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叫我?」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猛然抬起頭來,他看了她一眼,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臂上處理到一半的傷口, 然後才以歉然的語氣道:「我吵到妳了嗎?對不起。」  

 動也不動的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抿著嘴推開門走進廚房,沉默不語的接過為他包紮手傷的工作。  

 「這種小傷其實我可以自己來的。」他對她說,但她卻沒有應聲。  

 「妳是還沒睡,還是被我吵醒的?」他問。  

 她仍然一句話也沒說。  

 「妳怎麼都不說話?妳在生氣嗎?」  

 她依然沒有開口,直到半晌後,她包紮好他的手傷,才抬起頭來看著他。  

 「我為什麼要生氣?」她面無表情的問他。  

 「我不知道,但是妳的確是在生氣,不是嗎?」他看著她緊抿的唇線,和因怒氣而變得閃閃發光的雙眼。   

「我沒有在生氣。」她轉身動手收拾散佈在梳理台上的藥品,將它們一一放回急救箱裡。  

 她明明都說沒有了,他大可裝作沒事就算了,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突然之間就有一種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的衝動。  

 「可是為什麼我覺得妳在生氣呢?」  

 她又再次陷入沉默中,直到收拾好梳理台上的東西,將急救箱的蓋子闔上後,才冷淡的開口, 「時間已經很晚了,你早點休息,我也要睡了,晚安。」說完,她提起急救箱轉身就走。  

 「等一下。」倏然伸手將她拉住。

  停下腳步,目光先看向他抓在自己手臂上那隻有力的大手, 然後才順著他強壯的手臂往上移動到他的臉。   

「還有什麼事嗎?」她問。 Q

  「我只是想知道妳為什麼生氣而已。」  

 「我已經說了,我沒有在生氣。」  

 「騙人。」他說,「妳為什麼生氣?」他堅持的問。  

 既然他堅持一定要得到答案,那她就給他一個答案。「因為你吵到我睡覺。」 o  

 「除了開抽屜拿急救箱時製造出細小的聲音外,我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懷疑的看著她說。  

 「我已經回答你的問題了,可以放手了嗎?」  

 「我不相信妳是因為被我吵醒而生氣。」他若有所思的看著她,緩慢的搖頭。 「之前我曾因為肚子餓睡不著起來覓食吵醒過妳幾次,但妳卻從來都沒生氣。」  

 「今天我心情不好行嗎?」  

 「心情不好?」他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而且充滿了關心。「今天我不在家時,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她猛然吸了口氣,差一點就要按捺不住對他吼叫的衝動,問他到底想怎樣?  

 「沒有,因為我生理期來了可以嗎?」她隱忍著不耐對他說。「我很想睡了, 可以請你放手讓我回房間睡覺嗎?」

Y   「我只是想知道妳為什麼生氣而已,為什麼妳不肯告訴我?」他沉默的看了她一會兒, 忽然以心痛的語氣說:「以前蘇姍剛開始也是什麼都不肯說。」  

 怔了下,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與他前女友的事。

   他突然鬆手放開她。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今晚是怎麼一回事,我……」他欲言又止的搖了搖頭,然後猛吸一口氣, 突然改以禮貌且生疏的語氣對她說:「謝謝妳替我包紮傷口,晚安。」

  面對他突如其來的改變,她忽然有種五味雜陳的感覺。她對他輕點了下頭,然後收回在他臉上的視線, 邁開步伐走出廚房。  

 可是她心裡那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卻怎麼也揮不去,反而像塊大石頭般壓在那裡,讓她覺得非常不舒服, 還有一種不吐不快的衝動。  

 她倏然在廚房門外停下腳步,然後回頭看他。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不肯跟你說,但是我不說不是在氣你,而是在氣我自己。」她衝口說道, 一開口就停不下來。

「住在這裡的這段日子,是我有生以來感到最幸福的日子, 雖然我知道自己遲早有一天會被你送進監牢,但我還是很感謝你讓我擁有這段自由且幸福的回憶。   

「我很想報答你,也知道只有回答所有你想知道的一切才是最好的報答,但是我不能。 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幫你照顧好這個房子,在你需要我的地方,不管是做三餐、打掃、洗衣, 甚至是在你受傷時負起替你擦藥、換藥的責任。我是這麼想的,但我似乎太過一相情願了。  

 「身為一個殺人兇手,你肯讓我住在你的屋簷下已經夠寬大為懷了, 我又憑什麼希望你能夠配合我的希望呢?我之所以生氣,只是在氣我自己竟然有癡人說夢的念頭而已, 並不是在對你生氣,如果讓你產生了誤會我很抱歉。我要說的就是這些,晚安。」

  她說完朝他輕點了下頭,轉身就走。  

 「!」猛然叫住她。  

 她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我很抱歉。」他說。 ]

  抱歉什麼呢?抱歉他終究會將她送進監牢,還是抱歉他無法配合她的希望, 抑或是抱歉他讓她有癡人說夢的念頭呢?  

 苦澀的在心裡想著,卻平靜的開口,「你不用對我說抱歉,該說抱歉的人是我。」說完, 她再度邁開步伐離開。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心裡突然響起這麼一個聲音。  

 她和蘇姍的反應完全不同,雖然一樣都是在生氣,但是生氣的理由卻不同。

  可是他為什麼會以為她是在為他又讓自己受傷而生氣呢?或者是氣他受了傷不說, 還一個人偷偷的擦藥企圖湮滅證據呢?他為什麼會有這種自以為是的想法呢?  

 心裡突然有種不確定的懷疑想法一閃而過,讓他渾身一僵,接著用力的搖了搖頭。

  他轉頭看著放眼所及的四周,這個地方,這個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都有蘇姍的影子, 畢竟她在這裡住了將近兩年的時間,會有她的影子是自然的。

  他一定是錯把當成蘇姍了!  

 猛然吸了一大口氣,再用力的呼了出來,他走出廚房,熄燈後,將腦袋放空直接走上三樓。

  該睡了,畢竟明天──不,今天還要工作。  

 ﹡﹡﹡ ﹡﹡﹡ ﹡﹡﹡  

  驗屍官Dr.楊把光碟片放進機器中,在影片播放出來後,一一為講解他在解剖時所發現的疑點。

  其實這些疑點他都已經寫在報告書裡,歸進檔案中了,但是過去一個月來, 負責此案的警宮卻始終無法從這些疑點上來釐清此案,所以上頭才會將案件轉交給剛剛復職的他來負責。  

 警官卓越的辦案能力是局裡成員眾所周知的,他雖然年輕,做起事來卻有條有理一點也不馬虎, 而且反應靈敏,總是能察覺到別人所察覺不到的小線索,所以對所有驗屍官而言,他算是一個很龜毛, 喜歡在雞蛋裡挑骨頭的警官,但他還是很喜歡他,因為他懂得什麼叫敬老尊賢。  

 「這就是全部了,你有發現任何奇怪的地方嗎?」Dr.楊將影片暫停在最後一個畫面上,轉頭問道。  

 「什麼?」他有些心不在焉的。  

 「你是不是發現什麼了?」Dr.楊一臉認真的問,瞧他從影片播放到一半開始, 就一直皺著眉頭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想必他一定有所發現才對。  

 朝他搖了下頭。「不,我需要時間想一想,那個光碟片可以暫時借我嗎?」  

 「當然。」Dr.楊點頭將光碟片從機器裡拿出來套上套子遞給他。  

 「謝謝你,我明天就把片子還你。」接過光碟片後,起身道。  

 「不用急,你慢慢看吧,如果有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記得要跟我說。」  

 「我會的,謝謝。」

  離開放映室,並沒有直接回辦公室,而是走到警局的後門去抽煙。

  他覺得自己快瘋了,竟然會在工作的時候分心,這是過去從未發生過的事,即使當初和蘇姍吵架或分手, 但只要他一回到工作崗位就會馬上忘記一切,專心的投入工作中,可是剛剛是怎麼一回事? 他竟然在片子看到一半時就分心了,他到底在搞什麼鬼?!  

 用力的抽煙,他煩躁得有種想赤手空拳打爛某種東西的衝動, 但是又不甘心讓自己真的失控到那種程度。  

 該死的,他到底是怎麼了,竟然一直在想她說的話!  

 她是個罪犯,他最終當然會把她送進監牢裡去,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他有什麼好覺得抱歉、 內疚的?簡直就是莫名其妙!  

 用力的將煙頭在斑駁的鐵欄杆上捻熄,再將煙屁股彈進角落的垃圾桶裡,他轉身回到局裡, 只不過還沒回到座位上就碰到同事告訴他,局長在找他。

  他朝同事點了點頭,立刻朝局長辦公室走去。

  他先敲門,然後推門而入。  

 「局長,你找我?」  

 「把門關起來。」  

 他點頭將門關上。 |  

 「坐。」威廉局長示意的對他說。

  他一邊依言坐了下來,一邊猜想著舅舅找他是為了什麼事?  

 「怎麼樣?」威廉局長低著頭,一邊處理公事一邊問。  

 「什麼怎麼樣?」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這樣沒頭沒腦的問,他怎麼知道他在問什麼呀? t

  威廉局長抬起眼看他。「你家裡住的那個人。」  

 他頓時渾身緊繃,但卻又在瞬間恢復平時冷靜的沉穩模樣。  

 「很好呀,你要問什麼?」他輕鬆的說。 R  

 「她的記憶還沒恢復嗎?」威廉局長並沒有注意到他短暫的異樣反應,一邊繼續批示著手邊的公文, 一邊問道。  

 「還沒。」面不改色的撒謊。  

 「一點恢復的跡象都沒有?」

  「沒有。」他低下頭有一下沒一下的把玩著手上的光碟片。 ~

   「你確定嗎?」  

 「你懷疑我在欺騙你嗎,舅舅?」  

   威廉局長愣了下,沒想到他會有這種反應。他放下手中的筆,將面前的文件暫時推到一旁, 然後把手肘放到桌面上,下巴則放在他十指交叉的雙手上,若有所思的直視著他。  

 「我並沒有這個意思,倒是你的想法改變了嗎?」他直接的問道, 銳利的雙眼仔細的觀察著他臉上的表情。

  「什麼想法?」  

 「我記得之前你不是想替她說情嗎?對於這個錯誤的想法你反省過了嗎?」

  瞬間抿緊嘴巴,不發一語。

  「看樣子你還執迷不悟。」威廉局長嘆息的說。

  他依舊保持沉默。  

 「這兩天你復職後,她有什麼反應?」威廉局長問。  

 知道自己逃不掉、躲不開,他只能命自己拿出辦案時不慌不忙的冷靜神情來面對眼前的一切。

  想來還真是可笑,因為他此刻面對的既不是嫌疑犯,也不是被害關係人,而是他的舅舅,他的局長上司, 結果他竟然還得拿出辦案的精神來面對他,真是太可笑了。  

 「並沒有任何不一樣的反應,還是跟以前我在家的時候一樣,待在家裡洗衣、煮飯、做家事。」 他平靜的回答。  

 「沒有任何想逃走的跡像嗎?」

  「沒有。」  

 「你不在家,你怎麼會知道沒有?」 K  

 「局長忘了她失去記憶,根本無處可去嗎?」   

「也許她已經恢復記憶了也說不定。」  

 「如果恢復了,她又何需繼續待在那裡,我並沒有綁住她的手腳,也沒有派人監視她。」  

 「你沒有,但我有。」  

 「什麼?」難以置信的睜大雙眼,「你說你有?」  

 「對,我有。」  

 他震驚得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沒想到舅舅竟然會瞞著他做這種事。難道說他不信任他, 認為他會私下放走罪犯嗎?如果真是這樣,為什麼還要把交給他,還對他說這是什麼祕密任務?他有種被背叛的感覺。

  「什麼時候開始的?你從一開始就派有另外一批人馬在監視著我們嗎?」他隱忍著怒火,沉聲問道。   

「你當時受傷未癒,我必須以防萬一。」  

 「以防萬一?我當時受傷未癒又不是件新聞,如果你一開始就質疑我的能力, 又何必把人交給我來看管?」他怒不可遏的說。  

 「我就是因為相信你的能力才會把人交給你,至於派人監視,有一半的目的是為了要保護你。」

  「保護我?」不由得冷笑。「除了不信任我之外,你現在是在污辱我,舅舅。」  

 「污辱?」  

 「在你眼中,我連自我保護的能力都沒有,所以你才會派人保護我,不是嗎?」

  「──」威廉局長倏然皺緊眉頭,開口想解釋卻被他憤然的打斷。

  「夠了,我現在不想聽你解釋。」說著,他便從座位上站起來,憤怒且陰鬱的轉身, 頭也不回的走出局長辦公室。  

 ﹡﹡﹡ ﹡﹡﹡ ﹡﹡﹡    

 舅舅竟然暗中派人監視他,被這難以置信的事實震得除了憤怒之外,還有心慌意亂。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也許是因為做賊心虛,擔心自己的謊言會被拆穿, 但是他又該死的知道事實並不是這麼簡單,因為如果真這麼簡單的話,他也不會心慌意亂了。  

 心慌意亂?他到底在慌什麼、在亂什麼,為什麼知道舅舅有多派一組人馬在監視著她後, 他會有慌亂的反應呢?  

 他不可能是在擔心她如果真有逃跑的舉動,最後卻被我方人員以畏罪潛逃的罪名抓個正著吧? 因為如果她真因此而被抓的話,他就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為她脫罪了。

  脫罪?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得渾身一震,整個人都呆住了。  

 他不可能真的曾經想過要幫她脫罪吧?不可能的,他怎麼可能會有這種背叛法律、 背叛正義公理的想法呢,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  

 可是如果不可能的話,他為什麼要為她隱瞞她已經恢復記憶的事實呢?為什麼要為她說謊? 又為什麼要替她擔心她畏罪潛逃的後果呢?  

 可惡!  

 該死!  

 即使他極力的想否認,但事實還是事實,他的確是想幫她脫罪,不想見她被關進監牢裡, 在監牢裡度過她的餘生。  

 他用手抹著臉,不想再去深究自己為什麼會想幫她脫罪,因為光是自己有這個念頭就已經把他震傻了。

  現在他到底該怎麼辦、怎麼做?  

 在鑄成大錯之前,他隨時都可以懸崖勒馬,繼續當一名鐵面無私的警驍悍將,但是──  

 「該死的。」他喃喃的咒罵,因為他發現自己的心依然是偏向她的,而且一點動搖的跡象都沒有。  

 這一切到底足該死的怎麼一回事呢?他憤怒又無奈的忖度著, 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心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偏向她的。   

是從她替他療傷、換藥之後開始的嗎?

  還是從她以為他要趕她走,因虛驚一場而落下淚時?

   抑或是從第一眼看見她帶著不安、猶豫及無措表情,站在他家裡時就開始了?

  該死,真是該死!他從沒想過自己竟也會有婦人之仁的一天。  

 他究竟該拿她怎麼辦呢?  

 他真的該冷靜的、仔細的、好好的想一想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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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坐在客廳裡發呆,因為她無事可做,屋裡內外所有可做的事, 在過去一個星期裡全被她做完了,她甚至還從儲藏室裡翻出佈滿灰塵的木梯, 將參差不齊的庭園樹修剪出各種造型,由此可見過去一個星期來她有多麼無聊。  

 其實她也不是真的無聊,只是不想讓自己有空閒下來胡思亂想而已。  

 他已經連續一個星期沒回家了,雖然這在期間有打過幾通電話回來,但是每通都簡短得不超過十秒鐘, 而且語氣冷淡、生疏,好像故意要和她保持距離一樣。  

 他並不是真的那麼忙,而是有意在躲她吧?

 他是不是已經發現了呢?發現她那晚說的並不全是實話,發現她已經對他產生了異樣的情感!  

 到底是從何開始,她見到他受傷流血會有心痛、不忍的感覺?她明明記得當初第一次替他療傷換藥時, 她對他僅有佩服而已,為什麼才事隔一個月,她就已經愛上他,而且還是在無法自拔的愛上他後, 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這個事實?  

 一個罪犯愛上了一個警察,這無疑是飛蛾撲火,不僅是自取滅亡,而且還會死無全屍。  

 其實她並不害怕,因為在一個多月前,她原本就想以這種死法消失在這個世界,只是被他救了下來。  

 一命還一命,也許這一切根本就是命中注定,他救過一命,而她終將命喪他之手。  

 想到這兒,她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覺得其實這樣也不壞。

  客廳的光線逐漸暗了下來,顯示一天又要過去了。  

 不知道他今天會不會回來?還是打算繼續這樣避著她?如果她的存在對他而言真這麼難過的話, 也許她該找個機會主動向他提出要搬出去住的要求。  

 反正她只要待在一個可以讓他繼續監視到她的地方就行了,他們倆並不一定要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不是嗎?  

 愈想愈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方法,畢竟這裡是他家,她這個外人總不能一直待在這裡鳩佔鵲巢吧?  

 又想了一下,她喃喃自語的起身道:「先整理行李好了。」  

 太好了,她終於找到一件可以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