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煙嗆上,輕咳幾聲, 開濃煙,為母親倒上一碗湯汁。明白這些藥, 幫不了母親幾分,心病尚且心藥醫呀﹗ 走進屋裡,簡陋卻干淨,她扶起母親,喂她吃藥。
「我怕是不行了。」喟嘆,對于自己的身子,昀妃不看好。
「別這么說,您說過要好起來,帶我出宮找爹爹。」拍拍母親, 不讓擔憂浮上面容。
「 爹爹?是啊,他是我最大的遺憾,我總盼著見他一面,一面就好, 可是他讓我左等右等等不到人。
爹爹急了,娘也急了,未出嫁的女兒懷了小娃娃,傳出去, 鄉裡間是要大大恥笑的呀﹗再怎么說,爹爹都是有名望的人,怎能容得女兒敗壞門風?
郎啊,你是不是忘了我們的約定……」說著說著,昀妃陷入回憶。
這段日子,母親反反複覆的囈語,讓前接后續,續出自己的身世之謎。
宮裡傳說果然是真的,她並非名正言順的公主,並非父皇的女兒。 所以她被留在冷宮養大理所當然,她被看輕欺凌亦是應當。
不過,事實並沒有帶給太大的痛苦,因為自出生起, 便習慣了所有不平等的待遇,她從沒認真看待過自己的公主名銜,在冷宮, 她和母親,相依十數載,在飽受冷落中,她學會了怡然。
「皇上來了,他要帶我走。不,我不走,我走了郎回來怎么辦? 爹娘歡歡喜喜送我上花轎,他們的笑眼裡看不見我的哭泣。郎,你在哪裡? 為什么不快快回來,要讓我空焦急?」
為母親悲傷,這個時代,女子沒有自己,從父、從夫、從子, 順從的全是別人的心意。
「皇后打我、罵我,我不怕,死了不過是兩眼一翻,我心疼的, 是我那剛出世就沒了爹娘的女兒。」
怨啊、怨啊,她的怨、她的愛揉成團,讓她分不清對郎是怨多,還是愛濃。
淚自眼角滾下,她從不哭的呀,她很早即學會認命、學會看清世局, 知道世事全不由己……
「我沒有害皇太子,我不曉得發簪怎會落在皇太子床上,皇上請相信我呀, 我真的不知道發簪怎會落在那裡……淑妃, 救救我, 知道我的委屈,對不? 我們是好姊妹, 該對皇上說清楚……」她將陳年舊事翻了又翻,卻是怎么翻, 都翻不出一個清白事實。
「娘,藥涼了,您醒醒吃藥。」
女兒的呼喚暫且拉回母親神志,看著眼前女兒,昀妃淒然一笑。
「, 跟娘好像。」
「是啊,大家說我是您的翻版,和您一樣美麗。」強拉起笑,寬慰母親。
「美麗?就是這份美麗讓皇上強要了我,如果我長得丑陋些,也許命運不至乖舛。 好孩子,答應娘,有機會便逃離皇宮,去找尋你的父親,替我跟他說一句, 我從沒背叛過他的心。」
「我答應。」
點頭,這句話,她允過母親數十次,但她心底明白,憑她一個弱女子,想離開后宮, 難上加難。
看著女兒,恍恍惚惚地,彷佛時光倒轉,她又回到青春年少,坐在畫舫裡, 倚窗哼唱江南小調,哼著哼著,簫聲相和,她的郎呵,她的情……
母親眼光渙散,唱著不成調的曲子,輕輕搖晃。
「娘,您怎么了?」母親的怪異,讓心頭一震。
望著門扇,她突然笑開,手伸向半空,想握住什么人似的。「郎,你來了, 可知我等你,等得好辛苦。」
「娘,這裡只有我,沒有爹爹,您醒醒。」她撫觸母親臉頰。
昀妃輕笑,笑聲宛轉,拉起女兒的手向前傾,她認真說話︰
「郎,你過來,看看咱們的女兒,雖然被禁錮在冷宮,我還是把她教養成好女孩, 她能詩會文,撫琴墨筆全難不倒她,郎,你是否為我驕傲?」
「娘,別這樣,我知您思念爹爹,但……」
昀妃聽不見女兒聲音,一味對著屋門講話,彷佛門前真有人在聽。
「我不苦,能再見你一面,再多的苦我都不怕,只是呵,你為什么不早點出現? 可知我的心含了膽,一月苦過一月,一年苦過一年……」
猛地,不祥念頭閃過,心慌,放下藥碗沖出門、沖進太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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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巧跳過橋面,這裡是御花園,偌大的皇宮裡,前前后后,恨探勘過十幾次。
他摸清宮裡每條路徑,精準確知皇帝和那個「昀妃」居處。
老百姓的說法是正確的,隆治的確是好皇帝,他常常批閱奏章到夜半, 比起鄒國的殘暴國君,他更值得人民愛戴。
但,即便隆治再好,他仍是自己的 親仇人。
一隊夜巡士兵走來,恨飛身躲到假山后面,他不能在刺殺隆治之前引起任何騷動, 否則,他的成功率將大大降低。
繞過靜思閣,轉進德懿樓,他在最短的時間內進入皇帝的御書房。
從窗邊躍進,輕微的騷動引起隆治皇的注意,他抬頭, 一個酷似自己的年輕人站在眼前,有片刻呆愣,皇上定住身形。
恨看著隆治皇,不明所以的熟悉感沁入,他見過對方?
不可能,他是曜國天子,而他來自鄒國,嚴格來說,他們是敵對國家,況且, 這樣的威儀男子,只消見過一次,他有把握,自己不會忘記他。
一模一樣的眼睛、一模一樣的斜飛劍眉, 薄薄的嘴唇和那股沒人模仿得來的煥發英氣……
「你是……」隆治方開口,靈光閃過。
會嗎?有可能嗎?他會是失散多年的太子?
是不是老天愿意待他優厚了?是不是上蒼為鼓勵他的努力治國予以賞賜?下意識, 他伸手去拉恨左手。
隆治的動作快,恨的動作比他更快,劍橫過,刺入對方的左心窩。
沒有驚惶、沒有憤怒,隆治的表情是恨解釋不來的慈愛。
猶豫,恨的劍沒再往下刺入,劍停住,凝眉,他眼看血從劍口處 出。
「孩子,你是我的對不?」
不顧身體痛楚,隆治只想抓住恨的左手看仔細。
?再一次教恨難以解釋的熟悉,這名字他曾經聽聞?
左手終于被抓住,恨不在意,他在意的還是隆治的表情, 人在臨死前不該充滿歡喜,更不該帶著滿足笑意。
攤開對方的手,隆治看見了,終于看見,他是啊﹗ 是自他身邊失蹤近二十年的兒子,是最酷似自己、最聰穎,也最仁慈的兒子呀﹗
隆治來不及喊恨一聲兒,御書房門即被打開,兩個太監進門,撞見這場景, 其中一個直覺驚呼,尖叫著沖出門外,對宮廷衛兵吼叫抓刺客,另一個則傻在原地, 作不出反應。
恨該聽從義父的指示,不聽隆治說任何話便一口氣把劍往下刺的, 但他仍然猶豫,為了那股不能言喻的熟悉感。
「抓刺客﹗來人啊,抓刺客。」
終于,嚇呆的太監總算也有了反應,他尖起嗓子,拚命嘶叫。
「不準喊﹗不準傷他﹗」掙扎著,隆治意圖阻止太監的舉動。
習慣遵從命令的太監立刻住嘴,兩瓣控製不了的發抖嘴唇,不斷重複皇上的話。 「不準喊、不準傷他、不準喊、不準傷他……」
太監聽見了,站在隆治正對面的恨也聽得一清二楚。不傷他?為什么? 他是刺客呀﹗
看著發呆的兩個人,他想自己再問不出個所以然,從隆治身上拔出劍, 恨迅速轉身,跳出御書房。也許他該尋找另一個人來說明。
沿著小徑,飛身,數個縱越,躲過幾波前進御書房的士兵,恨在暗處, 走著自己早已熟稔的路徑,那是通往冷宮的方向,越近冷宮,宮中士兵越少。
跨進有著熒熒火光的院子,地上未熄的爐火旁有幾個陳舊壺碗, 這裡是名副其實的冷宮,冷冷清清、沒有絲毫人氣。
推開木門,連門都殘破得比不上尋常人家,誰想得到皇宮裡也有這樣一塊地方。
恨聽到聲音,循著聲音前進,他挑開帘子,帘子裡一個瘋女人在對空氣說話。
取出懷中畫像,毋庸比對,他可以認出她是畫像中女人,雖然她兩鬢微霜, 雖然她憔悴的臉龐布上皺紋,但她確是義父口中的仇人。
「郎,告訴我,這些年你好嗎?為什么不托夢給我?若是早知你已不在人間, 我又何必苦守多年?」她說得眉飛色舞、精神奕奕,病痛不見、悲情不見, 返照回光讓她成為全新女人。
聽見腳步聲,昀妃回頭說︰「, 跑到哪裡去, 爹……」
話至半途,當昀妃的眼光接觸到恨,歡喜表情轉為驚恐,她慌地跪地,匍匐哀求︰
「皇上,請饒了我們,您知道郎是我心中男人,您有淑妃侍奉,根本不需要我, 請放過我們母女好嗎?」
所以,民間傳說是真的,她是不守貞操的蕩婦,也的確害了康寧皇后和皇太子? 胡涂皇帝居然將這種女子留著,卻遷怒誅殺他母親,這是什么道理?
昀妃哭得好激動。
「請皇上信我一句,我沒要人綁走皇太子。」
不是她?她的哭訴,推翻了恨若干認定,他不確定是否該相信, 因為他組織不起義父、隆治和昀妃的話。
但昀妃的一聲聲「皇上」讓他驚醒,他理解那份熟悉了, 他和皇上居然有張相似臉龐。
義父並沒有提到母親和當今曜國皇帝有任何親戚關系,他只說母親受昀妃妒恨, 被昀妃指控與太子失蹤有關,便讓胡涂皇帝判了全家抄斬。
如果隆治是胡涂皇帝,又怎能處處為百姓著想?如果他真是殘暴不仁, 又何必不愿出兵鄒國?
越來越多的疑問在他胸中沖撞,義父的話、皇帝的面容表情、昀妃的哀戚, 反複在他腦間交織。
「皇上,我不想進宮,又怎會謀害皇太子?」幽幽嘆口氣,她仰起頭看著眼前的 「皇上」。
恨不語,太多的事糾結成團,圖裡的美人匍匐膝邊, 遲暮女子的哀愁在他眼前盡現,在她身上,他看不到義父口中的奸詐多心。
「皇上怨我嗎?我也怨過自己,我問自己為什么不在回京的路上一頭撞死, 以示堅定?我不甘心啊﹗等不到郎,我不甘死去。皇上,原諒我吧﹗ 原諒我無法成為您忠心的妻妾。」她自說自話。
他真的和隆治皇那么相像,引得她錯認?難道他和隆治間真有某種關系。
遠遠地,抓刺客聲音傳來,在寂靜的深夜裡顯得分外突兀,他分辨出雜沓的腳步聲, 正往冷宮方向前進。
「皇上不肯原宥我?是不是我死才能換得皇上的釋懷?沒關系,反正我見到郎, 心愿已足,再無放手不下。」
她起身,猝不及防地拔出恨佩劍,尖聲喊︰「請皇上賜臣妾一死﹗」
說著,劍往脖子處劃過。
恨速度比她更快,搶手奪劍,他將昀妃推開。
當恨想將事情厘清時,門口的腳步聲分散他的注意力, 死意甚堅的昀妃趁機撞進他懷裡,硬是將自己身體往劍上送去。
霎時,劍從她前胸刺入、后胸穿出,血流如注。
進門的人不是宮中侍衛,而是胡太醫和,這一幕讓他們傻眼。
怎么會﹗不過是冷宮棄妃,怎值得刺客冒險進宮行刺?
所有事情均在一瞬間發生,恨拔劍、恨離開、 恨看見另外一個和畫像一模一樣的女人。
盯住他的眼睛不放,說不出的恨與驚駭在臉上交錯,四目相接, 這是他們的第一眼,這一眼結下無數恩怨,結下他們糾葛一生。
搶到母親身邊,她聽不見窗外劍槍交錯的鏗鏘聲,不關心壞人是否伏首, 她只在乎胡太醫能否救回母親。
「娘,您還好嗎?哪裡痛,告訴我﹗」
急切地,她將母親摟抱胸前,她責怪自己不該離開娘,氣自己讓這幕有機會發生, 她好恨自己。
「,皇上原諒我了呢﹗」昀妃笑開,沒有苦難憂愁,多年來,真正的展眉。
躺在女兒懷裡,她的一生呵,磨難結束,往后是輕松快意、是幸福美麗,天上人間, 她有郎為伴,即使是死亡,她亦無懼。
「娘,您胡涂了,您要好起來,咱們才能去尋爹爹呀。」
擁住母親。不要,她不要娘放手,她做了無數準備, 告訴自己母親終要離她遠去,無奈,之于死亡,再多的準備都不夠用。
「傻孩子, 爹爹早不在人世。瞧,他就站在你身后,要來接我呢﹗好孩子,娘去了, 往后要照顧自己。」
握住女兒,她的笑不是勉強,閉上眼睛,她走得安詳。
死了、沒了,最害怕的一刻終于來臨,從此,天地間只剩她一人孤零。
「娘。」輕輕喚,低聲喊,娘不在,她心斷呵。「娘,我不認得爹爹,您走了, 我怎么找爹去?」
「昀妃是對的,你爹不在人間。」喟嘆,胡太醫在她身后說話。
「胡太醫?」她回望他,眼裡淨是不解。
「你爹在進京趕考半途染上瘧疾,是我幫他看的病。當年我是個落魄舉子,身無分文, 空有一身醫術,卻窮途潦倒,遇上你父親,臨終前他托我照護你母親, 並把身上所有盤纏留給我,助我上京。你父親過世,辦好后事,一把火, 我帶走你父親的骨灰,想親手交給 母親。我四處打探,查出你母親已經入宮, 我本不屑你母親寡義薄情,但幾經談話,了解事實並不如我想象, 我……很高興你爹后繼有人。」
「為何不早點告訴我們事實?」
「你娘犯的是心病,要是早讓她知道你爹已故,恐怕她拖不到今日。」
「所以,爹是真的來接娘,她得償宿愿,了無牽掛?」她問,問出短暫心安。
「對,她再無牽掛。孩子,替你娘更衣吧,讓她漂漂亮亮去見你父親。」嘆氣, 胡太醫拍拍肩膀,走出屋外。
側耳,再聽不見腳步聲、打斗聲,只有秋蟬偶爾發出幾聲悲鳴, 在哀悼年將盡、 命將絕?淒淒苦雨洒下,秋澀。
低眉,她擠出一絲微笑,對母親。「娘,我們來打扮打扮, 到天上別忘了爹爹還欠您一場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