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廟祭大典,就在皇帝離去後倉卒完成。雖然名義上的貢禮程序已經完畢,但不管是誰,也可以感覺到禮部尚書府傳來的凝重氣氛。

        五億兩的撥款,消失不見。這絕對是一件大事。趙文帝是不可能袖手旁觀的,而且諸朔更向人民額外徵收了加派。假若私吞公帑的真的是他,那判下來的罪絕對不輕。

        大典完結的深夜,禮部府依舊燈火通明。僕人奴婢們早就已經入睡了,唯獨身為貼身侍衛的吟龍伴在諸朔身旁,不時補充庭園照明的油燈。而諸朔,這位備受萬民崇敬的禮部尚書,正臉無表情地呷著酒。他已經連續喝了好幾醰高梁佳釀,但除了臉色微紅外,卻看不出任何大礙。

「大人,別再喝了,明天還得和禮部司開會……」終於,吟龍禁不住出聲勸說。

「……」

「大人﹗」皺起眉,吟龍上前從諸朔手上取走酒杯,「你為甚麼要這麼煩惱?那五億兩的事根本是無中生有,你是清白的﹗根本不用擔心﹗」

諸朔不語,只是冷笑一聲,接著抬起桌上的大酒醰,倒頭就喝。吟龍喝了一聲,用力把酒醰打翻。『嚓咧』的瓦缸破碎聲在黑夜中更顯刺耳。

「大人﹗振作起來﹗」吟龍揪起諸朔的衣襟,大聲喊道,「陛下一定會還你清白的。」

「清白?………」彷彿聽不懂對方說甚麼,諸朔茫然地瞥了吟龍一眼,接著倏地臉色一變,狠戾地揍了他一拳。

即使諸朔只是個文官,卻也是挺拔的男人,這一拳的力道把吟龍打得向後倒退好幾步。

「大……」

「為甚麼要成親?」

「大人?」吟龍呆住了。

「這算甚麼意思………甚麼意思………」諸朔苦惱得扭曲了臉,他無助地跪倒在地上,「為甚麼要成親………為甚麼………」

「大人……」吟龍上前拍撫諸朔的背,卻被他用力甩開。

「走……你和他是一夥的……給我滾﹗滾呀﹗」

「大……」

「讓我來吧﹗」就在吟龍不知所措時,一道聲音從後頭傳來。吟龍回首一看,只見安仲翔露出和平常的吊兒郎當相反的凝重表情,朝自己點了一下頭。

「安大人。」吟龍行禮。

「你退下吧﹗我來照顧他。」安仲翔說道。吟龍本來還有微詞,但因自己實在沒有辦法,也只能頷首離去。

廣大的庭園,瞬時只剩下安仲翔、諸朔,及花草林木隱密處間或發出的鳥嗚及蟲語聲。

「小朔…」

「………」

「我都聽過了。五億兩和太子是吧?」安仲翔慢慢走近諸朔。

「……」

「從以前我就曉得,沒有任何政事能夠令你煩惱。」

「……」

「你的腦袋很聰明,從科舉狀元,至禮部司,再升至禮部尚書,你比常人用了少數倍的時間就能達到了。即使當上尚書,你的政績還是不斷累積,而且從沒有差錯。」

「………」

「但是,」安仲翔在諸朔面前停住了腳步,「唯有感情的事,你卻像個三歲孩子般手足無措。」

「……」

安仲翔俯身,輕輕拍撫諸朔的頭,那烏黑的長髮質感就像上好的絲綢般美好,「令你露出痛苦表情的,是太子吧?」

倏地,諸朔抬起頭,猛地撲進了安仲翔懷裡。二人雙雙倒在地上,但都沒有自覺。諸朔窩在安仲翔懷裡抽泣起來,而安仲翔只是歛下眼簾,無言地拍撫諸朔的背。

「我……不知道……」諸朔哽咽著,那是藏有太多痛苦無處宣洩的聲音,「明、明明不……不會介意的……我應該……不會在意……可是…嗚……」

安仲翔把諸朔溫柔地擁進懷裡。

「知道後……我真的好難過………」諸朔的聲音宛若孩子般無助,「好像被背叛了似的………好難過好難過…………」

「別傷心,小朔,這根本沒甚麼值得傷心。」安仲翔的聲音沈厚而可靠,對於正處於痛苦邊緣的諸朔來說,就如天籟一般優美。「你喜歡的是趙敦頤吧?趙顒狷怎樣又和你有甚麼關係呢?」

「仲翔……?」諸朔愕然地抬起頭,他實在沒料到安仲翔會說這句話。

「應該左右你心的,是趙敦頤,而不是趙顒狷。所以,小朔你不用傷心。」安仲翔微揚起嘴角,那微笑是那麼地溫柔、可親,「你只要想著趙敦頤就好了。」

「對……」就像被催化一般,諸朔閉上了眼睛,「我應該是要想著趙敦頤的……」

一直以來,諸朔愛的都是趙敦頤。

趙顒狷只是他的主人,他們只是彼此了解甚於親人的同伴,根本談不上甚麼感情。

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在意?

即使趙顒狷娶妻、生子,他諸朔也沒權去干涉,也沒必要去干涉。

因為他喜歡的是趙敦頤呀……

趙敦頤………

之前壓抑的醉意在一下子湧上腦袋,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諸朔隱隱感覺到有一雙溫熱的唇瓣正溫柔地覆住自己的唇,而灼熱的舌頭則以著前所未有的溫柔方法,舔吻自己口腔的每一處。

X                             X                             X                                     X

        男人的手,漸漸貼近意識模糊的身軀,先是極輕柔的撫觸,接著慢慢,加重,微一偏落,揉掐那微紅的乳尖。

        那是被『那個男人』疼愛過很多次的地方,因為早已習慣那人的寵幸,只要一受刺激便硬挺起來。即使醉意滿溢腦袋,昏沈沈的身軀依舊發出嚶嚀聲,彷彿在渴求甚麼似的。

        男人知道,這不是對的。自己是以朋友的立場,陪對方喝酒、談心。然而不管是誰,只要看到眼前這誘人的胴體,也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要去,玷污。

        安仲澄低垂著眼,以不曉得是欣賞,還是觀察的眼神注視著身下微微扭動的諸朔。他緊皺起眉頭,俊美的臉扭曲著,雖然帶有痛苦的神色,卻更有種旖旎的美感。

        平常的諸朔其實一點也不女性化,即使受到趙顒狷的愛寵,卻依舊有著自己的原則和固執,不同流合污,不怠慢不驕傲,總是努力地把禮部打理得好好,那就是令人民擁戴不已的禮部尚書,諸朔。這也是受到那麼多高官達人以流言中傷後,還可在朝中擁有禮部尚書地位的原因。

        然而,在情事上,諸朔卻又變成了完全迥異的人。

        冶豔,綺靡,那聖人般端正的臉在情慾下解放成誘惑人的天仙。扭曲的身軀就像把人引進深淵似的,不停地,晃動。

        安仲翔已經不止一次看到這樣的諸朔,因為每當諸朔到安府徹夜酌酒時,都會在醉酣中露出這種不經意的媚態。

        當然,平常不表露在人前的痛苦也毫不修飾地展現在安仲翔面前。只有在醉醺醺的時候,諸朔才會把軟弱的一面暴露在別人面前,對流言的苦惱,對趙顒狷的煩憂,對趙敦頤的思念,對國事、朝廷的擔憂,這一切一切,也只有在醉後才會表露出來。

        說不動心,那是假的。安仲翔承認,即使像自己一個正常的男人,在看到諸朔的美態時還是會有『慾望』,然而,那只是單純的『生理慾望』而已。待處理過後,就消失淨盡。

        因為我和趙顒狷不同,我不排斥與男人做愛,卻不打算與男人戀愛。

        而且,趙顒狷愛諸朔的態度非常明顯,除了當事人沒察覺外,繞在他身邊打轉的吟龍和安仲翔早已明白,他們又怎會笨得去動太子喜歡的人?

        這麼想著,安仲翔下意識地站起來。和諸朔上床他是沒關係,可是一想到後來也許要承受殺身之禍,他就搖頭拒絕了。

        開玩笑﹗他可不打算為了一時的逞慾而犧牲小命﹗

        「小朔,起來。要睡到房間去睡。」安仲翔一邊苦笑,一邊橫抱起諸朔。他在進仕前一直替開武館的父親工作,因此身體比文弱書生的諸朔還要壯得多,不消多少力氣,便能抱起對方。

        「唔…………」諸朔皺著眉悶哼,卻沒有回應。

        「真拿你沒辦法。」安仲翔輕嘆一聲,接著推門走進諸朔的房間。就在他輕手輕腳地想把諸朔放在床上時,本應已閉眼睡去的諸朔突然微微睜開眼睛,接著緊抱住安仲翔。

        「喂………」

        「不要走……狷………」

        「小朔,我是仲翔。」安仲翔嘆氣道。事實上,跟一個醉鬼解釋有的沒的也是徒然。

        「不要離開我………」諸朔突然哭了起來。自從出仕到現在,他一直都是那麼堅強執著,對朝中人來說更是忠直幹練的存在,即使是安仲翔,也從來沒見他灰心落淚過。

        然而,現在諸朔卻像個孩子般脆弱地抽泣起來,還一邊落淚一邊唸著太子的名字。

        「狷……狷………」

        「好、好,不離開你。」想不到小朔孩子氣的樣子會那麼可愛,安仲翔沒軏似地坐在床上,抱著諸朔輕哄起來。也許是醉得天昏地暗,諸朔現在的樣子就像個不滿十歲的小孩子。

        「狷………」諸朔似乎已經把安仲翔當成了趙顒狷,只見他睜著不太抓到焦點的黑瞳,微微一笑,接著天真地獻上自己的唇。

        那是非常自然的動作,看來諸朔已經習以為常。但安仲翔則不由得嚇了一跳,想要推開諸朔,卻又怕會再弄哭他,只好呆呆地接受諸朔的獻吻。

        「唔嗯………」吻了好久好久,諸朔才移開唇,並打了個可愛的小酒嗝,他以著與外表毫不相乎的表情,撒嬌似地把安仲翔抱倒在床上,並一邊為對方解下衣帶,道,「狷……喜歡………喜歡你………」

        「你不是喜歡趙敦頤的嗎?」安仲翔苦笑,卻沒有阻止諸朔的動作,反而伸手愛撫對方。既然諸朔這麼主動誘惑他,那麼他也不好抗拒。反正他也被諸朔挑逗得有了慾望,若不好好享受送上門的東西,豈不是太可惜了?

        「不……啊………敦頤他………」在安仲翔的手滑落到諸朔下腹時,他敏感地皺起了眉,發出嬌吟,眼眸裡流露出『想要』的情慾眼神,「我…還是喜歡……狷……」

        「是這樣嗎……真傷腦筋呀﹗原來你平常連自己喜歡誰也搞不清楚﹗」安仲翔笑了起來,他先把手指伸進諸朔的後穴抽插幾下,本來是想好好讓諸朔習慣的,怎料他卻像要不夠似地扭動身軀,安仲翔只好把自己的火熱快速往內抽送。

        「呀……狷、狷………好棒……狷………」

        「真可惜……假若你是清醒的話,一定會大嚇一跳吧﹗」安仲翔一邊舔唇,一邊把自己的下身推進諸朔體內。為甚麼而抱對方?為甚麼而做愛?他都不知道,只是單純想有慾望而已。而且,依現在諸朔沮喪的情況,應該也想要別人的安慰,不然他不會這樣抱住自己,並主動獻吻。

        反正就是抱一抱而已,早已經是好哥兒了,再親密一點也沒關係吧﹗

        抱著這樣的想法,安仲翔低吼著在諸朔緊室中抽送。而醉薰薰的諸朔也迎合似地收縮、放鬆,並發出一聲又一聲的喘息。

        「狷、狷………不要…不要娶妻……」哭喊著,諸朔這麼說。

        「雖然不能給你保證,但假若我是太子,我就絕對不會娶妻。」安仲翔笑道。

        「狷……啊呀………狷…………」

        二人就在這可笑的對話中迎向錯誤的高潮,那是沒有愛的情交,為了安慰痛苦心靈而慰藉的情交。

        「要我抱著你嗎?」拿起被子隨意地拭走汗水和體液,安仲翔撥著諸朔的黑髮問。

        「嗯………」累得昏昏慾睡的諸朔朦朧地點頭,接著已經沈沈睡去了。安仲翔掀起被子擠進諸朔身旁,接著把他擁進懷裡,一同進入夢鄉。

X                             X                             X                                     X

諸朔作了一個回憶的夢。

記得在宮門口和已經印象模糊的娘親分別後,諸朔便在一位公公的引路下,來到了一處佈滿奇花異草的華麗庭園。公公說那是全國最美麗的地方,名字叫御花園,好像是為那些妃嬪貴人陪伴皇上遊玩而建的。小小的諸朔根本不懂甚麼貴人、遊玩,只是懵懂地點頭。

剛剛進皇宮,知道自己將別過從前的一切,來到一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對一個僅有三歲的孩子來說,實在太殘酷了。然而,諸朔還是逞強不流淚,乖巧地跟從著公公聽他解說後宮的各個地方。從今以後,他就要在這片地方工作了。

「唉,本來聖上有令要替所有入宮的男性去勢的,不過你還少,而且太子殿下剛好缺了個伴兒,所以便把你調過去。不用去勢是件好事,至少你還能保有你的命根子。」聲音尖尖的太監慨嘆道,諸朔根本不明白甚麼去勢,不過,他隱約知道自己是被送入宮中比較幸運的一群。

「這裡就是太子殿下居住的地方,你進去等他知道嗎?」太監來到了一道雕著金龍的木門,輕輕推開。諸朔好奇地一瞥,卻被房裡頭的擺設嚇了一跳。

他出身在貧窮的農家,平常只要有米吃已經十分奢侈,又哪裡看過任何吊飾、擺設?他看著自己未來主子的房間,光是桌子和椅子,也是用高貴的木材造成,其上還舖設了一塊做工細緻的織錦龍紋布。回想起自己家又破又滿是白塵的木椅子,諸朔就一臉自慚。

他真的要服侍這裡的主子嗎?他只是一個鄉下來的小子而已,只怕他的主人會嫌他髒呢……

「諸朔,太子殿下現在外出未歸,我看你就先站在門口等他吧﹗太子是皇后的兒子,是眾王子中地位最高的一位,也是下任帝皇。你一定要好生服侍他呀﹗」太監囑咐道,諸朔還未來得及回答,就已經聽到遠處傳來極有威嚴的童音。

「劉公公,你來有甚麼事?」那是滿有霸氣和皇者風範,聽這說話的口氣,彷彿很習慣命令下人似的。

「太子。」太監馬上有禮地行禮,即使對方只是個孩子,但卻是皇帝指定的繼承人,因此禮數是不可以少的。

諸朔抬起頭,在看到對方是呆住了。

那張臉有著傲人的氣勢,卻又不失溫婉。諸朔從小就聽母親說了很多神話及英雄的故事,但那些故事裡的英雄卻只是虛構,一點都不真實。唯有看到趙顒狷,諸朔才有種神話是真的存在的感覺。

那威懾眾人的氣魄、炯炯有神的凌厲眼睛,雖然不好接近,卻溢滿了神采。最重要的是趙顒狷身上的氣質是那麼地令人著迷,是天生就不容別人忽視的魅力。

        彷彿察覺到諸朔的視線,趙顒狷這才低下頭,冷道,「這是甚麼人?怎麼不懂禮數?」

        「很抱歉,殿下。這是今天安插來的伴讀。奴才正想讓他會會殿下,並學懂行禮。」太監馬上道歉。

        「呃……你好,我是諸朔……」諸朔馬上回神,低頭自我介紹。他的母親雖然是山村婦女,卻很強調良好的禮儀,因此諸朔從小就受到嚴厲的管教,十分有禮。

        「好,你進來吧﹗」趙顒狷沒有看諸朔一眼,倒是從容地走進自己房中。接著他向太監命令道,「沒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是的。」劉公公馬上順從地離開,臨行前還不忘給予諸朔一記『好自為之』的眼神。

        諸朔很驚恐地走進房間,裡頭的櫃子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瓶、玉壁,光是看,就曉得那是價值連城的東西。諸朔連看也不敢看一眼,因為他覺得以自己的出身,實在沒資格欣賞這種東西。

        「你叫諸朔是嗎?」趙顒狷拿起在桌旁早已預備好的茶,問。

        「嗯……」諸朔微微點頭。

        「很好,那我就叫你小朔。你服侍過人嗎?」

        諸朔誠惶誠恐地搖頭,見趙顒狷沒有表情,又慌忙補上一句:「我會很努力工作的……」不知怎的,他就是不想被趙顒狷討厭或嫌棄。

        趙顒狷可說是諸朔看過最英偉的人,那是真正的貴族、優美的帝皇之家後裔。他甚至有種感覺,若能留在趙顒狷身邊工作,即使自己只是當小廝,也會感到無上光榮。

        「我沒說不要你。」趙顒狷淡淡地挑起眉,「你到桌邊,把那盤糕點拿給我。」

        聞言,諸朔馬上點頭,桌上有一個小盤子放滿七彩繽紛的糕點,樣子之奇、顏色之異是小小的諸朔從沒有看過的。這下子,諸朔更因自慚身世而緊張起來,總覺得即使碰一下這個小盤子,也會褻瀆了這麼高貴的太子。

        也許是太緊張了,諸朔還沒有走到桌邊,腳卻突然滑了一跤,他條伴反射地抓住一旁的櫃子想要穩住身體,卻因為用力過猛,『呀』的一邊把櫃子與自己一同推倒在地上。瞬時間,房間發出轟隆的聲響,那些美麗的花瓶、玉壁、如意及寶石擺設全都醉滿在地上,破的破,碎的碎。

        趙顒狷仍是一臉沒表情的看著凌亂的眼前,但剛才從容喝茶的動作已經僵住了。

「我………」過了很久很久,諸朔才跌跌撞撞地爬起來,他看著四周亂七八糟的東西,淚珠因慌亂而掉了下來,「我、我……我………」

趙顒狷閉上眼,緩緩把杯子放在几上,接著站起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對、對不起……我、我真的……嗚嗚………」

「沒關係,讓公公去收拾好了。」趙顒狷上前,牽起諸朔顫抖的小手,把他整個拉進懷裡,「有沒有受傷?」

諸朔哭著搖頭,他實在笨死了,這麼高貴美麗的地方,竟然被他這樣破壞掉,這下太子一定不會讓他當僕人了。

「別哭,光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趙顒狷撫撫諸朔的頭,續道,「以後你就睡在這裡吧﹗白天跟我到學堂聽課,平常就學學斟茶倒水,手腳很快就會變靈活。」

「呃………?」

「怎麼?你不想在我底下工作嗎?」

「不、不……謝謝……」諸朔驚喜地綻出了微笑,沒想到趙顒狷不但沒有罵他,還讓他當他的僕人。

雖然外表是冷冷的,但內心卻很溫柔。

那是諸朔對趙顒狷的感覺。

他們自從那時開始就一起生活,唸書、吃飯,甚至睡覺也是一起。諸朔總是黏著趙顒狷,寸步不離。皇宮裡眾多王子都很疼愛年少的諸朔,然而,諸朔最喜歡的還是趙顒狷。

即使二人發生了肉體關係,這樣的感情還是沒有改變過。

那麼,到底是從甚麼時候起,諸朔的心裡進駐了趙敦頤呢?

而,又從甚麼時候起,他就不再黏趙顒狷呢?

到底是甚麼時候開始二人出現了這麼一道鴻溝………

在夢醒前的一刻,諸朔不經意生起了這樣的疑問。

X                             X                             X                                     X

        不對勁……

        睜開眼睛,諸朔直覺四周有點不同。

        自己全身赤裸,腿間熟悉的黏稠感雖然已經體驗過無數次,但這次,似乎有點不同。

        床的味道,情事後殘留在身體的感覺,和從前不太一樣。

        「唔………」頭很痛,諸朔揉著眉心,這才憶起自己昨晚喝了酒。

        好像是狷結婚的事對自己做了打撃,所以就下意識地灌起酒來。結果……就失去了意識。

        等……

        結婚?

        那麼……

        「誰?」諸朔駭然地倒吸一口氣,若不是趙顒狷的話,和他發生關係的是誰?

        他急忙站起來,忽略身體的不適四處張望,但房間裡卻只有他一人。近床邊的小桌子上,放有一套摺疊整齊的衣服。

        「不……」諸朔只覺胸口一窒,接著拼命向外喊道,「吟龍﹗」

        「大人?」

        「昨晚……誰來了?」

        「安大人,他在一兩個時辰前才剛離開。」像是知曉諸朔疑惑的事,吟龍淡淡地解答道。

        「甚………」

        有種墮入深淵的感覺,不想去相信自己做了甚麼,但事實卻又如此殘酷地逞現在眼前。

        只有這個可能……

        我和仲翔………

        諸朔只覺得全身的血液也被抽光了,雖然趙顒狷並不是他的情人,他和誰發生關係也沒所謂,但是,他卻的的確確有一種背叛了對方的感覺。

        仲翔並沒有龍陽之癖,為甚麼他會抱我?是我們都喝醉了嗎?還是我主動引誘了他………

        心很亂,思緒更是無法釐清,頭一次,諸朔對事情毫無頭緒。

        「大人,冷靜下來……」看到主子頭一次露出的徬徨神情,吟龍只能安慰似地勸說。

        「我………吟龍……仲翔有說甚麼嗎?」諸朔按壓著心裡的驚慌問。

        「那個……他囑咐屬下在你醒來後替你清理身體,還有………」吟龍頓了一頓,「他說大人你不必太在意,因為……那只是『安慰』。」

        「………」

        「大人?」

        「我明白了………」

        「嗯?」

        「替我準備澡桶,我要淨身。」諸朔閉上眼,再張開,聽到安仲翔的留言,他已經明白好友的用心,「接著把昨天和今早送來的公文放在案上,我要批改。」

        「好的。」吟龍馬上領命而去。

        安慰,也就是純粹的體溫交流。

        諸朔垂下眼簾,剛才還心慌意亂,現在卻因安仲翔的一句話而如釋重擔。

        對呀,他們之間又沒有甚麼愛情的牽絆,發生關係的話,根本就不用執著甚麼。

        就和諸朔與趙顒狷的關係一樣。

        趙顒狷從來沒有說過甚麼保證,他永遠是高高在上的太子,而諸朔則永遠是卑微的伴讀,即使他們情交過無數次,關係還是如最初的最初一般,是最簡單的主從關係。

        所以,不用在意。

        不必憂傷,不必痛苦,因為沒有了趙顒狷,只等於沒有了主子,對自己來說,更是樂得輕鬆。

        仲翔會抱他,也是為了讓又醉又鬱悶的自己放鬆下來吧﹗

        既然如此,諸朔就不應該為趙顒狷而沮喪。即使他娶妻,自己還是一個完好的個體,有官職、有財產、有自己的生命,那麼,只要繼續自己的生活就好了。

        只要一心一意地,喜歡著趙敦頤就沒關係了……

        只要這樣……

X                             X                                     X                                     X

        「皇兒,這裡是大江南北各省各地的美女圖鑑,有美豔妖嬈的成熟女人,也有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一定有你喜歡的,快挑選吧﹗」蓄著一束花白的髯子,年已七十的趙文帝卻露出欣慰的表情,雙目亦意外地炯炯有神,只因即將繼任為皇的兒子趙顒狷終於點頭,應允迎娶太子妃。

        看著堆滿案頭的畫卷,趙顒狷只是露出無味的冷淡表情。他極不在乎地看著窗外宮廷景色,道,「隨便,父皇喜歡就好了。」

        「那這個如何?魏師師,蘇州人士,精琴技,看來不錯。」

        「嗯……」

        「要不然這個呢?李彩彩,淮安人士,是有名的美女,而且知書識禮。」

        「隨便就好了。」

        「皇兒……」趙文帝本來高掛的笑容微儉,道,「你是在氣朕聽信宰相之言,調查諸朔的事嗎?」

        「我一直以為父皇是很英明的人。」談及這個話題,趙顒狷才稍微有了精神,「沒想到卻會聽宰相的謊言。小朔自出仕以來政績彪炳,是無人不道的好官。為甚麼父皇會去懷疑小朔?甚至找和宰相結黨的御史大夫們去調查此事?」

        因為娶太子妃的事,趙顒狷並不被允許出宮。他已經有好久沒見到諸朔了,在大典之時,他都沒能幫諸朔出口平反,因此心裡一直感到煩躁。

        不知小朔怎樣……那五億兩的事一定令他很麻煩吧﹗

        趙顒狷後悔自己之前沒有好好提防宰相那些人,假若他能在上次御書房密告時刺穿他們的計謀並求父皇革了他們的官位,諸朔就不必受這種官緋纏身。

        現在可就煩了,自己不但見不到諸朔,甚至連替他平反也來不及。那五億兩的證據想必已被宰相偽做了,並把矛頭指向小朔,更氣人的是他的父親,趙文帝明知道事實,卻依然聽信宰相之言,查辦小朔,若果定罪,只怕小朔會遭到殺身之禍。

        「呵,我早知你會這麼說。」趙顒狷不甚在乎地捋鬚,悠然地道,「事實上,朕是有一個打算,才允許宰相這樣做的。」

        「……甚麼意思?」

        「皇兒,只要你娶妻,並生下龍子,那麼朕便會宣告諸朔無罪。」

        「甚麼?」   

        「否則,朕便會把他貶摘到邊境,甚至處斬。」

        「你﹗」趙顒狷聲音一沈,雖然樣子依然是冷漠,但語氣卻已經有著可怕的怒氣,甚至連對皇帝應有的稱呼也略去了,「你說過,只要娶太子妃,就不會干涉我和小朔的。」

        「對,朕是這麼說過。」趙文帝挑眉,「但是,現在又是另一回事。我是不干涉你,但五億兩這件案卻又是另一個問題。」

        「你是特意的……」

        「懂得把握時機,也是帝王學的一課。」趙文帝瞥向趙顒狷,「怎樣?答應嗎?」

        「我能不答應嗎?」趙顒狷冷道。

        「很好,那麼你就快選一位太子妃,朕要在兩個月後聽到喜訊。」交代了一切,趙文帝才拂袖而去。

        趙顒狷木然地看著桌上的畫卷,深皺的眉透露出身不由己的痛苦。有那麼一刻,他想,假若自己不是太子的話,就能夠和小朔毫無牽掛地在一起了。

        假若自己不是太子的話……

X                             X                             X                                     X

        「大人,關於婚宴的安排,我們該如何做?」

        蒼老學士的聲音打斷了諸朔的沈思,一抬起頭,他才發覺所有的學士們正迷惑地盯著自己。

        「呃?」諸朔呆了呆,完全跟不上狀況。

        「大人,婚宴。」吟龍馬上盡忠提醒。

        「哦……抱歉。」揉揉額頭,諸朔對自己的失神感到歉疚,「最近頭腦不太清晰……」

        「沒關係的。」老學士們馬上笑著搖手,他們當然知道太子成親的事是令諸朔失神的根源,但誰又會笨得挖上司的瘡疤?因此他們只是哈哈大笑,含混過去。「大人,卑職只是想問一下,關於婚宴當日的流程企劃書完成了沒有?」

        「那……」諸朔茫然地看了看吟龍,然後尷尬地紅了臉,「對不起……我還沒……」

        「哦,沒關係的,現在婚宴延到初春的吉日,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學士們馬上打哈哈,「大人最近精神不太好,倒是休養身體比較要緊。」

        「嗯…很對不起。」諸朔腼腆一笑,「我會盡快做好企劃書的……」還想再說下去,諸朔的眼瞳卻突然失去了焦點,接著整個人向後倒,吟龍反應地上前扶住了他,學士們也都倒抽了一口氣。

        「唔………」頭很痛………諸朔緊皺著眉,卻逞強著想要起來。

        「大人,你還是休息一下吧﹗待會在下請個大夫來看你可好?」雖然吟龍還是一貫的冷淡,但眼眸中卻滿溢出擔憂之情。

        「對呀,大人。政績還比不上個人的健康重要。」學士們也點頭,他們雖然和諸朔交情不深,但也敬重他是位有真才的出色官員,見他身體虛弱,也不由得心生關懷。

        「唔嗯。」點了點頭,諸朔就在吟龍的攙扶下離開。坐在辦公房的學士們不自覺竊竊私語起來。

        「看來,太子的事果然做成很大打撃。」

        「不止如此吧﹗那五億兩的事也在調查之中。雖然整個禮部都知道諸大人是無辜的,但宰相和度支司就是有辦法做假證據。要是定罪,可是會問斬的﹗大人應該也在擔心這個吧?」

        「最近也不曉得大人走甚麼霉運,太子殿下又為甚麼會突然要娶妻?記得從以前,京城的人就說太子對諸大人寵得不得了,而幾乎所有王子都很疼諸大人的呀﹗」

        「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有誰還會找像諸大人這樣英偉的男人來當孌童?朝中眷養的那些呀,看起來都是脂粉俗氣的,像諸大人這樣的,只怕玩來也無味吧?」

        「哩……那麼說,是太子玩厭了諸大人嗎?可是我以為他們的關係是認真的。」

        「也不可能沒有認真,不過感情這回事總會隨時間過去吧﹗諸大人是很端正俊俏,但時間久了,自然就沒有新鮮感。更何況對象是太子這樣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他又怎會固執在諸大人身上?」

        「感覺好可憐,搞不好這次五億兩的事若定罪,諸大人就會被順勢處斬了。」

        「這個聽起來雖然可惜,不過我們也沒法。誰教諸大人在朝中的正直首屈一指,甚至惹來宰相的妒忌?」

        「這就是忠臣的下場吧?」

        「所以說,當官的還是名節保身比較好。太忠義和太小人也只會招來殺身之禍。」

        「希望諸大人這次能逃過大難吧﹗他真的是一位好上司。」

        「嗯,我也這麼希望。」

X                             X                                     X                                     X

        「喝杯水。」

        「謝謝你,吟龍。」微涼的水潤澤乾澀的喉頭,那種感覺是多麼地美好。然而,諸朔卻還是覺得身體一陣火熱,不知怎的,從內臟到皮膚也熱得難受。

        「大人,你臉色不太好,大概是感染風寒了。」吟龍摸了摸諸朔的額頭,「這幾天晚上你都沒有睡吧?我巡了好幾次,卻都只見你坐在書案處發呆。」

        「你看到了呀……」諸朔虛弱一笑,本來端正充滿魅力的臉龐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如此疲憊,像是有太多的悲鬱和煩悶無法驅散一般,「我本來是想快點擬好計劃書的,但……」

        「大人,假若做不來,我可以幫你。」吟龍微蹙著眉頭道。

        「不,我是禮部尚書,這是我應分的。」諸朔倔強地搖頭,「這個國家的禮法、祭典及大小宴會,都由禮部所統轄。假如在上者偷懶不工作,只會怠慢整個部門的運作,我不希望變成這樣。」

        「………」吟龍嘆一口氣,「準太子妃……好像是叫做『李諸素』對吧?」

        「嗯,很優美的名字,想必是出身於書香世家。」諸朔揚起一抹令人同情的笑容,「字號叫雅蘭,聽說是杭州第一美才女,和太子殿下實在很配。」

        「大人……」吟龍看著諸朔口是心非的表情,欲語還休。

        「我沒甚麼。你也曉得,我喜歡的是二殿下……」骨感修長的手漸漸絞緊床舖,明明說話的語氣是那麼地不在乎,身體卻是顫抖的。

        「……」

        「可是……為甚麼會難過得想哭?」諸朔抬起頭,俊美的臉上帶著兩行淚痕,「我應該高興的呀………為甚麼會這樣?」

        「大人,請振作。」

        「我知道﹗」

        「……」

        「我知道要振作,沒有狷……我還是我,那個指揮禮部的尚書大人諸朔……」諸朔抹去眼淚,卻又有更多的自眼眶湧出,「可是我好難過……一想到他要成親,我連睡也睡不好,做甚麼事都沒有心情。這到底是為甚麼?我也不知道……」

        「大人,屬下有一言,不知該不該說。」

        「你說。」

        「大人一直認為自己是喜歡二殿下的,然而卻不排拒於太子殿下的寵幸,因為大人把這看成孌童和主人的關係,對不?」吟龍沈靜地問。

        諸朔輕輕點了頭。

        「可是,大人有沒有想過,以你現在的樣貌,其實根本和孌童搆不上關係?假若太子殿下要孌童,其實宮裡有大多選擇。可是他卻堅持定時來禮部府,和大人一起,這絕對不是『隨便和誰都好』,而是一種執著。」

        「?」諸朔有點訝異地睜大了眼。

        「太子殿下從小就在大人身邊,或也許是大人早就把自己定位為太子殿下的孌童,所以一直沒有察覺兩者關係間的微妙,然而對外人來說,太子殿下對大人的執著已經不是常理可以解釋的了。沒有孌童過了二十歲後仍會受到主人的寵幸。」吟龍以著平淡的語氣續道,「然而,大人似乎老是鑽牛角尖,以為自己和太子之間只是單純的主僕關係,卻忽略了其中存在的感情。所以在知道太子要成親時,大人才會不知所措地哭了。」

        「吟龍,你想說甚麼?」

        「屬下認為,說不定大人對太子殿下抱有感情,而且是從很久以前就已經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