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解剖
耳朵浸在水中的時候，我聽到一段商業化的旋律。這是怎麼回事？當我步出水面，我就明白了：我在水底聽到只是熔岩的表面。
「這音樂確實糟糕。關掉吧。」
「你沒事吧？」她問。
「還順便治好了眼睛。」我道：「真是太幸運了。你這一推，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誰是『塞翁』？」
我搖頭道：「算了，不知道也罷。」
那些所謂的「樹」其實就是一根根粗鐵棍。裏面不知道裝了什麼東西，但現在已經沉默了。
「我們回去吧？」
「先別回去。」水愈來愈淺，我也感受到我身上的壓力愈來愈大：「我看就在此處游泳吧。你這個『叢林』如何控制？」
「用這個控制器。」她把一個圓盤扔過來：「非常複雜。」
我略微看了幾眼：「你也游泳吧？」
「不。」她說：「太麻煩了。我要回去換衣服。」
我打量著她。的確，她穿著裙子。
自從我離開張戈學院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裙子了（當然，曼曉麗穿的另計）。一種奇特的思鄉病迅速在我的大腦中蔓延，直到我整個人都泡在水底為止。
「我自己游泳也沒多大意思。算了吧。」我最後還是爬了上岸。
「你怎麼不穿調溫服？」我問。
「你忘記了？」她反問。
「你有說過嗎？」我「反反」問。
「暗示過。」
我絞盡腦汁，也不知所以：「我投降。可是如果你耍賴，那我也不認賬。」
「我父親是人權大聯盟的成員啊！」她道：「你真是太笨了。」
正謂大人不記小人過，我自知謀略過人，邏輯勝天，當然會選擇性忽略她的第二句話。我道：「你這個人實在太複雜了。」
她說：「複雜？當然！難道每個人都是平板地性格分明的嗎？你看低劣小說太多了！」
「低劣小說？那有什麼高尚小說呀？」
「你看看這篇。」她又掏出一個圓盤，連按帶轉，旁邊的鐵柱便開了一道口。她伸手進去，拿了一個小型平面幕出來。我趴在地上，伸手去接，便馬上開始讀了。
我一開始還顧慮著她的存在，不便過分投入。但她卻道：「全部看完了！別管我！」我便不敢抗命，仔細地讀了這短篇小說。
「這小說倒是太慘了。」我說。
「慘？這才是現實！」
我整個人滾了半圈，仰望天空：「我比你更有資格說現實。你頂多是力場中的小花，見過外面就以為了解它。」
「有時候旁觀者清……」她道。
我們又靜默了片刻。她說：「那麼你說說你是個怎樣的人。」
我？我的心不停膨脹，即使有十萬堵力場阻擋，依然被它一一衝破。此時，我感到不吐不快；但同時發現言語的不足。
「我一個人說，怪彆扭的。你問我答吧。」
「你贊成大聯盟嗎？」想不到一開始，她就不客氣，尖刀直入我的腦袋。
「很難說。這問題太籠統了。」
「例如呢？贊成什麼？不贊成什麼？」
「我非常喜歡天然食物，非常憎恨分子合成食物。但是在我初來之時，大聯盟又是我的希望：可惜我失敗了。」
「未必；別忘了我的父母也是其中之一。」
「就因為這一點，我才不和盤托出。」我這樣揭穿自己，其實也是想「和盤托出」的。
「還有什麼？」
「首先，你們不穿調溫服，我就覺得是非常愚蠢的決定。調溫服根本不可能反客為主，控制我們。」
「你有道理。」
「其次……說真的，我也想不到了。」
「你有什麼長處？」
「這條問題也難免太差了。」
「那你覺得剛才的小說如何？」
「哪方面？」
「整體來講。」
「不太好。不對。其實挺好，不過我不喜歡。口味不合。」
「那好吧。是我寫的。」
我整個人蹦了起來：「什麼？你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
她大笑：「這有什麼問題？」
「我肯定你不只六庚。」
「不要再舊調重彈了。」
「你說得對。但這不是舊調。」
「……？」她好奇地看著我，一雙眼睛撐得大大的。
我在地上踢了幾腳：「真想不到在這裏也有這些謊話。」
「你說啊。」
「我不說，我不說……」我倒像是在自言自語。
難道我真的就這麼笨嗎？誰都要騙我？我在這世上有什麼地位？
我只是那個第一指導長的棋子罷了！
「不！」我力竭聲嘶：「我是他的棋子的棋子！」
「你怎麼了？」
我甩掉她的手，道：「你是不會明白我的。我所經歷的……我以前還能嘻皮笑臉，但現在，我身處這個四野無人的環境──當然，你除外──我才意識到我的孤寂。一路上，除了梁示贊，就沒有人跟我站在同一陣線！我被擺弄，最後有家歸不得！」一時氣在心上，我也不管自己說的話多麼無理取鬧了：「我現在看著這永星，它的光依然照耀著我。但我卻不在科布，反而要跟一個騙子在一起！」
我的手揮向曼曉麗：「如果你只是六庚，怎會懂那麼多事情？別告訴我這是因為基礎教育。你們人權大聯盟的人可不信這一套。」
她凝視著我幾分鐘：「好，我承認我其實十二庚半了。」
「說實話就好。」
「但我的確受過基礎教育。」
我很快就冷靜下來。我坐在那輪椅上（輪椅無輪，僅飄在半空中），道：「願聞其詳。」
「在兩年前，我的調溫服忽然起火，把我燒得奄奄一息。在醫院，他們開始培養我的無腦體。但是我的身體惡化得很快，在兩天內，就已經到達死亡的邊緣了。那時候，我的無腦體剛好到了四歲半。醫生被迫替我做手術，把我的腦袋拿了出來。但是，我的頭，或者說是那無腦體的頭太小了，也就是我現在這軀體的頭太小了，不足以容納我的腦袋。為了活命，他們只得割掉了我的一部分腦袋。」
我愕然，完全想不到竟能有這樣事。
「梁示贊醒了。」12BY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