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疑，會考是屬於我的

如果說，數月前，那個腳蹬Nike球鞋，肩揹雙肩式大書包，身穿摺了袖的白色校服，整日奔波在那堆苦了學生的筆記中的十六歲年輕人，還沒有意識到，命運已經把一個可悲可憐的考試交給了他，那麼，今天，當我真的面對會考，並第一次挑戰它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和我的會考已經無法逃避了。

不久之前，我和朋友們在三聯書店看見了一本《會考考生們的備忘》。出於甚麼呢？我立刻把它取下書架，幾乎是下意識地，隨手翻到了那一頁。

是的，那是一個注定要用黑色筆填寫的日子—

五月二日……
二零零三年 香港中學會考第一份卷開考

我又看到了我的會考。我的災難深重的會考。我的傷痕纍纍的會考。我的那大毀滅中十死無生的會考。會考，它理所當然要和世界歷史，人類發展史上一切重大事件一同被人類所銘記。

會考生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忌日。這些日子，每當想到五月二日到來的時候，考生的房就有一些書本在晃動著。悄寂無聲中，亮起的是一小簇一小簇暗紅的火苗。火光裏映出的是一雙雙愴然的眼圈—文科生的，理科生的；也映出了他們手中一張張死背著的筆記 —

中文 — 陳蕾士
中史 — 宋代市舶司

晨曦中，一整夜的戾氣化作的怨，由絮絮縷縷漸漸融合成一片，是黑色的圈，浮動在考生的眼睛四周間。戾氣在房中飄浮著，它們是考生眼中一片片悲悽的下降筆記，降得很低，又不能觸摸。飄到路旁的草叢中，飄到飲過雀啡的考生的密麻筆記上。他們沒有理會它，他們的眼晴在呆呆地盯著筆記，不，是在背筆記中的那個世界，考生的嘴唇顫動著，在喃喃的訴說著甚麼。

我曾不止一次走過那些死背的考生的房間。我理解，在戾氣，「五．二」考試的死難者們是沒有墳場的；那些有低分的各張Paper，那些有U的試卷，那些在覆檢後重新評F的考卷，甚至即將派發的成績表上，都是他們無碑的墓地。考試前，他們就是為這些考卷，被睡魔折磨，被灌下雀啡，被書堆和筆記活活窒息的。考試後，筆記已不復存在。然而我認得出一切。我走著，從書房堆著書本厚的中史和世史的筆記，走向雜亂堆起的經濟的書本。是一個無月的夜晚，我獨自乾啃著一堆會考時要用上的筆記，忽然發現，雀啡旁那一本本高大的西史書，通本英文，閃著悲哀的光。這些在那會考中，要像櫃中漫畫一樣密密翻動去的厚書，這些曾目睹過會考一幕幕慘狀的書本，它們考完還在默默地、忠實地守護著甚麼呢？那一段段形狀彎曲的英文，使人想到它清楚的記載。兩年來，書本的字體一點一點地滲向會考生OT著的大腦深處，是在為火箭和大兜，中六和IVE選擇著甚麼前程呢﹗

會考，是迄今為止四百多年世界考試史上最悲慘的一頁。香港考試局出版的年報一堆，向全人類公佈了這一慘絕人寰的事實︰

U 二十四萬二千七百六九份
F 十六萬四千八百五一份

每當我看到這些數字的時候，我的心便會一陣陣發緊。

上一年中五Mock的試題是極為可怖的，貼錯題引起的次生災害—錯答幾乎覆沒了全份試卷，U左計十萬份。

今年三月中五期中試，引起了橫掃全中五的錯答，題目直殺考生，將大交叉畫上考生的試卷。這次考試的U卷，總數近七千份。

還有今年二月小測，冷題，僻題，難題，怪題，總共使一百七十八份卷U。

這些數字意味著甚麼？它們意味著︰會考的U卷數，是舉班震驚的中五Mock的二點四倍，中五期中試的三十五倍，二月小測的一千三百多倍﹗

更為重要的是，這些數字背後人的悲慘命運。政府盡可以用數十億港元，數百億港元來救濟失業的考生，可是又能用甚麼來計算升學機會的損失呢？失去的機會是無價的。

太難了，要想忘掉那一切是太難了。

不久前我請教過一位考生，在她家，她給我端出雀啡和餅，出於禮貌，我請她也喝。她卻連連搖手︰「不，不﹗」她說，「會考之後，我就沒喝過一點雀啡……」，她告訴我，她是在書堆中溫了整整三月之後才考過來的，考試時喝的唯一飲料，是一罐罐的雀巢咖啡。從此，一切與啡有關的東西都會使她產生強烈的條件反射。雀啡罐、雀巢咖啡粉、甚至雀檸……這一切都會使她喚起會考時在書堆裏讀得幾乎要發瘋的感覺。「我不能喝雀啡，我受不了」，會考後，苦澀的滋味一直沒有離開過她，一直沒有……

「經過會考的人，都像害過了一場病。」另一位考生對我說。「我一到書架，一到自修室，人就說不出的難受。腦子堵得慌，讀不進書來，只想睡，只想伏在桌上……」她不止一次這樣睡在自修室內，哪怕管理員吵醒了她，趕她離開，任他們怎樣鬧也鬧不醒她。她會睡﹗她是壓在書堆中睡了三天後才溫書的，她至今還牢牢地記著那催眠了她三天的悶蛋的書堆是甚麼樣子。平時只要字體變細，當時那昏昏欲睡的感覺又會回來，令她睏睡。考完了，是甚麼無形的東西還在殘忍地催眠著這無奈的考生呢？

你，一位廿歲考生，語調十分平靜，平靜之中又透著說不盡的酸楚，「那些傷心的事多少年不去想它了，忘了，都忘了。」真的忘了嗎？當年，為了救起你的文學，你曾在筆記堆中扒了整整一周，是一張F紙最終將你的希望斷送。你告訴我，中文是單單肥了在那張讀本中的，你當場哭了出來。怎能夠忘記啊﹗那是一張可怕的卷。採訪中，曾有人揚著沙紙，指著成績表上的F對我說，偏激肥了中文的卷一，就是考官的偏見烙下的……

還有你，重考生油枯，我在你冷清清的家裏坐著，看著你竭力作出輕鬆的笑，我真想哭。「考試前的那天晚上，我溫過了三省。夜裏十來點鐘還跟同伴通了電話，是女朋友聽的，她問︰『喂喂，我要溫九品你可溫了沒？』，我說︰『不好啦。』她又問︰『為甚麼不呀？』我說︰『今年不出的﹗』她問我肯定不肯定，還要我一定陪她溫……」你說不下去，眼淚順著滿臉的悲痛往下淌。考完了，你至今還藏著那份出了九品不出三省的中史卷，像是珍藏著和女朋友一同升中六的心……

二十四萬個U彷彿就是這樣一份一份累積的。

一千二百人中有四百人肥了的荃灣聖芳濟試場(筆者按︰我校~)，是我這次去考試的主場。試場有一塊水松板，保存著部份肥了的成績表。當我走到那塊點著昏黃小燈的展板時，我的胸腔立刻被塞緊了。所有成績表上的照片，那一個個乞兜都是極慘痛的，極慘痛的。

一個留滿鬍子的男同學，穿著舊得發黄的校服，戴著一副厚框鏡，成績還有兩個頗美的C。一切都帶著學生的烙印。只有他那冷血無情的大兜是超越時間的。以至於考完試的今天，當我看到這張成績單，我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如果說他曾把甚麼照片交上自己的學校，那一定就是這一張。(廢話，交上學校的不是用學生照用車頭照乎？﹗)

有一個戴童軍帽的極可笑的大嘴巴男孩，我簡直不忍心正視他的U。他的成績表上，寫有一個小小的備注，備注寫著︰

表現差劣，你的中文卷二考官

旁邊還有一個小備注，上面是同樣的字跡

表現太差，你的英文口試考官

他的中英，兩科重要也最不可肥佬的科目。肥佬了這樣兩科重要的語文，我很難想像他於放榜時是在用甚麼來在這考試制度中求出路。

肥了的是太多了。在水松板上，我不僅看到了一個個冷酷的U，而且清清楚楚聽到了他們在收到成績時憤慨又無奈的叫喊。

在一個男考生的成績表旁，有一張他於校內的成績單，成績都有幾A。可憐的考生﹗也許考試時他的確有盡力地寫著眾多科目的試卷，但現在都已不能再查卷。這就是Cert Exam強加給考生的悲劇﹗

展板上還有一張特別的成績單，由一A七U八科成績組成，這真是一組特殊的成績，它出自一位高人的手，它象徵著考生得到了一支火箭和七個乞兒兜。我無法想象，這考生在親手接過這張成績單時，會是怎麼樣的心情。原校升讀中六及中七的理想滅了，獨獨扔下了荒謬的成績。究竟是會考制度的荒與謬，還是真的沒有盡力考好？

考場外是一個球場，那是畢業生離開學校前，用所有球員的戰意、血點、汗水，相交而成的。場上有石級，有龍門，有嬉戲的同學 — 是那些未經過會考的初入中學的孩子。石縫間，偶爾伸出了一張張小小的紙條，那是考試前考生、學生的心聲、感情；看著他們的字，我彷彿置身於一片死寂的黑色的洋面上，傾聽著極遠極遠的考生留下的種種悲哀的微弱信號。常常地，於寂靜之中，我會突然聽到考生的手又重新翻閱昔日筆記的聲音，聽到在會考中的二十四萬慘然的U，他們的詛咒、叫喊、哀求和拉扯；他們在升中六希望被撕裂的那一刻，尚未來得及去思、去想、去躲、去避，就被活活地剝離開了那個學生的時代，成了這社會之中垃圾政府下的雙失份子。我又想起了展板那些無辜的天真的考生，也許因為他們的存在，致使這社會的每一個良心都在齊聲地譴責。

這就是我的會考

開學前，當我 — 一個世!#$琤@事的青年，從惡毒的五年中一步跨到了堆滿了U的會考上時，我只是感受了甚麼叫做「壓力」。儘管浸在課程的參考書裏，聽老師說課程急，課程難，讀整整年半才一個E；儘管看遍了大概數百頁參考資料……我只是感覺到自像在一夜間長大了，卻還沒有理解會考的底蘊。而這次面對會考，我忽然覺得，自己懂得些甚麼了……

是的，與那二十四萬個乞兜相比，與會考目前居然有A的人相比，我的確是來自另一世界的人。我彷彿第一次從考試的角度觀察我的朋友、我的同學、我的國家。這是殘酷的，也是嶄新的。如此驚人的會考，如此慘重的浩劫，如此巨大的壓力和悲傷，我已經不能用正常的規範來進行思維。那些曲折得令人傷心的題目，那些困難得令人腸斷的答案，那些高深得令人發抖的課程，那些強橫得令人渴望挺身而出的制度，一切屬於人的品質都俱全了。

這就是我的會考。

二零零三年的春節，我是在會考壓力中度過的。除夕那天一早，我就聽見嘰嘰呱呱的背書聲，過午，那聲音更響，及至薄暮，滿室的背書聲已密得分不出點兒來，整個天空都映出一片通紅﹗我看見桌子上，書堆中，那些會考生正一課接一課地背誦中文和中史︰三省制、班超、張騫、孔乙己……聽不見輕鬆的笑聲，只是不停地背、背。我覺得那震耳欲聾的背書聲中，飽含著一種極為複雜的情緒。

會考前探訪過的那位在書堆中咪了十三天的學姊，邀我去她家拿筆記。在會考中失去了中六希望的孤獨學姊，似乎把我當然成了唯一的希望，她一口一個「努力」，喊得叫人心痛。我要走了。拿起提包，忽然感到那麼沉。原來學姊在裏面塞了一套參考書﹗

我提著沉甸甸的包，在荃灣的街道上走著。滿地是會考的筆記(筆者按︰冇ga,咪出黎執)，空氣中飄著雀啡的甜香。我的心沉甸甸的。

除夕的自修室，光明和黑暗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荃灣區燈火輝煌，而那些尚未關門的「小孩區」中，只有暗暗的燈光。但那裏有著真正的人的氣息，不如我這沉甸甸的包裏裝著的學姊的那堆參考書。在書店店門外，我停住了腳步，我又看到考試前看見過的那一本本西史書。當時，書中是一part會考的課程。西史書書頁仍然不動，彷彿在此起彼落的背書聲中封印起歷史。我的眼睛發睏。考生對這些西史書的理解，也許遠不如它們對CE的理解呵。

二十四萬兜無疑是一個悲哀的整體，它們在考試後帶走了中六的希望、夢想，使得考生至今在外貌和精神上仍有殘缺感。一切似乎都逝去了，一切似乎又都遺留下來了。彷彿是不再痛苦的痛苦，彷彿是不再悲哀的悲哀。

正是這一切，促使我用筆寫出我的會考。我要給今天和明天的人類學家、社會學家、教育學家、考試學家、心理學家……不，不光是他們，還有人—整個地球上的人們，留下關於一個大劫難的制度的真實記錄，留下關於讀書中的人的真實記錄，留下尚未有定評的制度歷史事實，也留下我的思考和疑問。


這就是我的心願。
Source: geocities.com/hk/victor_ho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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