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要進鳴鳳樓這等地方,有兩種人:身上帶備大量金錢者,或者,身為軍國要員者(此軍,自為皇軍;此國,自為大日本帝國)。林圭炎手頭拮据,是只能做後者的了。性命他已置諸不顧,但奈何也要裝得似啊!

  烈日快要接近地平線了。人的影子都拉得長長的。林圭炎看著地上,見到一個人在皇軍面前深深地鞠了躬。不知為何,他就望了那人一下──誰知,他見到了一絲希望。

  他靠到那人身旁,輕聲說:「同志,你好啊!」那人大嚇一跳,看了清楚才道:「林同志,真巧!……」林圭炎馬上拉扯他進小巷:「老王,你們也來南京了!我有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情,未知同志是否相助?」原來此老王正是先前游擊隊中人,告訴公孫苘帶月兒去了的方向的王同志。

  老王問:「何事?」林圭炎答:「你說汪精衛該不該殺?」老王不住點頭:「該殺,該殺……難道……?」

  「正是!」老王大吃一驚:「別拿我老王開玩笑!這漢奸誰不想殺?但也得有這能耐,破他家中守衛啊!」

  「王同志,我當然不是誇下海口!公孫同志在你們那兒嗎?」

  「不在。怎麼了?」

  「這正正是他定下的計劃。實不相瞞,在昨天,我就秘密入了黨……」林圭炎胡扯一番,又吹噓汪精衛逛鳴鳳樓之事,說得十拿九穩。「……我們今晚就去探一探,知道他何時去鳴鳳樓,然後在他快活的時候,把他斃了,豈不快哉!」見老王應該不懂「豈不快哉」,又補充:「不是大快人心嘛!」

  老王這才遲鈍地說:「對!對!」林圭炎見他還有可能動搖,於是道:「我和游姑娘一路走過來,就是要安排逃走的路線。」他還拍拍胸口,以示信心。

  夕陽的一半已埋入地平線。

  「那這計劃,公孫同志怎麼不親自執行呢?」

  林圭炎搖頭:「同志,你問我,我問誰?這是黨的機密,我們都不必知道,也不能知道。總之,我們不要問問題,只管做組織安排下來的工作就可以了。」

  「林同志,我真不能想像,你才幹了一天的革命!」先前提出疑問者表示讚歎。

  「此言差矣,羅馬非一日能建!要不我們怎麼會在林中跟鬼子兵幹上了呢?我還想說服小津姑娘棄暗投明,幫我們向鬼子兵宣傳;誰知她冥頑不靈,我只好讓公孫同志把她帶回去。」這連篇謊言,林圭炎說起來毫無難度,還裝得一臉傷感;他說完,也佩服自己的急才。

  「那我們何時行動?」老王旁邊的一個年輕人摩拳擦掌。「事不宜遲,不如就現在!」林圭炎說。

  「難怪公孫同志替我們準備了鬼子的衣服!原來是讓我們馬上出發啊!」老王拍拍額頭。

  公孫老狗怎麼會準備日軍的衣服?林圭炎不知道,但也暫且不管它,反正今晚能行動就可以了。

  到了晚上,城內普遍一片死寂的漆黑:它還未從四年前的大屠殺中徹底恢復。燈光在其間閃爍,無力且黯淡。但少數地方,卻是光如白晝,有:汪府、「國民政府」、日軍司令部等。最是燈火茂盛的,又以鳴鳳樓為首。

  門衛聽到眼前這小鬍子操純正日語,身後又有三個凶神惡煞的跟班,便殷勤地把他們帶進去。他熱切地盼望著報酬;但那軍官把手一擺,嘴裡「唔」了一下,便率人進去。

  不用說,這軍官正是林圭炎。他在來時,除了不停調整頸上的鈕釦,以舒緩喉嚨的不適外,就是在想游小妹的計劃。她說自己有「周詳的計劃」,又強調會易容,很可能是混進鳴鳳樓,接近汪大漢奸。她本身是個小美人,略略化妝,外型上便如煙花女子;但不知她能不能模仿她們的動靜。他越想,越覺得此行肯定能找到游小妹;而他沒有考慮最核心的問題:汪精衛真的會來鳴鳳樓?

  林圭炎的心在狂跳;這是因為老王小聲告訴他陳公博在附近。他是汪精衛最得力的手下,神色帶有恭諂;要是他獨自來,只有他給人臉色的份,必然頤指氣使;可見還有比他更高級的人。此人會是誰?還不是汪大漢奸本人?!

  林圭炎打量這個地方。大廳其實不大,因為大廳本身除了迎賓,沒有多大功用;交易大多在寢室進行。一個滿臉是粉的中年女人笑著接近眾人。他想:「這多半就是鴇母了。」他隨便敷衍了她,她卻跟旁邊另一個中年婦女低聲交談。說了一分鐘,鴇母才領他們四人進房。

  途中,經過一個半掩的房門,只見裡面是一間大房,有五六個客人,旁邊坐著姑娘,在吃飯。只見一片客人和「小姐」的談笑嬉戲中,漫著劍拔弩張的暗流。他仔細一看,發現這感覺的來由:在客人的身後的暗影中,都有幾個神色凝重,絲毫不受環境影響,與此樓情調格格不入的大漢。他知道只要有人一露武器,馬上便會化成人肉蜂窩。他心中一慄;這一慄,卻非為自己的安危,而是他能否阻止小俏。

  進了房間,林圭炎打量四周。這青樓嘛,他只在小說中見過,如那本《孽海花》,主角也是一個妓女。他依照剛才的記憶,把三個「隨從」安排在房間的角落;然後一個少女便進來了。林圭炎的印象中,她們應該在房中守候;但正謂「各處鄉村各處例」,他也不深究了。

  「空邦娃(晚上好)!」她的日語有很重的口音,應該是只會幾句的。林圭炎要仗她打探消息,決定先討好她,於是(用中文)道:「你也好!你叫什麼?」

  她露出短暫的笑容:「我叫妍萍。妍是……你會寫中文嗎?」

  「會。」

  「妍是爭妍鬥麗的妍,萍是萍水相逢的萍。你……你是中國人?」

  想不到她一開始就問如此尖銳的問題。他笑一下,舉起空的杯子:「你不斟?」

  「喔,茶還是酒?」她才如夢初醒。林圭炎如此拖延時間,便仔細打量妍萍,希望能看出一些蛛絲馬跡,以決定問題的答案。如果答「是」,極有可能能跟她打好關係;但要承擔被揭穿的後果。而且後果可能是死,還會連累老王等三人。

  欲知林圭炎會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陳公博[1892-1946年],清帝國人,中華民國[日本屬下的傀儡政府]南京國民政府主席[1944-1945])

  (《孽海花》,清帝國東亞病夫[原名曾樸,1871-1935年]著)

  (「空邦娃」乃日文「こんばんは」之音譯,若以英語拼音,大約為kon-bang-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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