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小俏站在客房門外,直催那伙計快點。他端著一碗水,卻有點兒舉步維艱。小俏乾脆跳過樓梯的扶手,在樓梯側一躍而下,要過那碗水,再三步併作一步衝上樓。她這一衝四平八穩,碗裡的水倒沒有一滴損失。她一進屋,馬上把水灌到林圭炎的嘴裡。
喝了水後,林圭炎的嗓子清了些,緩緩道:「游……」便陷入一連串咳嗽中。原來他想說「游小妹」,但「懸崖勒馬」,結果這一停頓,就引起了這咳嗽。他死死地咳,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小俏這才想到要請大夫。她摸摸懷裡,是師兄給她的銀兩,當然還有從家裡帶來的。她喚伙計進來,給了他銀子,就叫他去請大夫。伙計接過銀兩,也就匆忙離開。
林圭炎的呼吸回復平和後,從懷中掏出一些偽幣:「不好意思用你的錢……」小俏看這些薄薄的紙上面是鬼子字,說:「算了吧,別給他們這些鬼子錢。這些錢值什麼?」林圭炎道:「也對。進了城再用。現在給他們真的錢。」
兩人相對,卻無言。小俏關心地看著他,他則感激地看著她。此時,語言已經沒有用。
他感到體內先前潛伏的一股暖流破繭而出,在他的體內「安撫」著他的五臟六腑。這會是一股什麼樣的力量呢?大概是公孫老狗幹的──他竟然在他體內埋伏了這一股奇兵!那為何這「奇兵」現在才冒出?算了,甭理這些了。既然已經(差不多)康復,那就是時候盤算下一步。他想到的,就是要突破「男女授受不親」的心防。方法他已經有了:當然又是那種被動的方法。他哪有主動出擊的勇氣?
他的五官在震抖:「公孫兄之前給我輸了一些內力,我便慢慢舒暢了。不妨你也來試試?」說罷,他深以自己的演技和急才為榮。小俏哪敢,道:「我又不曉此道,萬一弄錯了怎麼辦?」他看著她擔心的模樣,心想計劃已經成了一半。他又在痛苦中煎熬:「快點,游妹,我全身都疼得要命……隨便來來吧!」
小俏心中有點慌,便在他身上按了一下,但又停住了。「男女授受不親」這一句話,不知怎地冒出頭來。但剛才……她才讓衰弱的林圭炎依靠著她,由她扶上樓。很明顯,這道界線已經被偷偷摸摸、神不知鬼不覺地踰越了。她心中莫名恐懼,竟有些愧對江東父老之覺。
林圭炎不知是否有意地呻吟了數聲,把小俏的思緒拉回此時此地。小俏心道:「還是救人要緊。」問:「哪裡最痛?」「……右……胸……」林圭炎氣若游絲。小俏便在他的右脅輕按,緩緩注入內力,作一個小實驗。才不用一秒,林圭炎便大叫一聲,然後昏厥。小俏打失分寸,好不容易才聽得門外有人說:「景大夫,裡面便是。」那景大夫,用膝蓋撞開門,藥箱往旁一放,也就走到塌前把脈。「唉呀,」他道:「壞了。」小俏忙問:「如何?」「年。」景大夫豎出一根手指。
「一年?最多活一年?」小俏問。
景大夫作出無可奈何的表情。小俏站起:「一年時間這麼長,我不信他好不了!」
大夫道:「總之我是愛莫能助,非見死不救。」便回頭覓其藥箱。小俏道他是抓藥,誰知他逕直便走。她雖知再費唇舌也是徒勞無功,但也攔住他:「你好歹也配上一劑,好讓他不用挨苦。」
他回頭:「開水加砒霜,服了。長痛不如短痛。」
「總有辦法吧?」
「行動自如,可以。二十個大洋,如何?」
小俏咬咬牙,再看看林兄的模樣,心中想:「罷了,罷了,林兄有難,我怎麼能坐視不理?豁出去了吧!」便堅定地點頭。那景大夫老實不客氣,立刻伸出手板。小俏放了二十個大洋在大夫手上。他在林圭炎身上扎了幾針,捏了幾下,給他服了一顆藥。約五分鐘後,林圭炎就自己做了起來。
大夫道:「明天吃不到,只會更痛苦。先買幾顆?」小俏恨他現在才說出重要的兩點:一,這藥需天天吃;二,二十大洋只能買一顆藥。但她仍然摸摸懷裡:十多個大洋。於是她把心一橫,突然發難,以劍指著景大夫的咽喉:「把藥都交出來!」
他矮身一避,打一個滾,站起來準備逃跑;但小俏的劍一直跟著他,把他籠罩在劍氣之中。
「你會武功?」他問。
小俏乾脆道:「我師父正是公孫苘!」她覺得要是說「我師兄……」未免太怪;習武之人,自然要祭出師父的名堂!
「想不到此世還有會武術的人……」他小聲地自言自語。
「你說什麼?」小俏問。
「你沒有聽說過神通上人?」
「神通上人……」這個名字小俏絕不會忘記。「你知道他的什麼?」
「全力打我。」景大夫突然說。
「當真?」
「右胸。」
小俏看了他很久:「你要陷我於不義。你想讓我殺了你,好被抓了去坐牢?妄想!有誰能抓得住我?」
此時,一人插嘴:「況且,鬼子也不會在意你的死。」是林圭炎:「你的藥果然不錯。我看此等寶藥,你身上頂多兩三顆,對吧?所以你就想來個一拍兩散?」
大夫道:「我的死輕於鴻毛,何足惜?你還是打我吧,姑娘。」
小俏有意無意地轉頭,似乎在向林圭炎求救。林圭炎道:「游妹,你怕殺了人嗎?」心想:「反正你殺了這麼多人,也不怕殺了這個吧?」
她於是把內力都集中在左手(右手則持劍),一掌擊向他。他踉蹌後退了數步,歎氣:「差了點。」他翻開外衣,裡面是鏡子的碎片。他把它們撥開,它們掉在地上,叮叮咚咚。林圭炎聽了,心很亂,突然就雙眼發黑,昏了。
他在思緒中,只見一個「死」字懸在半空。這個字從何而來?原來他先前並非真的昏迷,而只是腦袋不能正常思考。他聽到的,他都記得。他的記憶像一塊海綿,吸收了聲音;現在又放了出來:「一年?最多活一年?」……「開水加砒霜,服了。長痛不如短痛。」……「明天吃不到,只會更痛苦。」……
那麼他就是死定了?那麼景大夫決不能死!他掙扎著,想要告訴小俏──但他就像在溺水的人,什麼都抓不住。
他的腦脹著,似乎要撐破他的顱。他在苦海中漂浮,然而突然抓到一個救生圈、一塊浮木。那是一張臉。瓜子形。靜中帶動,動中帶倔,倔中帶柔,柔復帶靜。「游小妹!」他吶喊。他一下子清醒了。
天色已半黑。房間中一片祥和,惟一打破這祥和的,就是地上閃爍著的玻璃碎片。
而更祥和的是,這房間中沒有其他人。
欲知小俏何去,且看下回分解。
(偽幣,即軍票,日軍於中國佔領區大量印製的錢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