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林圭炎知道,對於公孫苘這些人來說,消失,即使帶著十多個游擊隊員,是非常容易的事。所以,林圭炎對於小俏的問題「他們怎麼一眨眼就跑掉了?」只是一個聳肩置之。(順帶一提,林圭炎注意到小俏用的字眼「怎麼」,而非「咋」。故此,他很滿足於小俏的「不低俗」。)
而同時,他又想起「你快去通報陳同志,把攔截到的鬼子通訊……」這句謊言不了了之。大概是公孫苘知道他胡說八道,所以也不追究。他差點出了一身冷汗:這公孫苘也不笨,難怪他耍得我無法反抗!
言歸正傳,他正(再次)要借尿遁的時候,小俏自己道:「我現在到茅房……你可別走近一步啊!」於是小跑走了。林圭炎在欣賞罷她的跑姿後,心想:夫「茅房」者,比起月兒說的「洗手間」(當然是翻譯,原文是「哦特阿萊」),是差了一截。不過比起村裡那個廣東婦人說的「屎坑」,又要文雅許多。如果小俏滿口「咋」、「屎坑」呢?
他沒有想到本來如此單純的思考,突然加強了深度、尖銳度,觸及了如此難搞的話題:愛情究竟是什麼?「愛情」這個詞,他還是從月兒家中的藏書《少年維特之煩惱》中看到的。這個概念應該是從西方歐美來的,中國本身沒有這種玩意。中國人有「愛」,也有「情」,但是沒有「愛情」。這並非文字把戲,正如「傷」、「心」和「傷心」是不同的概念那樣。
夫妻之間以禮相待。夫妻之間以愛相待。這是困惑林圭炎好一會兒的兩種概念。他自問在跟月兒相處時,以禮待她,未曾越軌;也以愛待她,處處順她意。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愛情」?林圭炎有些迷糊了。那麼「兩情相悅」,是否就是中國式的「愛情」呢?還是「愛情」這個西化詞語在中文裡面的同義詞?
先不要理會這些字眼上的問題,考慮一下當下面對的狀況。他問自己:「林圭炎,你要如何面對游小妹?」林圭炎內心中當然是要「不吃白不吃」,照單全收;但無奈他良心中有了一個月兒。正謂「魚與熊掌」,該如何抉擇呢?無奈,林圭炎又自詡自己有良心,不能越過良心這一關。
所以,林圭炎的處境現在變成了給自己找一個藉口,把魚與熊掌兩者皆得。但他是聰明人,馬上就遣出「中國自古以來就實施一夫多妻制」為統帥,並以「月兒也不知道找不找到」為主將,攻破了良心的「堡壘」。
當然,林圭炎不太滿意這些藉口,因為它們並沒有回答根本的問題:難道你一轉眼就忘掉了月兒?剛才還咬牙切齒要找回她,現在就向游小妹打主意了?
幸好,他在天人交戰時,小俏回來了。林圭炎(裝作)雀躍:「我們走吧!」
看著熹光,他想:恰恰一天之前,他和月兒剛剛抵達呂鎮,到了一家客棧。想不到,才十二個時辰(或外國人所說的二十四個小時),他身上就有了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全拜公孫老狗所賜。但這是福,抑或是禍?福兮,讓他能有機會追求游小妹;禍兮,讓他跟月兒分隔。當然,他可以宣稱這是「功過相抵」,但究竟有沒有這一回事?根據法律,功過相抵並不存在:你殺了一個人,救了十萬個人,還是犯了殺人罪。況且,嚴格來講,就算月兒在,他自信也能享享齊人之福。不過這都是假設:誰知道林圭炎有沒有這個能耐?
小俏有些害羞地偷偷看望林圭炎;但他正在嚴肅地思考。她只覺得他散發出一種莊嚴感,彷彿他正在作深層的默想,或者構思驚天動地的大計劃。誰知他在盤算這些!
兩人在斑駁的樹叢中靜靜地走著。她的腰間掛著一把劍;而林圭炎的褲子則懶洋洋地插著一把日軍軍官用手槍。
在一片婆娑中,一隻小鳥飛過。半秒後,葉子的「沙沙」聲才趕到,宣示著「光快於聲」的道理。
林圭炎雖然在心中是雄心壯志,但實際上卻是不大有勇氣。他只好假裝看著路兩旁的稀林,想著什麼話題打破沉默。
「明明郎有意妾有情,何以就說不出口?真是他奶奶的。所以嘛,媒人是絕對有其存在意義的。他們的用途,就是戳破兩人之間的隔膜。」
又是想。想法而已。
首先打破沉默的反而是小俏。她問:「你多大了?」林圭炎有些如釋重負的感覺:「我在民國七年出生。」「我在十年。你比我大。我不如叫你……」林圭炎知道,這是左右小俏以後如何叫他的惟一時機;但要選哪個稱呼呢?要是太親暱,她又可能拒絕……
「……林兄吧!」林圭炎錯失了時機,以致讓小俏選擇了這樣一個差勁的名字。當然,他能在之後扳回一城。他心道:「那我叫你什麼?不,『游小妹』還是保留在心中吧,這個稱呼有點過火了。就叫……」他脫口而出:「游妹吧!」
「什麼游妹?」
「呃,我就叫你游妹吧!」誠然,「林兄」和「游妹」差不多;但「游妹」只是「游小妹」少了一個字,而且日後衝口而出「游……」也不用怕,補上個「妹」字就可以了。林圭炎先是如此為他的小聰明而洋洋得意,但之後,又覺得這個稱呼實在同樣差勁。
說完這幾句,兩人又歸於沉默。小俏越走就是越快,林圭炎有些逞強,苦苦支撐,勉強跟在後頭。他一方面前傷未癒,一方面不會武功,到了第一家遇到的客棧,竟差不多虛脫。小俏到了客棧,一回頭,看到林圭炎臉色蒼白,嚇了一跳,馬上叫店小二攙扶他上樓。他才剛躺上牀,喉嚨就發出一些朦朧的雜聲。小俏聽力過人,但把耳朵湊在他嘴巴上,也用了好久才勉強辨認出一個「水」字。她道:「水?如果不是,閉上眼睛。」他便睜大雙眼。小俏便喚伙計要涼水。
林圭炎使勁眨眼,兩鬢都快要給淚水弄溼。他本來只是覺得雙腿異常酸軟;平常走多了路,也不過如此。但一停下,就好像一道氣一瀉千里,整個人突然虛脫,雙腿也沒有力氣,有衣服包裹的部份也被汗水溼透。他的體內,就像有一隻野馬亂竄……
欲知林圭炎的病是否嚴重,且看下回分解。
(「哦特阿萊」乃日文「お手洗い」之音譯,若以英語拼音,大約為o-te-a-rai)
(《少年維特之煩惱》[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法蘭克福帝國自由市[Freie Reichsstadt Frankfurt]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年]著)
(民國七年,即1918年;民國十年,即19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