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煌羅在桐山那散發著微微古龍水氣味的胸膛裡,只感到無止盡的勁風不停撲向面來,兩旁的景物卻是漆黑一片。他想……他們是在移動中,而且是以非人的速度。

二人來到了海岸旁,沒有碼頭、沒有船隻,這到底是哪裡的海?哪裡的大陸?煌羅辨不清楚。

「很快就到了。」如此安慰著的桐山舉起手,翻騰著波浪的海水竟突然傳來雷鳴般的震動,煌羅湛藍的眸子訝異地大睜,反射著海面如何在震盪下升起一架石造的鐵鏈長橋。

「……這裡……」

「是我的居所。」桐山解說道,隨即抱著他一步一步走上石橋。

橋很長,但橋底竟是沒有任何石柱的支撐,卻可自動浮於海面之上,而在橋的彼端盡被雲霧所掩,隨著二人靠近,才漸漸看得清連繫著石橋的是一棟尖頂設計的萬年古堡。

「是吸血鬼的大本營嗎?」煌羅問,現在的他真真正正感受到桐山與自己是兩種與別不同的生物,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吸血鬼沒有群居習性,這只是我個人的居住處。」不知何時已經長回尖刺長度的指甲在門邊的獅子石像頭上敲了敲,一道幽魅的綠光不知從何處一閃而過,掃過二人的身體,緊接著……大門開啟了。

「桐山……放我下來,我能自己走。」覺得一直被抱著直入內室似乎有點尷尬,煌羅撚了撚對方的衣領,說道。

「入面要走很多梯級,人類的腳恐怕承受不了。」暗紅眼瞳是認真的。

「……嗯。」既是如此,他也沒有反駁的餘地。再者,真要他離開這寬厚溫暖的擁抱,他著實覺得有點不捨。

桐山汝貴抱著煌羅,再次施展速度,但這次似乎刻意放慢了一點,好讓煌羅能夠仔細看清楚古堡裡頭的一景一物。

煌羅訝異地看到客廳處有一座比賓治長型轎車還要長的鋼琴,還有如今已鮮少人擁有的雄偉大笨鍾,螺旋型的樓梯正是圍著鐘柱旅轉,組合成旋渦一般的錯覺。

「你在這住多久了?」不由自主感到好奇。

「從我出生到現在。」

「出生……是多久之前的事呢?」

「……不知道。」應該是自有意識以來,他都視這裡為歸處,但到底經過了多少個春秋,他卻不曾細想過。或者,對於他們這種長命的族群來說,時間的推移並沒有人類那麼著緊吧。

在古堡裡近似飛行般繞了幾回樓梯,桐山終於在某一層降落下來。

「我的寢室。」說著他摟著煌羅,大門一推,一陣詭異的花香便源源不絕地送入鼻間,煌羅皺起了眉頭,這味道說濃不濃,說淡不淡,既不是桂蘭之馥,又不似沈檀之清,但卻讓人很想一嗅再嗅。

「這是血蔓舵羅,我們視為最貴重醉人的花朵。」桐山看向露台處,正纏繞著欄杆的蔓藤,上頭長著紫紅色的花。「把它研碎給人類喝了,可以延遲屍體出血死亡的時間。」

「……」煌羅聽了,像是一抹靈光掠過般,把過去的片段拼湊而成,「瑪倫企業……有吸血鬼?」競標會上的血案,可是因為這種花而使屍體到只有自己獨處時才滲出血來?但原因又是甚麼呢?

「聰明。」桐山輕柔地把煌羅安放在那張充以容納五個成年男人的大床,床柱還有金色的雕花,就像歐洲中古時代的貴族居所一樣。

「那麼……動機呢?為何要殺人?又為何要看準我獨處的時候才暴露屍體?」

「這我還不清楚,但在對方未達到目的之前,肯定會再殺更多的人,屆時我們就能推論出死者的關聯及被殺原因了。」

「……那傢伙還殺了德叔叔。」煌羅別過頭,連桐山也未掌握到事情的主線令他感到有點氣餒,「我一定要把他繩之於法。」他從來不相信司法的英明,但現在卻很想那名兇徒被法官送上電椅。

「人類的刑罰對吸血鬼來說不痛不癢,既是要幫你,我自然會替你處決他。」桐山抬起煌羅的下巴,炫目一笑,「那麼……你還有問題要問嗎?」

「你是想帶我來做甚麼?」一連串嚴肅的問題令煌羅忘了自己正處於甚麼危險的情境,他在別人的地盤別人的床上,而這個別人是隻吸血鬼,是他無法駕馭的生物。

「很簡單……休息、避禍。」桐山輕撫著那金黃碎髮,貓咪般柔軟的觸感令他頗滿足地瞇起眼,「既然幾次血案都有意牽連你,對方終有一天也會把目標鎖定在你身上,所以在我揪出兇手前,希望你能夠在此避禍,我肯定……這裡是絕對安全的。」

「別開玩笑了,我還有PARADOX要管理,左也才剛受到吸血鬼的襲擊,還有德叔叔的喪禮……我怎麼可能待在這裡?」煌羅皺眉,反抗。

「煌羅……」吸血鬼竟是深嘆一口氣,「聽我的。」溫熱的唇瓣突地貼了上來,巧舌如靈蛇般竄入口腔,挑逗、糾纏,煌羅閉上眼,感受唇舌親昵的交流。感覺上,從德叔叔出事開始,桐山就溫柔得嚇人,是為了安撫煌羅的心嗎?還是……這只是一個讓他踏進去的陷阱?

「桐山…汝貴……」好不容易移開了唇,煌羅喘著氣,道,「我很感謝你的、好意……可是,我……向來有我自己的做法……我不是那種、在危險時……只會存身避禍的人……」卡諾家族教育他對任何事都要勇敢面對,有智慧用能力去破解,而不是躲起來,坐以待斃。

「我知道,你就是這樣的人。」紅酒般醇厚醉人的眼瞳,帶著深沈的情意,「但這已經不是人力能解決的範疇,我不能無時無刻保護你,所以至好讓你留在安全的地方。」剛開始,是香甜的血液吸引了他,然後是瓷娃娃的外表與不相符的精明老練性格,越是相處,就越發現煌羅的趣味與魅力,活了這麼久,他是頭一次有了想佔有某個人的衝動,因此,更不能讓對方有任何損傷,。

「我是成年男人﹗」煌羅依然是不滿的反駁,「我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即使是世上最強的人類,在吸血鬼面前也不過是隻螻蟻……」桐山挑起眉,「這是機能構造與能力上絕對的勝利,即使你能夠保存生命,恐怕也會受傷。」這時,恐怕先發飆殺人的人就會是他。

「桐山﹗」煌羅別開臉,「你到底有何用意?你就這麼擔心自己的食物會在享用之前就掛掉了嗎?」

如果,桐山只是把他看成美味的肉塊,只覬覦他皮膚底下奔流的血液,那麼他煌羅.卡諾可以輕易地扳起高傲冷漠的城牆,將這傢伙抗於千里之外。

可是,為甚麼?一次又一次的若即若離,一回又一回的若撫若助,如果他只是桐山的獵物,為甚麼他要把他當作珍寶一般擁入懷裡呵護?為甚麼他要對他說出那似是而非的甜言蜜語?又為甚麼……在他最悲痛震撼的時間,桐山會出現,抱住他,說,相信他,世上唯一不會背叛他的人……只有他?

曾經,誰是獵人,誰是獵物,兩者之間強弱伯仲,根本分不清楚。然而現在一切卻都亂了,煌羅覺得自己好像自動闖進獵人居所的愚蠢動物,不但正中對方的陷阱,還不自覺敞開心懷,產生倚賴,這……這真的是他——煌羅.卡諾嗎?

「煌羅………」

「我很亂,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幹甚麼。我為甚麼會就這樣毫無疑問地跟你來到這裡?為甚麼心裡那麼想要相信你倚賴你,甚至接受你的照顧……我明明應該是最獨當一面最冷酷決斷的生意人呀﹗」煌羅奮力的捶在枕褥之上,那富有彈性的柔軟觸感不但絲毫洩不到心中的懊惱,反而使他苦悶更甚。

桐山凝視著那略微顫抖的身影,並沒有再上前擁抱、撫慰,因為他知道,這倔強的男人只會把這視為輕視的侮辱。

「煌羅……」輕呼一口氣,是妥協,是敗給對方的堅強,是他的錯誤,不應以為他就如外表一樣纖巧腕弱,「我們來立個約定。」

煌羅抬頭凝視那雙酒紅色的眼瞳,藍寶石般的眸子裡沒有無助恐慌的淚,只有事必躬親、對自己充滿了自信的……強悍。

他愛上的,是一個既成熟又堅強的男人呀﹗

「結束了這件事後……」桐山走到窗台,推開了落地的玻璃大門,眺望無止境的闇夜,「我們找個月圓之夜,讓我在儲水庫上嚐嚐你的血。」

煌羅微愕,復又皺起眉,「想喝就喝,用不著在這麼多無謂的約定。」

「你忘了嗎?」桐山轉頭看著半坐在床上的人兒,勾唇微笑,那笑容很溫柔很溫柔,彷彿隨和的夜風吻上了貓頭鷹的羽毛,「吸血鬼的傳說……我想親身驗證一下。」

「……我不是你心愛之人。」胸口一緊,煌羅不願承認心裡的騷動。桐山的話令他紊亂憂鬱的心帶來了撫慰的作用,但理智告訴他,若果真的簡單地相信了這傢伙的說話,他將從此墮落,萬劫不復。

「別再逃避了……」桐山歛起笑容,赭色的眼瞳在黑夜之中,竟是如紅寶石般閃著若隱若現的光芒,「你知道……我的心意。」

對望了片刻,像是心虛般,煌羅別開了臉。

「我不知道﹗」

x                              X                             X                             X

德克薩斯州州長德.雅撒之死,引起了拉城前所未有的震撼與不安。

媒體們爭相報導事發的始末,包括德.雅撒死前正在著手跟進的工作,最後一次到訪的場所,以外事發的情況及影響。

理所當然地,他死前曾光臨過的賭場PARADOX,以及面見及親眼目睹案件發生的PARADOX主理者煌羅.卡諾,更是成為了媒體爭相調查的關鍵。

原本只是供人消遺愉情的悠閒賭場在短短一星期內成為了拉城話題的中心點,更有數之不盡的記者隱藏身分潛伏賭場之內,企圖尋出一絲獨家的資料。而煌羅.卡羅的辦公室電話、行動電話,甚至是主宅電話也陸續被媒體取得,並日以繼夜作出騷擾,就為了訪問煌羅本人對於事件的感受、想法,還有詳細情況。

衝天的電話鈴聲又再次響起,自幼深受涵養教育的煌羅也禁不住惱火起來,「索馬,麻煩你替我把電話線拔掉。」

「喂,是,抱歉,老闆並不會接受相關的訪問……」正忘著應對電話的索馬聞聲,求之不得地馬上掛上電話,並拔去電話線,從老闆回來起,行動電話和主宅的電話就響個不停,折磨了三個小時,老闆的脾性也終於磨光了。

「少爺……」從房間踏出的,是住包滿繃帶的腹部,披著一件長袖西裝外套的左鴻廷,「需要我替你回去PARADOX打理一切嗎?可以聯絡保全公司加派人手,限制入場人數及過濾VIP層的進入者?」

「現在才行動,老鼠們早就已經潛進去了。」正坐在沙發上閱讀報章的煌羅嘆口氣,「我已令PARADOX休息一星期,VIP客人亦已逐一發出通知,請他們在一個月後方好光顧,並聯絡了保全公司,請他們在本星期內加裝最先進的防盜、防侵入設備,並多派五百名警衛人員在賭場復開時幫忙維持秩序。」

「老闆反應很快﹗」索馬專注留神地聽著,露出崇拜的表情,「我都不曉得你已經做了所有準備。」

「回這裡之前,我有去PARADOX處理過事情,畢竟德叔叔的事在任何方面也非常嚴重,PARADOX必定會成為懷疑與好奇的焦點。」煌羅卻沒有說,在案件發生後被擄到不思議城堡裡渡過一天一夜,在立場僵持不下後,桐山終於逼於無奈容許他回來人類世界。

「少爺有這麼做就好。」左鴻廷這才寬了心,但背部傳來的疼痛令他呼吸不穩,煌羅和索馬馬上就注意到了。

「左,你還是休息吧。」煌羅命令道,「雖然現在事態危急,但還在我能控制的範圍內,倒是你必須專心養傷,才能盡快復原。」

「是呀,左先生你背部的傷口並不淺,如果再任意妄動,可是要花很久才能痊癒。」索馬機警地補充,「這樣的話,若老闆在不久後需要你,你也因為有傷在身而幫不上忙嘍﹗」

左鴻廷本想硬撐下去,可在聽到索馬這樣說後,馬上硬硬牙,又回到房裡去休息。

「索馬…謝謝你。」煌羅呼一口氣,誠懸地向他道謝,「若不是你,以左的愚忠,恐怕會鋌身而出直至流光了身上的血為止。」

「沒關係,能幫助老闆是我的榮幸。」索馬笑笑,也落坐在煌羅身旁,有意無意的問,「對了,老闆,在德先生出事後,你到底去哪裡了?怎麼我和左先生怎樣也無法聯絡到你?」

煌羅苦笑,深知索馬還沒有把他從嫌疑犯名單上除名,「是桐山……他帶我去了一個地方。」

「桐山?……是那個男人呀。」索馬沈吟,是否相信煌羅的說詞,就只有他自己才曉得。

「嗯,德叔叔是在我面前出事的,那時我腦子很亂,而且情緒失控,桐山在那時出現,帶我到了一個地方讓我冷靜下來。」這麼說,也算是實話吧?「他和我一起思考解決之策,還有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在我回復冷靜下,他再送我回PARADOX受警方查問及交代事情。」

「這麼說來……其實老闆和桐山先生……也不算是只有肉體關係的性伴侶吧?」索馬瞇起眼,沈吟。

「我不知道……或者也可以算是朋友吧。」煌羅閉上眼,腦海馬上就浮現了桐山那充滿深情的溫柔表情,「他總在我最不安的時候出現,保護我,讓我安心。」

「能有這樣的朋友,是好事。」索馬點點頭,「老闆,你說你和桐山先生思考事情的前因後果,可否告訴我你們的看法?」

「這……」煌羅假裝為難地皺了皺眉。

「呀﹗我沒有甚麼特別意思,只是想純粹看看有沒有幫得上忙的地方,畢竟現在事件已經牽連到老闆身上,作為員工的我自然必須效犬馬之勞。」索馬依舊是拒絕表露身分。

「沒關係。」煌羅勾唇一笑,反正這點事他也正好需要讓FBI知曉,「事實上,在車禍發生的時候,我看到有人影從已經著火的轎車上逃出。」

「甚麼?」索馬驚愕地大叫,「這種事……你有沒有在供詞中說明?」

「沒有。」煌羅搖頭,「因為這實在很難令人相信,一般人在這樣翻側的車禍後連生存的機率也微乎其微,更別說是完好無缺的走出並快速逃走,我想沒有人會相信。而且……雖說是看到人影,但那時火勢太盛,我根本看不清,說不定那是我的錯覺,且也不能確定人影是誰……」

「老闆,你該跟他們說呀﹗」索馬扼腕不已,彷彿他就是拉城警員之一,「這對調查來說,該是非常重要的線索。」

「……算了,遲些再跟他們說就好。」煌羅苦笑,反正索馬知道了,消息很快就會傳到聯邦警署,「還有就是……我和桐山認為,此次事件和之前的瑪倫家族血案是出於同一兇手,因為當時德叔叔正是來跟我談這一件案件,說聯邦局已發下最後通碟,若仍破不了案,便會派國際,刑警前來干預,德叔叔是拉城的領導,相信兇手下此殺手,是為了使拉城警署群龍無首,更難團結起來調查這起案件吧。」

「老闆,你思慮周密,而且非常的聰明,不當警探實在是太可惜了。」索馬佩服之餘頗為婉惜的嘆道。

「認真點。」無奈,「桐山也提出了一點,認為從凱恩一事開始,兇手已經有意無意地把嫌疑推向我,因為每次作案都總是乘我在場時進行,既然有此嫁禍之嫌,我就更必須盡快緝到真兇,以免被冤枉。」煌羅看向索馬,卻見他一派認真,看來自己的話應該也讓他多消去了點嫌疑,「我不知道傷害左的是否也是同一人,但若是的話,就意味著這是針對瑪倫家族及卡諾家族而來的兇案,恐怕對方的動機有涉及商業利益,但關於這點,我還是必須得到更多證據才能證明。」

「老闆……容我一問。」索馬沈思了一會,提問道,「近期內,PARADOX可有和其他同業發生利益衝突?不管是直接的還是間接的也好……」

「這種事天天都出現,並沒有一天減少過。」煌羅想了想,「不過若說是最大的衝突,自然是瑪倫企業那一宗競標案子。」

「那麼……容我假設,會否有和你的商業勢力不相上下的賭場,為了取得瑪倫酒店的標而作案?」

「唔……的確不能排除這可能性,畢竟這宗標案所涉的利益不少,而且……血案的確令競標會一再延期,從本來內定是PARADOX得標,發展至現在鹿死誰手猶未可知。」煌羅轉轉湛藍色的眸珠,讚賞道,「索馬,想不到你的腦筋也如此靈活,看來把你留在我家當傭人,是有點大材小用了。」

「呀呀﹗不敢當不敢當,我也只是隨意推敲一下而已。」索馬不住地搖頭,新得來的情報已經足夠他消化好幾天,他猛地從沙發上跳起,「老闆,左先生更換紗布的時間也到了,我這就去照顧他。」

「麻煩你了。」看著對方若有所思地離開,煌羅不為所動再次翻開報紙,頭版及後的滿滿數頁全是對於這次事件的報導。

煌羅聚精會神地看著媒體對瑪倫家族的調查資料,認真地分析起來。

桐山,我會證明給你看我絕不是只供人賞玩的白瓷娃娃,而是個足以獨當一面的男人。

X                             X                             X                             X

短短數月之內,煌羅卻先後參加了三次喪禮,且每一次他也親眼看見死者死亡的全程。

致上灑著露水的白百合,放在以沈黑檀木製成的棺材,煌羅對於親敬如父的德.雅撒表露最深切的哀悼。

站在兩旁的,是德.雅撒的家眷,以及拉城警署的同僚們,然後就是煌羅等卡諾家族成員。

瑪倫家族眾人在一小時後到場,煌羅瞥向領頭之人,並非塔爾,而是上次喪禮上對他發出惡言警告的胖子,塔爾就像被鎖鏈栓住的小狗,垂著頭不發一語地跟著胖子的後頭。

「我是瑪倫家族董事成員之一,亦是塔爾先生的代表發言人,艾爾斯.瑪倫。」胖子朝著德.雅撤的妻兒躬身,「這次的事真的很遺憾,但還是真閣下節哀,畢竟作為敏感人物,總是最容易招來意外。」

煌羅並不喜歡這男人說話的方式,他那客套生硬的言詞中非但沒有半絲的誠意,反而充滿了幸災樂禍的冷漠。他下意識避開男人偽善的嘴臉,卻因此不期意地與跟在身後之人目光交接。

是塔爾.瑪倫,據說是瑪倫家族現今的主事者,凱恩的小叔。只是他那畏縮沈默的作風卻絲毫沒有領導人的威勢,倒是艾爾斯比他更加像主事者。

這已經不是頭一次受到塔爾的注視,從頭一次見面到現在,塔爾都是默默地,用幾像懇求又似是無助的目光看著自己。

是有甚麼內情嗎?

煌羅下意識的聯想到桐山所說,在瑪倫家族裡頭潛藏有吸血鬼的事。若是屬實,則會是誰?對方作案的動機又是為何?

塔爾像是有話想說,但在棺木之前,家族成員眼下,卻又不敢和煌羅交談。直至祈禱會結束後,在教堂前園舉行的小型聚餐酒會,塔爾才終於有機會和煌羅直接接觸。

「卡諾先生。」不太強勢,但卻讓人無法不在意的男中音自身後響起,煌羅回過頭看,果不其然是塔爾.瑪倫,這名相貌平凡,行事懦弱,但總是用若有所求的目光逡巡著他的男人。

「是瑪倫先生。」煌羅.卡羅忙轉過身來,輕舉盛了三分之一紅酒的水晶酒杯打招呼,「久仰大名。」不著痕跡的打量,發現艾爾斯正忙著和數名同業談天,難怪塔爾能夠竄來這較為人跡罕至的小露台。

「請稱呼我為塔爾就好。」男人尷尬的苦笑,卻是意外的稚嫩,一點也不像縱橫商業的生意人,「介意我直呼你的名字嗎?」

「請便。」輕呷一口,味蕾處散發的微甘味道與隨著吞嚥在喉頭爆發的辛辣味相互嚮應,帶有葡萄味道的酩酊感,果真是極品的1980年佳釀。

「煌羅……」塔爾咬咬下唇,似乎在思量該如何開口,「雖然這樣說有點唐突,但其實……我一直也想找你幫忙。」

「是甚麼事?」怎會不知道呢?你的目光是如此地……表露無遺。只是煌羅並沒有說出來。

「相信你也曉得……這陣子接連發生的兇案。」塔爾的目光像是試探,也像是在尋求認同,彷彿煌羅只要一皺眉,他就會絕望似的,「其實……我都知道兇手是誰,但是……我已經不想再幫他隱瞞下去,我怕再這樣下去,會造成更多的人命傷亡。」

「你知道?」煌羅挑眉,有點訝異他為何能夠在這樣算是公開的場合坦言這樣敏感的話題,但也曉得這將是能夠進一步揪出真兇的好機會,「能借一步說話嗎?」果不其然,兇手果然是和瑪倫企業有關。

塔爾低首,像是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道,「好的。」

X                             X                             X                             X


煌羅帶著塔爾來到了夜河河岸的步行道,二人像是漫步,又像是各懷心事地沈默著。塔爾率先啟口——

「煌羅,你真厲害……即使父親突然走了,也沒有被家族成員欺壓,反而能獨排眾議成為PARADOX的主事者。」塔爾那雙豆大的眼睛透露出崇拜。

「沒的事。」煌羅搖頭,「是我爺爺本事而已,我也不過乘長輩的庇蔭。」

「若果你本身無才,PARADOX就不會在你打理的幾年內越來越有名。」塔爾苦笑,有點黯然地低下頭,「哪像我……明明是凱恩的叔叔,不但幫不了姪兒,還成了家族的傀儡。」

「塔爾……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請說。」

「如果你認為不方便,可以拒絕回答——在凱恩死後,瑪倫家族到底發生甚麼變化了?」除了凱恩之死後,接二連三發生的兇案都圍繞在瑪倫家族之中,且每次也恰好發生在煌羅在場的地點,不難令人推算出有嫁禍陰謀於背後。

「這……」塔爾皺了皺眉,仔細思想,他似乎並沒有一般商人的俐落精明,反而流於遲鈍和單純,也難怪無法在瑪倫家族裡獨佔權力,「大概是凱恩喪禮之後,因為他並沒有子嗣留下,而總多位董事會成員亦早已經覬覦這家族主位,但誰也不希望有人獨攬大權,於是聯手想出一個折衷的方法,也就是由我——塔爾.瑪倫來當檯面上的主事者,然而事實上都是董事會在做決策。我只是紙版人偶,讓別的公司以為瑪倫家族由我暫為繼承而已。」對於自己被剝奪了權力,塔爾並沒有表現出不憤或是埋怨,反而是很平淡、很平淡地陳述整件事,似乎對於權利並沒有任何的留戀。

「為甚麼你不爭取?」煌羅邊踱步邊問,他不相信自少就對子女給予利己教育的商界家族會有如此與世無爭的人,他承認,人類永遠是自私的,即是換成是他煌羅.卡諾,為了自保,也必定會不擇手段去搶回自己應得的權與利。

這可以是貪戀,也可以說是明正言順的追求……反正,名與利,是奢侈的享受,也是保命的必需品。

「呃……煌羅,這怎麼可能…」塔爾苦笑,「你應該也看得出,我是個天生就沒有營商天分的人,董事會們的元老比起我更懂得管理公司。像我這樣沒用的人,能夠得到個頭銜已經是不得了了,哪還有能力去追求更多?」

「沒有人會對名利不動心,即使那不是自己能力範圍內應得的。」

「是呀……你說的是。」雖然年紀該比煌羅虛長幾歲,但是塔爾卻毫無那種縱橫商場的霸氣,反而是開脫輕鬆的自然,「我也曾經追求過,可是越是追求,就越會發現那根本不屬於我。你之前大概從來沒聽過有塔爾.瑪倫這一號人物吧?那是因為我從少就是表兄弟叔伯之間最鄙視的廢物,他們都認為我是瑪倫家族的恥辱,所以家族很少在公開場合提到我,而我也從來沒有在對外的媒體露面。」

是因為這樣……才能成為最適當的傀儡人選嗎?煌羅邊聽邊思考著,聽塔爾的說法,的確是很順遂很合理,只是腦袋深處卻總覺得:事情不可能如此簡單。

「塔爾,若照你所說的推論,這一連串兇案的主使者,應該就是董事局之中野心最大的人,他是欲借你為煙幕,在背後逐一剷除瑪倫家族的權力者,從而擴張自己的勢力……是這樣嗎?」如此理所當然的背後陰謀,煌羅心內卻不認為事情如此簡單,因為兇手作案的手法詭異,而且依桐山所說,必是與吸血鬼有所勾連,又豈是這種簡單的財權爭鬥?

「你真聰明…煌羅,不愧是卡諾家族的當家。」塔爾露出崇拜的笑容,隨又垮下了臉,「那個人一起始只說有一個能夠讓我和他共存的法子,但我沒想到他為了得到權力而傷害他人,單憑我一人的能力實在無法阻止他,所以……我已經三番四次想要找你商量……」

「那個人就是經常代你發言的艾爾斯.瑪倫吧?」煌羅垂下金黃的長睫,「他總在公開場合假跟從之名監視你的行動,就怕你會向他人透露他的陰謀?」

「嗯。」塔爾點頭,「幸好今天德先生的喪禮有太多達官貴人,為了應酬他分不暇身,我才……」

「謝謝你的告知。」煌羅回以禮貌一笑,但相信了多少分,就只有他本人才知曉,「只是目前…我們能夠掌握的實證還不多,能夠委屈你多待在他身邊嗎?我會派人和你私人聯絡,盡快將艾爾斯繩之於法,如何?」

「嗯。」塔爾不住地點頭,「謝謝你,煌羅,我會盡我所能。」

「那麼……就此說定。」話畢,他們已經漫步回到了煌羅停下車子的地方,「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不,這樣艾爾斯會起疑的。」塔爾搖頭,「我待會派部下來接送就好。」

「嗯,暫別了,塔爾。」煌羅坐到轎車之上,發動引擎。

「後會有期,煌羅。」

夜幕之下,銀灰色長型賓治緩慢地在寬道上行駛,煌羅從後照鏡看著那依舊站在路旁的小小的身影,對方一動也不動,一直到他轉了彎,身影完全消失不見為止。

X                             X                             X                                     X

「歡迎回來,老闆。」就像看門的熱血警犬一般,在煌羅按了門鈴不到三秒,索馬便興奮的直奔而出,並為他打開鐵閘。

「辛苦你了,索馬。」煌羅讓他替自己提走重擔一般的公事包,道,「左的傷勢如何?」

「表皮算是癒合,在短期內只要不過分牽動傷口,相信很快就會復原。」索馬非常自信的道,白天當煌羅出外忙碌的時候,他就在家專責照顧左鴻廷,相信在自己如此妥善的料理下絕對沒有不順利康復之理。

「那就好。」煌羅鬆了鬆領帶,與塔爾的對話不但無法令他卸下壓力,反而更添不安,「……為了左,也是為了自己,我一定會盡快把兇手揪出來,阻止他再暗地裡搞事。」

「老闆……你好像好辛苦的樣子?」索馬一臉好奇的坐到煌羅身邊,「今天的喪禮有那麼忙亂嗎?」

「不是喪禮的問題。」煌羅瞄向那道陽光般純然的臉,不以為然似地把自己所知透露對方,「今天塔爾找我私下談話,說他是被艾爾斯.瑪倫操縱,欲借他為煙幕排除瑪倫家族的其他勢力。」

「塔爾?」索馬有點訝異,但隨後又追問,「他跟你透露了內情?」

「嗯,他說他已經看不過眼艾爾斯的作為,所以希望我和他一起揭發他。」煌羅一手放於下頷,沈思般道,「只是我覺得事情不可能如此簡單,兇手作案的方式一直都是如此的巧妙精明,若塔爾是知道一切的人,在喪禮時艾爾斯應該半步也不會允許他離開,更不可能容許他活命到現在,甚至走來告知我。而且……我總覺得事情有曲折的背景,絕不是塔爾所說的單純權力鬥爭。」

「這麼說也有道理……」索馬也沈吟了起來,「按兇徒先前的手段,絕對是智慧犯,而且該處理的絕不會容赦,但塔爾為甚麼把矛頭指向艾爾斯?又為何一定要來告訴老闆你……」

一層晚風,自窗外吹來,把白紗窗簾捲起,隨即一道人聲打破了寂靜的氣氛。

煌羅感受到一道溫熱的氣息自後將自己緊緊環抱住,就在索馬的面前,熟悉的吸血鬼以溫柔的姿態在自己的耳畔輕語——

「想些甚麼?眉頭都皺起來了?」

「哇﹗是桐山先生……請別老是突然出現好嗎?」索馬驚嚇的跳開,到現在還是疑惑於桐山身分的他對於對方的突然出現,依然是不解與懷疑。

「反正我和這裡的主人都是非比尋常的關係,在這裡出現有甚麼不對?」桐山冷哼,酒紅色的眼瞳卻從不曾離開煌羅那金黃柔軟如貓毛般的短髮,他把對方摟得更緊,有點心痛地道,「你好像瘦了?心事想太多了吧?」

「和你無關。」煌羅一把推開他,雖然還未把和桐山之間的感情釐清,但他並不喜歡桐山在人前裝模作樣的甜言蜜語,特別是在間諜身分的索馬面前……好像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在掩飾真相似的。

從甚麼時候開始?介意的人已經變成了自己?

不理會索馬的呼喊,煌羅走上二樓的主人房把自己反鎖在內,然而才沒一分鐘,桐山又已經在他的身後出現。

「查得怎麼樣?」

「你不是一整天都在我身旁嗎?應該把塔爾的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煌羅開啟電腦的電源,不以為然的回道。這是他們在城堡時達成的協議,桐山願意放他回來拉斯維加斯,但條件時必須讓他無時無刻的隨侍在他身旁,保護他,以免他被兇手所傷。

「願意耐性的對索馬解釋……卻不願意跟我說半句話,連看我都嫌多餘了?」不知為甚麼,桐山向來好整以暇的聲調似是帶了點微怒,就好像要不到糖果的孩子般,「煌羅……你要逃避到甚麼時候?」

煌羅深嘆一口氣,轉過頭看著那雙好像變得更豔紅的眼瞳,「你又要纏我到甚麼時候?」

「煌羅.卡諾﹗」男人沈穩的聲音變得強硬、暴躁,更多的是…壓抑的痛苦,「連我也承認了自己是愛上了一個曾經睥視輕賤的人類,為甚麼你卻不願面對?愛上我,真的使你如此不堪嗎?」

「愛,是最虛幻的東西。」煌羅閉上眼,整理紊亂的思緒,張開之時,水藍的晶眸清徹得好像不帶任何雜念,「連人類的愛我都不了解,你是吸血鬼,我是人類,教我怎麼面對?」他的父親帶著母親私奔,是因為可歌可泣的愛情。但是他們對被拋下的自己又有愛嗎?在充滿競爭和暗算,以力量來定高下的卡諾家族中,他從二十歲扛上paradox這份重任後,地位就朝不保夕,若不是爺爺罩著他,給他時間讓他自強,他能生存至今嗎?他能支撐至今嗎?在他以理性與實力所堆砌的人生道路,有那一部份曾經懷有愛?他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就是愛情,令父母捨下了他,就是愛情,令他要單獨留在家族中受挑釁受爭奪,到現在,他還不曾感受過甚麼是愛……「我不需要你的愛,也不需要去愛誰,我是生意人,只談利益,只談物質,不論對誰也是。」

「是嗎?」桐山汝貴的臉變得陰翳,輕抬起那希獵神祗般深刻的五官,他瞇起紅瞳,道,「那我們就來談利益吧?」

煌羅抬起頭,不解的回頭看他,「甚麼意思?」瓷娃娃的眼瞳透著疑惑。

「我保護你的安危,你該給我一些回報是吧?」桐山走到他身前,一百九十公分的身軀給予同為男性的煌羅強大的壓迫感。

煌羅仰視著對方變得冷厲的眼瞳,「當然。」但不知為何,他的心裡竟有點莫名的揪痛。

「那就做愛吧。」桐山手按上領口,輕輕一扯,鈕扣紛紛如碎片般四散,大開的前襟隱約可窺見壯碩的胸肌,「我要索取我應有的回報。」

煌羅默言無語,看著男人似是不可動搖的決心,輕點頭。

「隨你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