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午更的打更聲響起,諸朔睜開眼睛,從趙顒狷的臂膀中醒來。接著,臉無表情地赤裸下床,隨意撿起地上的外衣披著,走到房側的書案。
想要點燈,卻發現砵子裡的燈芯已經燒盡了。諸朔向門外喊道,「吟龍。」
「是?」一直站在門外的吟龍馬上順從地進房回應。
「燈芯。」指著砵子,諸朔只需說兩個字,吟龍便已經會意地去拿。算起上來,二人已經一同生活五年了,雖然無法稱得上是交心的朋友,但也培養了某程度上的默契。
沒一會兒,吟龍已經拿著燈芯回來。他手腳俐落地點了燈,接著又翻開衣櫥,為諸朔找來保暖的衣服。
「謝謝。」諸朔笑了笑,接著拿起書案上的卷宗,閱覽起來。那是先朝歷代政客們所撰寫的政論文章,記載了他們的看法,甚麼才是仁政,怎樣才可使國家昇平,如何才能使黎民百姓安定,古人的智慧,也都記載在書中。
「諸大人,你應該好好休息一下的。」沒一會兒,吟龍建議道。雖然表情是一貫的平淡,但語句中的關心明顯可見。
「我不累。」輕笑了一笑,諸朔只是全神貫注地閱覽古書,連續幾天批改考卷及批審成績,的確是非常累人的工作,而他也因此睡眠不足。但對諸朔來說,最好的休息其實就是能夠有寧靜的環境享受閱讀的樂趣,這比睡一覺還要舒服百倍。
吟龍也不勉強諸朔,只是靜靜地站在他身旁。當燈芯燃燒了好一會,光火便會變得暗淡。吟龍默言地替諸朔剪去芯燼,讓光重新亮起來。他就像影子般存在著,永遠顧及主人的需要,不會做任何多餘的事,永遠地忠心,令諸朔把他當成心腹般存在。
「對了。」像是想起甚麼似地,諸朔抬起頭,「二殿下……有消息嗎?」
二王子趙敦頤,從以前就對諸朔呵護有加。但在五年前,他因為和宮娥有私情而被憤怒的皇帝調至邊疆領兵,體驗兵戎犬馬的生活。
「聽說最近收復了吐蕃的其中一小部族,聖上嘉許他有功,打算在立冬時召他回京。」吟龍回報道。
「哩……要回來了…」諸朔端正的臉瞬時泛起微微興奮的紅暈,並下意識地露出欣喜的笑容。
雖然自己是趙顒狷的孌童兼伴讀,但多位王子們始終對他愛護有加。其中,最溫柔最友善的就屬趙敦頤。記得知道趙敦頤要到邊疆去時,自己還偷偷躲在沒人知道的地方哭泣呢﹗
諸朔對趙敦頤,也存在著難以言喻的感情。若果必要用一個字來說明,那就是『愛』。但是,諸朔卻沒有想過要向趙敦頤表白,更沒想過要和他當情人,光是二人的身分地位,就讓他退縮了。
吟龍靜靜地望著主子欣喜的模樣,再看向房內依然睡得安穩的太子,暗地裡洩出無聲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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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顒狷在早晨時被諸朔叫醒。他是個自我規律嚴謹的人,因此要求諸朔在每天同一時分把自己叫起,接著開始一天的作息。
「不留下來吃早飯嗎?」諸朔邊替趙顒狷穿衣,邊問。
「不了,昨天父皇起草了新的詔旨,我想我得事先前去看看。」趙顒狷說道。整裝完畢後,他把諸朔拉進懷裡給予纏綿的熱吻,直至對方因呼吸不到而推拒時才笑著鬆開。
「過分………」掙扎得臉紅紅的諸朔怒瞪了趙顒狷一眼,接著替他撥撥頭髮、拍拍衣服,確定衣冠整潔後,才送他上馬車。
「我今天晚上不會來。」趙顒狷眨眨眼,交代道。
「嗯。」諸朔點頭,雖然沒有趙顒狷會讓他覺得頗寂寞,但他根本就沒有作出要求的資格。因此也只能順從地點頭。
「路上小心,太子殿下。」吟龍恭敬地朝趙顒狷行禮。
「嗯。那我回去了。」趙顒狷微一頷首,看了諸朔一眼後關上馬車的門,馬佚『喝』的一聲驅動馬車離去。
諸朔無言地目送著馬車,無表情的臉讓人抓不著神緒。
「諸大人,我們回去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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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顒狷才剛回到枕宮,就聽到庭園外爭吵的聲音。
「娘,別這樣…」
「給我叫太子出來﹗我要跟他好好理論一下﹗」
「麗妃娘娘,請不要為難奴婢。現在還是殿下的休息時間。」
「我不管,給我叫他出來﹗」
挑起眉,心中已經有了幾分準備的趙顒狷打開木門,看著外頭混亂的騷動。
麗妃是皇帝最寵愛的妃子,她的確長得天香國色,但性格傲慢,勢利,而且仗勢凌人。而他的兒子趙項亦憑藉母親而成為皇上最疼愛的兒子,幸運的是他並未受到母親的薰陶,明辨是非,不驕不縱。
「太、太子殿下……」守門的宮娥看到趙顒狷,都為難地垂下頭。沒能攔住麗妃,以致打擾太子休息,是她們的過錯。
「趙顒狷﹗你好大的狗膽﹗」麗妃倒不以為然,劈頭就朝趙顒狷怒吼,也不理會身後不停拉住她的兒子趙項。「竟然叫陛下削減我們的開支?你可知道三宮六院的開支是多麼重要的?問題既然出在冗官上,就應該針對臣子們,你把矛頭指向後宮,有甚麼居心?」
「娘,別這樣,我們回去吧﹗」在後頭的趙項喊道,已經有二十歲的他身材卻偏於矮小,實在難以壓制氣憤的母親。
「項兒﹗你這是打算違逆娘嗎?」麗妃端出母親的架子,威脅道。
「不是﹗但……娘,不要在這裡鬧了,若被父皇知道的話……」
「我就是要他知道﹗」麗妃杏眼圓睜,話語裡充滿怒氣,「怎麼可以聽從太子的混話減少後宮的開支?不管怎麼說,我也無法接受。」
「麗妃,你吵完了沒?」終於,受不了的趙顒狷皺著眉,嚴厲地看著爭執中的兩母子。他雖然是後輩,但氣勢卻壓倒性地勝過麗妃。那是彷如君王一般睥睨天下的氣質。
「哼,趙顒狷,你不用在這裡自以為是。陛下定是一時糊塗才會聽你的話﹗只要他細想一下,就知道後宮的開支是減不得的。」麗妃冷哼一聲道。
「你既然這麼有信心,為甚麼又要來這裡大吵大鬧?」趙顒狷冷冷一瞥,道。
「你﹗」本來想要說話來挖苦太子,沒想到卻反被將了一軍,麗妃又氣怒又羞憤,直指著對方罵道,「你別以為自己當了太子就很威風﹗一天沒當上皇位,你就囂張不起來﹗誰不知你母親已故皇后是因為和御醫通姦而被處死的﹗皇上可憐你才收留你這個雜種,你少自以為是了﹗」
「你要說的就這些嗎?」趙顒狷挑起眉,毫不動容地道,「那個賤女人會死是她自己的錯,和我無關。你以為提起這種陳年舊事,我就會生氣嗎?」真是笨女人。
「你這混蛋﹗」麗妃聽了更加地生氣,她口不擇言地道,「你以為你可以瞞得了全天下的人嗎?你和那個姓諸的小伴讀有甚麼曖昧,京城裡早已傳得響噹噹了﹗像你這種狎玩孌童,甚至沈迷得特意安排官位給他的敗家兒子,根本就沒資格當甚麼太子﹗那個姓諸的也真幸運,只是有事沒事嗯嗯啊啊的,就可以換來一大筆的獎賞。你不願意節省行政費用,也是想要護住那小子吧?」
聽到這番話後,趙顒狷突然沈下了臉色。而麗妃身後的趙項也都蹙起眉頭來,誰不知諸朔是受多位王子愛護的伴讀,敢這麼不識相在他們面前說諸朔的壞話,也只有麗妃而已。
「項弟。」冷冷地,趙顒狷喚道,「替我架麗妃娘娘回宮軟禁,說她因為不滿後宮費用被削而神智昏亂,別人靠近時還會咬人打人,勸皇上不要去探望她。」
「我知道了。」趙項點頭,喚來了一些守衛一同壓制著麗妃,即使奉母至孝,他也無法原諒別人這麼說諸朔。趙顒狷下軟禁的命令,已經是最寬大的懲罰了。
「你們敢﹗信不信我叫聖上來殺了你們?可惡﹗我可是尊貴的麗妃,你們這些混帳﹗放開……放開我…………」麗妃不停掙扎,頭髮也因為拉扯而散亂不堪,她瘋狂地尖叫著,卻無法掙脫侍衛們的束縛,看著麗妃被架回宮,趙顒狷冷冷地關上門,不知從何時開始緊握的拳頭仍未放鬆。
「可惡﹗」大手一揮,他氣惱地把桌上的紙筆掃到地上。平常冷淡神俊的臉容難得地浮現起無助卻又猙獰的怒意。
他呵護備至的,愛護有加的諸朔,一直以來也是那樣純潔的存在。然而,隨著諸朔的長大,他們之間的鴻溝便越來越大,而諸朔的笑容也漸漸變得落寞。
明明朝朝夕夕也抱住他,為甚麼感覺卻是這麼地不踏實?起初,趙顒狷並不明白其中出了甚麼問題,既然都已經互相喜歡,身體也交合了無數次,為甚麼還是不能夠感到滿足?為甚麼反而令諸朔越來越傷心?
直至趙顒狷涉獵朝政,才曉得是甚麼回事。
別人都以為,諸朔是他供養的孌童。因為主子是太子,所以他的實力不為人所承認,科舉的第一名、身居的高官厚職也被人當成茶餘飯後的話題,所有人都自動地對諸朔下了註解----這是靠太子得勢的孌童。
趙顒狷一直想要去改變別人對諸朔的看法,無奈那些人都是在他背後說話,表面則一副阿諛奉承的樣子。看著諸朔逐漸不對自己徜開心懷,他實在感到非常地………氣惱。
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可以令大家真正地承認諸朔,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可以杜絕流言。
無法改變別人的想法,令從小傲視一切的天之驕子感到力有不逮,首次為自己的權力不足而感到無助。
麗妃的說話,無疑是挑起了他一直以來的困擾。趙顒狷無法想像,當諸朔聽到這些惡毒的說話後,會受到怎樣的傷害。
「我一定要宰了那女人………一定……」在怒意的薰陶中,趙顒狷下意識地沈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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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趙顒狷後,諸朔來到了議事大廳,只見吟龍端正地坐在自己的書案旁,而昨天共同議事的幾位學士則臉露憂色地盯著自己。
「各位大人好。」諸朔合手微微行禮,接著笑問,「怎麼大人們這麼早就來了?不是說今天要把名單交給文書處理嗎?」
「諸大人,咱們就是為這件事而來。」其中一位老學士窘困地笑了,支吾地道,「是這樣的……昨天我們回去後,陸王爺突然來找我們,還說,原來考生中有一位叫陸玄的,是他的外甥,要我們照著辦。」
「陸王爺?」諸朔的眉微微皺起,「是鎮江府的陸王爺麼?」
「對。」另一位老學士忙不迭地點頭,非常為難地道,「諸大人你也曉得,陸王爺他在朝廷的勢力是不容小覷的,他要我們辦的事,我們可不能拒絕,卻又不知要怎樣好,所以只能來通知諸大人你。」
「那位陸玄是怎樣的人?成績等第是多少?」諸朔問。
「回大人,陸玄的文章是老夫改的,列第庚等。」
「荒謬,我們批改科卷,不都是為了提拔賢能之士進升?既然是庚等,就不可能中舉。你們只要照昨天議好的名單去辦就行了。」諸朔以強硬的口氣說道,京城中,誰不知他是清廉正直的官員?難道他會懾於一個王爺的勢力嗎?真是荒謬透頂﹗
「可是……大人,那王爺那邊該如何交待?老臣只怕王爺會怪罪下來……」
「考卷在給考官批改前都會被事先糊名及謄錄,我們根本無法知道哪篇才是陸玄的考卷,所以也無法幫忙,你就這麼說吧﹗」冷冷地回答,諸朔壓根兒看不起學士們這種誠惶誠恐的態度。雖然處身官場五年,他早已深知其中黑暗,但還是不時為之鄙夷。
所以,他一直堅持著清廉正直的作風,不畏強權以及察獄以情使他在民間得到了好的聲望,同時也招來不少貪官污吏的妒忌及敵視。諸朔並不在意,反而更加強勢地清明行政,和他共事過的人,也曉得他有多決斷固執。
而那些看不過去或忌妒他的人,就會以趙顒狷為中心,散發出無聊的謠言。對此,諸朔已經見慣不怪了。心早就為此痲痺,他只能靠努力工作去澄清自己並非太子寵愛的孌童,而是獨當一面的臣子。
「可是……大人呀,王爺絕對絕對會不高興的。」大學士們聽了,還是感到非常猶豫,畢竟王爺並不是他們惹得了的人。
「那你就跟他說,有甚麼事就衝著我來吧﹗」知道大學士們無疑也是想把責任推卸到自己身上,諸朔毫不動容地這樣說道。
「這、這不太好吧…」
「對呀……可,諸大人的話……」
「唔……王爺應該也……」
不理會支吾不休的學士們,諸朔厭煩似地站起來,吟龍隨即盡責地跟在身後。
「請在今天之內把名單交給文書,若果配合不到殿試,你們就等著烏紗被摘吧﹗」冷冷地擱下這句話,諸朔離開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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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要去哪裡?」隨著諸朔走到少人的馬廐,吟龍投以疑問的眼神。
「去吏部尚書府。」諸朔回道,見到吟龍緊蹙的眉頭後,則笑說,「怎麼?難道我就不能去找朋友嗎?」
「在下不是這個意思。可是太子一向也不太喜歡大人你和安大人見面……」
「今天太子不會來,不用在意那麼多。」諸朔說著,把自己的愛馬從槽中牽出。他從五歲起,就開始騎馬,教授他的馬術的正是趙顒狷。事實上,自己的一聞一問,甚至從懂事起就有的記憶,全都和趙顒狷有密切的關係。
「這樣呀……那,要在下陪同嗎?」吟龍沈思了一會,問。
「嗯。你也想去看看春鳴吧﹗」惡意一笑,諸朔道。吏部尚書安仲翔是他唯一比較交心的好友,每隔一兩個月便會到對方的府上相敍。雖然趙顒狷不太喜歡安仲翔,但對諸朔來說,在險惡的官場能找到莫逆之交實在非常難得。而且安仲翔和他一樣,不阿諛奉承,為官清廉,雖然稍嫌輕挑了一點,卻是位盡責的好官。二人能夠當成好友,大概也是看不起貪官污吏作為所使然。他們平常一見面就會一同酌酒,無所不談,諸朔實在非常地珍惜這位好友。而每次到安仲翔的府邸時,小婢女春鳴會送一些小玩意兒給吟龍,而且露出一臉嬌羞的表情,愛慕之情不言而喻。自此以後,諸朔便常拿春鳴來消遣吟龍,因為像他這樣冷臉的侍衛,似乎對女兒家沒有甚麼免疫力。
「大人﹗」吟龍的眉蹙得更緊,不想去安府,有部分原因也是出於春鳴,「請不要開玩笑,在下真的對春鳴姑娘沒有意思。」
「是嗎?那還真是可惜了,枉人家還送了那麼多小刺繡給你。」諸朔挖苦道,手腳利落地翻上馬背,「快點上馬吧﹗我已經好一段日子沒見仲翔了,真想快點見面。」
「是…的……」吟龍無可奈何地嘆一口氣,也翻上了馬背。隨著諸朔『喝』一聲策馬出發後,他也順從地尾隨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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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大人,請用小菜。」
吏部是六部中負責考課官員及監察百官的重要機關,與禮部同屬中書門下,是主理官員升遷的部門。
而統率此重大機構的尚書大人安仲翔居正二品官,當然家財也相對地富有。他對屋子的佈置特別執著,堅持只有佈置得宜、色彩淡雅而不失典麗的房間,才能給他舒暢的感覺。
雖然對『住』並沒有甚麼執著,但每次來到安府時,諸朔還是不免感到放鬆。即使是坐在待客的大廳,剛聞到花瓶裡常青的桂花香氣,就已經令他有種遠離俗世的感覺。
「仲翔不在嗎?春鳴。」諸朔一邊拿起花茶輕啜,一邊朝旁邊一臉楚楚可人的小婢女問。她就是吟龍苦惱的來緣,安仲翔的貼身婢女春鳴。
「大人今天去考課閣辦事,過一會兒便會回來。」春鳴用嬌怯的聲音回道,不時瞥望站到遠遠角落的吟龍,「那個……吟龍大哥,這、這裡有椅子…你可以坐…還有小菜……」
「不用了。」吟龍馬上回絕,接著抬頭看向四周,就是不望春鳴。每次他來,就有種窘困不已的感覺。因為他實在無法回應春鳴的感情,但又不擅辭令,即使想拒絕,也不知道該從何入手。
「唔……」大概是以為吟龍不喜歡自己,春鳴難過地低下頭,沒有再說話。
諸朔只是淡笑著觀看這一切,難得看到吟龍不自在的樣子,他當然不會好心解圍,反而抱著看熱鬧的心態看著此二人。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外頭傳來了腳步聲。諸朔笑著站了起來,迎接剛回來的主人家。
「小朔﹗」
「仲翔﹗」
在大廳門口出現的是異常魁梧的男人,稜角分明的臉看圯來坦率得可愛。他就是安仲翔,當年以榜眼中舉任職吏部考課官,過沒多久便因功績出眾而被正式任為吏部尚書。
安仲翔笑著上前摟住諸朔的肩膀,和文雅的名字不同,他的臂力出乎意料地大,諸朔有點吃痛地皺眉,不過倒沒有跟好友計較太多。
「很久沒見了哦﹗怎麼今天那麼有心來看我?」安仲翔笑問,一旁的春鳴馬上機警地上前,為主人脫去大衣,換上內室用的袍。
「因為之前一直在忙科舉的事……好不容易搞定了,當然就來看你吧﹗」諸朔笑得愉快,和安仲翔一起時有著說不出的輕鬆,這是和趙顒狷相處時無法體會的心情。
「那真是太好了。」安仲翔突然湊到諸朔耳邊,小聲地道,「我昨天剛買了陳年的花雕,你今天不趕著回去吧?要不要好好喝一杯?」
「當然﹗」諸朔眼睛一亮馬上點頭,他和安仲翔同樣是好酒之徒,有美酒當然要好好品嚐,「要在花園設酒席嗎?還是小廳?」
「花園吧﹗總覺得要有月光黑夜,喝起酒來才夠勁。」安仲翔哈地一笑,轉身向春鳴命令道,「春鳴,替我預備庭園酒宴﹗多弄點陪酒的小菜。」
「是。」春鳴馬上領命而去,看起來嬌滴滴的她做事意外地勤快。
「來,我們先去庭園坐著吧﹗」安仲翔說道,諸朔也跟著點點頭,領著吟龍一同往庭園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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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府的庭園在達官貴人之中算是清淡,沒有雕龍刻鳳的石像,卻培養了不少奇花異草。在唯一的小涼亭前更設置了美麗的假山及小瀑布,讓人有種彷彿置身於郊外的感覺。
「來,小朔,這杯我敬你的。」安仲翔豪爽地笑,舉手乾了一大口酒。
「說甚麼敬我?你不過是想快點喝酒罷了﹗」白了好友一眼,諸朔亦笑著喝酒,坐在他身旁的吟龍則淡淡地吃著菜,而來回上菜不停的春鳴則忙得不可開交,雖然很想上前與吟龍攀談,卻沒有時間。
這已經成為了慣例。每當安仲翔與諸朔設酒宴時,吟龍便會在一旁喝酒。這是因為吟龍不喜歡酒,也很容易醉,為了酒宴後能平安地護送諸朔回家,吟龍絕對滴酒不沾。
「對了,科舉的人選怎麼樣?」安仲翔問道。
「搞定了,明天文書大概就會草擬好文件,拿給皇上審核。」諸朔回道。
「那麼順利嗎?」
「甚麼意思?」
「前些天,那個陸王爺來找我了。他送了好幾箱珠寶給我,說要為他的好甥子舖路。」安仲翔的眼神變得銳利,他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種仗義凌人的貴族,「結果我還是退回了。但他跟我說,他的甥子絕對會高中狀元,所以要我好自為之。」
「唔嗯,王爺的確來我這邊施壓了。」諸朔笑了笑,毫不在意,「不過我已經回絕了,那麼陸玄的等第只有庚,教我怎麼幫忙?」
「哈哈,我就知道你不會妥協。」安仲翔眨眨眼,意味深長地道,「太子殿下有你這麼一位賢內助,真是幸運。」
「你在說甚麼………」倏地,諸朔窘困地皺起眉,端正的臉變得異樣地尷尬。
會和安仲翔成為好友,除了出身同期外,也是緣於對方的爽直性格。自己身為太子伴讀的事早已家喻戶曉,不少人都認為自己之所以會高中科舉,也是因為趙顒狷從中作梗,然,就只有安仲翔沒有這麼想。
『我知道你和太子的關係,可是我相信你的實力。』----這是安仲翔對諸朔說的一句話,也是令諸朔接受安仲翔成為好友的原因。
在朝中,負勢競上的人多不勝數,但由於諸朔科舉成績出眾,主子更是當朝的太子,才會受到別人的猜疑及否定。安仲翔是唯一能接受並且不在意伴讀身分的人,他認為,諸朔之所以成為狀元,是有他一定的實力的。二人熟絡後,安仲翔甚至會以趙顒狷為把柄,作弄諸朔讓他尷尬。
正因為安仲翔的大方及善解人意,諸朔才會和他成為要好的朋友。
「臉紅了哦……」看著諸朔不知所措的臉,安仲翔哈哈大笑地把矛頭轉向吟龍,「喂﹗吟龍你告訴我,昨天太子是不是在你主子的房間過夜了?」
「安大人……」吟龍皺起眉,意外地嚴肅道,「你既然知道,就不要跟諸大人親密太過,不然太子殿下可是會生氣的。」
「吟龍﹗」
「哈哈﹗沒關係。沒想到吟龍會這麼直接挖苦我……」安仲翔不在意地笑,邊斟酒邊又問,「那麼說,太子殿下是會呷我的醋嗎?真有趣﹗小朔,你真的很幸福哦﹗」
「仲翔﹗你再說下去我就要打你了哦﹗」諸朔發出不怎麼有威脅性的警告,沒辦法,吃了那麼多次癟,他還是不懂得該怎麼處理好友的惡作劇。
「嘖嘖,小氣得要命。」聳聳肩,安仲翔還是意猶未盡地嘲諷道,「可憐的太子殿下,到底是怎麼受得了你的呢?」
啪的一聲,諸朔把杯裡的酒朝安仲翔臉上撥去。後者呆了呆,接著舔舔臉上的酒,露出如頑童般惡劣的笑容,拿起地上的酒罈,撲嚕嚕地朝諸朔身上倒去。二人一邊喝酒,一邊互相撥灑對方,發覺事情已經進入無法制止的地步,吟龍索性退出涼亭,任由兩個大孩子玩酒水大戰。不知從何時走出來的春鳴也都哈哈大笑起來,無轍地朝著自己的主子。
待二人都喝得醉醺醺,全身濕透後,才被各自的僕人帶到客房及主人房梳洗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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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昨天擬旨削減後宮開支的計劃被取消的消息後,趙顒狷飛快地趕到御書房,卻見好幾位老一輩的大臣正和趙文帝商議政事。
「叩見皇上。」趙顒狷跪下行禮。
「狷兒你來得正好,朕有事找你。」趙文帝冷冷地掃了趙顒狷一眼,道,「起來,站到一邊去。這幾位大臣正要提出一些關於財政的意見。」
「是。」點點頭,淡淡瞥了那些大臣一眼,他們都是已經老眼昏花的正二品大官,平常政事不多做,倒收了不少賄賂,並常常進獻華貴禮物給得勢的妃子貴人,以建立一定的勢力。雖然還不到敵對的程度,但趙顒狷從來也不搭理他們。
「皇上,首先,愚臣要提出一項要點,削減後宮費用一事,在風聲傳出後早令三宮六院震驚,麗妃娘娘甚至因此而去打擾太子,神智昏亂並軟禁在後宮,這項決定嚴重影響了陛下的聲望及地位,因此不收回不行。」一位老官瞇起細長的眼,說道。
趙文帝責怪似地看了趙顒狷一眼,接著向老臣子們命令道,「說下去。」。
「臣認為,要減少經費,首先還是得整頓行政架構,刪減不必要的冗官及多餘的行政費用。另外,我們也必須開闢財源,向人民增收賦役。」
簡直是荒謬的理論………趙顒狷不屑地冷哼,別開一臉。
「那麼,依卿家之言,應該先刪減哪些官員?」趙文帝倒是一臉認真地問。
「首先,臣認為先除掉禮部和吏部的兩位尚書,也就是諸朔和安仲翔。」幾位臣子一同說道。
甚………趙顒狷猛地抬頭,冷冷地看向那些臣子,開始隱約明白這些人提議的動機。
「此話何解?」趙文帝問。
「陛下有所不知,諸朔是太子殿下的伴讀及孌童,打從以狀元出任禮部小官,至及後升遷尚書,過程也異常地順利,若不是背後有人從中作梗的話,是不可能有這樣的效果。而安仲翔則是同期榜眼出身,升遷亦同樣地快,聞說不少二品官也和他有所勾結。他們二人可說是朝中人人皆知的貪官污吏,不但收取賄賂,還不時巴結上級。他們位居正二品官,收五千石俸祿,卻經常私營舞幣。臣認為,要去除冗員,先得自他們二人入手。」
「狷兒。」趙文帝嚴厲地瞪向趙顒狷,「他們的話是真的嗎?」
「回皇上,假若這幾位大人所說的話是對的,就請命御史台找出和諸朔、安仲翔貪污的正二品官員們,一同治罪。還有,對於諸朔的科舉成績,皇上也可以找出當年的考卷對證。假若在證實一切後仍然認為此二人有罪的話,即使處斬兒臣也不會說一聲。」趙顒狷毫不猶豫地道。
「很好。」趙文帝點點頭,跟一旁的太監命令道,「待會替我把台諫大夫叫來。」待對方領命而去後,他轉向老臣子們,「你們聽到了嗎?待一切查明後,朕再決定要怎麼解決官員的問,若有不託,嚴拿查辦。你們都下去吧﹗」
「是。」所有人也都一同離開,趙顒狷走出御書房後,冷冷地瞪了那些臣子一眼。那些老臣馬上就像被踏到尾巴的動物般全身縮起,一臉蒼白,看來是心虛。
趙顒狷不屑地冷哼,轉過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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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朔,你認為……陸王爺要他的甥子任官,到底有甚麼企圖?」經過一晚大醉後,到了正午才起來的安仲翔和諸朔草草梳洗了一番,然後馬上來到大廳用著比平常晚了好幾個時辰的早點。
由於科舉的事已經告一段落,諸朔今天休假,而安仲翔則因為擔任吏部尚書的關係,即使偶爾蹺班,也沒有人敢半哼一聲。
當然,這並不代表安仲翔是不負責任的官,相反地,他比吏部其他官員還要來得勤力,政績也是非常地出色。不論是考課官員及賞罰臣子,他也能夠正直不阿地作出批判。
「我聽說陸王爺的女婿好像是洛陽的大富戶。雖然並不太確定……但我想,要陸玄當官,和行商一定有關係。畢竟貨物船運、還有關稅管制那些東西……都還是得由官員擬定。若果陸玄當了官,他們和縣府說能好說話一點。」諸朔喝著最愛的蓮子粥,說道。每次他來這裡過夜,體貼的春鳴也會為他預備一窩美味的蓮子粥,這也是令諸朔多次造訪好友府第的原因。
「疏通嗎?我覺得不只這樣。」已經完全清醒過來的安仲翔全然沒有昨天晚上的傻態,雙目精明有神,儼然一名威武大官的模樣,這也是他在進仕後能快速升遷的原因,「有沒有想過,王位承襲的問題?」
「難不成你想說……陸王爺想在朝中培養自己的勢力?」挑起眉,諸朔端正的美貌帶著疑惑。
「嗯。現在正是最尷尬的時候,皇上已經七十有多了,而太子也差不多是繼位的年齡。易位也就是最混亂的時候,承機作亂也不是沒可能的事。自古以來,有多時皇親國戚不滿世襲這個制度?很多皇爺都有心……」
「仲翔,別這麼快下定論。」諸朔嚴肅地打斷安仲翔的推測,「這並不是兒嬉的事,你不能單靠陸玄的事而做出這種推測。」
「我可不是順口胡吹的。」安仲翔皺起眉,突地向春鳴揮揮手,讓對方帶著吟龍離開,接著才附耳在好友旁小聲道,「聽檢察省那邊的人說,六部最近有好幾位副官都收了陸王爺的珠寶。」
「有這樣的事?」諸朔微微驚訝,但隨即又歛起神色,「會不會只是商討船運的事?」
「一般的船運,有必要打擾戶部的度支司和戶部司嗎?」安仲翔挑起粗眉。
「但…這怎麼可能呢?」諸朔的黑瞳裡釀著不解,「先前不是已經有豐王爺的借鑑了嗎?皇上把叛變的亂軍全都凌遲處死,相信不會有人笨得去重蹈他的覆轍吧﹗」
「皇位是最大的誘惑,即使明知道有生命的危險,但權力是誘人的。」安仲翔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而且,相信覬覦這個皇位的不止陸王爺,宰相、國舅、相國公,越接近皇帝,就越感覺到權力無上的甜美滋味,皇上已經不復壯年了,退位是必然的事,我相信,在太子帝位之前,一定會有一場很大的混亂。」
「仲翔,你是甚麼意思?」總覺得好友今天說的話比平常還要詭異,諸朔挑起眉,問道。
「我只是想問你,在那一天來臨的時候,你會怎麼做。」安仲翔無比認真地道,「太子將會是最正名的一派,但同時也會是眾矢之的。和他關係最深的你,一定會受到別人的加害,這是可以預見的。到那個時候,你還是會堅持跟隨著太子嗎?」
「仲翔……」諸朔皺起眉,終於明白好友的意思,原來,他是在擔心自己。
「小朔,我視你為兄弟一般,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雖然接受你和太子的關係,但我看得出,你並不快樂,你只是習慣了接受那個人的欺壓而已。如果亂世來了,你也可以藉機離開他。」安仲翔認真注視著諸朔,說道,「之前科舉時,我已經告訴你我的祖藉在江南。若果你想離開那個人的話,我可以幫你。我們到江南另起爐灶,以我們的智慧及能力,即使是辦生意也不是難事。」
「仲翔……」雖然很感謝安仲翔的心意,但諸朔只是感謝地一笑,他別過頭,幽幽地說道,「謝謝你,可是我不會離開皇宮,即使有甚麼事,我也會留在太子身邊。」
「為甚麼呢?難道你真的對太子……」
「不是,只因為那裡是我成長的地方,再也沒有別處比那裡更適合我了。」諸朔黑瞳裡閃著不知名的光芒,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離開皇宮,因為那個人,那個溫柔的二王子,就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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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朔離開安府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然而他卻沒有直接回家,向吟龍交代了一聲後,他就獨自來到北城門的瞭望樓處,欣賞風景。
這是連趙顒狷也不曉得,自己偶有的習慣。每當心裡有甚麼複雜的思緒,諸朔就會上來這個瞭望樓,倚著石欄杆向外遠眺。選擇來北門,是因為他所思念的那個男人就在遙遠的北方邊疆。瞭望樓雖然不高,但還是可以看到千里以外的地方,諸朔常常會想,搞不好自己可以從這裡,看到那個人所身處的邊境。
當然,這只是幻想而已。
遠望,城外都是青翠的鄉郊景色,人工開僻的小徑處偶然會立著好幾間酒館及茶館,每天在城門出入的人馬和糧車絡繹不絕。
轉身,看向城內,數層高的磚屋擠滿了整個城,正中處則由大紅石壁包圍著,裡頭是廣大的平地、雕龍刻鳳的美麗宮殿和修葺華美的花園,也是諸朔和趙顒狷小時候居住的地方---皇宮。
這就是皇帝所管治的國土,從鄉郊小鎮到五光十色的大城,都掌控在皇帝的手中。相信世上沒有人不想擁有如此無上的權力及地位………
倏地,好友早上所說的話又在腦袋中迴響。
到那個時候,你還是會堅持跟隨著太子嗎?
諸朔不知道,事實上,他根本不是太執著自己的未來。戀上不可能在一起的人,又成為太子的孌童,他早已經不在乎自己的幸福。他只想當一個好官,以免被人奚落為靠太子吃飯的廢物,然而,即使他再怎麼努力,別人對他的評價卻不曾改變過。
當太子登位後,不知又會變成怎樣?他一定不會再留戀自己吧﹗後宮的佳麗如此多,即使每晚寵幸一人,也不曉得到何時才能全都寵幸完。像他這個從十一歲一直用到現在的玩具,到那個時候也會被丟棄吧﹗
那麼……趙敦頤呢?太子登位後,不知他又會怎樣。繼續他的邊塞生活?又或是回到京城輔助皇室?他又會不會和那位深愛的宮女繼續相戀,甚至成婚?
結果,被丟棄的還是自己……
諸朔閉上眼,明知道這麼想下去,傷心的會是自己,但卻還是無法阻止這種不安的猜測。
難道真的要和仲翔一起到江南去,過新的生活?
看著城下來來往往的人群,諸朔才突然發現自己對未來根本就沒有規劃,甚至有種這世界根本沒有供他安頓的地方的感覺。
「………」突然的茫然,令諸朔呆住了。遠望與天相接的高山,他卻覺得很虛幻,很不真實。
我到底該怎麼做呢………
喃喃地,諸朔不解地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