,不然小韻他可是會留在台灣不願回去的。」

「是、是這樣的……呀……」腦袋一片空白,顧憲行覺得十分地驚訝,甚至連驚訝也無法形容他的情緒。

是失望?是痛心?還是因被背叛、被欺騙而感到生氣?

知道顧憲行恐怕無法再承受,莫子詡不著痕跡地拍撫著他的背,接著對司冰冰歉然一笑道:「抱歉,可是我們還是得先走了,因為待會兒還有工作。」

「沒關係,我代你們跟憲姍說吧﹗」司冰冰很豪氣地拍拍胸口。

顧憲行只覺得呼吸一窒,幾乎失去了感覺。他被莫子詡和水水扶著離開禮堂,卻在接近玄門的地方再也受不了暈倒在地上。

不想聽……不知道……為甚麼會這樣?為甚麼一切都變了個模樣?

顧憲行在一片黑暗的迷糊意識中,依稀看到了司韻行一貫溫柔的笑容,他跑過去,卻抓不住。接著,司韻行的面容就在他的面前,緩緩地粉碎、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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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種浮在水中的感覺。

一切都是飄飄拂拂的,抓不到踏足點,找不到停滯之處。只覺得身體隨著無形的流波飄動,失去主張,失去動力。

沒有了心,斷絕了希望,彷彿無形的人偶,再也不在意自己的去處。

顧憲行茫然地睜開眼睛,呆了好一會兒,才能漸漸聚焦。

對於這個以藍色為基調的房間,他並不感到陌生。因為在獨居之前的好幾年,他便一直住在這個地方。

「醒來了嗎?」溫柔卻帶著擔憂的嗓音自他身旁響起,反射性地緩緩轉過頭去,只見如同兄長般的莫子詡一臉著緊地看著自己,而他的小情人,水水則端著一碗熱粥,皺緊秀麗的眉憂心地盯著自己。

這裡是莫子詡的家,也是多年前曾經收留過顧憲行的家。

「嗯………」呆呆地回應,顧憲行想要坐起來,卻發覺身體使不上力氣。回想一下,才憶起自己自司韻行離去後,便再也沒有好好地吃過一餐。

「你只是輕度貧血,醫生說你的身體只要調理一下便會好起來。」莫子詡像是照顧孩子般替顧憲行蓋被,接著以微微責備的口吻道,「你真是亂來﹗才不過幾天就折磨成這個樣子,連手臂的肌肉都陷下去了,客人見了,只怕都不相信你是我們的打手。」

「抱歉。」除了這二字外,顧憲行根本找不到甚麼可以說的話。他當然知道自己幾天不見司韻行便頹唐成這樣子實在十分窩囊,然而擔心戀人行蹤的自己實在無法振作起來,一想到司韻行是不是忘了自己,顧憲行的胃便在發痛地抽搐。

而當從司冰冰口中知道司韻行已經結了婚,甚至有了孩子,顧憲行無疑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從前甜蜜的鏡頭一幕又一幕地重現在腦海中,然而卻無法燃起他冰冷的心。

被背叛了,被徹徹底底地背叛,顧憲行終於了解,那些曾和他有過關係的純情少年氣憤填腔地指控自己玩弄對方身體的心情。

就像付出了一切卻被抹煞掉般,得不到認可,得不到回報,就像把自己最重要的東西掉進深淵般,無法取回,也無法回復從前的自己。

「別這樣……」發現顧憲行露出了黯然的神色,水水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你要對司韻行有信心,若果你也不信他,那麼感情便不能維繫下去了。」

「信心?」顧憲行淡淡地露出茫然的微笑,「我哪裡來的信心?直到昨天,我才知道他有一個妻子和一個孩子呀﹗若果他是真的喜歡我,那為甚麼不早早告訴我?」話說到後頭,顧憲行的語音由顫抖變得哽咽。

「憲行…」莫子詡嘆一口氣,朝水水道:「你先出去吧﹗」

知道只有莫子詡能安撫顧憲行,水水點點頭,反手關上了門。

由於莫子詡對顧憲行來說就像最親密的親人一般,因此當房內只剩下對方和自己時,他再也受不住落下淚來。

「憲行。」大手拍撫著顧憲行,莫子詡坐到床邊把他輕輕擁入懷裡。多年前,當顧憲行半夜想起父母以及童年的一切時,莫子詡也是這樣抱著他,緩緩地安慰他,就像對待孩子一般。

「別哭了。」有如大提琴般流潟的聲音輕柔地安撫著顧憲行,事實上,莫子詡也感到很訝異。顧憲行從來不會在別人面前哭,即使被自己安慰時,也會很堅強地抹去不時落下的淚水,或是壓抑般抽搐著。像這樣在自己面前毫無防備地哭,還真是頭一次。

看來他是真的很愛司韻行,愛得甚至連尊嚴也丟下了。

「子詡……我不明白……」和之前風流瀟灑的樣子迴異,首次碰到感情麻煩的顧憲行事實上也不過是個彷徨無助的孩子,「他老是說愛我…為甚麼卻不告訴我?這麼重要的事……他是打算隱瞞我嗎?還是認為我沒有知道的必要?」

「別這麼想,小韻是個十分認真的人。他說愛你,不可能是騙你的。」莫子詡抹去顧憲行淚痕,即使長多大,他的心性還是像孩子一樣,「至於結婚這種事,我想你還是待他回來再問清楚比較好。他不在的時候,你不應該胡亂推測。」

「可是…假若他不回來呢?」顧憲行窒著呼吸問,抖音裡含著絕望,「已經那麼久了……卻連一個電話也沒有。若果他真的很愛我,為甚麼能夠就這樣和我斷絕聯絡?」

在和司韻行相愛前,顧憲行認為自己在感情上是個絕對堅強的人。即使別人不愛他,情人之間的情熱退去,他還是能夠曬脫地全身而脫。然而,一切都脫軌了。他不再是那個風流灑脫的顧憲行,無法再自如地收放已經付出的感情,心被對方操縱著,只要見不到對方,便不安得食不下嚥,只要聯絡不上對方,便頹喪憔悴得無法顧好自己。

即使知道司韻行雖然孩子氣,卻是個固執得說一是一的人,顧憲行還是不由自主地對他曾經訴說過的愛語抱有疑惑。

到底是從甚麼時候開始,司韻行在他心中成了這麼重要的存在呢?

「憲行,你想太多了。事情也許並沒有你想的那麼複雜呢﹗」莫子詡深嘆口氣,半推半安撫地把顧憲行按躺回床上,「睡一覺吧﹗先清醒一下腦筋,再想以後的事。」

雖然知道自己根本無法入睡,但不想莫子詡再擔心,顧憲行只得勉強地扯出笑容,點點頭。

「才不過一陣子,你就變得這麼可愛了。」看到顧憲行的笑容,莫子詡噗嗤一笑,「愛情的能力真是大呀﹗」

聞言,顧憲行撇開微紅的臉,尷尬地不予回應。事實上,他也曉得自己自習慣了被愛被呵護後,便貪戀起倚賴及撒嬌的感覺。

即使自己看起來的確是高高大大的男人,但脆弱的時候還是會想要一個能讓自己安心的地方。管他口味甚麼的,顧憲行終於明白自己為甚麼一直對那些美少年無法動情的原因。他想要的,是依賴的對象,而不是成為被倚賴的人。只有細心地愛護自己的人,才能令自己沈迷下去。

見顧憲行被調侃得臉紅脖子粗,莫子詡只是輕笑著,接著緩緩離開房間。

「憲行怎樣?」坐在沙發上的水水馬上站起來問道。

「哭了一會,我叫他睡一下,待腦筋清醒時再想以後的事。」莫子詡邊回應邊坐到水水身旁。

「我……還是認為司韻行對憲行是認真的。」水水支吾地說出自己的意見,雖然他和司韻行並不是很熟悉,但只要看過一次他們二人相處的畫面,就能判定彼此都付出了真心。

因為司韻行那真切得彷彿剖心的表情,是那麼地獨一無二。若不是真心地愛著對方,絕不會流露出這樣的眼神。

「不知道,再怎麼說,還是得待小韻回來再談。」莫子詡聳聳肩,輕輕摟過水水,「我還是頭一次見憲行這麼無助。」

「那更代表他喜歡司韻行呀﹗就像我,失去了你的話,也會像憲行一樣。」水水笑著說道。

「我知道。」莫子詡執起水水的手,烙下輕吻,「所以,我絕不會離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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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韻行,你的決定如何?」

軟禁持續了一個星期,司韻行便被帶到沙娜休養的小別墅裡,以著彷彿在審判的跪姿受到對方的質問。

司韻行垂下頭,對沙娜的話彷若未問。打從被對方揭穿了自己回台灣的理由時,他就不打算再裝好孩子。反正沙娜是不會承認他和憲行,那麼反抗到底,然後被逐出司家,不就是最好的結局?

本來司韻行打算在司家苟延殘喘,以保有音樂界的地位。然而當要他從音樂及顧憲行中作出選擇時,他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戀人。

即使是世界上再也沒有光,再也沒有暗,天地合而為一,他也不會和憲行分開。他愛憲行,這是永遠而深遠的愛,沒有任何事可以令他們分開。

「你不說話,是打算做消極抵抗嗎?」沙娜冷冷地挑起一道秀眉,銳利的視線直射著司韻行,「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允許你和那個賤男人在一起?」

「你沒資格批評憲行。」聽到沙娜竟然把顧憲行稱為『賤男人』,司韻行瞇起深沈的眼眸。要怎樣罵他也可以,就是不要把顧憲行扯在一起。

「我沒資格?」沙娜冷笑,「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那個男人對你做了甚麼,把你勾引得昏昏暈暈的,就像當年你母親勾引你父親一樣。」

「我母親勾引我父親?」司韻行也回以寒冰的狠話,「這麼說的話,我就是愛勾引男人的女人的兒子了。我可是承襲了我母親的優良傳統,只要是喜歡,就必須利誘威逼對得到手。主動引誘的人是我,打從八年前和憲行生活後,我就一直迷戀著他。」

「閉嘴﹗」沙娜憤怒地大力拍桌,臉上的血管因為激動而輕輕綻出,她怒吼道:「迷戀甚麼?你這是甚麼樣子﹗你可是司家重要的繼承人,怎能說出愛男人這種噁心的話?」

「反正我就是噁心。」司韻行已經有了豁出去的打算,「我是同性戀,我和憲行已經有過不止一次的肉體關係。我引誘他,要他屈辱地在我底下呻吟。真正把對方帶入罪惡的人,是我呀﹗……」

啪的一聲,司韻行未完的說話被快速打斷。他的臉頰微微紅腫,一臉無表情地瞪著沙娜那隻仍在顫抖的手。

「你打我了嗎?哈哈,反正我就是不聽話的狗,已經沒有用處了是吧?」司韻行笑得既邪佞又瘋狂,「那就把我除藉吧﹗我只是個野種罷了,司家有沒有我都沒關係吧?」

「你這孩子﹗」沙娜氣憤地想要再說下去,卻因心臟突然傳來的急遽痛楚而喘息,她蹙緊雙眉以手絞緊胸口,發出痛苦至極的呷吟。

沒料到有這一變節的司韻行呆了呆,接著擔憂地上前扶住沙娜,道:「祖母,你沒事嗎?」再怎麼說,在看到一同生活了十多年的親人一臉痛苦地顫抖時,他還是無法不無動於衷,

沙娜繼續呷吟著、喘息著,她所承受的痛楚非常地厲害,額上不停落下冷汗。只見她絞緊衣服的手越來越用力,像要把一切的痛楚傳移到那裡似的。

「來人呀﹗替我叫醫生來﹗」司韻行當機立斷地往門口通知在外面侍候的女僕。她們聽到後也慌張地奔走,似乎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情況。

「挺著點,醫生很快會來了。」司韻行無意識地拍撫著沙娜的背,著緊地說著。

沙娜忍耐地點點頭,不知怎的眼眸裡閃過幾絲絕望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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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現在處於病重的時刻,不應該牽動太多的情緒,不然就會像剛才一樣陣痛,這不但會惡化病者的病情,還會降低康復的機率。」醫師替躺在床上的沙娜診治了一會,說出結果。也許是經過了太多的生死,他平靜的臉上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情緒。即使沙娜的生命已有如風燭殘年,他還是冷靜如常。

司韻行握著正在昏睡中的沙娜的手,複雜的表情實在令人猜不出他正在沈思甚麼。

「少爺,我們得回小屋了。」見醫生已經診斷結束,在旁的保鏢朝司韻行道。

「讓我多待一會。」有太多太多的事想要釐清,司韻行用懇切的語氣向保鏢們道:「我想再坐一下。」

保鏢們你看我,我看你,認為司韻行待在沙娜身邊應該沒有甚麼問題,因此點頭妥協道:「好的,我/們會在外面守候。回去的時候就叫我們吧﹗」

司韻行點點頭,待保鏢離去後,以著茫然的眼神看著沙娜。

從小,他就不喜歡司家。不論是家人,還是傭人,這個家都是冰冰冷冷的。他是個私生子,不受歡迎,因此小的時候也常被司家的旁支表親欺負,會幫助他的人就只有異母姊姊司冰冰。

十多歲時被送到憲行那裡,事實上司韻行真的很高興。因為他一直希望著脫離司家,顧憲行給他的溫暖,也令他眷戀不已。

然而,當不滿一年後又再次被送回司家時,司韻行由於深切知道自己在司家已經沒有立足處,故學習成熟沈著地面對人事物,並為了日後能再見憲行而努力習藝,終於得到了沙娜的賞識,不久後便以十五歲的年齡在維也納音樂界得到一席之位。

他在司家生活了差不多十年,但卻還是只有厭惡的感覺。因為他一直認為司家的人是冷漠的,而且鑑於自己私生子的身分,若不努力自強,就必會遭到別人的欺負及恥笑。

然而,再怎麼說,沙娜還是他的祖母,而且是一同生活了十多年的血親……

雖然她討人厭、愛算計、凡事都愛一意孤行,但卻依然是自己的祖母……

看到沙娜因為病痛而昏倒那一刻,司韻行真的有種如遭電殛的內疚感。甚至覺得在沙娜病重之時還這樣氣她,實在是大逆不道。

他無法放下憲行,卻同時心軟於祖母奄奄一息的病態。

再怎麼說,他和沙娜還是有點情分。既然她已經老得行將就木了,自己若再製造事端惹她生氣,違逆她的話,不是十分過分嗎?

難道他該聽沙娜的話和憲行分手,去繼承司家?

不行,我愛憲行,這是無可否認的事。不管是甚麼,也阻止不了我對憲行的愛。

然而,司家不會容許他去愛一個男人,他也不可能在當上司家繼承人的同時,和憲行在一起。

那麼,我該怎麼辦?

茫然地沈思著的司韻行突然發現床邊的電話,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顧憲行的聲音了。

現在,沙娜正在沈睡,而外頭的保鏢也不會隨便進來,正是他打電話給顧憲行的大好時機。

司韻行放輕動作緩緩拿起話筒,一邊窺伺著沙娜的情況,一邊撥起國際撥接服務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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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憲行自那次昏迷後便一直暫住在莫子詡的公寓中。本來他怕打擾了莫子詡和水水,堅決要回家住,不料這對情人卻執拗地要求自己住在這裡,直至韻行回來為止。說不過二人的顧憲行只得繼續留在這裡,就像病人一般被貼心地照顧著。

事實上,顧憲行自己也不太想回自己的公寓。因為那會讓他想起司韻行,雖然二人生活的時間不是很長,但公寓裡的每一個角落每一件物件,幾乎都有著他和司韻行美好的回憶。顧憲行實在不想獨自一人去面對、去回想,這只會令他更加食不下嚥,更加憔悴難堪。

時間是下午四時許,還在唸大學的水水因為上課而不在家,而莫子詡已經外出為黑孔雀的開店作打點。顧憲行一人在家,卻怎樣也睡不著,只能坐在床邊發呆。

就在這時,放在床邊櫃子上的流動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顧憲行嚇得全身一顫,因為他沒料到電話會突然響起。他訝異地拿起電話,發現來電號碼是屬於國際長途服務的類型。

難道是……

顧憲行全身一僵,顫抖著接下通話鐽。會是他嗎?千等萬待以後,那個人終於打來了嗎?

「喂。」顧憲行深吸一口氣,難掩期待地開口。

(憲行……是我。)熟悉的低沈聲音,自電話的另一際響起。不知怎的,顧憲行有股想哭的衝動。

是司韻行……他終於打來了………很久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不知是不是錯覺使然,他覺得司韻行的嗓音比之前還要迷人、動聽。

「韻……」顧憲行還未來得及喊完戀人的名字,便已經哽咽著落下淚來。

(抱歉,這麼久沒有和你聯絡。祖母生病了,司家這裡忙得一團糟。所以我一直沒有時間打電話給你。)略去被軟禁的事,以免顧憲行擔心,司韻行溫柔地說道。

「沒、沒關係…」是甚麼原因也沒關係,只要韻行打電話給他就可以了。顧憲行高興地回道,淚水卻不受控制,不停落下。

(祖母想要我當司家的繼承人,我現在正在和她討論。我並不打算繼承司家,只想當個國際鋼琴家,並回到你身邊。)知道顧憲行是喜極而泣,司韻行不由得綻出安心的微笑,他的憲行…依然是這麼可愛。

「可是…」聞言,顧憲行頓了一頓,他還不至於被興奮的心情沖昏了頭腦,「為甚麼她會選你?司家不是不承認你的嗎?」

(是這樣沒錯,但祖母認為我才是唯一的主系血統,有繼承司家的資格。)司韻行深嘆一口氣,續道,(我得解決這一切才能回來,也許得在維也納待很久很久……抱歉,我不在的時候,憲行要孤獨一個了。)

「只要你打電話來就可以了,連你的聲音也聽不到的話……我會很痛苦。」顧憲行毫不掩飾地訴說自己的思念。

(我也是。這陣子晚上無法抱著你睡,害我都失眠了…)司韻行輕笑著,回應顧憲行,(我很想你。)

之前被軟禁,被沙娜逼迫的困擾,在聽到顧憲行的聲音後都消失無蹤,只剩下甜蜜幸福的愛意。

這就是兩情相悅的愉悅感覺吧……司韻行在心中想道。

「我也是……」聽到司韻行的親蜜愛語,顧憲行不自覺地緋紅了臉,「我現在住到子詡那裡了,因為只有我一個人的話晚上會很寂寞,我睡不著。」

(子詡那裡…你有沒有打擾人家了?)司韻行以著彷彿哄孩子般的語氣調笑道。

「才沒有。」顧憲行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是子詡硬要我住下來的。」

(那麼我不在的時候,你得乖乖哦﹗不要給子詡麻煩,他不但得照顧水水和黑孔雀,還要加上你,負擔必定很大。)司韻行使壞地道。

「你好過分,把我說得像個大麻煩似的。」顧憲行撇撇唇,卻掩不過自心中發出的甜蜜幸福感,「怕我麻煩別人的話,就快點滾回來。」

(你這是在暗示你想我想得不得了嗎?)司韻行笑問。

「不行嗎?」顧憲行以大聲掩飾自己的窘困。

(不……你是我最親愛的戀人嘛,當然沒關係吧﹗)司韻行回道。

顧憲行又笑了幾聲,接著才嘆息道:「說真的……我很想馬上見到你。」

(我也是。憲行……我愛你。)司韻行認真地道。

「吶…韻行,前些天我在老姊的婚禮裡見到你的姊姊。」顧憲行頓了一頓,本來甜蜜的氣氛在他逐漸變小的聲量裡消隱,「你…是不是有一個叫作蒙莎的妻子?」

(……)司韻行驚愕地呆住了,也許是沒有料到顧憲行會知道這件事,他微顫著聲音道:(是我老姊告訴你的嗎?)

「嗯。」輕應著,顧憲行的心就像快要碎裂的玻璃珠,聽司韻行的聲音,便曉得那個妻子的事是千真萬確的。

(………憲行,我的確有一個妻子。但那是祖母在我剛滿二十歲時選的,當時我得討好她,讓她對我有好感,才能回台灣找你。因此我無法不遵從她的要求。)司韻行解釋道。

「可是你和她還有了孩子……」顧憲行本來已經乾涸的眼睛,再一次湧出了淚水。是真的……韻行已經有了妻子。不論原因是甚麼也好,他的的確確地…和另一個女人有這樣的關係。

(孩子?)韻行呆了呆,這件事他根本沒有聽說過,(這我真的不知道,從我回來到現在便沒有見過蒙莎。我們只是有名無實的夫妻,根本就不是真的愛對方。)天可見憐,他愛的人就只有憲行一個罷了。

「那麼……你為甚麼不打從一開始便告訴我?」憲行問道,這才是真正令他介懷的事。若韻行一開始便跟他說,不就代表他對他是坦誠的?為甚麼韻行要隱瞞?難道他認為自己並沒有知道的必要嗎?

(因為我並不認為這是甚麼重要的事…)司韻行嘆一口氣,解釋道,(那只是一種工具,讓我博得祖母歡心的工具。再說,一紙婚書,根本代表不了甚麼。)

「那即是說,假若我也和一個女人結了婚,也不需要告訴你嗎?」顧憲行的心幾乎快要絞碎了,戀人有了妻子,難道也不代表甚麼嗎?

(憲行﹗)司韻行的聲音在一下子變得嚴厲,(若你敢這樣做,我絕對會把你的妻子殺了。)

「那就告訴我呀﹗為甚麼要隱瞞?難道我在你心中一點也不重要嗎?」顧憲行帶著哭音質問道,若不是心痛至極,他實在不想像個女人似的向司韻行哭訴追問。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再像過去爽朗的自己,即使是一小點和司韻行有關的事,也會令他在意得不得了。

(你真是…)喀嚓一聲,司韻行的聲音突然斷掉了。本來還在哭的顧憲行愕然地瞪大眼,卻見電話的螢幕上已出現『通話結束』的字眼。

這是甚麼意思?已經不想理會他的無理取鬧了嗎?所以才會受不了地掛線……

「韻行…你好過分……嗚………我恨你,你這個變態白痴混帳無賴﹗我討厭你﹗討厭……你最好不要讓我再見到你……我一定會給你一巴、兩巴……把你吊起來……你這殺千刀的……」顧憲行咒罵了司韻行好幾聲,接著捺不住哽咽起來,他倒在床上,痛哭著直至累倒而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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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憲行?憲行?」話音切斷的瞬間,司韻行不死心地朝話筒呼喚了好幾次,卻依然聽不到對方的聲音。

回頭一看,只見不知從何時醒來的沙娜正一臉鐵青地怒瞪著自己,另一手則緊緊按住電話的通話鍵。

沙娜的雙眼雖然下陷,卻炯炯有神,散發出的寒芒就像要把司韻行結成冰一般狠戾。

「你還跟他講電話,你是想要氣死我嗎?」沙娜沈著嗓音責備道,比起怒吼,這樣的沈重聲音更顯出她的憤怒。

司韻行先是一呆,接著皺起了眉把話筒隨意地擱在桌上,說道:「你這是甚麼意思?」

「我是甚麼意思?」沙娜眸裡的火焰更盛,「你這個混帳,竟然去和男人一起﹗而且還對著對方說這麼噁心的話,甚麼沒有你會睡不著﹗你是發昏了不成?」

「這和你沒有關係吧﹗」司韻行冷冷地站起,雖然醫生才剛說完沙娜受不了刺激,但對於把自己和憲行的關係形容為噁心的祖母,司韻行實在無法不動怒,「反正我又不是司家的甚麼人,我和誰一起也不需要你干涉吧﹗」司韻行又冷又無情的口氣和沙娜的憤怒語氣成了極大的對比,事實上,他從來也沒有以這樣無禮的口氣跟祖母說話,之前一直都是恭恭敬敬的,若不是憲行,也無法激出司韻行的負面情緒及反叛意識。

「你﹗」沙娜指著司韻行,也許是情緒過於激動,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冷汗一滴滴地滑下,注視著司韻行的眼睛卻依然只有憤怒,「我已經給你地位、名譽,還有最理想的妻子,你到底有甚麼不滿?為甚麼你要自甘墮落?甚至放棄司家的主位?」她實在無法明白,人生在世,不都是貪求富貴榮華嗎?她滿足孫子的一切,為甚麼卻換來這種報答?

「你給我的,都是無意義的東西。」司韻行瞇起眼,以著前所未有的冷淡眼神注視著沙娜,「我甚至覺得,遵從你的說話和蒙莎結婚,是人生裡的敗筆。」早知道憲行會這麼在意,甚至因而傷心、耿耿於懷,他就不答應這頭婚事。

「韻行﹗你到底想要我怎樣?」沙娜近乎歇斯底里地問,她不明,自己滿足孫子的一切,孫子就應該聽命於她。為甚麼現在,司韻行卻待自己冷若冰霜?她所做的一切,不也是為韻行好的嗎?

「我?」司韻行輕笑一聲,口氣變得飄渺,彷彿思緒已經回到台灣,回到那個思念的人身邊,「讓我走吧﹗脫離司家,在台灣生活。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不能。」沙娜搖搖頭,「你是唯一足以繼承我的孩子,你無法離開司家,絕對不能﹗」

「我只是私生子。」司韻行一再重申,「反正司家也沒有人會承認我,你又留我幹甚麼呢?」

「不,只有你才有資格在司家執權。」沙娜執著地道,「要不要賭賭看,只要你說一句答應,司家的所有人都會順從於你。」

「賭?」聞言,司韻行挑起了眉,笑容裡盡是邪魅的光芒,「若果你輸了呢?」

「那就如你所願。」沙娜閉上眼,這是她最後的賭注,她相信,只要憑自己的手段,絕對可以令司韻行踏上成功的當家之位。她絕不允許司家旁支的後代污了這直系血統。

「很好。」司韻行嚴肅地點頭,「我接受你的打賭。」

到最後,他一定會是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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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憲行連續兩天躲在莫子詡家裡,除了吃飯及基本的生理需求外,他也待在床上,哭累了便睡,睡醒了便哭。

「你這是甚麼樣子?」就連易凝灰也捺不住顧憲行憔悴下去,親自登門造訪想要把顧憲行罵醒。不過是失戀罷了,有必要這樣折磨自己嗎?

「你替我勸勸他吧﹗」把待客用的咖啡遞給易凝灰,莫子詡深嘆一口氣,「簡直就像個孩子一樣,心情不好、哭個不停的,若不是水水不厭其煩地餵他吃飯,惡怕現在已經掛掉了。」

顧憲行呆呆地看著前來探望自己的二人,他知道自己的確憔悴得十分嚴重,但就是振作不起來。

「到底是受到了甚麼刺激?竟然把我們的獵豔殺手搞成這個樣子?」易凝灰摸摸下巴,一臉好奇地問。

「不就是司韻行,好不容易打了一通電話來,就把憲行弄成這樣。問他電話說了甚麼,就哭呀哭的,根本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水水一臉不平地道,事實上,他覺得這個司韻行實在太冷酷了。憲行可是他的情人呀﹗怎麼可以連續這麼多天不聞不問?

「會不會是要分手?」易凝灰推測著說道。

聞言,顧憲行乾澀的眼睛又分泌出淚水來。

「閉嘴﹗你是要惹哭他嗎?」莫子詡連忙上前抱住顧憲行,安撫地不停撥著他的頭髮,並朝易凝灰拋了一記白眼,「不可以說這麼敏感的字﹗」

「憲行,別哭吧﹗」這幾天來已經安慰過顧憲行無數次的水水也上前拍拍顧憲行的背,把他當成容易受傷的小孩般看待。

雖然,顧憲行的身型比水水壯得多,但在心理上,目前的顧憲行是比較脆弱的。

「天呀……顧憲行﹗你這是甚麼樣子?」易凝灰搖搖頭,一臉難以置信地走到顧憲行身前,看著他淚濕的臉,「不就是一個男人罷了﹗你甚麼時候愛對方愛得這麼失去自我?」

「我才沒有…愛他……」顧憲行嘴硬地反駁,但微小的聲量卻無法造成任何威嚇。

「你沒有愛他,那你哭個屁呀?」易凝灰毫不客氣地責罵道。他才不會細心安慰憲行,因為失戀的人在受到安慰後就會產生倚賴感。他決定直接地罵醒他,讓他重新抖擻起來。「那種混蛋有哪裡好?你不是獨愛美少年的嗎?才換一換口味,就愛得這麼痛苦了?」

「我…是……」顧憲行想掩飾說自己根本就不是為司韻行而哭,但淚水還是折穿了他,讓他痛苦地哽咽了起來。

「好了,凝灰,你說得太過分了。」見顧憲行又不受控制地落淚,莫子詡傷腦筋地搖頭,朝易凝灰下逐客令,「我們先去黑孔雀吧﹗我想憲行靜一靜,就會沒事了。」天……要安撫哭個不停的顧憲行,可又是一個大難題。

「好。」知道莫子詡是在暗示自己要適可而止,易凝灰點點頭,臨走時朝顧憲行說道:「憲行,柳暗花明又一村,你得快點振作起來,才會發現世界上還有其他更好的東西,知道嗎?」

顧憲行淚眼婆娑地點點頭,有聽沒有懂地看著易凝灰。

易凝灰大嘆一口氣,才和莫子詡走出公寓。

「那傢伙是從甚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脆弱的?」易凝灰朝莫子詡問道。

「不知道……也許他本來就是個純情的人吧﹗」莫子詡挑起眉,不置可否地道。

「純情?哼,店裡不知來了多少美少年為他犯相思,這樣的人也可以稱之為純情麼?」易凝灰壓根兒不認同。

「有些人就是這樣。」莫子詡笑了笑道,「平常和甚麼人交往也沒有關係,但當遇到真正愛的人,就會脆弱得不像自己,無法再回到從前風流快活的生活。我想憲行一定很愛韻行,不然絕不會這樣失常的。若果韻行傷了他的心,恐怕憲行也難以回復到從前的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