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幽暗的黑夜。

失去了陽光的天空漆黑得彷彿無底深淵般,僅有的微弱月光也被烏雲所遮蓋。由於才剛下完一陣雨,地面和空氣間也飄散著濕意。

年輕的男人在黑夜中獨自踱步,一雙皮革靴子在與地面摩擦時發出清亮的喀嚓聲,在幽靜的夜裡突別響亮。

男人在一所足足有兩層高的私人別墅門前停下,黑夜中,他衣襟上的鐵製襟章隱約閃著銀白的光芒。

男人伸出套有雪白手套的手,輕按門鈴。

男人有一張頗為清秀的臉,然而或許是職場或人生經歷的關係,他的眉間只有平淡而嚴肅的氣息。薄唇緊抿、雙眉平平地揚起,有如融雪般蒼白的肌膚在黑夜裡就像幽靈一般,若隱去那股嚴肅的氣息,男人絕對會是不錯的美人。

門鈴響起的瞬那,門被怱忙地打開,彷彿屋內的人早就曉得外頭來了訪客一般。

「你回來………啊……」一名高大的金髮男子馬上走出來應門,然而在看到外頭的男人時,本來閃著期待及欣喜的眼眸卻在瞬那間變得黯然。

「打擾了。」男人不為所動,說是沒有感情也不為過。他脫下頭頂的黑色帽子,沒有再多說話。

金髮男子把視線投向男人胸前的襟章,然後露出悽楚的苦笑。

「是……這樣呀……」他低喃道。

「請節哀。」男子淡淡地點了點頭,微風吹起他細碎的黑髮,蒼白的臉蛋明明是那麼惹人憐愛,卻因為那淡然肅殺的氣質令人卻步。

「他……真是………」金髮男子用手掩住了半邊臉,以著近似哭音的痛苦語氣道:「我早就叫他不要去……他卻………」

「這是他的選擇。」男子不為所動地說,同時從褲袋拿出一只金黃的徽章。除了顏色外,徽章的圖形和男子衣襟上的銀色襟章一模一樣。

金髮男子接過了徽章,高大的身軀僵硬地站在原地,接著落下了無聲的淚水。

「可以讓我進去嗎?有一些事我必須交代。」彷彿沒有看到金髮男人的痛苦表情,男人以毫無高低起伏的聲音問。

「嗯。」金髮男子點點頭,「請進。」

男子點頭表示謝意,跟隨金髮男人步入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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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亞.可拉斯,是吧?」男子從口袋拿出一張紙,問。

「嗯。」聽到男子出口的名字,金髮男子再次露出痛苦的神情。他按壓住胸口點頭。

「我叫鳩,是負責向隊員家屬報告死訊的特殊人員。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及你和尼亞的關係嗎?」男子輕聲問,平穩無起伏的聲音十分悠然,令金髮男子的情緒緩緩平伏下來。

「我叫艾克.拉菲爾斯……是尼亞的……戀人。」金髮男子閉上眼深呼吸,才緩緩地說道。

「你認識尼亞多久了?」鳩以著平靜的聲音問。

「這……大概半年吧。」艾克回道,深蹙著的眉不曾紓解。

「那麼…在歸隊前,尼亞一直和你同住嗎?」鳩問。

「嗯,我們……不希望被任何人騷擾,所以只能住在這種郊外地方,避人耳目。」艾克痛苦地道。

「謝謝你的合作。我現在來告訴你尼亞的事。」鳩在紙上寫了好一段文字,然後說。

艾克沈默著,憂傷的藍眸回望鳩。

「三個月前尼亞回到了軍隊,並突然向上校提出請辭。」鳩把頭靠到背椅,緩緩地道。

艾克緊握著拳頭的手微微收緊,彷彿在忍隱著甚麼情緒似的。

「按照軍人的法例,隊員是不能私下退出的。因此上校對他動用了刑法,並把他關進地牢。」鳩淡淡地吸一口氣,續道:「後來在和俄國的戰爭中,上校把他派到前線,作為新發明的導彈發射機師,然而安裝的時候卻出了問題。尼亞的戰機在升到上空時導彈就突然自動引爆,就這樣……」接下來的話,鳩沒有再說下去。

「這………」艾克嚥了口口水,高壯的身軀像是不堪一擊般微微軟倒,「找……找到屍體嗎?」

「沒有。即使是戰機也因抵受不了導彈的高熱而融得一塊碎片也不剩,尼亞的屍體也不可能找到。」鳩淡淡的口氣就像在談論最普通不過的事般。

「怎麼會這樣………」艾克痛苦地捂住了臉,聲音再次激動起來,「為甚麼?我們只不過是想過平安的日子罷了……為甚麼不讓尼亞離開?難道只要當上軍人,就得一輩子對君主忠誠嗎?」

「這是事實。」鳩從椅子站起來,走到艾克身邊像是安慰般輕輕拍撫他的背,平淡的口氣卻依然不變:「想要脫離君主,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永遠的長眠,二是離開這個專制的國家。」

「甚麼意思?」艾克茫然地看著鳩。

「除了來報告死訊外,上校還給了我一個任務。」鳩輕輕地抽回手,「他說,要把那個迷惑尼亞甚至令他拋棄軍人尊嚴的男人殺掉。」

「甚………」艾克呆住了半晌,然後沈痛地揚起苦笑,「那麼……你要殺我嗎?」

鳩瞥了艾克一眼,接著從袋中掏出一把手槍及一封信。手槍放在桌上,信則遞給了艾克。

「這是尼亞給你的。」鳩淡淡地道。

艾克拆開了信,細閱了一遍後再次落下淚來,鳩木然地迎視著艾克,只覺得有點難以置信。一個魁梧高大的男人哭泣起來,竟然能給人如此悽美的感覺。

「尼亞要我去……」艾克哽咽著,「他早就曉得會變成這樣,卻依然………」

「請你選擇吧。」鳩平靜地說,「要死?還是要離開?」

「我可以問你……為甚麼幫我嗎?」艾克睜著藍眸問。

鳩的唇角微微揚起,露出有點無可奈何的笑容。

「因為尼亞是我的異母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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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長年的戰爭、黑暗時代及不停的政權交接,皮得蒙在最後完成了南北統一,改名為『意大利』,並正式擠身列強大國之中。

在新政府成立的同時,之前的內戰所需軍隊已不再重要,因此政府讓所有軍人解散回家,再另行組織新意大利政府的軍隊。

託內戰結束的福,鳩.可拉斯終於結束了十年的軍旅生涯,在二十八歲的時候回到家鄉。

然而,他知道得很,可拉斯家族並不會歡迎他。

在清一色金髮白皮膚人種的意大利中,鳩是一個特別的存在。

鳩是父親與東方情婦偷情的私生子,也是可拉斯家族永不承認的污點。

若不是鳩的父親執意把鳩帶進可拉斯本家,可拉斯家族的人根本就不會接受他。

其中,對鳩最具排斥感的當然就是父親的正妻。

在五歲被帶進家門,鳩就曉得自己有個異母弟弟,然而卻一直沒有機會好好見面。

鳩的父親很快便病死,當時適逢國家內戰,可拉斯家族為了踢走鳩這個累贅,便把十八歲的他送進軍營。

後來鳩在軍營裡遇到了尼亞.可拉斯,也就是自己的『弟弟』。

尼亞和黑髮黑眸的鳩不同,他有著閃亮的金髮,可人的臉蛋及水藍色的美眸。

鳩很喜歡這個弟弟,也很羨慕他。尼亞在知道鳩就是自己的哥哥後也表現親愛的態度,私毫不因父母的糾葛而存有疙瘩。

後來,由於鳩東方人的體格比外國人來得嬌小,加上那蒼白無血色的臉容,被軍隊中的人認為他並沒有能力應付戰爭。因此把他調到特殊小隊,向軍隊裡的死難者家屬報告死訊。

也許是見慣了生死,在接到弟弟尼亞的死訊後,他並沒有太大的打撃。

然而,讓他感到訝然的是,在尼亞進入軍營時申報的家屬表並沒有寫上可拉斯家族,反倒是一名叫作艾克.拉菲爾斯的男人。

鳩終於明白,為甚麼尼亞在出發莫斯科前,特地把信交給自己。

那是寫給那個男人的信,是訴說感情,也是訴說永別的信。

尼亞死後,鳩接到上校的命令,除了把死訊告訴那名叫艾克的男人外,還要把他殺掉。

鳩知道得很,這個命令是出自上校的私心。在全男性的軍營中,尼亞純潔出色的樣子很受青睞,就連上校也不例外。因此,當得知尼亞因想和艾克過平安生活而決定退役時,上校勃然大怒並對尼亞動用私刑。最後甚至把他推上前線,讓他與最愛的人生死永別。

鳩把信送到艾克手上,初次見到艾克,他有種比海浪拍打早已冰冷的心房的震撼感。

那就是尼亞所愛著的男人………

明明是這麼地高大、英偉,卻因為失去至愛而痛苦地抽泣著。那是一個多麼溫柔而且感性的男人………

於是,鳩讓他選擇了,死,還是離開。

他曉得,在尼亞所寫的信中,已經向艾克傳達『繼續活下去』及『不要為我傷心』的訊息。

果然,最後艾克在自己的安排下離開混亂的皮得蒙,到底去了哪個國家,鳩卻不知道。

若可以的話,他倒想再見那個男人一次。反正他已經沒有地方可去,軍隊解散,可拉斯家族也不會收留他,鳩只想到有艾克的地方,再次見一見他。

在不知不覺間,鳩已經被艾克的魅力所吸引,男人脆弱的表情、痛苦的壓抑,都令鳩不由自主地心痛。

自己和尼亞果然有著微弱的血緣關係,他們都被同一個男人所吸引………

背著簡便的行囊,鳩抬頭看著青藍的天空,輕吁一口氣。

從今以後,就在歐洲四處流浪好了,相信總有一天,他一定會再次遇見那個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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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克,我很喜歡你,真的。」

尼亞………

「我想辭掉軍人的工作,我們在沒有人的地方隱居,過著幸福的生活,你說好不好?」

我的尼亞……

「以後也不要分開,即使你嫌我,也不可以拋棄我哦﹗」

尼亞…

「我愛你,艾克,永遠。」

尼亞﹗尼亞﹗尼亞﹗

「拉菲爾斯先生?拉菲爾斯先生?」

響個不停的敲門聲打斷了艾克的夢,把他從那張深愛得無法割捨的臉蛋處拉回了現實。

艾克下了床,馬上打開大門,讓送餐的女傭進來。

「嚇我一跳,還以為拉菲爾斯先生怎麼了……原來只是睡著罷了。」女傭甜甜地笑了,把豪華的餐盤放下。

「這是……?」艾克指著餐盤不明地問。

「這是夫人送來的,他說拉菲爾斯先生最近都沒有好好用餐。因此就特地挑了好吃的食材送來。」傭人回道。

「呃……替我謝謝她。」艾克有點困窘地道。

「怎麼可以這樣?」傭人吃驚似地責備起來,「拉菲爾斯先生已經幾天關在書房裡辦公了?夫人一直在為你擔心呢﹗若拉菲爾斯先生真的要謝的話,就請親自去跟夫人說吧﹗」

「可是……」艾克懊惱地搔搔頭,怎麼連女傭也教訓起他來?「我真沒有分不開身………」

「別這樣說,拉菲爾斯先生。你這幾天都住在屋裡,難道就不能分點時間給夫人嗎?事實上,自新婚以來,拉菲爾斯先生都不太陪夫人,我們當下人的看著主子消瘦,也於心不忍。」女傭苦口婆心地勸道。

「是這樣沒錯……可是我也有我的工作要做呀……」艾克苦不堪言地道。

「拉菲爾斯先生﹗老實說,我也很看不過眼。公司的事真的那麼忙嗎?忙得連把時間分一點去見見妻子也不行嗎?我雖然是下人,也感覺到拉菲爾斯先生的確冷落了夫人。難道拉菲爾斯先生自己沒有發覺嗎?」女傭問。

「算了,你下去吧。我待會會分點時間去看她了。」受不了再被一個下人責罵,艾克敷衍地答應了。

在看到女傭離開房間後,艾克嘆了口氣。

那天得到尼亞的死訊後,他便在鳩的幫忙下離開了皮得蒙。來到了領導革命的先鋒國家.法國。

為了生活,他努力地工作。最後憑著個人長才經營了一間規模頗大的公司,及後藉著一連串的合併及收購,取得了財政界裡舉足輕重的地位。

雖然已經踏入三十歲的自己能夠攀升上這個地位,在同位中已算年輕。但依然單身的艾克由於知名度漸升,主動黏上來的女人也越來越多。為了防止麻煩接踵而來,艾克和一位法國財閥的太子女結婚。

對外界來說,財閥合併婚姻可說是可喜可賀的事,然而對艾克來說卻未然。

他還愛著尼亞,很愛很愛。

尼亞是他付出生命也無可替代的至愛,他的死至今仍為自己帶來難以言喻的傷痛。再也沒有人進得了他的心,因為他的心從此只為尼亞而活著。

因此,艾克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愛護妻子,只把她當成阻擋愛慕者的帘幕。

果然……還是不行吧﹗

女人就是這樣多多要求,結婚才不到一個星期,自己就因為公事繁忙而得在書房裡徹夜辦公,結果卻被埋怨為不懂體貼的丈夫。

事實上,艾克個人是對妻子沒有多大興趣,當然,公事繁忙也是一個原因。結果,他和妻子待在同一屋子裡數天,卻沒有見上一次面。

沒辦法,我的工作是做不完的。哪有時間去陪妻子………

反倒是,每天晚上累極入睡時,就會夢到尼亞。

過去在一起的甜蜜日子、幸福的、纏綿的,和尼亞一起編織出的故事……

然而,夢醒來後失去一切的殘酷感,卻不止一次地刺痛艾克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