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吟龍,這份文件請替我送到戶部去。」從書案上抬頭,諸朔冷著臉把卷宗交給自己的左右手----吟龍。在工作的時候,他總是露出幹練精明的氣魄,一絲不苟地做出正確的決定。而這也是他在官場中受謠言包圍,卻依然能夠屹立不倒的原因。
「大人…」吟龍翻了翻手上的卷宗,皺起了眉,「廟祭大典不是有聖上撥金額資助的嗎?為甚麼要……」
「今年不知是怎麼回事,度支司那邊竟跟我說不會發錢。」諸朔揉揉額頭,「所以我想和戶部商量,反正大典是全民同慶的大事,為了籌辦祭禮而徵收加派…應該是可行的。」加派也就是額外的賦稅,人民除了一年繳加兩次稅項外,還得因應朝廷的開支及財政狀況而另外徵稅。這雖然能替一時出超的國家填補收入,但卻成為了地方官苛徵暴儉的藉口,若非必要,諸朔實在不想委派戶部去加收稅項。
「聞說之前工部為了建做防治野獸的欄柵,已經向各縣收了加派,人民已頗有微詞。若果這次又因大典而收的話,會不會造成不滿?」吟龍擔憂地問。
「我也明白,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除非能向皇上問清資金調度的問題,不然是不可能從度支司那裡拿到錢的。」諸朔深嘆一口氣。
「……要不要通知太子?」
「不。」諸朔二話不說地回絕,並有點不自在地別過頭,「沒這個必要。」自從那天鬧翻了後,趙顒狷便沒有再來了。諸朔到現在還是不明白趙顒狷氣的是甚麼,但他竟然這麼惡劣地辱罵自己,甚至擺出太子的架子說些不再寵幸自己的說話,令諸朔的心涼了一截。反正他本來就不期待趙顒狷的『臨幸』,那麼他不來,自己也樂得輕鬆。趙顒狷要和自己斷絕關係,永遠也不再來禮府,諸朔當然無任歡迎。
二人一起那麼久,趙顒狷從沒有說過這麼狠毒的說話,諸朔還以為對方待自己是如家人一般的,卻沒想到,那麼多年來,趙顒狷看他的角度還是沒有改變---孌童、伴讀、暖床的工具,諸朔無法接受這一點,也忍受不了奚落他人格的說話,既然如此,倒不如斷了好了。
吟龍沒有說甚麼,只是順從地拿著卷宗踱步出房門,從趙顒狷這幾天不來禮府,他便曉得出了事,但也知道自己根本沒有置喙的餘地。趙顒狷和諸朔之間的關係,是矛盾、迷茫和錯誤的複合體,他們之間的問題只能由他們來解決,沒有人可以插手。而且,吟龍認為,假若能從吵架中取得了解,說不定對這二人有好處。
到底到何時,大人才會懂得太子的心情?
每想到這裡,吟龍便會露出傷腦筋的苦笑。比起這二人,他這個局外人似乎還要來得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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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收加派………這恐怕不太可行。」戶部尚書與禮部尚書正坐在京城一等的豪華酒樓中,雖然桌上的小茶色香呆俱全,但卻勾不起他們的食慾。因為他們所談的,正是一筆令人傷腦筋的政事。
「是因為工部上次的事嗎?」諸朔皺起眉問,為了討論加派的問題,他特地邀了戶部的尚書出外議事。本來他是不太想來這種昂貴的地方,但戶部尚書卻執意來這裡,說只有這家酒樓才配得上他們的官階。來到了這家酒樓後,戶部尚書竟然不停地叫些珍饈美食,並說些毫無關係的客套話,諸朔受不了這種無聊的應酬,一下子便切入正題。
「不盡然……事實上地方縣府一直也有收取加派,人民這陣子已經開始有反對聲音,再加上工部一案,令我們戶部也很難為。若果連禮部也要來收的話,只怕會令人民反叛。」戶部尚書苦著臉道。
「地方縣府收加派?」諸朔挑起了眉,「他們收的是甚麼加派?」
「哎呀……同樣是當官的,大人就不要明知故問了吧﹗」戶部尚書很直接地說了,「地方縣官的俸祿那麼少,若不從人民那裡拿點小利,又怎麼能幫補家計?這已經是行規了呀﹗」
「可是…這不就等同於借聖上之名去搶掠?」諸朔沈著聲音,語氣中坦露出不滿。
「諸大人,你不用把事情想得太嚴重。」戶部尚書察覺到諸朔的不悅,連忙安撫道,「道理就像酒樓的店小二一樣,他們光端水送茶,收到的工資根本不多,所以才要從客人那裡收取小費,幫補收入嘛﹗那些縣官不也一樣?只不過客人換取成平民百姓而已。」
「荒謬﹗」諸朔再也無法按壓怒氣,大力拍桌,「朝廷給我俸祿哪裡少了?即使是一個少少的地方官,也有數十石的收入呀﹗這對只有幾石收入的平民來說已經可稱為富戶,為甚麼還要私徵加派?這根本就是搶掠﹗」
「諸大人,你在氣甚麼?朝裡本來就是這個模樣,哪個官員可以清廉一生?別作夢了。」
「正因為朝廷有這種慣性的想法,才會如此腐敗﹗」諸朔大吼了起來,「身為父母官,若不清廉又怎麼替人民申冤獄、辨是非?我們為官,是以民為本,而不是為自己的利益著想﹗清不清廉是靠我們的操守而表現出來的,若果我們自己不儉點,那麼就會自然地墮落,成為貪官。而這也是當今朝廷的垢病,也是令朝廷一天不如一天的原因呀﹗」
「諸大人,你的話都很有道理,但卻只顯出你的天真愚昧而已。」戶部尚書聽了諸朔的一大片話,本來安撫、討好的表情歛去,一臉冷靜地回道,「任官並不止要管理人民,也需要和各方面的人妥協,應酬、聚會,為了讓自己地位不倒,就必須要花費請客及巴結高層,數十石的收入是不足夠的。」
「這實在太荒謬了,只要做清官,地位就自然不倒。又何來需要……」
「大人你想想,多年來,你的政績彪炳,但聖上卻沒有再把你調升,你知道是甚麼原因嗎?」
諸朔呆住了。
「那就是謠言,高層眼紅你,故挑起你的把柄,把你的謠言四處宣揚。聖上聽多了,自然就會相信讒言,當然也就不再加官了。」戶部尚書的臉只有老練世故,那是經歷過數十年官場的人的真心話,「大人你也是清官,但地位卻依然受謠言影響。世界並不是你所想的那麼天真,清廉只會害了自己。」
諸朔完全找不出話來各駁,戶部尚書的說話無疑挑起了他這些年來的疑問,並作出了現實的解答。而這個解答與他一直抱有寄望的朝廷背道而馳,是那麼地可笑、可悲。
「我要說的話就這麼多了,加派的事我會盡量幫忙的,大人請回吧﹗」戶部尚書舉起酒杯,把一口醇酒送入口。
諸朔就這樣茫然地離開,他的腦中佈滿了混亂的思緒,就連自己甚麼時候回到禮府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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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龍椅之上,有著君臨天下的氣度的趙文帝,一張蒼老卻不失氣勢的臉是那樣地嚴峻,彷彿經歷過水流衝擊所打磨而成的堅硬石體,給人無堅不摧的感覺。
從以前,趙顒狷就對自己的父親感到肅然起敬。他夢想自己將來也能像父親一樣,以傲然的姿態掌控天下,並處理萬機政事。
然而,隨著日漸長大成熟,趙顒狷才曉得當一個皇帝並不容易。除了處理政事外,還得震懾三宮六院,擺平妃嬪間的不和,又得明察官員的糾葛,不偏私不過分寵信,要當一個公正的君主,實在不是容易的事。
自從涉身官場開始,趙顒狷就發現自己一直所崇拜的父親其實並不如想像中完美。
他一點也不仁慈,即使是再親的枕邊人,只要稍有異心便會立刻誅除;他一點也不寬容,哪位臣子說錯了話開罪了他,他就會藉故降罪罷免;他也不公正,畢竟官場實在太黑暗了,誰是誰非根本無從理解,他只能從身邊的人的流言處分辨出誰才是對的,有些時候,即使懷疑流言的真確性,卻不得不猜疑別人。
再加上繁忙的政事,每天由三司、樞密府、中書門下及內閣學士處送來的奏張,趙文帝實在分不暇身。三宮六院的事,更是難以管治。
趙顒狷不曉得當自己繼位時,能不能做得比父親更出色。但他知道,若果要鞏固地位,就一定得當一個好皇帝。即使再怎麼勞累,他還是得做好勤政愛民的本分,若果奢靡渡日的話,不但會使國家破亡,也會為自己招來失敗。
因此,趙顒狷在當太子的時候便努力參議政事,期望吸收更多的知識,以方便日後處理萬機。然而,愈是陷入官場他便愈發現其中的黑暗,他常常想,若這個腐敗的朝廷不從根部開始替換,就只會更加黑暗下去,到最後甚至會使整個架構變得污穢不堪,政事不但辦不了,江山也有可能不保。
因此,趙顒狷只能把握現在有限的時間來了解官場人事的瓜葛,以便日後登上帝位來個大肅清。
皇帝以下,以宰相為首,內閣的老學士和好幾位擁有『參知政事』頭銜的老官也深得趙文帝寵信,他們因為工作時間久遠,在朝廷裡也有一定的地位,然而他們卻常為了保持自己的權力而造謠生事,掛除異己,上次向趙文帝舉報諸朔一事,正是他們所為。
「狷兒,你有甚麼話說?」這是皇上枕殿前的會客廳,除了皇族外,沒有人能隨便進入這種地方。趙文帝一邊接受太監的推拿,一邊對站在身旁的兒子說話。
桌上有好幾份奏章,內容都是有關諸朔的事。雖然沒有具體說明他做了甚麼不法的事,但都針對他和趙顒狷的關係而作出評擊,甚至說諸朔的升遷完全是看在太子的份上。
「父皇,你認為呢?」趙顒狷挑起眉問,聲音裡只有冷酷。這些無聊的奏摺寫的都是空泛虛無的東西,而且說來說去還是自己和諸朔的關係,說服力根本就不大,也無法證實諸朔是貪官污吏。
「朕呀……其實從諸朔中舉那時起…已經有疑惑。」趙文帝呷一口茶,十分淡然地道,「皇兒你很鐘意他吧?聽說你三天兩頭就會到他的府第外宿,既然那麼喜歡他,為甚麼不把他留在宮中?以你的地位,應該可以阻止他出仕呀﹗」
「父皇,你也看著小朔大,應該知道他是個人材。」趙顒狷苦笑,「讓他留在宮裡當我的伴讀,只會埋沒他的才華。」
「才華又如何?假若所有太監也有才華,朕不就要把他們都送出宮外嗎?」趙文帝嗤笑,「朕認為,皇兒你對別人都很決斷,平常也十分能幹,但只要碰上諸朔的事,就無法冷靜下來,從以前到現在也是如此。」
「父皇……」
「這些奏摺……其實只要隨手翻一翻,就曉得是無理取鬧。但朕曾經想過,若以此為藉口罷免諸朔,對你或是他,說不定也是件好事。」
聞言,趙顒狷抬起頭,一臉訝然地看著父親。
「朕一直耿耿於懷的,就是你和諸朔的關係。狎玩伴讀這種事,小時候還可當是遊戲,但沈迷下去又是另一回事。朕實在不想你們再糾纏下去,所以曾經打算借這些謠言為藉口,把諸朔貶到偏僻的州郡。分開久了,說不定你就能定下性子來。」趙文帝一臉無表情地說。
「父皇,即使你這麼說,我對小朔的感情還是不會變的。」趙顒狷認真地道,他知道自己迷戀諸朔的事早已是宮廷的大新聞,但卻沒想到父親會有這樣的打算。假若諸朔被貶到別處,他一定會隨之而去,因為他實在不能忍受和諸朔分開的痛苦。
即使諸朔對他不是戀愛的感情,但趙顒狷還是打從心底裡呵護著這從小就在一起的『情人』。
「朕知道,看你的眼神,便曉得你是認真的。」趙文帝深嘆一口氣,凝視著比自己還要挺拔高壯的兒子,「你從小就不愛說話,但辦任何事卻比誰也來得出色。你不許任何人左右你,唯獨諸朔能夠踏進你的心。事實上,朕認為你對諸朔的感情已經不止是情愛,甚至是一種執念,是那種非要對方不可的可怕佔有慾。即使朕強行分開你們,也只會令你對諸朔的感情加深。」
「父皇的意思是……」
「朕老了,已經沒有時間和年輕人爭拗。朕只想和你做個妥協,一個對你和國家都有好處的妥協。」
「……」
「娶個太子妃,然後生下繼承人,只要後繼有人,即使你要和諸朔怎樣也沒關係。朕只希望皇室不要絕後而已,只要你願意娶妻,朕就不介意你和誰在一起。」趙文帝試探地瞥了趙顒狷一眼,「如何?」
趙顒狷默然不語,只是迷茫地回望著自己的父親。這樣的交換條件雖然是最折衝的方法,但趙顒狷實在不想娶任何妻子。
彷彿知道趙顒狷的心思,趙文帝續道,「假若你堅持不娶妻,那麼朕就索性找個藉口來殺掉諸朔,那麼你就可以直接娶妻了。」趙文帝的聲音雖然平靜,但說話的內容卻是恁地殘忍。
「這是威脅嗎?」
「這是妥協,朕所能作出最大的讓步。」趙文帝嚴肅地正視著趙顒狷。
那是趙顒狷的重大抉擇-----情願毀滅;還是委曲求全,趙文帝實在希望趙顒狷能作出一個解決。
沈默良久,趙顒狷從喉嚨深處洩出了無聲的嘆息。
「請給我時間好好考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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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趙顒狷分開,已經快一星期了。就連諸朔也感到不對勁,從前再怎麼吵架,過上兩三天後趙顒狷就會來找自己,並一臉沒事似地談笑自若。為甚麼這次卻遲遲不出現?
想起他臨走時說『我以後也不會來找你了,你也不用再委屈你自己。這對你來說,應該是再高興不過的事吧﹗』,諸朔起初以為那只是一時的氣話,難道那是真的嗎?是趙顒狷下定決心說出的決定嗎?
到現在,諸朔才猛然發現,若不是趙顒狷主動來禮部府探望自己,說不定自出宮以後二人就不可能有碰面的機會。一直以來,維持二人交往,使諸朔沒有生疏感覺的,就是趙顒狷。一旦他不來,自己也沒有機會見他了。
以諸朔的身份,主動進宮並不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平常禮部的事務非常繁多,工作忙亂時,諸朔就自然忘記了趙顒狷的事。到醒覺的時候,才發現二人已分別好一陣子了。
雖然趙顒狷不是甚麼重要的人,但畢竟二人已相處了十多個年頭,一下子分開不見,實在有點不習慣。而且,在諸朔心中,趙顒狷可說是唯一了解、親密的人,沒有他在身旁,總覺得有一種寂寞的感覺。
但同時,諸朔又感到有點興幸。趙顒狷不來,他就不需要再用身體服侍對方,能夠專心地當禮部尚書的工作。這可說是諸朔夢寐以求的生活,讓他有種踏實的感覺,也能坦然相信自己的工作並不牽涉私情,證明他的官位和趙顒狷的寵幸與否無關。
「大人……這裡是廟祭的預算報告,請做最後的考查。」禮部司把一份卷宗遞給諸朔。為了籌辦這個大典,禮部的人都忙得天昏地暗,除了慶典必要的食用費、燈油費及寺廟廣場的租用禮金外,還得撥款給寺廟修建、增築佛像及捐獻給僧侶。由於今年得不到國庫的資助,諸朔以量出為入的方式先結算預算,然後才交由戶部一同審議加派的稅量。
「嗯。」諸朔翻開文件,一邊問道,「總計是多少?」
「光是慶典的話,共計七百五十多萬兩黃金,寺廟修建捐獻方面則共計六百三十萬兩黃金。」禮部司恭敬地回道,這些金額包含了中央及地方祭祀的開銷,相比起去年億萬計的支出,已經算是節省不少了。
「有沒有其他可以免除的地方?」諸朔揉揉額角,指著其中一項支出,「香油的數目有沒有減省?我記得過去好幾年都用剩下不少的。」
「回大人,微臣已經把數目減少兩成了,大概只是剛好夠用而已。」
「那麼……花卉呢?每個省訂造四千五百束花……會不會太多了?」諸朔又問。
「這應該可以改一下。事實上……臣認為花的種類也可以換掉,若果是菊和野花的話,價錢應該會比較便宜。」
「好的,那你就去辦吧﹗」諸朔又翻看了好幾頁,忽地皺起眉道,「食物那裡…怎麼少了甜湯和一道菜?」
「回大人……因為甜湯的價格較貴,而且每次總是剩下不少,所以臣下就刪除了。而那道『七彩錦堂』聽上年的鄉親父老說不太好吃,所以臣就索性取消了。」
「這樣呀……可是會不會不夠吃?每席十八道菜…似乎不怎麼夠。」
「臣想應該足夠,畢竟每次大典總有不少吃剩的食物被打包掉的。」
「好。」諸朔點點頭,合上卷宗,「那麼花那裡就請你改一下。可以的話,也希望能再下調支出。畢竟這次付錢的是人民,若果加派太多,只怕會釀成民怨。」
「臣明白了。」禮部司恭敬地接過文件,「對了大人,聽說禮部府不會辦宴會……對嗎?」
「嗯,雖然每次慶典禮部府都有慣例設宴,但我認為辦和不辦根本沒甚麼分別,加上府上不滿十人,若設宴的話也實在太多餘了。今年我們得以節省為主,不必要的禮節就省了他吧﹗再說,為尚書府而特地浪費禮部公帑也實在太可惜了,所以就乾脆取消掉。」
「大人真是好官,現在已經沒有幾個官能這麼為百姓著想了。」禮部司很懇切地笑了,他是比諸朔晚幾期出仕的年輕人,也許還未完全了解官場黑暗,故對正直清廉又幹練的諸朔存有無限敬意。
「我只是盡我所能地守著本分而已。聽戶部尚書說,不少縣官都有收加派的習慣,我怕禮部也參一腳的話會令人民太辛苦。若果有怨言,就對朝廷不好了。」諸朔苦笑。
「大人實在太自謙了,依臣來說,朝廷能有大人這種好官,實是一種福氣。臣從前的鄉下也有一個很過分的縣官,光是加派就從我家的糧產裡值百抽六,加上每年要上繳的賦稅,實在令人苦不堪言。有大人這樣為人民著想,實在是十分榮幸。」禮部司的語氣裡有著由衷的讚許。
「謝謝你的欣賞,只要你願意,他朝有一日也必定能夠像我這樣為人民服務的。」聽到如此坦率的讚美,諸朔終於露出淡淡的笑容。那名禮部司很高興地道謝並離去,似乎得到諸朔的鼓勵是很欣喜的事般。
待辦公廳只剩下自己,諸朔才疲憊地嘆口氣,並將背靠向椅背。
自己也曾和那位禮部司一樣,抱著如此愚昧的夢想,以為官場是正直的,是以民為本的。即使朝廷再怎麼腐敗,只要有一位清廉的官,就可以幫助人民,為朝廷帶來希望。
我曾經也是這麼想的………
然而,到最後他才知道,自己不過是那片海灘中的一顆小沙罷了,即使再怎麼做,也改變不了甚麼。
我的力量實在太少了……
想用自己的清廉作風來感化他人,更是愚不可及的妄想。沒有官不貪,沒有官不收賄,這樣的習俗已風行整個朝代,自先皇開國至今從沒變過。以他這麼一位寂寂無名的小輩就想改變朝風,實在太不自量力了。
然而,諸朔知道有一個男人可以改變這一切。
他可以掌控天下,讓群臣聽命,對他膜拜。他有權肅清朝內所有的奸臣黨羽,為腐敗的官場帶來曙光。
那只有絕對的權力擁有者才能做到。
只有趙顒狷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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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鳥相鳴,清澄的晨空有著幾縷輕軟白雲,對百姓來說,絕對是農耕的好日子,然而對皇宮裡的人們來說,卻只意味著鬱悶和麻煩。
起床整理好衣冠的趙顒狷才剛走出房門,就聽見遠處傳來此起彼落的呼喝聲。
「轎子準備好了沒?」
「馬廐還有馬麼?」
「麗妃娘娘的餐點都打包好了?」
「快點,容妃娘娘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那是宮女和太監工作的聲音,因為天氣晴朗時,宮中的妃嬪總喜歡舖張地前往宮內較僻隱的林地去遊玩,暗地裡爭妍鬥麗,這可就苦了那些背後籌備的宮人們。
看著煙羅指使年輕宮女把需要的東西搬進馬車及轎子,趙顒狷冷冷地挑起了眉,光是一天的出遊,後宮已經花費了不少金錢,那些馬車、點心及隨從都不便宜。朝廷的支出之所以那麼龐大,後宮絕對是一大負擔。
只可惜趙文帝為了自己的面子,始終不接受趙顒狷的意見,削減後宮的開支。甚至借上次麗妃氣瘋的事禁止臣子再對後宮加以干涉,而節省開支一事也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過去,趙文帝更在不久以後就釋放了麗妃。
對麗妃深感厭惡的趙顒狷雖然不滿,但也不能說甚麼。畢竟現在天下還是掌控於趙文帝之手,他也不過是位太子而已,若果堅持要趙文帝懲治麗妃,並對支出做適當的決策,只會惹對方不快,最後甚至威脅到自己的地位。
反正趙文帝也差不多年紀了,待自己登位後,再來一個人事調動好了。現在就暫時不要理會麗妃……趙顒狷這麼想道。
眼見早朝的時間快將到臨,趙顒狷轉身往中書殿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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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這裡是杭州最近上貢的真絲,聽說是新研發的,一匹叫價要上幾萬兩。」在宰相報告了大致政事後,就到均輸使上貢由各省送來的貢品,由於廟祭大典日近,貢品也越來越多。
「好的。」趙文帝笑了笑,「替朕傳旨,謝過所有上貢的卿家。對了……今次的大典,禮部那邊進行得怎樣?」
聽到『禮部』,本來不怎麼專心的趙顒狷馬上抬起頭來。算起上來,自己已經有好一段日子沒有見過諸朔。雖然心裡難免有想念之情,但趙顒狷卻又不太想面對諸朔。
只要一想到他喜歡的只有趙敦頤,趙顒狷就感到不滿。憑甚麼對方即使遠在邊疆卻能抓住諸朔的心,而一直守在身旁的自己卻一無所有?趙顒狷真的不明白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就在趙顒狷陷入沈思時,宰相誠惶誠恐地上前,說道,「回皇上,聽說諸大人已經把錢發到地方興建臨時的貢壇,而各地的寺廟也開始修建了。」
「很好……聽度支司說他們支了好幾億兩的資助,朕真的很期待這次的慶典會有甚麼特別驚喜。」趙文帝捋著鬍子道。
「是的,臣也非常期待。」宰相唯唯諾諾地點頭。
「那麼今天的早朝就到這裡結束。鄉家們退下吧﹗狷兒,留在這裡。」趙文帝吩咐道,接著從龍椅站起來。殿裡眾臣馬上跪地行禮,繼而陸續離開。
待中書殿堂清空一片,趙文帝才對趙顒狷招手,要他走近自己。
「父皇,有甚麼事?」
「朕上次跟你談的條件,你考慮好了沒?」趙文帝直接問道。
「還沒。」趙顒狷搖頭,「請再給兒臣一點時間。」畢竟娶太子妃可是一件大事,不三思是不能貿然而行的。再說,即使諸朔不喜歡自己,但要娶別的女人,趙顒狷總覺得有種內疚和背叛的感覺,彷彿很對不起諸朔似的。
他還真是愚蠢得可笑……其實諸朔根本就不可能介意自己,但他卻對諸朔耿耿於懷,甚至怕自己的一舉一動會影響到對方。
「聽說你這陣子都沒有外宿了,對吧?」趙文帝從太監手上拿來一杯茶,輕啜著道,「是吵架了嗎?」
「嗯,有一點小爭執。」發現父親已經調查了自己的近況,趙顒狷也坦誠相告。
「假若你玩厭他,就丟掉吧﹗那麼也免了朕掛心。狎玩孌童實在不是長久的事,更何況對方也不見得會認真。朕看你還是快快娶個太子妃吧﹗」
「父皇,兒臣是認真的。」趙顒狷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可是對方沒有這個意思吧……」趙文帝挑起老白的眉,「朕從前也有玩過伴讀,也知道他們安的是甚麼心。諸朔雖然不會巴結你,但也沒有順從你的意思。他是很能幹的人,若果不是伴讀出身,說不定現在已經飛黃騰達了。他絕不是能夠委曲求全的人,即使你再怎麼一頭熱,他還是不可能背棄世俗、委身於你。」
「………」
「快點給朕答案,你已經是適婚年齡,不少臣子早在一年前已經開始提親了。朕也希望能在有生之年抱孫子。」
「父皇……即使是我不愛女子,也能娶嗎?」
「你不必要愛,只要繼後香燈就好了。反正要你愛別人,也是不可能的事。」
「嗯………那……我先告退了。」
「朕幾天後會再找你,希望你到時能給朕答覆。」
「好的。」恭敬地行禮,趙顒狷心情複雜地離開殿堂,他滿腦子也想著諸朔的事,婚姻對他來說不痛不癢,但最令人在意的,是諸朔會否因此而誤會……
我在煩惱甚麼?小朔根本就不會介意……
搖搖頭,趙顒狷又再次苦笑。他從以前就一直愛著諸朔,因此思想都是圍著對方打轉。他實在有點擔心,假若諸朔知道自己要娶妻,會有甚麼樣的想法……
明知他不在意,但卻又不由得想若他在意的話該怎麼辦。
對小朔來說,這也許是解脫吧﹗那麼他就不用再被我擁抱,也可以一心一意地愛著皇弟………
不,我不會把他讓給任何人的。即使我成了親,我還是不會放開小朔。
趙顒狷對諸朔所有的執念,比甚麼也要來得激烈。
不能放開,也不會放開。不管怎樣,他都不會讓諸朔逃離自己身邊。
下意識地握緊拳頭,趙顒狷終於下了最後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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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祭大典是民間每季一次的盛事,為了感謝諸神的保祐,致使農作出產豐富,朝廷多會大排筵席禮神慶祝,同時發錢給各處的寺廟禪院修築及擴展。
而負責籌劃大典的就是禮部,一般來說,禮部都會先從度支司那裡拿走祭典的預算,然後作出支出報告,在確認好支出與預算相符後才著手興辦祭典。由於祭典設有流水席,四方各地的鄉民也能參加,因此大典的預算十分龐大,好些時候甚至會達至數億兩。
今年,禮部尚書諸朔從度支司那裡抽調了五億兩,金額比起上幾年還來得多,因此,宴席的規模應該比往常更加龐大………
以上就是趙文帝從宰相口中聽到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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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這次卻是多年來最失敗的一次大典。
基本上,人民的歡喜氣氛並沒有改變,而祭禮和進貢等情序也沒有少,照理說,應該算是一場成功的大典。
然而,頗令人驚訝的卻是流水宴的菜式變動。先是少了兩道菜,再來就是菜和肉的質素比去年差,然後就是菜的份量減少,而且也比從前簡化了。
更加使人吃驚的是,每到大典必定打鑼打鼓辦宴的禮部府,今天卻門可羅雀,而那位高貴、以政績聞名天下的禮部尚書諸朔諸大人,竟然破天荒的與人民同坐一席,甚至一同進食。而為禮祭而預備的花卉也從爭妍鬥麗的牡丹芍藥,轉成素淡廉直的幽菊。
人民自徵收加派,就已經曉得今年的大典得不到朝廷的資助,因此當看到諸朔和他們一同用餐時,都為這位節儉愛民的官而感欣慰。
倒是對大典充滿期待而特意出宮欣賞的趙文帝,在看到流水宴和大典的規模後,不滿地皺起了眉。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穿著金紋龍袍的趙文帝坐在一頂高貴的軟轎上,朝身旁的統領護衛道,「禮部府把那五億兩拿到哪去了?怎麼大典比從前還要寒酸?」
「陛下,聽這些人民說,今年的大典是用集結的加派而辦成的,會弄得寒酸也是由於資金不足的關係。」護衛回道。
「資金不足?」趙文帝挑起了眉,朝另一旁的隨行宰相道,「你不是告訴朕,度支司那邊調了五億兩給禮部嗎?」
「皇上,確實如此。臣也不明白為甚麼這次的大典那麼失色,而且還得額外向人民徵收加派………」宰相尖長的眼睛微微流轉,「除非……」
趙文帝馬上變了臉色,他對身旁的人命令道,「把諸卿家召來,朕倒要聽聽他有何話要說。」
「是。」
「皇上,諸大人一直都勤政愛民,臣想他一定是受人唆擺,才會犯下這種事的…」宰相馬上裝出辯護的樣子道。
「受人唆擺?」趙文帝冷哼一聲,「那朕就更要問問諸卿家和誰一起收起了那五億兩。」
瞬時間,滿懷著歡欣的祭典似乎彌漫著一片詭譎的氣氛,人民聽到趙文帝的說話,也都一同莞爾。他們真的不相信諸朔會做這樣的事,但假若不是他,那麼他們所繳交的加派,以及趙文帝所撥下來的五億兩,又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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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叩見陛下。」從禮部府馬不停蹄趕來大典會場,諸朔馬上恭敬地向趙文帝下跪。即使居於京城,能夠見皇帝的日子也只有國誕大典,像這像廟祭的小日子,是不可能見到皇上的,而平常更加連進皇宮的機會也沒有。因此在看到皇上時,諸朔的態度更加恭謹。
「平身。」趙文帝淺嚐了一口席間的茶水,卻馬上吐了出來。那些茶葉又粗糙又老舊,泡出來的茶根本就沒有半點甘香,反倒有著苦澀的味道。對在宮裡吃盡珍饈美食的皇帝來說,簡直比溝渠水還不如。
「不知皇上到臨,有失遠迎,實在失禮。」諸朔低著頭,有點不好意思地道。剛才趙文帝吐茶的動作完全收錄在他的眼底,他也曉得這次的大典辦得非常失敗,但由於資金不足,實無他法。
「諸卿家,實話實說,這次的大典,為甚麼會辦成這樣?」趙文帝支著頰,不滿地道。
「回陛下,那是因為資金不足,臣能週轉的就只有從百姓處收到的加派。因此實在撥不出錢來辦宴會。」
「哼,你倒說得好聽。你從度支司那裡拿的五億兩到哪去了?」
「?」諸朔訝然地抬起頭,甚麼五億兩?他根本聽也沒聽過。
「怎麼?不說話嗎?宰相已經跟我報告,說你早前從度支司那裡支了五億兩籌辦大典。結果不但要另外向人民收加派,還辦得如此不濟,你說,那五億兩是否被你私吞了?」
「回陛下,絕無此事。」諸朔馬上搖頭辯解,「臣不知道甚麼五億兩的事,早前臣派禮部司到度支司處支數,結果度支司卻說今年沒有資助。故臣只好向人民徵收加派,以舉行祭典,是以這次祭典才辦得比較粗劣。臣從沒有拿過甚麼五億兩。」
「是這樣嗎?」趙文帝瞇起眼捋鬚,銳利的目光轉向宰相,「那你呢?可有話說?」
「回陛下,臣是的而且確從度支司那裡收到諸大人支出五億兩的報告,當時度支司還跟臣說很驚訝,想不到諸大人會拿那麼多錢去辦祭典。若然皇上不信,大可以把度支司召來對質。」
「我也有禮部司可以替我作證。」諸朔冷冷地道。
「哼,禮部的人素來對你敬畏有加,必定會包庇你。皇上,請你一定要公正決定呀﹗」宰相瞪著諸朔道。
「這真是一樁令人懷疑的事,五億兩並不是少數目,朕一定得徹查明白。」趙文帝呼一口氣,道,「朕會命御史大夫調查事情原委,一旦有了發落便再讓發旨禮部。諸卿家,朕是決不馬虎判決的。」
「………是。」聽到這別有用心的說話,諸朔也只能淡淡地點頭。
「難得的祭典,竟然發生這種事,朕感到非常失望。本來有一件喜事朕打算向百姓宣佈的,雖然發生不高興的事,但也無傷……」趙文帝站起身,大聲向四周的百姓宣佈道,「那就是朕的太子趙顒狷打算娶太子妃了,目前還在挑選對象當中,但婚期大概會定在半年後,屆時皇宮將會開放並舉辦流水席,希望各位父老能來參與。」
閃電般的震驚,使諸朔全身冷冰。
「朕要說的就這麼多,擺駕回宮。」說罷,趙文帝坐上軟轎,護衛與公公們亦步亦趨地隨後離去,而宰相也唯唯諾諾地緊跟著皇帝,只有諸朔站在原地,彷彿失去了知覺一般。
「別擔心,大人,我們相信你的。」
「對呀﹗你絕不可能欺騙我們﹗」
「那個宰相是有名的奸臣,我們是不會聽的。」
「大人,打起精神來。」
一切善意的安慰,都進不了諸朔的耳朵。然而,真正令諸朔震驚的,是大典資金的事,還是趙顒狷的事?
不曉得………我都不曉得………
眼前一黑,清廉高潔,在民間得到極大聲望的禮部尚書,諸朔諸大人就這樣閉上眼,昏倒在大典廣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