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一隻手搭在椅子上面,拉闊了它與桌子之間的距離。林圭炎坐了上去,雙手抓著亂草般的頭髮。門口上面有兩扇小窗戶,讓外面搖曳的燭光能穿進。天花板奇異地發著亮,反而地面就大致漆黑一片。
目光散煥的他,容對著野外的窗透來的晚風,為他的身體所分割。他要做的,很簡單,就是等待新的日出,然後在日落之前,死去。
門外的吆喝聲「四萬!」「至尊寶!」對他來說,好像是耳邊風,又像是遠處而來的。外面的聒噪正好反比他現在的瀕死。
急促的腳步聲令他重燃希望。一開門,他經歷到此為止,他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刻。他短暫忘卻自身的厄運;他呆視門口。門打開了,來者背對著外邊的光。但看那人的身影、配劍,就知是游小妹。
她點了燈,林圭炎見到她的眉頭深鎖。他似乎要承擔她的所有煩惱,又似乎他有足夠的度量來容納二人加起來的煩惱。她扶他上牀,林圭炎接受她的協助。這正是他先前所想到的「突破『男女授受不親』的心防」。小俏坐在牀邊,瞪著空氣道:「有件事,不說,我很不痛快;可我又不想讓林兄知道,免他擔心。你可否不作自己,讓我對朋友說幾句話?」
林圭炎道:「說吧。」
「林兄……我對他的感情相當複雜。我深深為他的智謀傾倒,但因為我,他本來的小津姑娘卻離他而去。我是什麼?」不待林圭炎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答案,她已說:「狐狸精!還不是我?哎……我為了他,現在要去刺殺賣國賊汪精衛。」
林圭炎用了好一會才消化了這句話。她續道:「當作一種贖罪吧?我希望你,作為一個朋友,能明白我。」林圭炎這才明白她為何瞪著空氣。她感到慚愧,但卻擺脫不了心中的感覺,於是只能逃避。
他只好說些空話:「殺汪精衛,絕非易事!」
「放心,我絕不會魯莽行事。我能易容以接近他,對不對?我會有周詳的計劃……林兄,我走了,保重。這些藥,每天服一顆。我預付了房租,店小二會供你飲食。」林圭炎接過手帕裹著的藥丸。之後她便要走,林圭炎自然下牀,跟著她去。「你讓我去吧!要不,就救不了你。」
「要是你死了,這些藥丸又算什麼?這裡有二百大洋吧?我看你的性命,幾萬萬大洋都抵不上!」
「林哥哥──我能這樣叫你嗎?」
「當然可以!」
「我知道你不喜歡林兄這個稱呼,我看得出來。」
眼淚在林圭炎的眼眶中打轉。他突然抓緊游小妹的手臂:「我絕不會讓你走。」不理她走不走,他的雙手能抓到游小妹幼嫩的手臂,就已經很興奮了。
「好吧。」但游小俏忽然抓起一個湯匙,扔向窗外。窗玻璃的破碎聲,把林圭炎帶到了昏迷之中。
將醒未醒之時,林圭炎感受到雙手上的餘溫。而且,似乎能感受到動脈的有節奏的震動。那是游小妹。她已經走了。
他體會著瀰漫屋中的孤獨。他自言自語:「這一切:我的死、她的冒險,都是我一手造成,怨不得人……解鈴還須繫鈴人,我這就去南京,一定要阻止她螳臂當車。」他張開眼睛,坐了起來。他的頭沒有疼,四肢沒有乏力,一切正像每天早上起牀那樣。他幾乎懷疑以前的是否一場夢;月兒是否還在。畢竟,這一切,都只是三十小時以內的事。
他在屋內來回走了三四遍,自覺活動自如,於是到樓下吃早飯。油條、豆漿,味同嚼蠟。
旁邊一張大桌子,應該是賭錢之用的;昨晚賭牌九、打麻將,正鬧得沸沸揚揚;這一早,就全都沒了。
坐著的人,都是些不賭錢的人;因為賭錢的人,現在大概還沒有醒。大家都默默地吃著、喝著。
門外突然出現一個滿身是血的人。「操他媽的鬼子兵!」他大聲罵道。掌櫃上去:「別大聲吵,張大爺。怎麼了?」
「格老子,我身上有大洋,被鬼子搜到,沒收了。還打了一身,刺了我的手臂。」
但大家的眼神依舊是冷漠。林圭炎有過一絲激昂:他是青年,而青年的特質就是衝動。但他馬上平復下來:你又能做什麼?你一出手,便會被亂槍掃射!
他耐心地等在櫃台。掌櫃趕來:「客官,對不起,我要找看張大爺……」「不要緊。」林圭炎感到自己能為那位張先生做的,就只有這一句「不要緊」。他道:「我要走了,押下的房租,我要提走。」掌櫃的臉色馬上變了。他故意慢吞吞地拿出十多個大洋,放在桌面上。
林圭炎拿了十幾個,剩下兩個:「給那位張大爺吧。」然後又掏出一些偽幣:「這些鬼子錢也給他,免得他又被人盤查。」相比大洋,鬼子錢實在不算什麼。它們不過是日軍不停印出來的廢紙罷了;不過進了城,就要用這些錢。
他不知該走路,還是僱車;兩樣也可能令他被日軍截查。他害怕自己病情有變,還是僱了車。一路上,他苦思良策,以救游小妹那懸於一線的寶貴生命。
下午,他便達至這六朝古都。
茫茫人海,他要到哪去尋那游小妹?他決定兵行險著:接近她的目標,汪精衛本人。主動出擊,比坐以待斃為妙。此時,他坐在沒有茶賣的茶館,感到自己的無能。
「掌櫃,你們這些店都是日軍迫開的;但這裡有沒有繁榮一點的地方?」
「在這亂事,婊子的地方自然就會繁榮。」
「喔?」
「我是說鳴鳳樓。南京第一樓。你不知道?」
林圭炎放下了一些偽幣,並得知了鳴鳳樓的地址。他是聽過汪夫人的肥胖的。如果汪精衛因此就去鳴鳳樓呢?這只是一個猜想,但總比毫無頭緒好。
他便集中精神想如何進入此樓,而不作他想。他去那裡守候,在遠處,就看到腰間炫耀地掛著手銃的門衛。不能硬闖,只能智取。
欲知林圭炎能否混進鳴鳳樓,且看下回分解。
(汪精衛,即汪兆銘[1983-1944年],清帝國人,中華民國[日本屬下的傀儡政府]南京國民政府主席[1940-1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