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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聞鬼哭  棘門此外盡兒嬉

     白衣尼出神半晌,見韋小寶笑嘻嘻的走近,知他在經書上下了劇毒,嘆道:
“若不是你聰明機警,今日我難免命喪敵手,那也罷了,只恐尚須受辱。只是殺
人情非得已,不用這般開心。”韋小寶收起笑臉,應了聲:“是。”白衣尼又道
:“這等陰毒狠辣法子,非名門正派弟子所當為,危急之際用以對付奸人,事出
無奈,今后可不得胡亂使用。”韋小寶又答應了,說道:“這些法子我今日都是
第一次使。實在我武功也太差勁,不能跟他們光明正大的打一架,否則男子漢大
丈夫,贏要贏得漂亮,豈能便這等胡鬧手段?”

     白衣尼向他凝視半晌,問道:“你在少林寺,清涼寺這許多時間,難道寺中
高僧師父,沒傳你武功么?”韋小寶道:“功夫是學了一些的,可惜晚輩學而不
得其法,只學了些招式皮毛,卻沒練內功。”白衣尼向阿珂瞧了一眼,問道:“
那為什么?”韋小寶道:“來不及練。”白衣尼道:“什么來不及?”韋小寶道
:“阿珂姑娘因為弟子昌犯了她,要殺我,時候緊迫,只好胡亂學几招防身保命
。”白衣尼點點頭,道:“剛才你跟那些喇嘛說話,不住口的叫我師父,那是什
么意思?”韋小寶臉上一紅。阿珂搶著道:“師父,他心中存著壞主意,想拜你
為師。”白衣尼微微一笑,道:“想拜我為師,也不算什么壞主意啊。”阿珂急
道:“不是的。”她知道韋小寶拜白衣尼為師,真意只不過想整日纏著自己而已
,但這話卻說不出口。白衣尼向韋小寶道:“你叫我師父,也不能讓你白叫了。
”韋小寶大喜,當即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晌頭,大聲叫道:“師父,。”
白衣尼微微一笑,道:“你入我門后,可得守規矩,不能胡鬧。”韋小寶道:“
是。弟子只對壞人胡鬧,對好人是一向規規矩矩的。”阿珂向他扮個鬼臉,伸了
伸舌頭,心中說不出的氣惱:“這小惡人拜了師父為師,從此再也不能殺他,老
是纏在我身旁,趕不開,踢不走,當真頭痛之極了。”

     白衣尼先前受六名喇嘛圍攻,若非韋小寶相救,已然無幸,此后桑結等七喇
嘛追到,自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兒,情勢更是凶險。她雖年逾四旬,相貌仍是極
美,落入這些惡喇嘛手中,勢必遭受極大侮辱,天幸這小孩兒詭計多端,交將敵
人一一除去,保全了自己清白之軀,心中的感激實是無可言喻,眼見韋小寶拜師
之心切,當即便答允了他,心想小孩兒頑皮胡鬧,不足為患,受了自己薰陶調教
,日后必可在江湖上立身揚名。按照武林中規矩,韋小寶既已入陳近南門下,若
不得師父允可,絕不能另行拜師,但他于這些門規一概不知,就算知道,這時候
也必置之不理。白衣尼既肯收他入門,就有時時和阿珂見面,就算康熙跟他調個
皇帝來做,那也是不干的了。他學武之心甚懶,想到跟白衣尼學武,多半要下苦
功,不免頭痛,然而只要能伴著阿珂,再苦的事也能甘之如飴,這八個頭磕過,
不由得心花怒放,當真如天上掉下了寶貝來一般。白衣尼見他歡喜,還道他是為
了得遇明師,從此能練成一身上乘武功,倘若知道了他的用心,只怕一腳踢他八
個筋斗,剛剛收入門下,立即開革。

     阿珂小嘴一扁,道:“師父,你看他高興成這個樣子,真是壞得到了家。”
韋小寶道:“一位武功當世第一的高人收我為徒,我自然高興得不得了。”白衣
尼微笑道:“我并非武功當世第一,不可胡說。你既入我門,為師的法名自須知
曉。我法名九難,我們這門派叫做鐵劍門。你師祖是位道人,道號上木下桑,已
經逝世。我雖是尼姑,武功卻是屬于道流。”韋小寶道:“弟子記住了。”白衣
尼九難又道:“阿珂,你跟他年紀誰大些?”阿珂道:“自然是我大。”韋小寶
道:“我大。”九難道:“好了,兩人別爭,先進師門為大,以后兩個別‘阿珂
姑娘’,‘小惡人’的亂叫,一個是陳師姊,一個是韋師弟。”韋小寶大聲叫道
:“陳師姊。”阿珂哼了一聲,礙得師父,不敢斥罵,卻狠狠白了他一眼。

     九難道:“阿珂,過去的一些小事,不可老是放在心上。這次小寶相救你我
二人有功,就算他曾得罪過你,那也是抵償有余了。”說到這里,輕輕嘆了口氣
,心想:“這孩子聰明伶俐,只可惜細遭不幸,是個太監。”又道:“小形容詞
從前受人欺凌,被迫做了太監,你做師姊的當憐他孤苦,多照看著他些。這樣也
好,彼此沒男女之分,以后在一起不須顧忌,方便得多。不過這件事可跟誰也不
許說。”阿珂答應了,想到這小惡人是個太監,過去對自己無禮,也不大要緊,
心中氣惱稍平,轉頭叫道:“鄭公子,你受了傷么?”

     鄭克爽一跛一拐的走近,說道:“還好,只腿上扭了筋。”想到先前把話說
得滿了,自稱對付几名喇嘛綽綽有余,事到臨頭,竟一敗涂地,全仗這小孩退敵
,不由得滿臉羞慚。阿珂道:“師父,咱們怎么辦?還去河間府嗎?”九難沉吟
道:“去河間府瞧瞧也好,只是須防那桑結喇嘛去而復來,眼下我又行動不便。
”韋小寶道:“師父,你們且在這里休息,我去找大車。”韋小寶大車沒找到,
卻向農家買來一輛牛車,請九難等三人坐上,趕著牛車緩緩而行,幸喜桑結沒再
出現。到得前面一個小市集,改雇兩輛大車。

     路上韋小寶定要師父再多服几粒“雪參玉蟾丸”。九難內力深厚,兼之得靈
藥助力,內傷痊愈甚快。兩日之后的正午時分,到了河間府。投店后,鄭克爽便
出去打探消息,過了一個多時辰,垂頭喪氣的回來,說道在城中到處探問“殺龜
大會”之事,竟沒一人得知。

     九難道:“‘殺龜大會’原來的訊息,公子從何處得來?”鄭克爽道:“兩
河大俠馮不破,馮不催兄弟請天地會送信去台灣,請我父王派人主持‘殺龜大會
’,說道大會定本月十五日在河間府舉行,今兒是十一,算來只差四天了。”九
難點點頭,緩緩的道:“馮氏兄弟?那是華山派的。”抬頭望著窗外,想起了昔
年之事。鄭克爽道:“父王命我前來主持大會,料想馮氏兄弟必定派人在此恭候
迎迓,哪知……哼……”神色甚是氣惱。九難道:“說不定韃子得到訊息,有甚
異功,以致馮氏兄弟改了日子地方。”鄭克爽悻悻的道:“就算如此,也該通知
我啊。”

     正說話間,店小二來到門外,說道:“鄭客官,外面有人求見。”鄭克爽大
喜,急忙出去,過了好一會,興匆匆的進來,說道:“馮氏兄弟親自來過了,著
實向我道歉。他們說知道我帶了二十几人來,這几天一直在城外等候迎接,哪知
道我們神不知,鬼不覺的來到了城里。現下已擺設了大宴,為我們洗塵接風,請
大家一起去罷。”九難搖頭道:“鄭公子一個兒去便是,也別提到我在這里。”
鄭克爽有些掃興,道:“師太既不喜煩擾,那么請陳姑娘和韋兄弟同去。”九難
道:“他們也不用去了,到大會正日,大家齊去赴會便是。”這晚鄭克爽喝得醉
醺醺的回來。到了半夜,他的二十多名伴當也尋到客店,只是每個人手足上都綁
子木板繃帶,看來大是不雅。

     次日一早,鄭克爽向九難、阿珂、韋小寶三人大講筵席中的情形,說道馮氏
兄弟對他好生相敬,請他坐了首席,不住頌揚鄭氏在台灣獨豎義旗,抗拒滿清。
九難問起有哪人前來赴會。鄭克爽道:“來的人已經很多,這几天陸續還有得來
,定了十五半夜,在城西十八里的槐樹坪集會。半夜集會,是防清廷的耳目。其
實馮氏兄弟過于把細,有這許多英雄好漢在此,就是有大隊清兵來到,也殺他們
個落花流水。”九難細問與會英豪的姓名,鄭克爽卻說不上來,只道:“一起吃
酒的有好几百人,為頭的几十人一個個來向我為父王敬酒,他們自已報了門派姓
名,一時之間,可也記不起那許多。”九難就不言語了,心想:“這位鄭公子徒
然外表生得好看,卻沒什么才干。”

     在客店中又休養得几日,九難傷勢已愈。她約束阿珂和小寶不得出外亂走,
以免遇上武林人物,多生事端。鄭克爽卻一早外出,直到半夜始歸,每日均有江
湖豪俠設宴相請。到得十五傍晚,九難穿起韋小寶買來的衣衫,扮成個中年婦人
,頭上蒙以黑帕,臉上涂上黃粉,雙眉畫得斜斜下垂,再也認她不出本來面目。
韋小寶和阿珂則是尋常少年少女的打扮。鄭克爽卻是一身錦袍,取去了假辮子,
竟然穿了明朝王公的冠戴,神采卻奕奕。九難已不見故國衣冠,見了他的服色,
又是歡喜,又是感慨。阿珂瞧他丰神如玉的模樣,更是心魂俱醉。只有韋小寶自
慚形穢,肚里暗暗罵了十七八聲“繡花枕頭王八蛋”。

     一更時分,延平王府侍從趕了大車,載著四人來到槐樹坪赴會。那槐樹坪群
山環繞,中間好大一片平地,原是鄉人趕集,賽會,做社戲的所在。平地上已黑
壓壓的坐滿了人。鄭克爽一到,四下里歡聲雷動,數十人迎將上來,將他擁入中
間。九難自和阿珂、韋小寶遠遠坐在一株大槐樹下。這時東西南北陸續有人到來
,草坪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韋小寶心想:“吳三桂這奸賊結下的怨家也真多。
我們天地會和沐王府打賭,看是誰先釘子他。這王八蛋仇家千千萬萬,如有人先
下手,天地會和沐王府都不免輸了。”眼見一輪明白漸漸移到頭頂,草坪中一個
身材魁梧,白須飄動的老者站起身來,抱拳說道:“各位英雄好漢,在下馮難敵
有禮。”群雄站起還禮,齊聲道:“馮老英雄好。”

     九難低聲道:“他是馮氏兄弟的父親。”想想在華山之巔,曾和他有一面之
緣,媾她以“阿九”之名和江湖豪俠相會,還是個十几歲的少女。其時馮難敵方
當盛年,今日卻已垂垂老矣。他師祖穆人清,師父銅筆算盤黃真想來均已不在人
世。至于他師叔袁承志呢?這人她當年對之刻骨相思,可是二十几年來,從沒得
過他一點訊息。她這些年來心如古井不波,今晚乍見故人,不由得千思萬緒,驀
地里都涌上心來。韋小寶見她眼眶中淚水瑩然,心想:“師父見了這個馮老頭,
為什么忽然想哭,難道這老頭是她的舊情人么?我不妨從中撮合,讓她和老情人
破什么重圓。不過師父年紀這樣輕,不會愛上這老頭兒罷。”

     只聽得馮難敵聲音洪亮,朗朗說道:“眾位朋友,咱們今日在此相聚,大伙
兒都知道是為了一件大事。我大明江山為韃子所占,罪魁禍首,乃是那十惡不赦
,罪該萬死的……”四下群豪一齊叫道:“吳三桂!”眾人齊聲大叫,當真便如
雷轟一般,聲震群山。跟著有的大叫:“大漢奸!”有的大叫:“龜兒子!”有
的大叫:“王八蛋!”有的大叫:“我操他十八代祖宗!”眾人罵了一陣,聲音
漸漸歇了下來,突然有個孩子聲音大聲叫道:“我操他十九代祖宗的奶奶!”群
雄本來十分憤怒,突然聽到這句罵聲,忍不住都哈哈大笑。

     這一聲叫罵,正是韋小寶所發。阿珂嗔道:“怎么說般難聽的話?”韋小寶
道:“大家都罵,我為甚么罵不得?”阿珂道:“人家哪有罵得這么難聽的?”
韋小寶微微一笑,便不言語了,心想:“再難聽十倍的話,也還多得很呢。”馮
難敵道:“大漢奸罪大惡極,人人切齒痛恨。那位小年紀雖幼,也知恨不得生食
其肉,死寢其皮。今晚大伙兒聚集在此,便是要商議一條良策,如何去誅殺這奸
賊。”

     當下群雄紛紛獻計。有的說大伙兒一起去到云南,攻入平西王府,殺和吳三
桂全家雞犬不留﹔有的說吳賊手下兵馬眾多,明攻難期必成,不如暗殺﹔有的說
假如一刀殺了,未免太過便宜了他,不如剜了他眼睛,斷他雙手,令他痛苦難當
﹔有的說還是用些厲害毒藥,毒得他全身腐爛。有個中年黑衣女子說道:最好將
吳三桂全家老幼都殺了,只剩下他一人,讓他深受寂寞淒涼之苦。另一個中年男
子道:他投降清朝,是為了愛妾陳圓圓為節闖所奪,不如去將陳圓圓擄了來,讓
他心痛欲死。又有人道:吳賊雖然好色,但最愛的畢竟是權位富貴,最好是讓他
功名富貴,妻子兒女都一無所有,淪落世上,卻偏偏不死。數百名豪杰大聲喝采
,齊說:“如此懲罰,才算罰得到了家。”一條漢子說道:“滿清韃子對他十分
寵幸,這賊子官封平西王,權勢薰天,殺他妻子兒女已然不易,要除去他的功名
富貴,更是難如登天。”有個云南人站起身來,述說吳三桂如何在云南欺壓百姓
,殺人如麻的種種慘事,只扣得群雄更是義憤填膺,熱血如沸。好几人都道,讓
吳三桂在云南多掌一天權,便多害死几個無辜百姓。但如何鋤奸除害,卻是誰也
沒真正的好主意。

     這時馮難敵父子所預備下的牛肉,面餅,酒水,流水價送將上來,群豪歡聲
大作,大吃大喝起來。這些豪士酒一入肚,說話更是肆無忌憚,異想天開。有人
說道:將陳圓圓擄來,要開一家妓院,讓吳三桂真正做一只大烏龜。韋小寶一聽
,大為贊成,叫道:“這家妓院,須得開在揚州。”一名豪士笑道:“小兄弟,
這主意要得。那時候你去不去逛逛啊?”韋小寶正待要說“自然要去”,一瞥眼
見到阿珂滿臉怒色,這句話便不敢出口了。九難道:“小寶,別說這些市井下流
言語。”韋小寶應道:“是。”心中卻想:“要開妓院,只怕這里几千人,沒一
個及得老子在行。”

     眾人吃喝了一會,馮難敵站起來說道:“咱們都是粗魯武人,一刀一槍的殺
敵拚命,那是義不容辭,于天下大事卻見識淺陋,現下請顧亭林先生指教。顧先
生是當世大儒,國破之后,他老人家奔波各地,聯絡賢豪,一心一意籌划規復,
大伙兒都是十分仰慕的。”群豪中有不少識得顧亭林,他的名頭更十有八九都知
,登時四下里掌聲雷動。人群中站起一個形貌清  的老者,正是顧亭林。他拱手
說:“馮大俠如此稱贊,實在愧不敢當,剛才聽了各位的說話,個個心懷忠義,
決意誅此大奸,兄弟甚是佩服。古人道:‘眾去成城’,又有言道:‘精誠所至
,金石為開’。大伙兒齊心合力,決意對付這罪魁禍首,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咱
們也終能成功。”群雄哄聲大叫:“對,對!一定能成功。”

     顧亭林道:“眾位所提的計謀,每一條均有高見,只是要對付這奸賊,須得
隨機應變,難以預擬確定的方策。依兄弟愚見,大伙兒分頭并進,相機行事。第
一,當然是不可泄露風聲,令這奸賊加緊防范﹔第二是不可魯莽,事事要謀定而
后動,免得枉自送了性命﹔第三,大家都是好兄弟,不要為了爭功搶先,自相爭
斗,傷了義氣。”

     群豪都道:“是,是,顧先生說得不錯。”

     顧亭林道:“今日各派、各幫會英雄好漢聚會。此生如果各干各的,力量太
過分散,結成一個大幫呢,為數實在太多,極易為韃子和吳賊知覺,不知各位有
何良策?”

     群豪沉默了一會。一人說道:“不知顧先生高見如何?”

     顧亭林道:“以兄弟之見,這里天下十八省的英雄都有,咱們一省結成一盟
,一共是一十八個殺龜同盟。唔,‘殺龜盟’聽來不雅,不如稱為‘鋤奸盟’如
何?”群豪紛紛鼓掌叫好,說道:“讀書人說出來的話,畢竟和我們粗人大不相
同。”

     顧亭林來參與河間府“殺龜大會”之前,便已深思熟慮,覺得群豪齊心要誅
殺吳三桂,大家一鼓作氣,勇往直前,要殺了他也不為難。但真正大事還不在殺
這漢奸,而是要驅除滿虜,光復漢家江山。如為了誅殺一人而致傷亡重大,大損
元氣,反而于光復大業有害。學武之人門戶派別之見極深,要這數千英豪統屬于
一人之下,勢難辦到。大家為了爭奪“盟主”之位,不免明爭暗斗多生嫌隙。失
敗之人倘若心胸狹隘,說不定還會去向清廷或吳三桂告密。但如分成一十八省,
各舉盟主,既不會亂成一團,無所統轄,而每省推舉一俠盟主也容易得多。這十
八省的“鋤奸盟”將來可逐步擴充,成為起義反清的骨干。他一倡此議,聽群豪
立表贊成,甚為欣慰。馮難敵道:“顧先生此意極是高明。眾位既無異議,咱們
便分成一十八省,各組‘鋤奸盟’,每一省推舉一位盟主。咱們分省立法,不依
各人本身籍貫,而是瞧那門派幫會的根本之地在什么省。例如少林寺的僧俗弟子
,不論是遼東也好,云南也好,都屬河南省。華山派弟子都屬陝西省。眾位意下
如何?”群豪均道:“自該如此。否則每一門派,幫會之中,各省之人都有,分
屬各省,那是一團糟了。”

     有一人站起來說道:“像我們天地會,在好几省中都有分堂,總舵的所在地
遷移無定。請問該當如何歸屬?”韋小寶見說話之人乃是錢老本,心想:“原來
他也來了,不知我青木堂的兄弟們來了几人。”馮難知朗聲道:“顧先生說,天
地會廣東分堂的眾位英雄屬廣東,直隸分堂的屬直隸。咱們只是結盟共圖大事,
并不是拆散了原來的門派幫會。‘鋤奸盟’的盟主的職責,只是聯絡本省英豪,
以求群策群力。至于各門派、各幫各會的事務,自然一仍其舊,盟主無權干預。
各省盟主,也不是高過了各門派的掌門人,各幫會的幫主。”群豪之中本來有人
心有顧慮,生怕推舉了各省盟主出來,不免壓抵了自己,聽得馮難敵如此分剖明
白,更無疑憂。當下一省省的分別聚集,自行推舉。

     韋小寶道:“師父,咱們又算哪一省?”九難道:“哪一省也不算。我獨來
獨往,不必加盟。”韋小寶道:“以您老人家的身份武功,原該做天下總盟主才
是。”九難“嘿”的一聲,說道:“這些話以后不可再說,給人聽見了,沒的惹
人恥笑。”在她心中,與會群豪之中,原無一人位望比她更尊。這在明江山,本
來便是她朱家的。說到武學修為,她除了學得木桑道人所傳的鐵劍門武功之外,
十余年前更得奇遇,百尺竿頭又進一步,與當年木桑道人相比,也已遠遠的青出
于藍,環顧當世,除了那個不知所蹤的袁承志之外,只怕再無抗手了。

     草坪上群雄分成一十八堆聚集。此處疏疏落落的站著七八十人。那都是和九
難相類的奇人逸士,既不愿做盟主,也不愿奉人號令。顧亭林和馮難敵明白這些
武林高人的脾性習性,也不勉強,心想他們既來赴會,遇上了事,自會暗中伸手
相助。過不多時,好几省的盟主先行推舉了出來。河南省是少林寺方丈晦禪師,
湖北省是武當派掌門人云雁道人,陝西省是華山派掌人“八面威風”馮難敵,云
南省是沐王府的沐劍聲公子,福建省是延平郡王的次公子鄭克爽,都是眾望所歸
,一下子就毫無異議的推出。其他各省有些爭執了一會,有些爭持不閑情逸致,
請顧先生過去秉分調解,終于也一一推了出來。其中三省由天地會的分堂香主擔
任盟主,天地會可算得極有面子。當下各省盟主聚齊在一起,但一點人數,卻只
一十三位,原來晦聰禪師、云雁道人等都沒有赴會,由其門人弟子代師參預。馮
難敵朗聲說道:“現下一十八省盟主已經推出,兄弟不當眾宣布各位盟主的尊姓
大名,以免泄露機密。”眾盟主商議了一會,馮難敵又道:“咱們恭請顧亭林先
生與天地會陳總舵主兩位,為一十八省‘鋤奸盟’的總軍師。”群雄歡聲雷動。
韋小寶聽師父如此得群豪推重,做“鋤奸盟”的軍師,甚是得意。當下各省豪杰
分別商議如何誅殺吳三桂,東一堆,西一簇,談得甚是起勁。

     九難帶了韋小寶、阿珂回到客店,次日清晨便雇車東行。九難知道群雄散歸
各地,一路上定會遇上熟人,是以并不除去喬裝。韋小寶見鄭克爽不再跟隨,心
下大喜,不住口的談論昨晚“殺龜大會”之事。阿珂聽他說了一會,白了他一眼
,道:“我知道你為什么這樣高興。”韋小寶道:“你真聰明,猜得很對。有這
許多人要去殺吳三桂,哪有不成功之理?我自己開心得很了。”阿珂道:“哼,
你才不為這個高興呢。你的心有這么好?”韋小寶道:“這倒奇了,那我為什么
高興?”阿珂道:“只因為鄭公子……鄭公子……”韋小寶見她神色懊惱,故意
激她一激,說道:“啊,是了。鄭公子確是好人,剛才我出去雇車,見到他帶著
四個美貌的姑娘,有說有笑,見到我后,要我問候師父和你。”阿珂心中怦的一
跳,道:“你……你怎么不早說?他又說什么?”韋小寶道:“他說,這几位俠
女要到台灣去玩玩,他就帶她們同去,說要盡什么地主之……之什么的。”阿珂
咬牙道:“地主之誼。”韋小寶道:“對了,對了!原來師姊剛才跟在我后面,
都聽見了。”阿珂怒道:“我才沒聽見呢。”說到這里,聲音有些哽咽。

     行出十余里,身后馬蹄聲響,數十乘馬追了上來,阿珂臉上登現喜色。但這
數十騎掠過大車,毫不停留的向東疾馳,阿珂臉色又暗了下來。韋小寶道:“可
惜,可惜!不是!”阿珂道:“可惜什么?”韋小寶道:“可惜不是鄭公子追上
來。”阿珂道:“他……他追上來干什么?”韋小寶道:“或許他也請你去台灣
玩玩呢。”阿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九難知道女徒心事,斥道:“小寶,別
老是使壞,激你師姊。”韋小寶心里大喜,口中答應:“是,是。”又道:“天
下的王孫公子,三妻四妾,最是沒良心。那四位美貌女俠,一到台灣,我看很難
回得出來。這位鄭公子到了浙江,福建,只怕還得再帶几個美女……”九難喝道
:“小寶!”韋小寶道:“是,是。”三人行到中午,在道這次一家小面店中小
尖,忽聽馬蹄聲響,又有數騎自西而來。一行人來到面店之外,下馬來到店中,
有人叫道:“殺雞,切牛肉,做面,快,快!”紛紛坐下。韋小寶一看,原來都
是熟人,徐天川,錢老本,關安基,李力世,風際中,高彥超,玄貞道人,樊綱
一干天地會青木堂的好手全在其內。他想:“昨晚我在會中雖說了几句話,罵了
几句我,但這么許多人,亂嘈嘈的,他們離得我又遠,黑夜之中一定沒認出,否
則當時怎么不過來招呼?此刻人如上前相認,各種各樣的事說個不休,又見我另
拜的師父,多半要不開心,不如裝作不見為妙。”當下側身向內,眼光不和他們
相對。

     過了一會,徐天川等所要的酒菜陸續送了上來。眾人提起筷子,正要吃喝,
忽然馬蹄聲響,又有一伙人來到店中。有人叫道:“殺雞,切牛肉,做面,快,
快!”阿珂喜極而呼:“啊,鄭……鄭公子來了。”原來這一伙人是鄭克爽和他
伴當。他聽得阿珂呼叫,轉頭見到了她,心中大喜,急忙走近,道:“陳姑娘,
師太,你們在這里,我到處尋你們不見。”

     那面店甚是窄小,天地會群雄分坐六桌,再加上阿珂等三人坐了一桌,已無
空桌。鄭府一名伴向徐天川道:“喂,老頭兒,你們几個擠一擠,讓几張桌子出
來。”昨晚“殺龜大會”之中,鄭克爽身穿明朝服色,人人注目,徐天川等都認
得他,天地會是延平郡王的部屬,原有讓座之意,只是這伴當言語甚是無禮,眾
人一聽,都心頭有氣。玄貞道人罵道:“他媽的,什么東西?”李力世使個眼色
,低聲道:“大家自己人,別跟他一般見識,讓個座位無妨。”當下徐天川,關
安基,高彥超,樊綱四人站起身來,坐到風際中一桌上去,讓了一張桌子出來。

     這時鄭克爽已在九難的桌旁坐下。阿珂向韋小寶瞪了一眼,說道:“當面撒
謊!又說鄭公子帶了四個女俠……”韋小寶道:“鄭公子一到,你就不喜歡我坐
在一起,又要見到我便吃不下面,那也不相干。”走到徐天川身旁坐下,低聲道
:“大家別認我。”徐天川等一見,都是又驚又喜。這些人個個都是老江湖,機
警十分,一聽他這么說,立時會意,誰都不動聲色。韋小寶又低聲道:“咱們只
當從未見過面,徐三哥,你去跟大家說說。”徐天川站起來來,走到李力世一席
上,低聲道:“本堂韋香主駕到,要大伙兒裝作素不相識。”李力世等頭也不回
,自顧喝酒吃菜,心下均自欣喜,片刻之間,每一桌都通知到了。那邊桌上鄭克
爽興高采烈,大聲道:“師太,昨晚會中,眾家英雄推舉我做福建省的盟主。大
家商議大事,直談到天亮。我到客店中一找,你們已經走了,一路追來,幸喜在
這里遇上。”九難道:“恭喜公子。不過這等機密大事,別在大庭廣眾之間提起
。”鄭克爽道:“是。好在這里也沒旁人,那些鄉下粗人,聽了也不懂的。”原
來天地會群雄都作了鄉農打扮,一個個赤了雙足,有的還提著鋤頭釘耙。昨晚會
中人多,鄭克爽卻不認得。韋小寶低頭吃面,低聲道:“這家伙囂張得很,這几
天在河間府到處吹牛,說咱們天地會是他台灣延平王府的下屬,說總舵主見了他
,恭恭敬敬的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又說咱們什么堂的香主蔡老哥,從前是他爺
爺的馬夫,什么堂的香主李老哥,又是給他爺爺提便壺的……”關安基怒道:“
哪有這等事!蔡香主,李香主雖曾在國姓爺部下,都是上陣打仗的軍官……”徐
天川低聲道:“關夫子,小聲些。”關安基點點頭。韋小寶又道:“他還說了好
多陰損咱們青木堂尹香主的壞話。旁人說道尹香主早已歸天了。這小子說:‘是
啊,這姓尹的武藝低微,為頭兒又次,我早知道是個短命鬼……”關安基怒極,
舉掌往桌上重重拍落,徐天川手快,一把抓住他手腕。韋小寶知道群雄不肯得罪
了延平王的人,何況這小子是王爺的兒子,若非大肆挑拔,難以激得他們動手,
眼見眾人惱怒,心下暗暗喜歡,臉上卻深有憂色,說道:“這小子胡說八道,本
來也不打緊。只是他一路上招搖,說了咱們會中的許多機密大事,逢人便說切口
,什么‘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自稱是坐在紅花亭頂上的,總舵主燒六
柱香,他自己便燒七柱香。聽的人不懂,他就詳細解說……”群雄一齊搖頭,會
中這等機密如此泄露出去,要是落入朝廷鷹瓜耳中,天地會兄弟人人有性命之憂
,眼見鄭克爽神色輕浮,所帶所伴當飛揚跋扈,這哪里還有假的?何況剛才便聽
到他在對一個婦人大談昨晚“殺龜大會”之事,得意洋洋的自稱當了福建省盟主
。韋小寶道:“我看咱們非得殺殺他的氣勢不可,否則大事不妙。”群雄都緩緩
點頭,韋小寶道:“請風大哥去揍他一頓,卻也別打得太厲害了,只是教訓教訓
他。待會我出來抱打不平,請風大哥假意輸給我。”風際中微微點頭。韋小寶又
道:“錢老本,昨晚你在會中說過話,只怕這小子認得你。”錢老本低聲道:“
是,我先避開了。”

     鄭府眾伴當中兀自多人沒座位,一人見天地會群雄桌上尚有空位,在徐天川
背上輕輕一拍,道:“喂,那邊還有空位,你們再讓張桌子出來。”徐天川跳起
身來,罵道:“讓了一張桌子還不夠?老子最看不慣有錢人家的公子兒子,仗勢
欺人。”一聲咳嗽,一口濃痰呼的噴出,向鄭克爽吐去。

     鄭克爽正和阿珂說話,全投提防,得得覺著風聲,濃痰已到頰邊,急忙一閃
,還是落在頭頸之中,滑膩膩的,其為惡心。他忙掏出手帕擦去,大怒罵道:“
几乎個鄉下泥腿子這等無法無天,給我打!”一名伴當隨向徐天川便是一拳。徐
天川叫道:“啊喲”,不等拳頭打到面門,身子已向后摔出去,假意跌得狼狽不
堪,叫嚷:“打死人哪,打死人哪!”鄭克爽和阿珂哈哈大笑。風際中站起身來
,指著鄭克爽喝道:“有什么好笑?”鄭克爽怒道:“我偏要笑,你管得著么?
”風際中一伸手,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鄭克爽又驚怒,扑上去連擊
兩拳。風際中左躲右閃,轉身逃出門外。鄭克爽追了出去,向風際中迎面一拳,
風際中斜身避開。風際中明白韋小寶的用意,要盡量讓這鄭公子出丑,壓低他的
氣焰,只東一拳,西一腳的跟他游斗。

     徐天川叫道:“咱們河南伏牛山好漢的威風,可不能折在這小家伙手里。”
群雄跟著吆喝,大家知道戲弄一下這少年雖然不妨,卻不能讓他認出眾人來歷,
喝罵叫嚷的話也甚有分寸,沒半句辱及他家門。李力世喝道:“咱們伏牛山這次
出來做案,還沒發市,正好撞上這穿金戴銀的小子,把他抓了去,叫他老子拿一
百萬兩銀子來贖票。”鄭府眾伴當見公子一時戰不下這鄉下人,聽得眾人呼喝,
原來是伏牛山的盜匪,當即取出兵刃,殺將過去。徐天川,樊綱,玄貞道人,高
彥超,關安基,李力世等一齊出手,登時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熱鬧。鄭府那些伴
當雖然都是延平王府精選的衛士,又怎及得上天地會群雄,兼之數日前被眾喇嘛
折斷手足,個個身上負傷,不數合間便被一一制服。天地會群雄手下留情,只是
奪去他們兵刃,將之圍成一圈,執刀監視,并不損傷他們身子。那邊鄭克爽斗得
十余合,眼見風際中手腳笨拙,跌跌撞撞,似乎下盤極為不穩,當下抖擻精神,
將生平絕技盡數施展出來。他有心要在阿珂之臆炫耀,以博美人青睞,揮拳生風
,踢腿有聲,著著進逼。風際中似乎只有招架之功,往往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過。

     阿珂瞧得心焦,不住低叫:“啊喲,可惜,又差了一點兒。”韋小寶走近前
去,說道:“師父,你老人家身子未曾痊愈,這些大盜凶悍得緊,待會鄭公子如
果落敗,你老人家別出手罷。”阿珂怒道:“你瞧他全然占了上風,怎會打輸?
真是瞎三話四。”九難微笑道:“這些人似乎對鄭公子并無惡意,只是跟他開開
玩笑。這一位對手,武功可比鄭公子強得太多了。”阿珂不信,問道:“師父,
你說那強盜的武功高過鄭公子?”九難微笑道:“那還有說?這武功著實了得,
只怕也未必是伏牛山的強盜。倘若他們真是強盜,嘴里就不會亂說亂嚷,說什么
要綁票做案。”韋小寶心想:“畢竟師父眼光高明。”說道:“那么弟子去勸他
們別打了罷?”阿珂白了他一眼,道:“你有什么面子,什么本事?能勸得他們
動?”韋小寶道:“這強盜武功雖高,拳腳中卻有老大破綻。鄭公子斗他不過,
我在十招之內,定可打得他落荒而逃。”

     九難知他武功低微,但說不定又有什么希奇古怪的法子,足以制勝,說道:
“這伙人看來不是壞人,不可傷了他們性命。”頓了一頓,又道:“那些下三濫
的下蒙汗藥,放毒之類手段,若不是面臨生死關頭,決不可使。你已是我鐵劍門
的門下,可不能壞了本派名頭。”韋小寶道:“是,是。我聽師父的話,決不損
傷他們便是。”九難嘆了口氣,忽然想起當年華山之巔,鐵劍門掌門人玉真子來
向木桑道人尋舋之事。玉真子奸淫擄掠,無惡不作。說到鐵劍六的名頭,一來門
下人丁寥落,名聲不響,二來由于玉真子之故,實在也沒什么光彩。這小弟子輕
浮跳脫,如不走上正途,只握將來成了玉真子的嫡系傳人,那可大大不妥了。韋
小寶見她忽有憂色,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道她瞧出天地會群武功不弱,她
武功未復,深感難以應付,便道:“師父你盡管放心,我有法子救鄭公子的性命
。”阿珂啐道:“又來胡說了。鄭公子轉眼便贏,要你救什么性命?”

     剛說這里,只聽得嗤的一聲響,鄭克爽的長袍已被拉下一片,鄭克爽大怒,
出手更憐惜了,卻聽得嗤嗤嗤之聲不絕,風際中十根手指使如鷹爪一般,將他長
袍,內衣,褲子一片片的撕將几下,但用輕恰到好處,絲毫不傷他肌肉。鄭克爽
眼見再撕得向下,身子便會全裸,驚惶之下,轉身欲逃。風際中雙臂一曲,兩手
手肘已抵到他胸前。鄭克爽急忙后退,雙拳擊出,只覺手腕一緊,風際中左手已
握住他右手,右手握住他左手,順勢一揮,將他身子擲出,叫道:“接住了!”
這一擲竟有七八丈遠。玄貞道人展開輕功追去,抬頭道:“高兄弟,你來接班!
”高彥超立即躍出。樊綱,徐天川,關安基等覺有趣,紛紛大呼奔去。玄貞道人
接住了鄭克爽,便又擲出,落下時剛好高彥超趕到,接住后再擲給數丈外的徐天
川。這些人膂務強弱,輕功有高低,擲人進或遠或近,奔躍時或快或慢,但鄭克
爽在半空中飛出數丈以外,始終沒有落地。天地會群雄各展所長,這時方顯出真
功夫來。關安基膂力奇大,先將鄭克爽向天擲上四五丈,待他落下時,雙掌在他
背心一推,兩股道力并在一起,鄭克爽猶似騰云駕霧一般,這一下飛得更遠。

     韋小寶看得高興之極,拍手大笑,突然后腦禿的一聲響,給阿珂用手指節重
重的打了個爆栗。他一驚回頭。阿珂驚怒交集,急道:“他們綁了他去啦,你…
…你快去救人。”韋小寶道:“他們跟鄭公子又沒冤仇,師父說不過是開開玩笑
,你何必著急?”阿珂道:“不,不是的,他們綁了他去,要勒索一百萬兩銀子
。”韋小寶道:“鄭公子家銀子多得很,三百萬,四百萬也出得起,一百萬兩銀
子打什么緊?”阿珂右足在地下重重一頓,說道:“唉,你不生眼睛么?他……
他給強盜整得死去活來。”韋小寶在她耳邊輕聲道:“你要我救他,這也不難,
你得答應做我老婆。”阿珂怒道:“胡說。”遠遠望去,見鄭克爽給人接住后不
再拋擲。聽得有人叫道:“喂,你們快回去拿銀子,到伏牛山來贖人。我們不會
傷害這小子的性命,每天只打他三百大板。銀子早到一天,他就少挨三百下,遲
到十天,多吃三千大板。”阿珂拉住韋小寶的手,急道:“你聽,你聽,他們每
天要打他三百大板,這里去台灣路途搖遠,一個月也不能來回。”韋小寶道:“
每天三百板,就算兩個月罷,兩個月六十天,三六一十八,也不過一千八百板…
…”阿珂道:“唉,不是的,是一萬八千板,你這人真是……”韋小寶笑道:“
我算數不行。這一萬八千板打下來,他的‘屁股功’可練得登造極了。”阿珂怒
極,將他手掌一摔,道:“我再也不睬你了。”又氣又急,哭了出來。韋小寶道
:“好,好,別哭。我來想法子。不過我剛才提的條件,你可不能賴。”阿珂道
:“你快救了他再說。”韋小寶知道她只是隨口敷衍,真要她答應嫁給自己,那
是無論如何不肯的,說道:“我為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以后你可不得再欺侮
我。”阿珂道:“是,是!快去,快去!”說這話時,眼光沒向他帶上一眼,只
是瞧著遠處的鄭克爽,但見他雙手被反綁,給人抱上了馬背,轉眼便給帶走了,
情急之下,伸手在韋小寶背上推了推。韋小寶心中罵道:“他奶奶的,老子遇到
的美貌妞兒,總是求我救她的心上人。老子這冤大頭可做熟手之極,只怕‘冤大
頭功’也練得登峰造極了。”他快步奔出,叫道:“喂,喂,伏牛山的大王,在
下有話說。”

     群雄早就在等他挺身而出,當下都轉過身來。高彥超道:“小兄弟,你有什
么話說?”韋小寶道:“你們干么抓他?”高彥超道:“我們山寨兄弟眾多,缺
了糧食,今日將他暫行扣押,要向他爹借一百萬兩銀子。”韋小寶道:“一百萬
兩銀子,那是小事一件,我借你們便是。”高彥超哈哈大笑,道:“小兄弟尊姓
大名?憑什么說這等大話?”韋小寶道:“我名叫韋小寶。”高彥超“啊喲”一
聲,抱拳行禮,躬身說道:“原來是小白龍韋英雄,你殺死滿洲第一勇士鰲拜,
天下揚名,我們好生仰慕,今日拜見尊范,實是三生有幸。”樊綱等一齊恭謹行
禮。韋小寶抱拳還禮,道:“不敢當。”高彥超道:“沖著韋英雄大大的面子,
這小子我們放了。那一百萬兩銀子,也不敢要了。”徐天川從身邊取出兩只大元
寶來,雙手恭恭敬敬的呈上,說道:“韋英雄,你路上倘若使費不足,這里一百
兩銀子,請先收用。”韋小寶道:“多謝!”收下元寶,轉身交給阿珂。阿珂萬
萬想不到這小惡人名頭竟如此響亮,這些凶神惡煞的大強盜一聽他自報姓名,竟
如下屬見到了頂頭上司一般。她哪知這個“小惡人”,其烊正是這些“大強盜”
的頂頭上司,這些“大強盜”為了湊趣,故意的加倍巴結,演出一出好戲。她又
驚又喜,心想鄭公子終于脫卻了危難。卻見風際中一踏上一步,說道:“且慢。
韋英雄,你殺死鰲拜,我們是萬分佩服的。只不過大家素不相識,怎知你是真的
韋英雄,還是冒充他老人家的大名,出來招搖撞騙?”韋小寶道:“這話倒也有
理,閣下要怎樣才能相信?”風際中道:“在下斗膽,想請韋英雄指點三招。滿
洲第一勇士都死在你手下,尊駕武功自然非同小可,是真是假,一試就知。”韋
小寶道:“好,咱們只試招式,點到即止。”風際中道:“正是,還請韋英雄手
下留情,以免打得在下身受重傷。”韋小寶暗暗好笑,心想:“風大哥向來不愛
說話,哪知起戲來,竟然似模似樣。”便道:“老兄不必客氣,說不定我不是你
對手。”左手一指,右手輕飄飄拍了出去,只拍出半尺,手掌轉了一圈,斜拍反
捺,正是澄觀試演過的“般右掌”中的一招“無色無相”。風際中見聞甚博,叫
道:“妙極,這‘般若掌’的高招,叫做‘無色……’什么的。伸手一接,向后
一仰,險些摔倒。

     韋小寶掌上原無半分內功,笑道:“閣下說得是,這是一招‘無色無相’。
”跟著左手斜舉,自右上角揮向左下角,突然五指成抓,晃几下。風際中大叫:
“了不起,又是‘般若掌’神功,這是‘靈鷲聽經’。”擺起馬步,雙掌緩緩前
推,掌心和韋小寶手指尖微微一觸,立刻“啊”的一聲大叫,向后急翻三個筋斗
。他翻筋斗之時,潛運內力,待得站定,滿臉已漲得血紅,便如喝了十七八碗烈
酒一般,身子晃了几晃,一交坐倒,搖手道:“不……不成……不比了,佩服之
至!韋英雄,多謝你饒我性命。”韋小寶拱手道:“老兄承讓。”說話之時,連
連向他霎眼。風際中卻做得甚像,臉上神色又是沮喪,感激,還帶著几分衷心你
欽佩之意。徐天川邁步而前,說道:“韋英雄武功驚人,果然名不虛傳,在下來
領教向招。”韋小寶道:“好!”欺身而上,雙手交叉,一手扭在他左胸,一手
拿他右脅,乃是少林派上乘武功“拈花擒拿手”中的一招。徐天川見他這一招擒
拿手十分高明,不禁暗暗佩服:“韋香主聰明之極,一學武功便進步神速。”他
卻不知韋小寶出手招式似模似樣,其實沒絲毫內力,縱然給他拿住了,也是一無
所損。徐天川身材矮小,最擅長的武是巧打擒拿,當即施展看家本領,與韋小寶
拆將起來。數招之后,兩人雙手扭住,徐天川“啊”的一聲,右手軟軟下垂,假
裝被扭脫了關節,說道:“佩服之至!”退開兩步,左手托住了自己右手,一送
一挺,裝上了關節。這一項自上關節的手法,原來是擒拿手中的上乘武功,他照
做之時,一絲不苟,上得干淨利落。跟著樊綱,玄貞道人,李力世三人一一上前
討戰。韋小寶所使的盡是澄觀所授的上乘招式,樊綱等三人都是或三四招,或七
八招便敗了下去。高彥超朗聲道:“今日得見韋英雄高招,當真令人大開眼界,
小人等佩服之至!他日韋英雄路過伏牛山,還請山不棄,上山來盤莫恆數日。”
韋小寶道:“那自然是要叨擾的。”群雄躬身行禮,牽馬行開,一直走到鎮尾,
這才上馬而去。他們竟然不敢在韋小寶面前上馬,實是恭敬之極。阿珂終于服了
:“這小惡人原來武功高強,每次假裝打我不過,都是故意讓我的。”

     到此地步,鄭克爽只得過來向韋小寶道謝。韋小寶笑道:“鄭公子不必客氣
,我不過運氣好,誤打誤撞,勝了他們,講到真實武功,那是遠遠不及閣下了。
”他這几句話其實倒是真話,但鄭克爽聽來,卻覺得辛辣的譏刺,不由得滿臉通
紅。當晚一行人南到獻縣,沒了客店。九難遣開阿珂,問韋小寶道:“白天跟你
做戲的那些人,都是你的朋友,是不是?”九難眼光何等厲害,風際中、徐天川
那些人的做作,瞞得過鄭克爽和阿珂,卻怎瞞得過這位武學高人?韋小寶知道西
洋鏡已經拆穿,笑道:“也不算是什么朋友。”九難道:“這些人武功個個頗為
了得,怎肯陪著你如此鬧著玩?”韋小寶笑道:“他們多半看不慣鄭公子的驕傲
模樣,想是借著弟子,挫折一下他的嬌氣。”九難心想此言倒也不理。說道:“
你那几招般若掌,拈花擒拿手法,便得可也不錯啊。”韋小寶笑道:“那是裝腔
作勢唬人的,管了不了用。”

     說話之間,只聽得人喧馬嘶,有一大幫人來投店。一人大聲道:“一間上房
,定要最好的,其余的將就此地就罷了。”韋小寶一聽,心中一喜,認得沐王府
搖頭獅子吳立身。韋小寶問道:“師父,咱們是不是去殺吳三桂?”九難道:“
我這次所受內傷著實不輕,雖然傷勢好了,內力未復,須得找個清靜所在將養些
時日,再定行止。否則倘若再遇上敵人,我不能出手,老是由你去胡混瞎搞,咱
們鐵門太不成話。”說著也不由得好笑。韋小寶道:“是,是。師父身子要緊。
”從行囊中取出極品旗槍龍井茶葉,泡了一蓋碗茶,說道:“弟子日后學會了師
父的武功,遇上敵人,就可正大光明的動手了。師佼,我去街上瞧瞧,看看有什
么新鮮的蔬菜。”走出房來,只見阿珂與鄭克爽正并肩走向店外,神情十分親熱
,登時心底一股醋意直涌上來,便跟在二人身后。阿珂回頭道:“跟著我干么?
”韋小寶道:“我又不是跟你。我去給師父買菜。”阿珂道:“好!鄭公子,咱
們向這邊走。”伸手向城西的一座小山一指。韋小寶妒火更熾,說道:“小心些
,別碰上了山大王,我可不能來救你們。”阿珂白了他一眼,道:“誰要你救了
?”鄭克爽知他是重提自己丑事,甚是惱怒,哼了一聲,快步而行。

     韋小寶眼見二人慚慚去遠,忽聽得阿珂格格一笑,激怒之下伸手拔出匕首,
便欲追上去將鄭克爽殺了,跨出兩步,心想:“當真要打,我可不是他二人對手
了。”當下強忍怒氣,到街上去買了些口蘑,冬茹,木耳,粉絲,提著回到房中
,見阿珂和鄭克爽尚未回來,想像他們二人在僻靜之處談情說愛,只氣得不住大
罵。突然有人在他肩頭輕輕一拍,一把抱住,笑道:“韋兄弟,你在這里?”韋
小寶轉頭一看,原來是御前待衛總管多隆,不由得大喜,笑道:“你怎么來了?
”只見他身后跟著十余人,都是御前侍衛,穿著卻是尋常小兵裝束。眾侍衛見了
他,個個眉花眼笑,卻不上前參見招呼。多隆低聲道:“這里人雜,到我房里說
話。”原來他們一干人便也住以這客房里。

     到得房中,眾侍衛一一上前參見,韋小笑道:“罷了,罷了!”取出一千兩
銀票,笑道:“眾位兄弟們去喝酒花用罷。”眾侍衛早知這位副總管出手豪闊,
只要遇上了他,必有好處,當下歡然道謝。多隆低聲道:“韋兄弟,自從你在五
台山遇險之后,皇上日常記挂在心,派我們出來尋找你的下落。”韋小寶心下感
激,站起身來,說道:“多謝皇上恩德。卻怎敢勞動多大哥的大駕?”多隆笑道
:“皇上本來也沒派我,只派了十五名侍衛兄弟,是我自告奮勇。一來做哥哥的
也真牽記著你,二人也好乘機出京來玩玩,這是托了你兄弟的洪福。”眾人都笑
了起來。多隆道:“這一下,我們几個算立了大功,回京之后,皇上得知韋兄弟
脫險,定是十分歡喜。我們一路上打聽,韋兄弟的訊息沒聽到,卻查到一伙叛賊
密謀造反,在河間府大舉議事,我們就過來瞧瞧。”韋小寶道:“我也正為此事
而來,聽說這次他們聚會,叫作什么‘殺龜大會’。”多隆大拇指一翹,說道:
“厲害,厲害,什么事都逃不過韋兄弟的眼去。”韋小寶道:“你們探到了什么
消息?”多隆道:“這里兩個兄弟混入了大會之中,得知他們是要對付吳三桂,
各省都推舉了盟主。好几個盟主的名字也都查倒了。”韋小寶心念一動,問道:
“是哪几個?”多隆道:“云南是沐劍聲,福建是台逆鄭經的次子,叫做鄭克爽
。”跟著又說了好几個盟主的名字。韋小寶道:“那沐劍聲、鄭克爽等人的相貌
,可認得出么?”多隆道:“黑夜之中,這兩個兄弟看不清楚,也不敢走近細看
。”韋小寶道:“多大哥,你回京之后,請你稟告皇上,便說奴才韋小寶也在查
訪這件事,一等有了眉目,就回京面奏。”多隆道:“是,是。韋兄弟如此忠心
辦事,這次立了大功,皇上必定又有封賞。”韋小寶道:“如有功勞,還不是咱
們御前侍衛大伙兒的面子?眼前有一件事,要請各位辛苦一趟。”眾侍衛都道:
“韋副總管差遣,自當效勞。”韋小寶道:“這件事說起來可氣人得緊。我有個
相好的姑娘,此刻正在跟一個浮滑小子勾勾搭搭……”

     他剛說到這里,眾侍衛已是氣憤填膺,個個破口大罵:“他媽的,哪一個小
子如此大膽,敢來動韋副總管的人?咱們立刻去把這小子殺了。”韋小寶道:“
殺倒不必。你們只須去打他一頓,給我出這一口惡氣,不過這小子是我朋友,卻
也不可打得太過重了,尤其不可碰那們姑娘。”眾侍衛笑道:“這個自然理會得
,韋副總管的相好姑娘,誰敢得罪了?”韋小寶道:“這二人向西去了。你們一
動手,我假裝上來相救,將你們打跑。各位可得大大相讓,使得兄弟在心上人面
前出出風頭。”眾侍衛齊聲大笑,都道:“韋副總管分派的這樁差事,最有趣不
過。”

     多隆笑道:“大伙兒這就去干,喂,個個須得小心在意,要是露了馬腳,韋
副總管可不拿你們當好兄弟啦。”眾侍衛都笑道:“韋副總管的大事,大伙兒赴
湯蹈火,豈敢退后?”一名侍衛道:“他媽的,這小子調戲韋副總管的相好,好
比調戲我的親娘,老子還不跟他拚命?”眾人一齊大笑。韋小寶笑道:“輕聲些
,別讓旁人聽到了。”眾侍衛磨拳擦掌,嘻嘻哈哈的一擁而上。

     韋小寶提了蔬菜,交給廚房,賞了他五錢銀子,吩咐整治精致素菜,這才慢
慢的向西城行走,走出一里多地,只聽叱喝叫罵之聲大作,遠遠望見數十人手執
兵刃打得甚是熱鬧,心想:“這小子倒也了得,居然以寡敵眾,抵擋得住。”緩
緩走近,不禁吃了一驚,只見眾待衛圍住了七八人狠斗,對方背靠城牆,負隅而
戰,卻是沐劍聲,吳立身一干人。沐劍聲身旁有個年輕姑娘,手握雙刀,已打得
頭發散亂,城頭攜手觀戰,正是阿珂和鄭克爽。韋小寶又好氣,又好笑,心道:
“他媽的,打錯了人。定是他們先看了了沐公子,見他帶著個姑娘,不分青紅皂
白,便即上前動手。”見多隆握一柄鬼頭刀,站在后面督戰,當即走到他身邊,
低聲道:“打錯了,是城頭上那兩個。”說了這話,立即走開。

     多隆喝道:“不對,喂,相好的,原來欠債的不是你們。好,大伙兒都退下
,放他們走罷!”眾侍衛一聽,紛紛退開。沐劍聲,吳立身等人少,本已不敵,
先前只道自己露了形跡,這些清兵是來捉拿的,幸虧他們退開,正是求之不得。
吳立身一眼瞥見韋小寶,暗道:“暗愧,原來這次又是蒙韋恩公相救。否則殺了
我不打緊,小公爺落入韃子手中,那可是萬死莫贖了。”其時不便和韋小寶相認
,與沐劍聲等奔出城門,向北疾奔而去。

     韋小寶走上城頭,問阿珂道:“師姊,他們為什么打架?都是些什么人?”
阿珂小嘴一撇,說道:“誰知道呢?這些官兵是討債來的。”韋小寶道:“咱們
回店去罷,別讓師父又記挂。”阿珂道:“你先回去,我隨后就來。”剛說到這
里,眾侍衛已奔到城頭,一名侍衛指著鄭克爽,叫道:“是他,欠我銀子的是這
小子。”韋小寶低聲道:“鄭公子,師姊,咱們快走。韃子官兵胡作非為,惹上
了很是麻煩。”阿珂也有些害怕,道:“好,回去罷。”一名侍衛搶上前來,指
著鄭克爽道:“前晚在河間府妓院里玩花姑娘,你欠下我一萬兩銀子,快快還來
。”鄭克爽怒道:“胡說八道,誰在妓院里去啦,怎會欠了你銀子?”一名侍衛
道:“還說不是呢?前天晚上,你膝頭坐了兩個粉頭,叫作什么名字哪?”另一
名侍衛道:“年紀大那個叫阿翠,小的那個叫紅寶。你左邊親一嘴,喝一口酒,
右邊摸一摸人家臉蛋,又喝一口酒,好不風流快活,還想賴么?”又一名侍衛道
:“你摟著兩個粉頭,跟我們擲骰子,輸了二千兩銀子,要翻本,向我借了三千
,向這位老兄借了二千,后來又向他借了一千五,向那位借了二千兩……”另一
人道:“再向我借了一千五,一共是一萬兩白花花的銀子。”五人一齊伸手,道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快快還來!”阿珂想起當日在妓院中見到韋小寶跟著
眾妓胡鬧的情景,又想起前几日在草堆之中,鄭公子在自己身上亂摸亂捏,看來
這事多半不假,再一算日子,前晚正是“殺龜大會”的前夕,鄭公子深夜不歸,
次日清晨卻見他滿臉酒意,說是什么英雄豪杰邀他去喝酒,喝酒不假,請他的卻
不是英雄豪杰,而是妓院中的下賤女子,想到此處,不由得珠淚盈盈欲滴。

     眾侍衛截住鄭克爽的后路,將他團團圍住,后面一人一伸手,抓住了他后頸
。鄭克爽大怒,手肘后挺,重重撞在他胸口。那侍衛大叫一聲,痛得蹲下身去。
余人一擁而上,拳腳紛施,這些人單打獨斗,都不是鄭克爽的對手,但七八人一
齊動手,將他掀在地下。阿珂急叫:“有話好話,不可胡亂打人。”搶上前去相
救。

     多隆道:“喂,大姑娘,這事跟你不相干,可別趕這淌混水。”阿珂急道:
“讓開!”伸手向他肩頭推去。多隆是大內高手,武功了得,左手輕輕一揮,震
得她向后跌開數步。那邊眾侍衛向鄭克爽拳打腳踢,劈劈拍拍的一住打他耳光。
阿珂急攻數招,卻被多隆笑吟吟的逼得鄭克爽越來越遠。多隆笑道:“大姑娘,
這個花花公子吃喝嫖賭,樣樣俱全,今天早晨還在向我借五千兩銀子,說是娶那
兩個粉頭回家去做小老婆,你何必回護于他?”阿珂退開几步,急叫:“你們別
打,有話……有話慢慢的說。”一名侍衛笑道:“你叫他還了我們銀子,自然不
會打他。”說著又在鄭克爽面門砰的一拳,他鼻孔中登時鮮血長流。一名侍衛拔
出刀來,叫道:“割下他兩只耳朵再說。”說著將單刀在空中虛劈兩刀。

     阿珂拉住韋小寶的手,急得要哭了出來,道:“怎么辦?怎么辦?”韋小寶
道:“一萬兩銀子我倒有,只是送給他還賭帳嫖帳,可不大愿意。”阿珂道:“
他們要割他耳朵了,你就……你就借給我罷。”韋小寶道:“師姊要錯,別說一
萬兩,就十萬兩也借了,不過日后你是我妻子,我筆帳不能算。你叫鄭公子向我
借。”阿珂頓足道:“唉,你這人真是。”叫道:“喂,你們別打,還你們錢就
是。”眾侍衛打得夠了,便即住手,但仍是按住鄭克爽不放。阿珂叫道:“鄭公
子,我師弟有銀子,你向他借來還債罷。”鄭克爽氣得几欲暈去,但見鋼刀在臉
前晃來晃去,怕他們真的割了自己耳朵,心下也真害怕,眼望韋小寶,露出祈求
之色。阿珂拉拉韋小寶的袖子,低聲道:“就借給他罷。”

     一名侍衛冷笑道:“一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沒中沒保,怎能輕易借了給人
?這小子最愛賴偵債,大伙兒可不是上了他當嗎?”另一人道:“除非這姑娘做
中保,這小子倘若賴帳不還,就著落在這位姑娘身上償還。”那高舉鋼刀的侍衛
大聲道:“人家大姑娘跟這臭小子沒親沒故,干么要幫他作保?如果一萬兩銀子
還不出,除了拿身子償還,嫁給這位小財主之外,還有什么法子?”眾侍衛哄笑
道:“對了,這主意十分高明。”韋小寶低聲道:“師姊,不成,你聽他們的話
,那不是太委屈你了么?”

     拍的一聲響,一名侍衛又重重的打了鄭克爽一個耳光。他手腳全被拉住,絕
無抗拒之力。一名侍衛喝道:“狠狠的打,打死了他,這一萬兩銀子,就算掉在
水里。這叫做眼不見,心不煩。”劈劈拍拍,又打了起來。鄭克爽叫道:“別打
!別打!韋兄弟,你手邊如有銀子,就請借給我一萬兩,我……我保証一定歸還
。”韋小寶斜眼瞧著阿珂,道:“師姊,你說借不借?”

     阿珂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哽咽道:“借……借好了!”一名侍衛在旁湊
趣,大聲道:“大姑娘作的中保,日后大姑娘嫁小財主,這臭小子倒是媒人。”
韋小寶從懷中摸出一疊銀票來,檢了一萬兩,便要去交換鄭克爽,一轉念間,交
給了阿珂。阿珂接了,說道:“銀子有了,你們放開他啊。”眾侍衛均想,先前
韋副總管說好是由他出手救人,現下變成了使銀子救人,不知是否合他心意,當
下仍然抓住鄭克爽不放。

     韋小寶道:“這一萬兩銀子,你們拿去分了罷,他媽的,總算是大伙兒辛苦
一場。你們這些混賬王八蛋,快快給我放人!”眾侍一聽大喜,韋小寶言中意思
,顯然是將一萬兩銀子賞給他們了,當下放開了鄭克爽。阿珂伸手將他扶起,將
銀票交給他。鄭克爽怒極,隨手接過,看也不看,便交給身旁的一名侍衛。韋小
寶罵道:“他們這批王八蛋,韃子官兵,將我朋友打成這個樣子,老子不和你們
干休。”阿珂生怕多起糾紛,忙道:“別罵了,咱們回去。”韋小寶道:“這件
可想想也教人生氣,欠債還錢,那已經還了。鄭公子這一頓打,可不是白挨了嗎
?”

     多隆哈哈大笑,說道:“這小子窮星剛脫,色心又起,他媽的,你老是挨著
人家大姑娘干么?”一伸手,抓住鄭克爽的后頸,提起他身子,在空中轉了兩個
圈子,喝道:“我把你拋一城牆去,瞧你是死是活!”鄭克爽和阿珂齊聲大叫。
多隆將鄭克爽重重在地下一頓,喝道:“以后你給我離得這位姑娘遠遠的,人家
好好的姑娘,跟你這狂嫖濫賭,偷雞摸狗的小子在一起,沒的壞了名頭。我跟你
說,以后我再見到你纏在這姑娘身旁,老子非扭斷你的狗頭不可。”說著左手握
住他辮根。右手將他辮子在手掌繞了兩轉,深深吸了一口氣,胸口登時鼓了起來
,手臂手背上肌肉凸起,一聲猛喝,雙臂用力向外一分,拍的一聲響,辮子從中
斷絕。眾侍衛見他如此神力,登時采聲雷動。多隆膂力本強,又練了一身外家硬
功。雙膀實有千斤之力。幸好他左手握住了辮根,否則,鄭克爽這根辮子是假的
,輕輕一拉,便揭露了他不遵朝令,有不臣之心的大罪。多隆拋下半截辮子,五
根鼓槌兒般的大手指叉在鄭克爽頸中,跟著左手叉住他的后頸,雙手漸漸收緊,
鄭克爽的臉漸漸脹紅,到后來連舌頭也伸出來,眼見便要窒息而死。十余名侍衛
各抽兵刃,團團圍在二人身周,不讓阿珂過來相救。

     韋小寶叫道:“錢也還了,還想殺人嗎?”一沖而前,砰的一拳,打在一名
侍衛小腹之上。那侍衛“啊”的一聲,一個筋斗摔出,大叫大嚷,手足亂伸,說
什么也爬不起來。韋小寶雙拳一招“雙龍搶珠”,向多隆打去。多隆兩只手正叉
在鄭克爽頸中,難以招架,登時中拳。這招“雙龍搶珠”本是打向敵人太陽穴,
但多隆身材高大,韋小寶卻生得矮小,兩個拳頭都打在他膂下。多隆假裝大怒,
罵道:“死小鬼,老子叉死了你!”放開鄭克爽,和韋小寶斗了起來。韋小寶使
開海大富與澄觀處學來的武功,身法靈活,一招一式,倒也巧妙美觀。多隆出拳
有風,盡往他身旁數寸之處打去,突然斗得興發,飛腿猛踢,喀喇一聲,將韋小
寶身旁一株棗樹踢斷了,眾侍衛大聲喝采。阿珂見多隆如此神威,生恐韋小寶給
他打死了,叫道:“師弟,莫打了,咱們回去。”韋小寶大喜:“她關心起我來
了,小娘皮倒也不是全沒良心。”多隆又是一腳,將地下一塊斗在石頭踢得飛了
起來,掉下城頭。韋小寶出招越來越快,拍的一掌,正中對方肚皮,多隆“啊啊
”大叫,雙腿一彎,坐倒在地,叫道:“老子不服,再來打來!”一躍而起,雙
臂直上直下的急打過來。韋小寶側身閃避,多隆一拳打上城牆,登時打下三塊大
青磚來。塵土飛揚之中,韋小寶飛起右腳,腳尖還沒碰到他身子,多隆大叫一聲
,從城牆上溜了下去,掉在城牆腳下,動也不動。韋小寶大吃一驚,生怕真的摔
死了他,俯首下望。多隆抬頭一笑,霎了霎眼,搖手示意不妨,隨即伏倒。韋小
寶這才放心。眾侍衛都驚惶不已,紛紛奔下城頭。韋小寶一拉阿珂,低聲道:“
快走,快走!”三人一溜煙的奔回客店。

     回到客店之中,九難見阿珂神色有異,氣喘不已,問道:“遇上了什么事?
”阿珂道:“有十多個韃子官兵跟鄭公子為難,幸虧……幸虧師弟打倒了官兵的
頭腦。”九難道:“給我在客店里安安靜靜的耽著,別到處亂走,惹事生非。”
阿珂低頭答應,過了一會,總是記挂著鄭克爽的傷勢,到他房中中看望,只見眾
伴當已給他敷上傷藥,已睡著了。韋小寶見她從鄭克爽房里出來,又是有氣,又
有些懊惱:“剛才怎不叫他們當真割下了這小子的耳朵?”又想:“這妞兒一心
一意,總是記挂著這臭小子。我就算把這小子耳朵割了,眼睛戳瞎了,看來她還
是把他當作心肝寶貝。”饒是他機警多知,遇上了這等男女情愛之事,卻也是一
籌莫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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