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園偷歡

轉載:Pooh樂園 豬寶寶掃描、文文校對

無情居作最後整理 素校對

文案

為了得到採金所需的火藥,
西荻國三皇子匡雲西長途跋涉來到天雷幫,
當他坐在路旁休息,正計劃著如何套交情達到目的之際,
因奔波多日以致衣著襤褸的他,卻被路人誤認為乞丐,
還施捨了一件有天雷幫標記的衣服給他!?
沒想到隨興地披上衣服後,一個糊塗老頭竟以為他是天雷幫少主,
不由分說地就將他帶回大雜院找「未婚妻」!
他一頭霧水,直到看見印秋芙時才猛然了解實情──
原來嬌美嫻淑、聰慧無比的她,是天雷幫少主的未婚妻,
只因中毒而雙目失明後,竟遭夫家嫌棄,遲遲不來迎娶。
不恥她未婚夫的勢利行為,匡雲西決定留下來照顧她。
他單純的認定,如此一來屆時便可和天雷幫扯上關係,
卻沒想到扮演假未婚夫會這麼困難,甚至難以收場?
面對她的溫柔可人,他即使時時提醒自己冒牌的身分,
卻還是無法阻止自己假戲真作,情根深種……

第一章

  情況有些詭異——

  他一覺睡醒,發現面前多了一隻……破碗;碗裡裝了幾片菜葉、半顆饅頭、一點點米飯和一塊……算是雞肉吧,不過上頭的肉早被啃光,徒剩一根骨頭。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搔搔頭,坐起身,一件披風落了下來。

  「咦?」拾起披風,他一臉興味。「還以為是夢,原來不是,真有人留衣贈妻,這可有趣了。」

  「三爺,你你你……你被當成乞丐了。」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在他頭上響起。

  被喚三爺的男子微抬頭,露出一張清朗俊秀的臉龐,挺鼻朱唇、澄澈的棕眸在晨光中閃耀著炫亮的光彩。

  「乞丐?」他放下披風,改拎起破碗裡半顆饅頭準備送進嘴裡。「怎麼……哇!」最後一記哀嚎是因為饅頭被搶走了。

  「三爺,請你認清自己的身份,別做出這種丟人現眼的事!」火冒三丈的女子名喚秦冰,一個可憐的保鏢、宮女,兼老嬤子。

  「我做了什麼?」男子無辜地扁起嘴。

  「吃嗟來食。」

  「這是嗟來食嗎?我躺在這裡睡覺,啥兒事也沒幹,人家自動把食物送給我,怎能算是嗟來食?」

  「那是因為他們把三爺當成乞丐了。」趁他還沒將主意打到碗裡其他食物前,秦冰搶先一步奪過碗。「還有,這碗是打哪兒來的?怎會放在三爺跟前?」

  「我睡著了,記得嗎?既已入睡,又怎知碗打何處來?而且,」他拎起街掛在腿邊的披風。「我不只得到一碗飯菜,還有人送我一件披風,想想這年頭人心真是溫暖,我不過瞇了半晌就有人送衣服、送食物,再睡久一點,或許連銀子、房子都有人送了。」好感動呢!誰說人情薄如紙?他倒覺得世間處處有溫情。

  秦冰變臉,一股怒火隱隱從頭頂百會穴冒出。「三爺,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誰?」

  「當然知道,我姓匡、名雲西。」很快樂的聲音。

  小婢女的臉開始抽搐。「沒錯,你是堂堂『西荻國』三皇子,尊貴無人比;如今卻被當成乞丐,你不覺得羞恥嗎?」

  「世人皆知西荻國比丐幫還窮,既是事實,又有什麼好羞恥的?」匡雲西是很樂觀的,成天笑咪咪的,就算有人叫他白癡皇子,他也不以為意。「倒是秦冰,我好像……五年、還是六年沒銀兩發妳薪餉了,你怎麼不跑?」

  因為她笨、她蠢、她白癡。幼時家貧,被賣人皇宮,心想民間困苦,在皇宮——這個皇親貴族聚集的地方,總該有口飽飯吃了吧?

  誰知碰上這個呆皇子,挖錢、貪污樣樣不會,捐銀贈糧他倒件件做足了。在宮裡是這樣,年滿二五被封王后,到了自己的領地依舊死性不改,弄得王府裡成天擠滿災民,她要喝口粥還得去跟人搶。

  就這樣吃不飽、穿不暖,工作多到累死人也沒薪餉可拿,甚至還把當年離家前娘親親手為她縫製的唯一一件新衣給送出去了。

  如此工作,怎麼想,怎麼不合算,她卻始終沒跑,在匡雲西身邊一待就是八個年頭。她的腦袋一定被豬吃了,唉!

  「別嘆氣嘛,秦冰。」匡雲西拍拍她的肩。「我雖沒錢付妳薪餉,卻可送妳另一件東西。」

  「哦?我倒不曉得三爺手裡還有什麼值錢物品是沒送出去的?」就算有,她敢用腦袋來打賭,那也留不久了。

  「我啊!」他大刺刺指著自己。「我把自己的一生送妳當薪餉,合算吧?」

  「我要你幹什麼?」火山徹底爆發。「燉湯喝嗎?」

  「我可以與妳結拜……」

  「快來啊,姑爺在這裡。」一堆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大漢,突然將匡雲西與秦冰團團圍住,順道打斷了他的話。

  「我看看、我看看。」一個髮鬚皆白、腰彎背駝的老丈排開眾人走近匡雲西,捧起他的臉,上下左右瞧了個遍。「嗯,似乎有些像、又有些不像。」

  「可是他穿著有天雷幫標記的衣服耶!」第一個喊匡雲西「姑爺」的大漢搶過落在他腿邊的披風,送到老者面前。

  老者瞇眼瞧了片刻。「是啊!的確是天雷幫的標記,而且滾邊用的還是金線,這只有幫主和少幫主才夠格穿著,看來他是姑爺無誤了,把他帶走吧!」老者一揮手,三、五名大漢即刻湊近將匡雲西給架了起來。<p>

  「慢著。」秦冰急喊道。「你們認錯人了,我家三爺才不是什麼天雷幫……唔!」匡雲西快一步摀住她的嘴。

  老者疑惑的目光轉向匡雲西。「姑爺,恕老漢無禮,可以請問你們是什麼關係?」一男一女如此親密,該不會有問題吧?

  「主僕。」匡雲西回得理所當然;事實也是如此。

  「這位姑娘是姑爺的侍婢?」

  「不然還會是什麼?」他咧嘴笑得開朗,教人懷疑不得。

  「那她為何說我們認錯人?」這認姑爺一事可非比尋常,不小心求證,萬一找錯了人,麻煩可大了。

  「我這侍婢小時發高燒,燒壞了腦子,她叫我三爺,便以為我的名字是三爺,你們稱我姑爺,她自然以為錯認。」匡雲西回答得迅速,惹來秦冰一記惡狠狠的白眼。

  「別吵。」匡雲西湊近她耳畔細語道。「你沒聽說嗎?大哥、二哥、小弟都是娶了目標之女為妻才得助力,如今他們錯認我,正可謂天賜良機。」窮到底的西荻國好難得才找到一座黃金礦山,若能順利開採,何愁國泰民安的美景不能實現?

  為此,西荻國五位皇子雲遊四方,尋求能夠采金、煉金之能人,其中,匡雲西分配到的工作就是求取天雷幫的火藥相助。

  本來,請人做事,付錢便是,銀貨兩訖,方便容易。奈何西荻國什麼都有,就是沒錢,要一個人不支薪、免費幫忙做事,那只有一個方法了——套關係。

  因此匡雲西才想把握這送上門的機會,與天雷幫打好交情,不過他似乎忘了一件事。

  秦冰拚命向他使眼色,今朝人家尋的是姑爺,不是少爺,他隨便拿個有夫之婦當跳板,不怕死後下十八層地獄?

  匡雲西對她耳語道:「機會難得,放棄可惜啊!」

  說得跟真的一樣,若非他的語氣輕佻、態度散漫,秦冰或許會信;可瞧他眼裡閃耀著動人光采,分明是想去湊熱鬧。

  「姑娘的聲名不是你可以隨便亂玩的。」她以眼神警告他。

  他立刻擺出正經神色。「妳放心,若非真心相許,我絕不會對人家閨女出手。如今是正巧有好門路可鑽,利用利用不犯法吧?」尤其這個妻子還是人家送的,不要白不要啊!

  白癡,雖然沒犯法,但卻缺德,一樣罪不可恕!秦冰微啟唇,咬了他一記。

  匡雲西痛得直皺眉。

  「姑爺,你怎麼了?」老者隱約覺得不對勁,小心問道。

  「被隻惡蜂螫了一下,沒什麼。」匡雲西笑答,卻把秦冰氣得渾身發顫。

  老者瞇眼,懷疑的目光在匡雲西與秦冰間來回。「姑爺說這姑娘腦子被燒壞了,可我瞧她眉清目秀、一副聰明伶俐的樣子,不像患了傻病啊!」

  「聰明臉孔笨肚腸,常有的事;多她一椿也不稀奇。」匡雲西擺手輕

笑。

  秦冰只聽得怒火狂燒三千丈。白癡王子、混帳主子,竟然這麼說她,哼!那她就不告訴他天雷幫裡根本沒小姐,只有少爺一名。

  匡雲西想利用人家小姐混入天雷幫,別說門了,窗兒都沒有。

  這群找錯人的傢伙,其主子八成是天雷幫少主的未婚妻。匡雲西搞了少夫人,還想得到天雷幫相助?哈,作白日夢去吧!

  老者左思右想,怎麼也尋不出匡雲西的破綻來,只得信了他。「恭請姑爺回府!」他延手請道。

  匡雲西挾著秦冰,開開心心地踏上征途。

  他真的是故意去尋人家閨女玩笑嗎?這只有天知、地知,還有他自己知道了。

  ※※※

  打從離開西荻國之後,匡雲西與秦冰就過著餐風露宿的生活。

  這換成一般人,早埋怨死了,他兩人卻甘之如飴。

  此時的西荻國正逢天災綿延之年,日子可比這種顛沛流離的生活苦多了;他們熬慣了,匡雲西還因此培養了席地而眠的「好」習慣。

  兩人日夜兼程奔波了半月餘,總算趕到安知縣——天雷幫所在地。

  秦冰自告奮勇去打探消息,匡雲西閒著也是無聊,便就近找個看起來還不錯的角落「睡」嘍!

  期間,過路人有對他指指點點、厭惡嫌棄的,當然,心疼出外人辛苦,而送飯送菜的亦不缺乏。

  他們以為他睡死了,什麼事也不知道,其實他什麼都曉得。試想,一名練武之人的警覺性會差到哪兒去?除非他故意裝傻。

  而其中,教他印象最深刻的正是送披風的那個人。

  他在他耳邊碎碎罵了好久,匡雲西第一次發現,男人要長舌起來,一窩子女人都得靠邊站。

  他忍不住好奇,抬眸瞄了來者一眼,發現是名年輕男子,與他差不多年歲,一張秀氣臉龐上敷粉塗朱、俊美無儔,就是脂粉味太濃了些。

  男人抱怨的話題不外乎是被逼娶妻,自由受到限制,此後再不能快快樂樂地日眠花街、夜宿柳巷了。

  而男人身邊三名友人則不停慫恿他逃婚,說什麼男子漢大丈夫豈可屈服於一小小女子手中之類的話。

  起初,男人還念著與未婚妻青梅竹馬的情分,略作推辭。可當他的朋友說到,那位小姐因日前一場意外,雙眼有失明之虞後,男人立刻改變念頭。

  沒人想娶一名雙眼可能失明的女人為妻,即便她本人聰慧無比、嬌美嫻淑,有了缺陷就是不行。

  男人終於決定逃婚。他脫下證明身份的披風,正想丟掉,三名友人卻突然指著匡雲西說:「乞丐與盲女,絕配。不如將披風給他吧!」

  就這樣,匡雲西得到一件披風和一名未見過面的妻子。而男人則與三個朋友快樂逍遙去也。

  從頭至尾,匡雲西不曾出聲留人,人生百態,這不過是一例;他只當自己看了一出人生現實劇碼,戲落幕了,他繼續扮演他的假乞丐。

  萬萬想不到真有人將他與那名男子錯認了,而那男子還是天雷幫少幫主。

  只能說是天意了。賜給他一個接觸天雷幫的契機,同時,他也對那名因失明而失去未來夫君的可憐女子產生了興趣。

  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會讓一個男人念念不忘多年?匡雲西一直記得那位少幫主談起他的未婚妻時,一副依依難捨的語調。

  雖然少幫主捨棄未婚妻的理由是因為她可能失明;但匡雲西倒認為,少幫主耳根子太軟,受惡友挑撥,才是導致這樁姻緣觸礁的主因。

  反正不管怎麼樣,這麼好玩的事,放棄可惜,加上他也需要一個接近天雷幫的契機,因此便阻止秦冰說出真相。

  至於代少幫主迎妻之後該如何是好?抱歉,事事考慮周到、深謀遠慮不是他的作風,凡事有個三分把握,他就幹了。

  西荻國裡,老有人謔稱他為「白癡王子」,還真是說對了。

  「到了。」領頭的老者突然停下腳步,害得匡雲西差點一腦門撞上他後背。嘖,這要真撞了過去,老頭兒的老命非飛去半條不可。

  「老丈,這裡……」匡雲西指著眼前的大雜院瞠目結舌。

  忽爾,一陣強風吹過,帶來某件衣物蓋住他臉面。

  「什麼東西?」匡雲西扯下遮住視線的東西,定睛一瞧,俊臉變呆。那是一件肚兜,原本應該是白色的,卻洗得泛黃了。

  「色鬼!」一個打斜橫裡衝出來的婦人搶過他手中的肚兜,斥罵道。「竟敢偷拿老娘的肚兜,說,你覬覦老娘多久了?」

  老者忙拱手打圓場。「馬大嬸,這位是我家姑爺,特為迎接小姐而來,對妳絕無非份之想,還請高抬貴手。」

  「去,誰信你們這群雜碎?說什麼富家千金,來租我這大雜院也兩個月了,連租金都付不起。一個瞎眼女人也當成寶。」馬大嬸又吼又叫,氣勢倒不小。

  老者給罵得抬不起頭來。

  獨匡雲西不吃那一套,只顧把一張俊臉扮得委屈萬分。「夫人,明明是妳的肚兜輕薄了我的臉,怎麼罵我色鬼?又說我覬覦妳呢?」

  馬大嬸一怔,好幾年沒男人用這等似輕薄、似調侃,又帶數分哄騙的口吻與她說話了,教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倒是老者與他身邊數名大漢聞言,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秦冰面紅耳赤,屈肘頂了匡雲西腰眼一下。「抱歉,夫人,我家三爺口沒遮攔,請妳大人大量,莫與他一般計較。」

  馬大嬸垂首偷覷匡雲西一眼。一生在大雜院裡打滾,她見的人也不少,卻不曾見過這等丰神俊朗、又稱她為「夫人」的男子,她也是女人呀!怎會不希望人哄?只是……唉!或許她的言行正是讓男人退避三舍的原因吧?

  紅著臉,她又啐了一聲,瞠瞠罵罵地走了,不過這回的聲音壓低許多,偶爾甚至夾雜了幾記撒嬌也似的低哼。

  「姑爺,你真了不起。」幾名大漢圍著匡雲西拍手歡呼。

  一名大漢笑嘻嘻地接著說:「姑爺,不說你不知道,咱們住這裡的時候,不知被那位馬大嬸整了幾回,要不是小姐擋著,咱們真想揍那潑婦一頓。」

  秦冰橫過去一記白眼。「你們好不好意思啊?男子漢大丈夫的,卻想對一名女子動手動腳,不要臉。」

  一群大漢給秦冰一陣好罵說得面紅似火,氣氛頓時尷尬。

  匡雲西突然大笑。「看到了吧?馬大嬸那股子兇悍算什麼,真正住河東的獅子長這樣,不只會吼會罵,還會打人呢!瞧,她剛剛一拐子撞得我的腰都青了。」說著,他還作勢翻傷口給人看。

  秦冰咬牙切齒。「三爺,你鬧夠了沒?」

  匡雲西忙舉高雙手做投降狀。「夠了、夠了,秦大人、冰女俠的命令,小的豈敢不從?」

  幾個人一時鬧得愉快,卻把老者心裡的疑惑越鬧越大。不是說秦冰腦子燒壞了,早成傻子一名;可瞧她伶牙俐齒的,哪裡傻了?

  匡雲西和秦冰間該不會有某種曖昧吧?為了他家小姐,老者決定要好好盯著這對主僕,若他們有任何不軌行為,他定不讓他們好過。

  「其實馬大嬸也不是這麼壞的人,你們又何必每每針對她呢?」一個清冷冰冽的聲音忽似晨霧灑落,淋得笑鬧中的眾人興致盡消,卻又離奇地不感洩氣,倒像春風滌過心頭,乍暖還涼之餘,生意盎然。

  匡雲西抬頭迎上一張清秀嬌顏,稱不上美艷,卻似秋菊招展,別有一番風華韻致。

  「小姐,我把姑爺請回來了。」老者搶先一步稟告,同時讓其餘數名大漢退下。

  女子沒有焦距的視線在半空中游移片刻,最後定在匡雲西身上。「是雲哥嗎?」

  匡雲西瞬也不瞬地望著那姑娘好半晌,發現她有一雙柔魅的眼,細細長長,微挑的眼尾像帶著電,十足勾人心魂。

  真是個迷人的姑娘,只可惜那雙眼兒像遮了層紗,靈氣盡失,徒剩茫然。

  倘若她的眼睛恢復正常,不知會是何種景況,他忍不住好奇,上前一步。

  姑娘察覺了他的意圖,纖細的身子一顫後,又強自立定。

  他有些讚佩她的勇氣,一名乍然失明的姑娘該是敏感、驚慌的,她卻相反地展現了勇氣與冷靜。

  「我只是想看看姑娘的眼睛,沒別的用意,妳不必怕。」他說。

  老者以為匡雲西是在取笑姑娘的瞎眼,怒斥一聲。「姑爺可是嫌棄我家小姐失明,她本來也是好好的,若非……」

  「安伯。」姑娘抬手阻止老者的護罵。「我感覺得出來雲哥沒惡意,你別擔心。」

  感覺嗎?匡雲西是聽說過眼盲者的知覺較一般人靈敏;可聞安伯話中意,這姑娘失明的時間並不長,她怎敢以全副心力去相信那摸不著、觸不到的「感覺」?

  「不知姑娘怎麼稱呼?我……呃!」未完的問題被秦冰一記肘拐給撞回肚子裡。

  有未婚夫不知未婚妻姓名的嗎?真是白癡。她靠近匡雲西耳畔低吼出他此刻的身份。「姑爺——」秦冰雖不喜騙人,但更討厭偽裝被揭穿,變成箭靶一隻,被射成馬蜂窩。

  但匡雲西哪裡在意,他是「船到橋頭自然直」這句話的忠實擁護者,在這裡接觸不到天雷幫就繞個彎兒走,反正總會有辦法的,又不是非利用這姑娘不可。

  只是安伯給嚇得臉都白了。「姑爺怎會忘了小姐姓名?」

  匡雲西很快樂地裝傻。「很難不忘吧?都幾年不見了。」

  「難道親家老爺和夫人從未對少爺提過自己的未婚妻?」安伯不信。

  「當然提過,只是他們叫的是妹仔,誰曉得小姐閨名為何?」他無畏地聳肩。

  「可以前親家老爺和夫人從未稱過小姐『妹仔』啊!」

  「人總是會變的嘛!況且咱兩家已經五、六、七……幾年沒見啦?」

  「整整十一年又三個月。」安伯替他道出了答案。

  「這不就得了,十一年,人世都幾回翻轉了,口頭禪又哪可能不變?」

  也對,想當年他家老爺、夫人在世時,小姐好比一朵香花,給人供得老高;怎想的到會有今日落魄住大雜院的下場?

  不過連姓名都不知是詭異了些,安伯疑心不改。

  可姑娘卻揮手截道:「也是,一般人確實不會任意將閨女姓名宣之於口,雲哥不知亦是情有可原。」她斂衽為禮。「小妹印秋芙,見過雲哥。」

  喲!挺冷靜的嘛!難怪不為一點眼傷大驚小怪。匡雲西微笑,上前一步扶起她。「芙妹不必多禮。」

  「應該的。」印秋芙溫婉一笑。

  匡雲西湊近瞧她,發現她的眼球似罩著一層綠色薄霧,眼圈周圍則泛著青腫。莫非這就是造成她失明的原因?「芙妹,妳可以告訴我妳的眼睛是怎麼回事嗎?」

  印秋芙尚未開口,安伯已低聲啐道:「都怪姑爺來得太晚,否則小姐也不會受傷。」

  「受傷?」匡雲西探手撫向印秋芙面頰。

  「啊!」她受了一驚,粉嫩嬌顏褪成雪般玉白。

  「別緊張。」他輕拍她的手安撫她。「我只是想看看妳的眼。」

  「是。」她溫婉頷首。

  匡雲西握著那只微顫的手,發現幾處新生的繭點綴在那綿軟的雪肌上,看來她在這裡的日子並不好過。

  一縷憐惜湧上心頭,他輕拍她的肩。「妳受苦了。」

  「不會,其實……」他的體貼教她心情一陣起伏。「這裡的人對我們挺不錯的。」

  「成天冷嘲熱諷,明知咱們是出外人,盤纏用盡才會落魄至此,有人發糧放賑也不通知一聲,還故意在我們面前吃白米飯,這樣叫好?」安伯怒道。

  「起碼他們未因我們欠租,就趕我們出大門。」這份遮風避雨之恩,印秋芙永銘五內。

  她出生富貴,在此之前壓根兒不知「貧窮」二字如何書寫,直到兩年前,印家船隊在海上遇暴風,隨船者無一生還,同時亦賠上印家半數家產。她爹娘受不了打擊,一病不起,輾轉病榻年餘、最後去世,印家也只剩一個空殼子了。

  她不得不遣散家僕,僅帶數名忠心者前來投奔未婚夫,以為有靠,卻被拒於門外;他們說,未婚夫妻在成親前不得相見,要她在客棧裡暫住,等候天雷幫準備妥當,再雇花轎前來迎娶。

  誰知這一等就是半年餘,期間,安伯常派人前去打探消息未果,他們盤纏用盡,只好捨去舒適客棧改搬入大雜院。

  兩個月前,他們連買糧食的錢都沒有了,一夥人坐困愁城。後來決定,男丁上街謀些粗活幹、丫鬟則製作糖餅沿街叫賣,他們不讓她出去拋頭露面,說這樣會被夫家嫌棄,其實她早知自己被嫌棄了,否則他們不會一拖數月不來迎娶。

  最後印秋芙決定跟大雜院裡的婆婆、嬸嬸們上山採野菜,不管怎樣,食物總是不嫌多,況且,吃不完的野菜還可以賣人,多少貼補點家用。

  一夥人有了生路,她也放下心中一塊大石,以為就此否極泰來,不意月前,她在山上跌了一跤,起初以為沒什麼,怎知回家後她竟開始發燒,整整燒了三天;退燒後,她的眼睛也瞎了。 

  安伯忙請來大夫為她診治,卻查不出個所以然來,沒辦法,只好再向天雷幫求救。可他們置若罔聞,就這樣過了一個月,她已徹底絕望時,天雷幫突然派人傳來消息,說要來迎娶了。

  她打心底懷疑,安伯卻深信不疑,日日領著傭僕親往路口迎人,想不到還真給他找了一個姑爺回來;不過卻是個早已將她忘得一乾二淨、對她生疏如陌路的男人。

  他真的是她記憶中的那個雲哥嗎?小時候,他明明叫她秋妹的……

第二章

  有關大雜院裡的住客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的爭執,在秦冰一句「有話進屋裡說,別在門口吵架,丟死人了。」的怒吼下,暫告一段落。

  匡雲西和秦冰被請進了大廳……說是大廳,也不過是處擺了一張桌子、三張椅子的空間,其落魄程度與匡雲西在西荻國的家有得拼。

  不過他已經住習慣了,對於這種破屋反而有股親切感。尤其這裡還有個美美的名字——曉園,與他那威風的王爺府更有異曲同工之妙了。

  匡雲西很快樂地找了張椅子坐下。

  他的溫和讓人驚訝,畢竟傳聞中的天雷幫少主並非如此和善之人,但也沒人提出質疑,每個人都很安靜,像是……各懷鬼胎。

  最後還是匡雲西輕笑地打破了沈寂。

  「我有一友,自幼體弱多病,常年與藥罐為伍,拜他之賜,我也學了幾招岐黃之術,若芙妹信得過我,我想為妳檢查檢查,不知妳意下如何?」

  印秋芙才十八歲,當然不想就此盲眼終生,聽聞有人肯為她治病,粉紅的唇彎起一朵清艷的笑。

  「麻煩雲哥了。」她坐到匡雲西身邊,行進迅速、腳步穩當。

  匡雲西瞄她一眼。「想不到妳適應力挺好的,這麼快就捉準在黑暗世界裡的方向與距離。」他邊檢查她的眼邊說。

  「我盡量不成為別人的包袱。」她淡言,語調中隱含傲氣。

  他投給她讚賞的一瞥。「妳很勇敢。」

  疑惑湧上她心頭,俗話說,三歲定終生。她和雲哥幾乎是打出生就認識了,後來雖分離十一年,但好歹畢竟同飲共食了七年,這期間,兩人可說是朝夕相依。

  在她的記憶裡,雲哥開朗、好玩,卻有些膽小和懦弱,怎麼想都與眼前這個敢做敢言的男子有一段距離。

  會是安伯找錯人了嗎?可冒充她的未婚夫有什麼好處?若在一年前,印家猶自風光時尚有話說,可現在,她兩袖清風、雙目失明,又遭夫家嫌棄,接近她只有一籮筐壞處吧?

  「芙妹,手給我,讓我幫妳把把脈。」他說,打斷她的冥思。

  「啊……好。」她恍然回神,將手遞給他。

  他細細診著她的脈,好半晌一聲不吭。

  就在眾人幾乎被這分靜默給迫得窒息時,他開口了。

  「這與其說是受傷,不如說是中毒。」他嘆息地放下她的手。

  印秋芙聞言,嬌軀狠狠一震,尚來不及開口,安伯的尖叫聲已驚天動地的響起。

  「怎麼會中毒呢?姑爺,你可有辦法解小姐身上的毒?」

  「不曉得。」匡雲西又將印秋芙的眼皮上下翻看了兩回。「要徹底檢查一遍才知道,先說說妳受傷的經過吧!」

  印秋芙把上山摘野菜跌跤的事詳細解說了一回。

  匡雲西邊聽邊點頭,末了,他做下結論。「那大概就是在山上受的傷。」

  「可我傷的明明是膝蓋和手肘啊!」她還記得那一跤摔得她好疼,膝蓋和手肘都磨破了,流了好多血,是隔壁的老婆婆摘草藥來幫她治療的,當場血是止了,誰知回來後卻發起高燒,接著就失明了。

  「草藥是門很高深的學問,不是任何人都有本事使用的,一個弄不好,摘到有毒的藥草,那不僅救不了人,還可能害死人。」匡雲西皺起雙眉。

  「原來是那個臭老太婆弄瞎了小姐的眼,我去找她算帳。」安伯人雖老,脾氣卻挺大的,掄起拳頭就想揍人去。

  「安伯。」印秋芙快一步擋住他的去路,速度依然是嚇死人的快。「老婆婆也是一番好意,這只能說我自己運氣不好,怨不得她。」

  「可是……」安伯還想辯解。

  印秋芙只是對他沈痛地搖頭。「我不許你去找老婆婆。」

  儘管印家已經敗落,但安伯自幼在印家當差,已習慣了服從主人命令,印秋芙一句話讓他呆死原地。

  「是。」他垂頭喪氣。

  匡雲西拍拍他的肩安慰他。「別擔心啦!既知中毒經過,只要找出當時錯用的藥草,要配出解藥並非難事。」

  「真的?」他一句話讓印秋芙和安伯兩主僕同時驚喜交加。

  「當然。」他的醫術是跟二哥學的,可有把握了。

  「多謝姑爺。」安伯上前一步,差一點點就跪了下去,但匡雲西攔住了他。

  「要謝也等治好再謝啊!」他大笑。

  印秋芙和安伯也笑,只有秦冰沒笑。

  治毒傷哪有這麼簡單,找出錯用的藥草、配製解藥,再為印秋芙解毒,前後所需時間最少一個月,那他們要等到何時才能跟天雷幫聯絡,取得他們的協助?

  她這主子實在是太天真了!

  ※※※

  匡雲西來到大雜院的第一天就成了英雄。

  首先,他讓馬大嬸成為他的口下敗將;馬大嬸是大雜院的主人,她人真的不壞,但嘴巴確實比砒霜還毒,直到匡雲西打敗她,她突然變得溫柔,不那麼刻薄了。

  大雜院裡的住客幾乎想去買鞭炮回來慶祝。

  接著,匡雲西又說有辦法治好印秋芙。

  雖然住在這裡的人多數受過苦難,很清楚世間無常,也學會了冷眼看待。可看到那個十八歲的小姑娘年紀輕輕就失明,仍感到不忍,他們衷心期望她有復元的一天,想不到這個願望真的能夠實現,怎不教人欣喜若狂。

  住客們決定為匡雲西辦一場歡迎會;他們把家裡最好的東西搬出來,邀他一起共享。

  匡雲西快樂地從東家吃到西家,再由南家吃到北家;他樂得暈陶陶、喝得醉醺醺,幾乎忘了自己姓啥名誰,如果沒有秦冰在一旁伺候著,他絕對會忘。

  「三爺,你喝夠了沒?」大雜院裡的人或許沒見過正牌天雷幫少主,由得他暫騙一時,但此處畢竟在天雷幫的勢力範圍內,他搞得這麼囂張,萬一身份暴露,該如何是好?

  「小冰兒,難得大家這麼高興,妳就別來掃興嘛!」匡雲西已經醉得話都說不清了。

  秦冰氣得踩他一腳。「三爺,你該不會忘了自己來此的目的了吧?」

  「什麼目的?」匡雲西遲鈍的轉著眼珠子。

  「啊!」一名住客大喊。「是指迎娶印家小姑娘嗎?」

  「對喔!」安伯過來湊熱鬧。「姑爺,你預計何時雇花轎將小姐迎回去?」

  「隨時都可以啊!」這話一落,眾人歡呼,獨秦冰險些被口水給嗆死。

  「三爺!」一毛錢也沒有,他們要用什麼去雇花轎,又要將人迎到哪兒去?

  「不過,」匡雲西話鋒轉得快。「芙妹現下有毒傷在身,不宜太過操勞,否則毒性蔓延就糟了。所以我建議,等她身上的毒全解了,我再帶她回家。」

  「有這麼嚴重嗎?」安伯是希望兩個年輕人趕快定下名分,他也安心些。

  「中毒這種事本來就可大可小,只是芙妹毒素累積體內已有月餘,為防萬一,我才會特別小心,否則誰曉得治好後,會不會留下一些嘴歪、眼斜的後遺症?」

  果真如此,那可嚴重了。安伯急忙點頭。「那就照姑爺說的,等小姐身上的毒全解了,再行迎娶事宜。」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也就不忙著準備婚禮,先專心為芙妹解毒。」見風轉舵的本事,匡雲西可精通了。

  秦冰雙腳一個打跌,險些嚇死。

  匡雲西對她使了個眼色:我沒那麼笨,妳別擔心!

  秦冰只氣得火冒九重天。「三爺,你要我準備的金針與草藥,我已經準備好了,你可不可以過來看一下?」

  「呿,今天是難得狂歡的日子,就該盡情歡樂,何必還念念不忘工作?」一名住客醉眼迷濛地拉住匡雲西,不讓他走。

  「對啊,今天……」匡雲西才想點頭,秦冰一記利眼殺過去。

  「三爺,你自己也說了,為印小姐療毒一事迫在眉睫,每多耽擱一刻,對她的身體便多一分損傷。你忍心就為了多喝幾杯酒,讓她繼續受苦?」

  匡雲西硬生生咽口唾沫,很清楚當秦冰開始越過主僕防線,就表示她氣炸了,他最好乖乖聽話,去讓她訓一頓,否則就有好戲瞧了。

  不過想想也奇怪,他是主、她是僕,他幹麼這麼怕她呢?遣走她不就得了。唉,他真是犯賤。

  「好吧,我跟妳去看看便是。」哀怨地走在秦冰身後,他已有挨罵的心理準備。

  安伯看著他們相偕離去,心頭疑雲又起,才想舉步跟上——

  「別去,安伯。」一道細細的聲音阻止了他,是印秋芙。

  「小姐!」有時安伯真覺得他家小姐可怕,明明是個瞎子,感覺卻比誰都靈敏,週遭丁點兒變化都瞞不了她。「可是他們……小姐,你不覺得姑爺和秦姑娘間,似有些許曖昧?」他低聲說道。

  印秋芙心頭閃過一陣疼,卻未表現於臉上,只是僵硬地彎了下唇角。「那又如何?我和雲哥尚未成親,是沒資格管他的。」即使日後他們成了親,為人妻子者亦無權力苛責夫君的風流,她只能選擇忍耐,或者離去。

  「但……」安伯還想說些什麼,可印秋芙已轉身離去。

  若真有那一天,夫君向她要求再娶小妾,她會怎麼做?秀巧的拳頭在衣袖裡握得死緊,她不想忍耐,那麼就只能離去嘍?

  這世上到底有沒有專一、癡心,且多情的男子?她想著認識的人,府裡的下人們是不娶妾的,原因不在於他們不想,而是現實的——養不起兩個妻子。

  她記得雲哥的爹親,也就是她未來的公公,在府裡豢養歌姬、妻妾不下十名;她自己的爹則娶了三個妾;爹的生意夥伴楊伯伯還好,只娶二妻;剛到安知縣,她投宿的那家客棧老闆據聞有妻妾共八人,還有……

  數一數,不娶妾的男人還真是少,雲哥有可能是其中之一嗎?

  行進的步伐驀地一頓,她聽見涼風送來雲哥與秦冰的談話聲。

  他們在說些什麼呢?她無意識地往聲音來處走了兩步,乍然驚覺自己的行為後,急忙停頓。

  「我瘋了嗎?竟想偷聽別人說話!」她咬緊牙根,控制住自己不受誘惑。

  自失明後,她各項感覺變得異常靈敏,尤其夜深人靜躺在床上時,大雜院裡誰打了個噴嚏、說了夢話,她都聽得一清二楚。

  她甚至還可以藉著空氣的流動與味道,準確查知來者的身份,以及自己身處的位置。

  起初,她很害怕,在黑暗的世界裡,任何東西都會因為看不見而變得陌生、慘遭扭曲、歪斜。

  她變得驚恐,總懷疑接近她的人不安好心,最後連吃睡也不得安寧,幾乎崩潰。

  可是周圍的人一直沒有放棄她,連安伯都為了籌措她的醫藥費,拖著一把老骨頭推石磨、做豆腐、沿街叫賣去。

  她不能辜負他們的好意,只得努力站起。

  她幹得還不錯,利用這敏銳的感覺,她漸漸可以在大雜院裡活動自如,也能做些簡單的活兒,比如洗衣、曬衣、洗碗之類的。

  不過她還無法上街,因為街上的聲音、味道、氣流太雜,不容易分辨得清楚。

  但她才失明一個月啊!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有如此能耐,她該為自己感到驕傲了。

  挺起胸膛,她轉身回房。「我努力磨練自己的能力,可不是為了竊聽別人的秘密。」不管雲哥和秦冰在說些什麼,除非他們願意讓她知曉,否則她不願去探究。

  「我要相信雲哥。」她告訴自己,千萬別變成一隻歇斯底里的驚弓鳥。

  ※※※

  「三爺。」好不容易逮著匡雲西,秦冰一腔憤怒霎時爆發。「你到底還記不記得自己是來做什麼的?」

  「來找天雷幫要火藥的啊!」匡雲西拍拍她的肩。「妳每天叮囑我三次,我哪忘得掉?」

  「那你還在這裡玩?」她吼。

  「我這叫利用關係,哪裡是玩了?」匡雲西好委屈。

  「大雜院裡的人有什麼關係可以讓你利用?」她氣炸了。「況且,你有沒有想過,你跟他們這麼親近,萬一被其中某人識破了你的身份,那該怎麼辦?」

  「偷偷摸摸的才更容易被懷疑吧?」他端正神色、一本正經。「還不如大大方方地與他們交朋友,反而不易啟人疑竇。」

  「是嗎?」秦冰擺明了不相信他。

  「當然、當然。」他邊說,一步步往後退。

  秦冰也假裝沒看到,低下頭,兀自呢喃。「其實有人請客,喝酒、吃飯,這麼好玩的事,不參一腳多可惜?」

  「對嘛!」話一出口,他急咬住舌頭,卻已經來不及了。

  「那你還敢說得那麼冠冕堂皇?」秦冰快一步揪住他的衣領。「你根本是因為好玩才與他們接近。」

  唉呀,被發現了!他摀住嘴,扮足了無辜相。

  「三爺——」她臉整個黑了。

  「知道了、知道了。」他高舉雙手做投降狀。「我這就去找芙妹,想辦法治好她的眼睛,再送她回天雷幫,這樣可以了吧?」語音才落,他又移動雙腳想溜了。

  「慢著。」她揪住他一小片衣角。「你真有把握配製出醫治印姑娘的解藥?那得花多少時間?萬一不行怎麼辦?」

  「了不起我花一個月時間幫她運功逼毒嘛!總會有辦法的。」又扭又掙扎地,扯破了半片衣角,終於擺脫秦冰;匡雲西跑到西院角落,蹲在牆下喘大氣。「奇怪,我明明記得當年買的是個害羞可愛的小婢女,幾時變得這樣兇巴巴的?比母后管我還多。」

  他碎碎念個不停。「偶爾玩玩有什麼關係?人生不過半百,日日……」咚!一個東西撞上他額頭。

  「媽的,誰打我?」痛斃了。

  「有人在外頭嗎?」隨著一記剌耳的吱嘎推窗聲後,印秋芙清麗的嬌顏出現在窗口。

  「是妳。」匡雲西訝道。「原來妳睡在這裡。」

  「是雲哥嗎?」由氣味、聲音,印秋芙辨出了來人。

  匡雲西邊揉額頭、邊咕噥地走向她。「妳要開窗怎不通知一聲?」撞得他痛死了。

  「什麼?」她沒聽清楚。

  「我是說……」吼到一半,瞧見她沒有焦距的眼神,一股沈重感乍起,壓得他心火全清,只剩憐惜。「沒什麼啦?!只是……妳怎知是我?」

  「每個人都有他專屬的氣味。」她纖指指向自己的鼻。「失明後,我其他感覺靈敏了許多,可以憑藉著氣味、聲音、觸摸……感覺周圍的變化。」

  他拉起前襟,聞了聞自己的身子。「兩天沒沐浴是有點臭,那如果我去洗個澡,妳豈非辨不出我來?」

  「不會,體味是天生的,除非你刻意掩藏,比如擦上味道濃郁的香粉。否則我還是聞得出來。」

  「我又不是娘兒們,搽什麼香粉。」他湊過去拉她的手。

  她嚇一跳,直覺地往後退。

  他卻似沒發現,更進一步拉住她,正大光明的,一點兒也不避嫌。

  「外頭這麼熱鬧,妳怎不去玩玩?一個人躲在房裡不悶嗎?」他拍著她的手問。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覺被他握住的手不像是自己的,心裡有種……怪異的感覺。

  失明後,很多人搶著扶她、幫助她,那動作小心翼翼的,卻仍免不了驚嚇到她,讓她備感困擾。

  只有他的碰觸既粗魯又直接,直震人心,在她逃避前攫住了她,反而去除了她心裡的憂煩,徒剩些微不自在。

  為什麼會這樣?她忍不住將無焦距的視線投往兩手交握的方向,想釐清此刻的心情與以往究竟有何不同。

  但他卻不給她空想的時間。

  「走啦!我帶妳出去玩。」他大掌一伸,抱她出窗戶。

  「啊!」她低呼,下意識以手攬住他的肩。

  下一瞬間,軟玉溫香投進他懷裡。

  他棕色的眼上抬,對上她失焦的眸,愛憐的根苗點點駐紮進心底。

  「一定很難受吧?」放下她,他生著厚繭的指腹輕刷過她泛青的眼窩,引來她一陣瑟縮。

  她身子重重一震,一股酸澀湧上喉口。打受傷以來,她聽過許多鼓勵、同情,還有安慰的話語,但這卻是第一次有人問她的感受。

  她輕頷首,情不自禁地靠向他胸膛,聽見那強勁有力的心跳聲,正咚咚咚地奏起魅惑的音符,勾引得她神魂顛倒。

  他攬著她,半晌,輕言。「妳還好吧?」本意只是關懷,卻打醒了沈睡美夢中的印秋芙。

  她直立起身,退離他一步遠。這也是極限了,因為匡雲西堅持不放開她的手。

  她掙扎,他只當不知,自顧自地說個不停。「明兒一早,我就去找給妳治傷的老婆婆,問清楚當時她給妳用的藥草是什麼,然後我再研究如何配製解藥。」他牽起她的手,自然得就好像……他們一直就是這樣兩相倚偎。

  她有些疑惑,又有些好奇,這人到底是斯文,還是無禮?

  她想試試,微用力緊了緊交纏的手指,看他會有什麼反應。

  沒想到他只是用了比她更強大的力道,握得她的手發麻,但不至於疼,力道用得恰到好處。

  「我想,讓妳中毒的藥草既在山上,解藥應該也不會相距太遠。」他續道:「也許過個三、五天,妳就可以復元了。」

  她明知自己看不見,但就是禁不住想去看他究竟是以何種表情、姿態在牽她的手。

  所以她伸出另一隻自由的手,疊上那兩隻交握得密不可分的手,感覺他的力道正透過溫暖的肌膚傳進她體內。

  突然,他一個翻掌,將她兩隻小手一起握入掌中。

  他是霸道的,她想。

  「因為要去山上找解毒藥草,所以我得離開幾天,妳在這裡等我,倘若有看到好玩的東西,我會帶一份給妳。」他繼續說。

  兩隻手都被人握在掌中的感覺好無助,她下意識地以身體撞他。

  那力道在她看來也許很重,可對他而言,與螞蟻無異。

  「對了,妳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我一起幫妳帶回來。」他又說。

  她緊緊密合的嘴終於開了。「你為什麼捉住我?」

  他愣了下。「妳不是在跟我玩?」

  「玩?」

  「對。」他用另一隻手圈過她的肩,將她擁進懷裡。「玩摔角。不過顯然我力氣比妳大多了,妳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我不玩摔角。」她秀巧的黛眉輕輕皺了一下。「而且,我不知道什麼是摔角。」

  「摔角就是兩個人互相拉扯對方的身子,直到將對方摔倒,那個人就贏了。」

  「你想摔我嗎?」

  他搖了半個頭,驀然想起她看不見。「我怎會對姑娘下手?」最後,他說。

  「那你還捉著我不放?」

  「因為妳想玩,我只好陪妳玩啊!」

  搞了半天,牛頭對上馬嘴去了。她眨眨眼,唇角微勾。「謝謝,但我現在不想玩了,可以麻煩你放手嗎?」

  「呃……」他遲疑了一會兒。「妳確定不想玩?」

  「是的。」

  「再玩一會兒嘛!」她的身體好軟,舒服得讓他好想一口咬下。但隨意咬人是野蠻的,只好抱一下聊堪慰藉。

  「是你想玩吧!」她終於知道了。

  「妳不覺得很好玩嗎?」記得是她起的頭。

  可她搖頭了。

  他好哀怨地嘆了口長氣。「好吧!不玩了。」雖然好不捨,但更不想看她發火,只得鬆手。

  她得了自由,卻有些失落,其實他的胸懷倚偎起來很舒服,她會要求結束只有一個原因——怕那不是她能長遠擁有的,索性別開始。

  「配製解藥難不難?」她轉移話題。

  「很簡單,只要知道當初錯用的藥草就好。」

  「若不知道呢?」

  「這就有些難了,但也難不倒我。」他很有把握。「我可以去妳當日受傷的地方走走瞧瞧,總會尋出一絲線索,再依此配藥即可。」

  她低下頭,好半晌,輕吐言。「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們慣常去採野菜的那座山,上個月發生大火,整座山頭部燒光了。」

  「什麼?」他腦子一時無法反應。

  「火燒山,把什麼線索都燒掉了。」她重複一遍。

  「什麼?」他跳起來,叫得好大聲。

  她嘆了一口好長好長的氣。「這就是說,你也沒辦法幫我治眼睛了?」

  他附和她,也喟了好大一聲。「還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運功逼毒。」

  「那難不難?」

  「對我不難。」頂多費些氣力,他年輕力壯撐得住。「不過對妳就不一定了。」

  「怎麼說?」

  「在我為妳運功的時候,咱倆中間不能有任何隔閡。」

  「這有何難?」她不是很瞭解他的意思。

  「妳沒聽懂,不能有任何隔閡,就表示我們連衣服都不能穿,得袒裎相對。」

  「什麼?」換她叫了。

  很好,他有些滿足,不能總是他獨自又喜又怒、且驚且慌,而她冷靜如冰吧?偶爾讓她陪著他一起失控一下,感覺挺美的。

  他笑得好快樂,慶幸她看不見,否則非氣炸不可。

第三章

  「安伯,你覺得雲哥怎麼樣?」匡雲西已經加入大雜院的生活十天了,印秋芙還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讓他為她運功逼毒。

  她不是不信任他,只是……要袒裎相對?光想就頭皮發麻。

  「姑爺人很好啊!」就是秦冰丫頭人很過分,什麼都要管,不知將他這個三朝元老總管置於何地。而更嘔的是,她說的話還句句有理,現在那些年輕小伙子都以她馬首是瞻,安伯是越來越沒地位了。

  「可你不覺得他堂堂一個天雷幫少幫主,什麼粗活兒都自己幹,還幹得有模有樣,很奇怪嗎?」記憶中的雲哥不是這麼能吃苦的人。

  「可是他身上穿著少幫主的衣服啊!這可不是人人都能穿的。」

  「有沒有可能衣服是人家送他的?或者是他偷來的?」

  「他幹麼做那些事?」

  「冒充雲哥。」

  「那他應該去天雷幫冒充,來咱們這兒冒充做什麼?」

  「是啊,咱們這裡又沒有任何東西值得他圖謀。」這些問題她都想過,也一一駁回了,可還是忍不住想找個人問問,好像這樣就可以得到一些信心與勇氣,去接受匡雲西的運功療毒。

  「小姐,妳該懷疑的不是姑爺,而是那位秦冰丫頭。」安伯乘機告狀。

  「秦冰?聽說她辦事能力一流,有什麼值得懷疑的?」

  「妳不覺得她跟姑爺太親密了?」

  「會嗎?」要她說,秦冰簡直將匡雲西吃得死死的,都快弄不清誰是主、誰是僕了?

  「就算是主僕,也不該這樣同進同出、日夜不分。」

  「他們是在為我找解藥呢!」雖然一點成效也沒有,不過那兩人不放棄的態度仍令印秋芙感動。

  「可他們終究是一男一女啊,好歹避避嫌,整日黏在一起成什麼體統?」

  「是不成體統。不過……」優雅冷淡的語音出自秦冰那兩片紅潤削薄的唇。「不知與背後嚼人舌根比起來,何者差一些?」

  安伯一張老臉迅速脹紅。「小姐,我想起還有點事要處理,先告退了。」話還沒說完,他人已經跑了。

  秦冰也不在意,逕自將目光轉向印秋芙。「印小姐,三爺要我來問妳,受傷後,妳有否服用其他丹藥?」

  「我有藥單。」印秋芙走到床邊,翻開枕頭,取出一疊紙張,遞給秦冰。「由上數來第八張就是。」

  秦冰瞄了那疊紙張一眼,其中有帳單、下人們的賣身契、租令……等等。厚厚的一疊,虧她記得清每份資料的存放位置。

  抽下夾在中間的藥單後,秦冰將紙張重新歸還印秋芙。「多謝印小姐。」

  「不必。」印秋芙伸手接過紙張。「老人家總是多憂慮,安伯其實沒惡意,妳別怪他。」

  「不會。」秦冰只會對匡雲西兇,至於其他人,她還是很懂得禮貌的。

  「我先謝過。」印秋芙福了下身子。

  秦冰欲走的腳步頓了下,凝望印秋芙微白泛青的面容片刻,心裡湧上同情。她破例解釋道:「我與三爺除了主僕關係外,絕無其他。」

  印秋芙愣了下,原以為這聰明伶俐的丫鬟不屑與流言為伍,必不會開口澄清,想不到她做了。

  「我知道,也相信妳。」印秋芙笑道。

 

  秦冰反而不好意思了,她素來吃軟不吃硬,別人對她好一分,她必回報十分,反之亦同。

  印秋芙的信任讓秦冰驚訝,她和善的脾氣也令人心折,可惜她早已名花有主,否則讓她成為西荻國三王妃,也是件美事。

  總之,是匡雲西沒福氣啦

  ※※※

  匡雲西覺得自己很可憐,明明什麼事都沒做,卻動輒得咎。

  「秦冰丫頭,妳到底怎麼了?今天一個上午,妳已經請我吃了十來顆白果子,吃得我快撐死了。」

  「撐死活該。」秦冰啐他一口,想起印秋芙那麼好的一個姑娘,他們卻要騙她,秦冰的良心不安,火氣也變大了。「你到底研究出解藥沒有?」

  「妳說呢?」匡雲西抱著腦袋哀嚎。一點線索也沒有,要他自數千,甚至上萬種草藥中找出解藥,與大海撈針何異?

  「無能。」俏丫頭瀟灑地走了。

  「喂!」原地徒留匡雲西跳腳兼懊惱。「這能怪我嗎?我已經這麼努力……唉喲!」他抱著肚子蹲下身,又痛了。

  邁開腳步拚命往茅廁跑,途中遇見印秋芙。

  「雲哥。」她喊他。

  「妳好啊,芙妹。」他跑過她身邊。

  「你怎麼了?跑這麼急。」

  「上茅廁。」他直言,羞紅了她一張俏臉。

  匡雲西跑向茅廁,印秋芙呆在廊下。

  半晌後,匡雲西解放完畢出來,看見她。

  「芙妹,妳站在這裡幹什麼?」他拍拍她的肩。

  她嚇得跳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忘了妳看不見。」他大掌粗魯地為她拍背順氣。

  「咳咳咳……」她差點嗆死。「我好了、我好了,你別再拍了。」她背好疼。

  「喔!」他吶吶收回手。「妳怎會來這裡?」大雜院的後院堆滿了雜物,簡直比迷宮還危險。失明後,她幾乎不來這裡,怎地今天卻破了例?

  「我來找你。」她說。

  「找我……」他逕自猜測。「妳是要問配製解藥的進度嗎?那……」一句話未完,他額上浮起一顆冷汗,接著又一顆,剎那間汗濕重衣。「對不起,我去一下茅廁,待會兒再告訴妳。」說完,他轉身跑了。

  她連向他問句「還好吧」都來不及。

  「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皺著眉,繼續等。

  片刻後,匡雲西走出來。「不好意思,我們剛剛說到哪裡了?」

  「配製解藥的進度。」她凝神聽著他微喘的聲音,好像很虛弱,他病了嗎?

  「沒錯,解藥的進度。」他頷首說道。「我找遍城裡所有大夫,向他們詢問火燒山前,山上生長的藥草種類,得到一些線索,正一一測試中。」

  「多謝雲哥費心。」不過那不是她現在關心的,此刻她掛懷的是他的身體狀況。「雲哥,你的肚子不舒服嗎?」

  「我……唔!」他抱著肚子彎下腰,又痛了。「抱歉,失陪一下。」他跑了。

  留下印秋芙一個人既憂且煩。「雲哥!」下意識地追了兩步,猛然想起自己眼睛看不見,任何的莽撞都會害人又害己;她停步,無限懊惱。

  「印姑娘,妳站在這裡幹什麼?」一名大雜院的住客經過,瞧見她,靠近問道。

  「我在等雲哥。」她說。

  「雲少爺?」婦人左右望了望。「沒看見他的人啊!」

  「他去茅廁了。」印秋芙頓了下,抑不住關懷問道:「請問雲哥最近身子不適嗎?」

  「還好吧!」婦人似想到什麼,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不過他前些日子吃錯藥,吐了一整天倒是。」

  「吃錯藥?」

  「印姑娘不曉得嗎?雲少爺為了替妳配出解藥,不惜以身試藥,已經吃了好幾天啦!」婦人拍拍她的肩。「雲少爺這般疼愛妳,妳真是好福氣啊!」

  印秋芙僵住了,甚至連婦人離去,她都沒發現。

  雲哥為她嚐藥!這是多麼危險的事,為何沒人阻止他?為何……她一點也不知曉?

  在她安逸於黑暗世界中的時候,他正默默為她付出,無論她是否察覺,他一直表達著他的關懷。

  她胸口好熱,在心疼、感動的同時,又有一絲竊喜,雲哥畢竟是愛她的,才會為她做這麼多。

  她好卑鄙是不?居然為他的犧牲開心,可她控制不住。

  秀拳在衣袖裡悄悄地握緊,她身子輕顫如風中葉。

  匡雲西終於出來了,拖著幾乎無力的雙腳。「對不起,讓妳久等了,我們繼續說,有關……」

  「我不想配製解藥了。」她截口打斷他的話。

  「什麼?」他呆滯,一臉白癡樣。

  「要你如此犧牲以換取我的康復,我的良心承受不住,請別讓我無顏見人。」

  他愣了下。「有人告訴妳,我嚐藥的事啦?」

  她點頭。「我很愧疚。」一想到他為她弄得上吐下瀉、傷神又傷身,她不忍。

  「我沒要妳愧疚。」

  「我回報不起這份恩情。」

  「我也不要妳回報。」

  「可是……」

  他扳住她的肩。「只要給我兩個字就夠了。」

  「什麼?」

  「跟我說『謝謝』,對我笑。我只想要妳這樣。」他說。

  她瞠目結舌。「為什麼?不值得。」

  「妳說這話才更傷我。」他放開她,嘆了好長一口氣。「原來在妳心裡,我是那種凡事必求回報的人。」

  她怔忡,一句話也回不出來。

  他默默走過她身邊,沈重的腳步聲訴說著無奈與惱怒。

  她無言垂首,感覺酸澀的眼眶正被某種溫熱的液體所佔據。

  他的腳步聲漸漸遠了。

  滿溢的淚水滑下眼角,令她滿臉淚痕。

  他的腳步聲幾乎聽不見了。

  一股沈寂擊中她的心。「雲哥。」再也忍不住地,她追了上去。「哇!」卻一腳絆到地上突起的石磚,砰一聲,跌了個五體投地

  「唔!」手肘、膝蓋問頓時感到一陣痛楚,她身子狠狠一顫,幾乎喪失了再往前進的力氣。

  可她還是掙扎著爬了起來,不為別的,只是……不想就這樣與他分開。

  踉蹌的腳步繼續向前邁進,一步、兩步、三步……咚!她又踢到某樣東西,身子失去平衡。

  「啊——」尖叫聲還卡在喉口,她纖細的身子已跌入一方寬廣的胸膛中。

  匡雲西嘆口氣,扶她站穩腳步。「小心點。」他話一說完,立刻放開她。

  她呆呆地站著,任他的氣味再度遠離她,一寸、兩寸、三寸……

  不一會兒,她已經察覺不到他的溫暖。

  心裡頓時空白一片。以前不會這樣的,尤其在父母俱亡後,她學會了獨立,明白這世上沒有一個人可以一生一世伴著另一個人,總會有人先走、有人被留下。

  而她一直是被留下的那一個,獨自品味著寂寞和孤獨。

  她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事實上,住在大雜院的這些日子裡,她已逐漸擺脫凡事必有人服侍的生活,顛簸卻堅強地邁向新的人生。

  然而自從雲哥出現後,她又變得軟弱了,為了他,每每乍喜還憂、且樂且懼。

  她釐不清心底的刺痛是什麼,但——

  「不要走。」她非常清楚,她不要與他分離。

  聽見她的呼喊,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可下一瞬間,軟玉溫香撲進懷裡。

  「芙妹?」他怔忡。

  「對不起,謝謝你。」印秋芙螓首埋在他胸前,淚珠兒一滴滴濕了他衣襟。

  他愣了一下,唇角輕輕彎了起來。「不客氣。」不知為什麼,她哭得恁般傷心,他卻覺得開、心,好像……

  對了,在他瀕臨西境的領地上,崇山峻嶺、長年白雪冰封,想要見著一抹綠,得費上千辛萬苦。

  可當那細心呵護的種子發出嫩芽,青翠翠地迎風招展時,天大的辛苦也有了回報。

  啊!原來他也不是多麼君子的人,他還是想要報償的——她的依賴。

  ※※※

  印秋芙終於決定接受運功逼毒的治療方法。

  原以為雲哥會樂於接受,畢竟,不必再日日嘗試那危險至極的草藥,搞得自己上吐下瀉,怎麼想都是件好事。

  誰知,他呆滯了好幾天。

  直到秦冰看不過去,一巴掌扇回他的神智。「你到底在蘑菇些什麼?先前印小姐怕羞,不允逼毒一事已耽擱了不少時間。如今,她好不容易答應了,你又東拖西延的,是希望她毒入五臟六腑,直到無法可治嗎?」

  匡雲西哀怨地吐了口長氣。「就准芙妹怕羞,不許我害臊嗎?我可也是頭一回在姑娘家面前脫光衣服耶!」

  他這話一出,教所有人笑暈了好幾天。

  可沒人相信他。

  雖然天雷幫乃武林一大派,常人難窺其堂奧。但他們起碼聽過流言,知道其少幫主年少風流,生平無大志,最愛尋花問柳。

  匡雲西居然說他沒在女子面前寬過衣,誰信哪?

  馬大嬸首先搶白他一頓。「你是沒自動在姑娘家跟前脫過衣?沒關係、沒關係,馬大嬸可以代勞。」說著,她就想去剝他衣服。

  「喂!」匡雲西遠遠跳開一大步。「不管是自動,還是被動,我從沒幹過那件事。」

  「我說姑爺啊!你這樣推三阻四的,該不會是想討紅包吧?」安伯啐他一口。

  匡雲西怔了下,別怪他沒見識,不知花街姑娘對於初次經驗的小伙子有給紅包、討個彩頭的習俗。

  其實他出生皇家,真想風流,隨手一招,宮娥舞姬蜂擁而至,還需要上青樓嗎?只是他不喜歡罷了。

  爾後,西荻國勢日微,憂煩政務民情的時間都不夠了,哪有空閒上青樓踩踏。

  就這樣,匡雲西度過了純潔無邪的二十餘年,至今,仍舊是童子雞一隻。

  男女間的甜頭他沒嚐過,倒是練功得了不少好處,童子身讓他的「少陽神功」威猛無匹,成年以來,未遇任何敵手。

  他是真的單純、非常、非常地——無知。

  「原來第一次在姑娘面前寬衣有紅包可拿啊!」他恍然大悟,伸出手。「那麼你們誰要賞我紅包呢?」

  一堆人又當場笑翻了。

  印秋芙酡紅著一張嬌顏,險些無地自容。

  「雲哥,他們跟你鬧著玩的,你別當真!」他怎能跟她要紅包,他們之間又不是那種關係。

  「可是……」他真的羞啊!

  「你煩不煩哪?」馬大嬸耐性告罄,一雙肥厚的大手攬腰抱住匡雲西。「老頭子,剝衣服啊!」她朝安伯打招呼。

  「喔,來了。」兩個人四手齊出,脫起匡雲西衣服。

  匡雲西也不是掙不脫,只是面對一老弱、一婦孺,還真是下不了重手脫困。再則,他本性溫和,與大雜院裡的人玩鬧慣了,還真是板不出一張酷臉喝退來人。

  最後,終於被趕鴨子上架,卸去了全身衣衫。

  秦冰在發現匡雲西落入那對可怕男女的魔掌後,即刻快樂地招呼印秋芙走人。

  秦冰不是害羞,不敢看男子身體;也非擔心印秋芙尷尬,而是料定了匡雲西保不住衣衫,不如快快哄著印秋芙回房,準備好一切,讓匡雲西隨時可以開始為她運功逼毒。

  果然,秦冰和印秋芙回房不過一刻鐘,匡雲西已被脫得只剩單衣一件,丟入房裡。

  小小的空間僅容三、五人站立,十足地狹窄,卻因屋頂開了一個大大的天窗射進陽光,空氣流通而不顯窒悶。

  這是大雜院裡的住客在印秋芙答應接受運功療毒後,合眾人之力搭建而成的房間。房小而簡陋,雖然一點也不豪華,但心意滿滿。

  房間正中央垂掛著一襲各色碎布拼湊而成的簾幕,隔出兩個空間,東邊看不到西邊,西方亦無緣目睹東方奇景,專供匡雲西與印秋芙運功逼毒用,方便他們裸裎相對、又不損雙方名節。

  當匡雲西踏入房內,印秋芙已在另一邊卸去全身衣衫,由秦冰陪伴著,等待他的到來。聽到房門開關聲,她輕柔喚了聲。「雲哥。」

  匡雲西一時僵如木雕。

  他發誓,原先他是一點遐想也沒有的,畢竟運功逼毒不比一般治療,一個不小心,丟的不是一條命,而是兩條。

  可聽著簾幕後傳來印秋芙嬌軟的喚聲,他身子莫名熱了起來。

  想像她白玉般的胴體正赤裸裸地橫陳對面,婀娜多姿、矯美動人,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劇烈得對面都聽得到。

  印秋芙一聽,怎不知他的想法?無邊幻境亦在她腦海裡一幕轉過一幕,不多時,她面色火紅更勝天邊紅霓。

  秦冰看看這邊、又聽聽那邊,陰沈的哼聲噴出鼻端,就如天降冰水,倏地淋在兩塊燒紅的烙鐵上。

  「兩位若想死,請繼續想像,否則,最好收斂心魔,以免走火入魔,逼毒不成反傷己身。」

  匡雲西和印秋芙給那一喝叫得面紅耳赤,久久無法回神。

  秦冰又待片刻,才長嘆一聲打破沈寂。「請問你們準備好要開始了嗎?」她話一落,簾幕對面就傳來一記碰咚聲。

  「雲哥!」印秋芙驚喊一聲。

  「沒事、沒事,摔一跤罷了!」他摸著鼻子站起來,撞得好痛。

  秦冰翻了個白眼。「奇怪了,明明遮得密密實實,啥兒也看不見,你們又有什麼好慌張的?」

  匡雲西邊脫下最後一件衣衫邊說:「妳不知道,這世上最可怕的莫過於想像嗎?」

  「不知道。」秦冰爽快回答。

  「芙妹呢?」他問。

  印秋芙想了一下。「世人皆怕鬼,可誰見過鬼?」

  「什麼?」他們在打啞謎啊?秦冰一頭霧水。

  匡雲西卻懂,真正的知心不必說得太明。

  「意思是,大家都說鬼怪可怕,但有誰真正碰過鬼怪?一切不過是想像作祟。」就好比他腦海裡盡轉著印秋芙嬌啼婉轉的俏模樣而心神不寧般,她本人也許不是那樣,可是在他的想像中,她就是這麼美。

  唉!垂下這襲遮蔽用的簾幕不知是好?還是不好?

  他看不見她、她亦瞧不著他,可想像力依舊將他兩人緊緊相繫,激起的火花或者更勝親眼目睹也說不定。

第四章

  印秋芙不知道,原來運功逼毒是件如此痛苦的事。

  匡雲西強大的內力似一柄燒紅的烙鐵,強硬地竄過她的體膚、鑿開閉塞的筋絡,一分分、一寸寸逐退留存在她體內的毒素。

  那疼痛在她的頭頂爆炸,她險些當場昏厥了過去。

  秦冰看她渾身發顫,一張清秀嬌顏扭曲變形,差一點點想高喊匡雲西住手,再下去她要死了。

  但印秋芙阻止了秦冰。

  她拼著最後一絲力氣對秦冰搖頭。這樣的痛根本不算什麼,如果可以得回光明、如果可以看見她的雲哥、如果能夠免除雲哥遍嚐百草所受的苦……再大的痛她都受得住。

  瞧見她如此受苦受累,秦冰不禁又要怨起匡雲西。即使他們急需天雷幫的火藥相助,也不必欺騙這樣一名堅強可人的弱女子吧?

  就說他這個辦法不好,偏他執著得很。這萬一治不好印秋芙,她這番苦不都白受了?而倘若治好了她,她要以身相許,匡雲西又要拿什麼來娶人家?

  混帳,這些事兒簡直是堆烏龍帳。

  「別發呆,秦冰。」簾幕另一頭傳來匡雲西低沈的嗓音。「芙妹流下的任何一滴汗水都是毒,得立刻擦掉,否則再循回體內,先前的苦都白受了。」

  他知道運功逼毒很痛苦?秦冰忍不住又想罵匡雲西狼心狗肺了,這麼痛的治療方法也不先說清楚,給人一個心理準備;說上就上,擺明了欺負人嘛!

  她一邊罵、一邊為印秋芙拭汗,眼角接收到她感激的笑,不禁搖頭。這什麼都不曉得的天真姑娘,錯把狼人當良人,有朝一日真相揭曉,她可受得住?

  隨著時間的流逝,印秋芙的顫抖越來越劇烈。

  秦冰發現她一張粉嫩臉蛋已褪得半絲血色不剩,心頭猛一震。

  「三爺,印小姐情況不對。」秦冰急喊。

  「撐著,芙妹,再一下就好了,妳絕不能在這關頭暈過去。」匡雲西在另一頭喝道。

  印秋芙疲軟地垂著頸子,似乎連呼吸的力氣也沒有了。

  「芙妹。」他叫道。

  隨著一陣細微喘息後,印秋芙無力的聲音輕輕響起。「我……知道……」

  「好了。」匡雲西大喝一聲,掌勁猛一催吐,化成一記雷擊,劈進印秋芙體內。

  她給震得仰頭翻倒,不省人事。

  「印小姐!」秦冰大吃一驚。

  匡雲西以為印秋芙出了什麼事,草草收功便想鑽過簾幕探視。

  「你幹什麼?」秦冰一腳踹在他臉上。「你不知道印小姐沒穿衣服嗎?想充採花賊啊!還不快走?」

  「我……」他好冤。「我是擔心她。」

  「擔心也不准過來。」秦冰瞪他。

  「我是大夫耶!我不過去,如何診治她?」

  「你也知道自己是大夫、不是丈夫,沒資格看人家閨女的身體,出去。」

  「妳不讓我診治她,萬一她有什麼不對,該如何是好?」江湖兒女哪這麼多忌諱,煩死了。

  「等我幫印小姐穿好衣服,你再過來。」她放下簾幕,逕自去照顧印秋芙,不理他了。

  匡雲西看著她的背影消失,一時好氣又好笑。「有沒有搞錯?」等穿好衣服再來,萬一是急症,搞這麼麻煩,人都掛了,也不必治了,直接扛去埋吧!

  可現在大雜院裡除了馬大嬸外,就屬秦冰最大了,上自安伯、下至隔壁家的三歲小童,都以她馬首是瞻,她說一,沒人敢說二,他這小小的三爺又算什麼?

  嗚,好哀怨!印秋芙不是他名義上的未婚妻嗎?他卻看不得、碰不得、摸不得,這算什麼天理?

  「天無理,我就自己造。」他握著拳頭暗暗發誓。

  ※※※

  匡雲西決定要做的事,鮮少有人阻止得了。

  不是因為他聰明、也非個性強硬;他只是很固執,像蚌殼一樣,一咬住,除非死,否則絕不輕易鬆口。

  他打定主意親近印秋芙,別說一個秦冰來擋了,任他千軍萬馬阻隔,他照闖不誤。

  「何況只是一間小小睡房,還連個守衛都沒有。」笑嘻嘻地他躲過秦冰的防備,來到印秋芙閨房。

  大雜院裡的房子蓋得亂七八糟……其實想整齊也很難!本來只是一間普通莊院,卻因居住的人口日增,遂在東、南、西、北四座廂院間,又各自加蓋院落數幢,佔據了原本的迴廊、走道。

  有時,順著一條路走,拐個彎居然是另一戶人家的茅廁,再回頭,來時路不見,變成一間磨房了。

  所有的房間多數以木板或茅草相隔,屋頂舖破瓦,冬冷夏熱,唯一的好處是通風;不過處處破洞的下場是,東戶可與西鄰互窺家室。

  所以這雖是印秋芙的閨房,卻與馬大嬸的睡房相通,他一定得非常小心、千萬謹慎,否則今晚的行為就要變成往後數十年間大雜院裡眾人口中的笑柄了。

  匡雲西踮著腳尖,一步步接近印秋芙。

  她正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偶一響起的呻吟滿蓄著苦痛。

  「我就知道。」運功逼毒對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是種極大的負擔,不論身體、心理皆同。

  因此匡雲西才會堅持在印秋芙昏過去後,為她檢查。

  可惜沒人相信,他們只當他居心不良、意圖誘騙純潔閨女。

  呿!他是這麼沒品的人嗎?他可是個將「責任」二字刻在心版、永誌不忘的男子漢。

  「芙妹。」輕拭她一頭一臉的汗,他溫柔地喚著她的名。

  她沒聽見,身體的痠疼奪去了她大部分的力氣,讓她睡不穩,也清醒不了,只能在夢河底層掙扎著載浮載沈。

  匡雲西再搖她一次。「醒醒,芙妹。」這一回,他用了大一點的力道。

  她猛然睜眼,眸底驚恐滿佈。

  「噓!」他忙伸手摀住她的嘴。「別怕,是我。」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裡頭有一片烏雲,隨著他的溫言軟語漸漸褪去。

  「身體很不舒服吧?」他貼近她耳畔說。

  她不知道他所為何來,只是困惑地眨著眼睛。

  「第一次接受內力逼毒的人都是這樣,慢慢來,等妳習慣之後,便不會如此難受。頂多十次,妳體內的毒即可全清,屆時妳就輕鬆了。」他邊說、邊輕按她的手腳。「現在我帶妳去泡溫泉,之後再幫妳揉一揉,一下子就不疼了。」

  混沌的腦子開始運轉,她努力想理解他的話,半晌,她以指彈了彈他摀住她嘴的手。

  他會意鬆手。

  她先喘口氣,道:「雲哥,已經很晚了。」

  「我知道啊!」說到這事兒,他就一肚子廢氣。「我也想早點來,偏他們將妳守得死緊,不讓我有機會靠近,簡直將我當毒蟲猛獸在防了。我只好一直等,待三更過後,眾人皆休息了,才有機會接近妳。」

  聽著他的抱怨,她忍不住好笑。原以為所有男人都像她爹一樣,認為男人才是可以談正事的對象,女於無知,與她們談話無異對牛彈琴,因此不輕易與女子談笑。

  偏他不同,老愛捉著她說東道西,像在開玩笑,可下一瞬間,卻會發現他正努力做著那些玩笑事兒,十足拚命,教人摸不清他心底的想法。

  「雲哥,大夥兒不是防你如賊,而是一男一女私下相會違反禮教。」即使他們是未婚夫妻,但只要未拜堂,他們就得避免瓜田李下之嫌。

  「芙妹。」他非常正經地握住她的手。「妳千萬別被那些腐儒思想給蒙蔽了,事有輕重緩急,眼下妳全身又痠又疼,不治療,難道要抱著棉被哭一晚?」

  她嬌顏唰地一下紅若春桃。他怎知她是哭著睡的?好羞人哪!

  「守不守禮、安不安分,咱們心裡自有論斷,何必別人來廢話一堆。」他是驚世駭俗的。

  她有些心動,雖免不了憂心,但手底下的掙扎小了。

  他也知她心情已然舒緩,遂不再給她煩惱的時間,快樂地背起佳人。

  「走吧!我帶妳去泡溫泉,保證妳舒服得一覺到天明。」戲謔的大掌輕拍她的臀。

  「啊!」她驚呼,心跳如小鹿亂撞。

  他打開窗戶,身如蒼鷹掠出。

  一陣沁涼夜風撲向她臉面,澆熄了臉龐的火熱,卻滅不了心頭熾烈的情火。

  「捉緊了。」他背著她,身化虹影,撲向天際的另一方。

  她依言伸長手臂,卻在碰到他之前頓在半空中。記憶裡的「雲哥」不會這麼體貼的,他常常甩開她,尤其在他的朋友面前,她的存在讓他傷透了腦筋。

  她一直知道,她和「雲哥」間的感情看似很好,其實全是作戲給長輩看。他們在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虛與委蛇。

  「發什麼呆啊?不摟緊點小心摔下去。」匡雲西的催促聲再起。

  她愣了下,手臂緩緩移動,試探性地碰觸他的肩,卻被他突然緊拉住。

  「啊!」粉頰撞上他寬闊的背,一股帶著青草與陽光氣息的男人氣味竄進她鼻端。

  某個影像倏忽閃過腦海,她細細分辨,發現那是一張臉,上頭有著一雙彎彎的眼,因為愛笑而在眼尾刻劃出令人喜悅的痕跡;眼下有挺直的鼻子、豐潤的唇,唇瓣一開一合間,暢快的笑聲響起……那是比她聽過最優美的絲竹更悅耳的聲音。

  但是……那與她記憶中的「雲哥」容貌完全不同。為什麼會這樣?她的心裡一陣驚慌。

  「夜風舒服吧?」毫無預警的,他仰頭發出一陣愉悅的笑聲。「所以我說嘛!出來吹吹風多快樂?成天待在家裡,悶哪!」

  這男人好像從來不懂得煩惱,與他相比,她的憂慮只顯得無聊又可笑。

  「雲哥。」藕臂順從地環住他脖頸,她呢喃自語。「希望我復明後,看到的第一個人是你。」不管他是不是符合她記憶中的「雲哥」,一切都無所謂了,姓名本來就只是個稱呼,他就是他,她心中認定的唯一男子只有他。其他,她都不在乎了。

  不知道匡雲西有沒有聽見她的話,但他沒回答,只能隱約察覺他平穩的呼吸有了一瞬間的紊亂。

  他們走得很快,以為沒人發現,卻不知馬大嬸將一切看在眼裡。

  馬大嬸一直目送著匡雲西與印秋芙的背影直到消失。

  好半晌,她咕噥。「那位少幫主的武功幾時變得這麼好了?謠言的確不可信。」

  天雷幫在安知縣是很有名的,雖然他們是武林一大派,與一般百姓向來甚少接觸,但流傳在街頭巷尾間的流言蜚語始終沒少過。

  比如說:當今天雷幫的少幫主,是個不學無術的紈?子弟。

  ※※※

  對於一個雙目失明、世界裡只有黑暗的人來說,時時警戒應該是必備的生存要訣。

  可印秋芙發現,一旦面對匡雲西,再多的戒心都是多餘,他天生有一種引人親近的特質。

  算一算他們才相識多久?十來天吧!她已被哄得盡拋女性矜持、忘了禮教為何物,與他夜半私會溫泉區。

  更甚者,當她驀然回首時才發現,自己的外衣已被剝盡,徒剩單衣,坐在溫熱的泉水中,享受他輕柔的按撫。

  他的大掌在她的身體上滑動,沿著頸項、肩膀、來到背部,溫柔的揉按,像面對什麼珍藏的寶貝般,小心翼翼。

  積存在她體內的痠疼一點一滴被釋放,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放鬆的快感。

  她輕吁口氣,閉上眼,雖想探究事情發生的經過,但糊掉的腦子卻想不起任何事;唯一有作用的耳朵只聽得見他得意的笑。

  「很舒服吧?」他超快樂的。

  她腦海中不期然地浮現一幕畫面——生有一條尾巴的匡雲西,正激烈地搖晃著它,一副獻寶樣兒。

  他輕快的語音繼續流洩。「我就說嘛,運功逼毒完一定要妥善照料,光換件衣服睡覺能濟得了什麼事?最後的下場只會落得全身痠疼、掛在床上哀嚎。」<p>

  聽他自豪的,真教人絕倒。可被溫泉洗濯得昏昏欲睡的她又沒立場反駁,唯有閉嘴。<p>

  「決定了,從今天起,我每回幫妳運功完就帶妳來泡溫泉。」他擅作主張。

  她頭皮一陣發麻。「這樣於禮不合吧?」

  「那很重要嗎?」他一點也不在乎。

  問題是她很介意。「雲哥,雖然我倆已訂下婚約,但畢竟尚未拜堂,這種行為是不道德的。」

  他搔搔頭。「不過是泡泡溫泉,哪這麼嚴重?」

  他是真不懂,還是在裝傻?她長嘆一聲。「我指的不是泡溫泉,而是這個……」她移開身子,閃避他按摩的大掌。

  他更加疑惑了。「我按摩得妳不舒服嗎?」

  她篤定他是在裝傻,一股氣沖上心頭。

  「不管舒不舒服,我衣衫不整,我們就應該避嫌。」她拍開他又想靠近的手,打的方位超準的。

  他吃痛地哼了聲。「奇怪哪,同樣看不見東西,為何妳打人這麼準?我連避開的時間都沒有。」明明他才是習武之人,偏她的感覺靈敏更勝他一倍。

  他在說什麼?誰跟她一樣看不見?難道……

  「雲哥。」她對他招手。

  「什麼事?」他不敢再隨便靠近她,稍離了幾寸距離。

  「你過來一點。」她卻說出讓他掉下巴的話。

  「呃!妳確定?」他可不想再討打。

  她正經一頷首。「請你靠近一些。」

  「這可是妳自己說的喔!」他小心翼翼,一點、一點地湊近她。

  當他的臉接近她到只剩半寸距離的時候,她突然伸出手摸上他的臉,然後,驚訝地張大了嘴。

  「芙妹,妳幹什麼?」這是她釋放善意的習慣,一隻手在他臉龐摸上摸下。

  她閉上眼,一串淚水滑下。「你為什麼沒告訴我?」

  他呆了一下。「我有隱瞞妳任何事嗎?」

  「你蒙著眼睛。」她哽咽道。

  他嚇了一跳。「芙妹,妳在哭啊?」他生平有兩怕,女人的眼淚和天災。前者會讓他手足無措,腦袋發燒;後者則會令他忙到發瘋,只為替領地百姓謀一條生路。

  「你為何不告訴我,你一直蒙著眼睛,你並未……並未……」窺視她一分一毫。

  他已經手足無措了。「不是妳一直說著,要有男女之防的嗎?」他都照做了,她又在哭些什麼?

  她哭是因為他的體貼。明明是個粗枝大葉、愛玩又愛鬧的男人,卻如此費心體恤她的心思。

  她也哭自己的愚蠢,貪圖他的付出,又不相信他的為人,真是太卑鄙了。

  「那個……芙妹,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唯有輕拍她的背安慰她。「乖乖,不哭、不哭喔,等……哇!」作夢也想不到

,她會自投羅網撲進他懷裡。

  什麼乖乖嘛!她又不是三歲娃兒,這男人真是……教人好心憐。

  「雲哥。」她張臂摟住他,螓首撒嬌似地在他懷裡磨蹭。

  他呼吸猛地一窒。儘管兩人間隔著層層衣物,他仍可感受到她柔軟的嬌軀,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挑逗著他的身體。

  熱,沿著下腹部竄遍全身。他忍不住伸舌舔了下乾澀的唇。「芙妹。」

  「什麼?」她的聲音被他的胸懷擠得破碎。

  「我……」他雙手環過她的肩,那才浸過溫泉的肌膚又滑又細,像要把他整個人吸入,他徹底迷醉了。「我可以吻妳嗎?」忘了她不是他的妻、忘了他是有目的而來、忘了……他忘了一切,這一刻,他的世界裡只有她。

  她嬌羞地頷首,腦袋幾乎鑽進他的胸膛裡了。

  他雖蒙著眼、看不見她,卻可以察覺到她的應允,樂得神魂似要飛上天。「謝……謝謝。」

  「傻瓜。」這有什麼好謝的?成親後,她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是他的。<p>

  但他還是感激,以無比虔誠的心勾起她的下巴,靠著彼此的喘息辨別兩人間的距離,然後——

  他接觸到一方柔軟、濕潤,比玫瑰花辦更加芬芳、細緻的物品,是她的唇,他全身機伶伶一顫。

  「芙妹。」激動的捧住她的頰,他熱切地吻她,恨不能將自己埋入她體內,永不分離。

  ※※※

  「喲,天雲兄,你瞧瞧,這兒有對小情侶在私會呢!」

  不知打哪兒來的輕佻尖嗓,如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陣陣漣漪。

  匡雲西迅速轉身,護住印秋芙。

  「雲哥。」她微顫的手抓住他衣領。

  「別怕。」他安撫她,同時扯下覆眼紗巾,瞪向來人。

  這一望,匡雲西奔騰一身的火熱情潮倏忽一滅。

  因為對面四名男子中,其中一位便是當日贈他披風之人。易言之,印秋芙真正的未婚末——天雷幫少幫主穆天雲出現了。

  匡雲西腦中迅轉。萬一穆天雲認出他,繼而猜出印秋芙身份,該怎麼辦?

  還妻嗎?見鬼了,姓穆的根本不懂得憐惜她,把印秋芙配給他,那叫造孽。

  把印秋芙搶過來?這倒可行,不過他要借天雷幫火藥之事,恐怕就不樂觀了。

  還不如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在穆天雲想通一切之前,攜印秋芙暫避風頭,凡事等過了今晚再說。

  匡雲西大掌環上印秋芙纖腰,靠近她耳畔低喃。「是一群無賴,沒什麼威脅性,不過很煩,我帶妳走,別理他們。」

  「好。」她嬌軀緊緊倚偎著他。

  他才想帶她離去,穆天雲忽然指著匡雲西說:「那男的……奇怪,我好像在哪見過他?」

  「不會吧!天雲兄,有幸出入你穆家者,不是非富即貴嗎?你怎會認識這樣一名窮酸漢?」穆天雲的同伴叫囂道。

  「莫非真應了傳言,穆家自上任當家去世後,已今非昔比?」

  「這叫富不過三代。」幾個人哈哈大笑。

  就見穆天雲拚命搖頭。「不、不,我看錯了,我怎可能識得一名乞丐呢?開開玩笑嘛,哈哈哈——」他也跟著笑,就不知在笑什麼。

  匡雲西低頭瞄了眼身上的暗青布衣。是不華麗,但整齊大方,哪裡像乞丐了?決定把他們當瘋子。

  「我們走吧!」正常人不與瘋子為伍,以免降低了自己格調。

  但印秋芙卻嚥不下這口氣。「雲哥衣著潔淨,不破不髒,才不是乞丐。」

  她一開口,卻將四名登徒子的目光全吸引過來了。

  「哇!」登徒子之一,余公子吹了聲長長的口哨。「哪兒來這麼標緻的小娘兒們?」

  「瞧她穿得……嘖嘖嘖,真有夠惹火。」登徒子之二,楊公子咋舌。

  其實印秋芙哪有穿什麼,不過單衣一件,還是泡過水、濕透的。

  被人一調侃,她一張臉紅得似要噴出火花。

  匡雲西趕緊脫下外衣罩在她身上。

  她窘迫地低下頭,憤恨的淚在眼眶中打轉。

  怒火衝上匡雲西頭頂,炸開了理智,他揚手一掌劈向連同穆天雲在內的四名登徒子。

  砰地一聲,熱辣辣的掌風在四人的立足地上轟出一個大洞。

  「唔,咳咳咳……」

  「娘啊,痛死我了。」

  「我操你娘十三代,敢暗算爺兒們,你不想活了。」

  四個人給噴起的泥灰弄得灰頭土臉。

  匡雲西的聲音冷硬如冰。「再一張嘴不乾不淨,下一掌就轟上你們的腦袋。」

  四人瞄瞄腳邊的大洞,再摸摸大好頭顱,約略估計應該沒有一顆頭可以跟腳下的泥地比硬。識時務者為俊傑,還是閃吧!

  「你給老子走著瞧,我們不會放過你的。」混混就是混混,連退場都這麼遜。

  匡雲西懶得理他們,隨手又是一掌轟去。

  「哇!」四名登徒子化作鳥獸散。

  其中穆天雲在逃走時跌了一跤,被同伴拋下。

  「別丟下我。」他眼眶含淚哭求,可那群酒肉朋友又豈會理他?他們反而溜得更快。他可憐兮兮地回望匡雲西。「別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跟你道歉,別打我……」也沒人叫他跪,他自己倒挺勤快的,下跪磕頭如搗蒜。

  匡雲西只瞧得一陣火大。這印家爹娘是怎麼搞的,竟給印秋芙許下這樣一門親事,是存心誤女兒終生嗎?

  「我們走。」他扶起印秋芙速速走了,怕再看穆天雲一眼,會被他的孬樣氣得錯手打死人。

第五章

  這幾天印秋芙異常的沈默,往往一整天也說下上三句話。

  旁人關心她,問她原因,也只能引得長吁短嘆成串,答案始終不聞。

  匡雲西費心觀察她,可瞧她起居正常、飲食如故,又瞧不出哪裡不對勁。

  「芙妹啊!」他想了又想,猜測大概是日前給幾名登徒子騷擾得火了,才會心情鬱悶,遂打定主意邀她外出散心。「今兒個是十五,外頭市集熱鬧得緊,咱們去瞧瞧好不?」

  她沒聽到,兀自發呆。

  「芙妹。」他加大聲量,一隻手在她面前揮啊揮的。

  她沈思依然。

  「芙妹。」他又喚一遍。

  她始終不語。

  他眨眼,換上一副得意的笑。「妳不說話,我就當妳答應嘍!」

  她在發呆,哪裡聽得見他的話,更遑論回答了。

  他快樂地摟住她的腰。「我數二三一,妳不反對,我就帶妳出去。一、二、三!」他數得比小雞啄米還快。

  她當然沒發覺,就這麼不知不覺被拐出了家門。

  匡雲西抱著她,走得飛快。「逛街去、逛街去——」他一邊摟著她,還一邊哼歌,途中遇見秦冰。

  「三爺,你要上哪兒去?」她追過來。

  「逛街。」他回得好大聲,但印秋芙仍在恍惚中。

  「可是待會兒有人要來拜訪你耶!」秦冰跑在他兩人的身後喊。

  「叫他等一下嘛!」這世上會有什麼人比印秋芙重要?他懷疑,推卻得理所當然。

  「不行啦!」秦冰跳腳。

  「那就叫他明天再來。」他幾個起落,將秦冰遠遠丟下。

  「三爺——」遠遠地,秦冰懊惱的尖叫聲繼續傳來。

  匡雲西哪裡在意,反而笑得更開心。

  外頭晴空萬里,時近深秋,卻不感覺酷寒,只有涼風陣陣,熏得人百憂俱解、煩惱頓消。

  一年四季中,他最愛春秋兩季,其中,又鍾情秋季多一些,除了氣候舒爽外,這個代表收穫的季節也給人帶來希望。

  西荻國的貧窮天下皆知,上自王孫、下至平民,能豐衣足食的屈指可數。

  在這種情形下,他們最怕看到的就是空空如也的糧倉,什麼也沒有,形同絕望。

  一年裡只有秋季這一小段時間糧倉是有用處的,它囤積了少少的食物,雖然不夠,但總比沒有好。

  然後,這些糧食會支撐他們活過下一個年頭。

  「生活儘管困苦,但只要活著,總有希望。」他常常這麼告訴自己,聽起來像是某種無意義的安慰辭,可它確實給了他活下去的勇氣。

  與安知縣裡熱鬧的市集相比,西荻國落後何止千里?

  他的國家有可能如此富裕嗎?

  機會不是沒有,就看他和其他四位兄弟如何領導了。

  他會努力的,不為自己,也要為後代子孫奮鬥。

  「我可不要我的孩子衣食無著,只能和乞丐比窮。」他呢喃。

  「兄弟讓讓。」一個推著整車毛皮的販子正朝著他喊。

  匡雲西往道旁一閃。「不好意思。」

  毛皮販子對他點了個頭。「謝啦!」

  匡雲西瞧著那一整車的毛皮,閃閃發亮的銀貂、純潔如雪的白狐、威風凜凜的老虎……每一件看起來都像上等好貨。

  秋季過後,就是寒冬,他突然想起印秋芙似乎沒什麼保暖衣物。

  「她身子骨這麼纖弱,一定更怕冷。」他想給她買件毛皮做襖子。

  不過他沒什麼錢,這回離開西荻國上安知縣尋求天雷幫相助,旅費還是秦冰張羅的,他若擅自用了這些錢……

  「哼哼,她非念得我耳朵流膿不可。」他會工作,不論是行軍打戰、上山牧羊、下田耕種……他樣樣有一手,唯獨不會管帳。

  他永遠搞不清楚,為什麼一斗可以養活數十人的米糧,會不值一斗中看不中用的珍珠?

  很多人說他的觀念有問題,他才不管,有幸得到上貢的珍珠,他第一件事就是將它送進娘舅家,多換幾斗糧回家放著。

  他曾經因為當掉御賜珍珠而被父皇罵。他二哥更狠,直接說他若無秦冰幫著,早把自己一塊兒送入當舖裡。

  但,管它的?他只要在想用錢時、有錢用就好,至於其他,就留給懂的人去操心吧!

  他舉步追上毛皮販子。「這位大哥,請稍等一下。」他還是決定買塊毛皮,萬一錢花完,了不起他去幹保鏢就是,憑他的功夫應該混得到一口飯吃。

  「這位大哥,你的毛皮怎麼賣?」他終於追上毛皮販子,卻沒發現原本應該抱在他懷裡的人兒不見了。

  「喔,很便宜啦!」毛皮販子笑開一嘴黃板牙。「如果是小哥要穿,這塊虎皮不錯,算你十兩銀子就好。」

  「不是我要的,是我身旁這位姑娘……」他頭一側,才想拉出印秋芙,卻發現——「咦?人呢?」怎麼不見了?

  「什麼人?」毛皮販子想了一下。「是剛才跟在你身邊的那位綠衣姑娘嗎?」

  「沒錯、沒錯。」匡雲西點頭如搗蒜。「你瞧見她了嗎?」

  「剛才被四個男人帶走了。」

  「噢!」他說到一半,跳起來。「什麼?她被帶走了?」想也沒想地就往後跑,跑了兩步,又驀地煞住腳步。

  匡雲西轉頭,笑得尷尬。「老闆,請問你有沒有看見那位姑娘被帶往何方?」

  「西方。」那「方」字才落,匡雲西已跑得不見人影;毛皮販子搔著頭,一臉迷惘。「可是我還沒說,那位姑娘雖被挾持往西方,但她已自行掙脫,朝東方跑走了耶!」

  ※※※

  好多好多的聲音、各式各樣的氣味,交織重疊,化成一張網,將她緊緊束縛。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印秋芙焦躁地揮著雙手。她為什麼會在這裡?明明記得她在房裡……先前她在房裡幹什麼?好像……連這段記憶也不甚完整了。

  但她知道自己不會無緣無故走到市集裡,事實上,自失明後,她已整整兩個月未踏出大雜院一步。

  她看不見啊!靠著聽覺與嗅覺應付那小小的生活圈子已夠辛苦,來到大街,這麼多的人、事、物,她分不清楚方位,連一步也無法走,她會……

  「唔!」她撞到某樣東西。

  「小心點,妳想把俺的攤子給撞爛嗎?」一個粗嗓吼起。

  「對不起。」她眼眶含淚,急往後退。

  瞬間,一陣乒乒乓乓的撞擊聲響起,偶爾夾雜幾聲驚叫。

  「哇!我的玉。」

  「妳沒帶眼睛出門啊?」

  「別再退了!」

  「對不起、對不起。」印秋芙拚命地道歉賠禮。她不想闖禍的,可是她看不見,一個瞎子,她能閃到哪裡去?

  「臭娘兒們,妳還撞?」終於有人受不了開罵了。

  「對不起、對不起……」淚滑下,誰來救救她?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滾開!」某個人推了她一把。

  「哇!」她跌倒,壓到了某樣東西,冰冰涼涼,還有點濕潤,是什麼呢?

  「呀,我的魚!」答案出現了,原來印秋芙倒在一個魚攤上。「走開。」魚販子推了她一把。

  「唔!」印秋芙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她也不想變成別人的累贅,可是……看不見,她什麼事情也無法做,她的存在只會不停地拖累旁人。

  當初,如果她跌死就好了,也不會有今天的痛苦與不幸了。

  「嗚嗚嗚……」以手掩面,她紛落如雨的淚迅速濕了衣衫。平時不會如此軟弱的,今天不知怎地,她無助得幾乎崩潰,所有的堅強消散在淚水中,任她如何呼喚也喚不回。

  「咦?你們瞧,這不是那夜在溫泉池畔的小娘子嗎?」一道輕佻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有些耳熟。

  「是啊!真是那位小娘子。今天怎麼落單啦?」

  「妳那位兇巴巴的姘頭呢?」

  印秋芙想起來了,這些調戲的惡人,正是日前匡雲西攜她上山泡溫泉碰上的四名登徒子。

  危機激起她的倔強,她悄悄往後挪了挪腳步。

  「耶,妳想跑哪兒去啊?」余公子捉住她。

  「你們認識這位姑娘?」方才推倒印秋芙的魚販子開口問。

  「有過一面之緣。」穆天雲回答。

  「太好了,麻煩你們快將她帶走,她快把我們的市集給毀了。」魚販子說。

  「但是……」穆天雲才想推卻,他的朋友卻阻止了他。

  「我們這就帶她走。」

  「我們不認識她啊!」穆天雲說。

  「有什麼關係?上回她那個姘頭這麼過分,竟敢瞧不起我們,咱們就玩玩這臭娘兒們給他一個教訓,讓他知道我們不是好惹的。」

  「可這是犯法的。」

  「難不成你甘心被人無故欺負?你不會這麼孬種吧?穆公子。」

  見朋友發火,穆天雲縮了下肩膀。「那……好吧!」

  四人圍向印秋芙。<

  她是看不見,卻可以感覺到危險迫近時的緊張。這些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萬一被他們擄走,她下場堪慮。

  一定要想辦法逃跑——

  主意一打定,她伸手推向靠得最近的男子,他一個沒防備,給推得倒退三大步。

  印秋芙乘機突圍。可她雙目失明,又怎辨得出何處是安全所在?

  「哇!」她撞到一張桌子,當下跌個五體投地。

  四名登徒子乘機一擁而上,抓住她,直直往西方跑去。

  「放開我。」她尖叫。

  「閉嘴。」一隻大掌掩住她的嘴。

  她不客氣地咬了那人一口。「救命、救命啊——」

  「混帳!」楊公子賞了她一巴掌。

  她嘴裡嚐到了血腥味,卻仍不死心地掙扎。「放開我,不要碰我。」

  「敬酒不喝、妳愛喝罰酒,我就成全妳。」楊公子抖手又摑了她兩巴掌。

  「楊兄,這樣不好吧?」穆天雲見她被打得雙頰紅腫,心生不忍。

  「幹麼,穆大公子想英雄救美啊?」

  穆天雲退了一步。「沒有,我只是想……萬一上回見到的那個男人,發現我們將這位姑娘打成這樣,會不會來找我們報仇?」

  「他找來又如何?老子給他來個死無對證,他又能拿咱們怎麼辦?」

  「你……你們要殺害這位姑娘?」穆天雲簡直傻了。

  「廢話,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你沒聽過啊?」

  「不行。」平常仗勢欺人、狎花玩妓是一回事,但要殺人,穆天雲可沒這個膽,況且他要真幹了這等惡事,不待官府捉人,天雷幫

的幫規首先就將他廢武功、斷四肢,逐出幫門了。

  「都什麼時候了,你想退出?」

  「我不是……」

  「放開我。」印秋芙趁他們內訌之際,狠狠踢了捉住她的楊公子一下,埋頭衝出他們的包圍圈。

  「臭娘兒們。」不服輸的男子們拚命追趕。

  她使出吃奶力氣,拚命往前逃。

  「算了吧,余兄、鄭兄、楊兄。」穆天雲試圖阻止同伴,卻被他們給打飛了出去。

  「滾開,你這個膽小鬼。」

  印秋芙根本不知道該逃向何方,也不知生路在哪個方位。

  她只知往前跑,絕不能被他們捉住;就算她不想活了,也不願死在那票人渣手中。

  不論死活,她都要有尊嚴,才不要變成人家的俎上肉。

  她的心臟跳得好快,像要從胸腔裡蹦出似地;她的呼吸灼熱得像要燒裂她的身體。

  可是她不放棄,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腳步始終不停……

  ※※※

  匡雲西聽從毛皮販子的指示,往西方直行尋找印秋芙的行蹤。

  他以為那夥人應該跑不遠,很快就找得到她,但一路尋來,直到西郊還是不見她的蹤影,他不免疑惑了。

  「難道毛皮販子騙我?」可無緣無故地,人家騙他做什麼?

  他不相信,又找了一遍,還是沒見著印秋芙,卻碰上了另一個人。

  「三爺,我總算找到你了。」是秦冰。

  「我現在正忙著,有什麼事等我找到芙妹再說。」匡雲西沒空理她。

  「印姑娘,她怎麼了?」

  「我把她弄丟了。」一說起這事,匡雲西就滿腔懊悔,是他把她帶上街的,卻不小心讓她走失,明知她雙目失明,他沒盡到照顧的責任,真是罪該萬死。

  「三爺,這笑話一點都不好笑。」秦冰以為他又在耍寶,直揪著他的衣服不放。「印姑娘這麼大個人,怎會弄丟?你別想懶得做事就隨便編藉口騙人,我是不會上當的。」

  「我說的是真的。」

  「管你真或假,總之,我要你先見一個人。」秦冰拖著他往大雜院方向走。

  「秦冰。」匡雲西突然沈下聲音。「芙妹確實在市集上走失了,妳再不放手讓我去尋人,休怪我不客氣了。」

  秦冰愣了下,服侍匡雲西多年,他沒這樣吼過她,他的平易近人有時甚至讓她忘了誰是主、誰是僕。

  但今天,他端正神色的表情好震撼,她一句話也無法回。

  匡雲西甩開她的手往來時路尋去。

  「秦姑娘,這位就是你家主子吧?」一隻手拍上秦冰肩頭,驚回了她迷失的神智。

  「穆公子,你怎麼來了?」秦冰慌著聲音說。

  「你找個人找這麼久,我不放心,就出來看看,想不到碰見你,真是巧啊!」

  才怪,秦冰心知肚明,她是被跟蹤了,這位穆公子果非易與之輩。

  「前頭那位就是三爺吧?」穆公子指著匡雲西的背影問。

  秦冰還沒答話,見他已快步追向匡雲西。

  這位穆公子的武功倒不錯,竟能追上因著急尋人而步履如飛的匡雲西。

  「這位可是三爺?」他邊跑邊說。

  「幹什麼?」找不到印秋芙,匡雲西正惱著,哪兒有空理會閒雜人。

  穆公子抿唇笑了下。「在下穆天雲,為天雷幫少幫主。」

  「穆天雲?」匡雲西終於抽空望了他一眼。

  「正是在下。」他對匡雲西拱了拱手。

  匡雲西沒停步,只把凌厲的視線在他週身掃了一圈。

  「你是穆天雲,那我是誰?那個不負責任、快樂逃婚去的男人又是誰?」他說得沒頭沒腦。

  那位自稱穆天雲的人卻聽懂了。

  「閣下乃西荻國三皇子,匡雲西。這回來到安知縣,約莫是為本幫的火藥而來。」他早知印秋芙的事,也想了辦法要解決,但派了人出去接,卻遲遲不見印秋芙回到穆家,一查之下,差點昏倒,穆家媳婦居然快被人拐跑了,這才緊急過來想要回人。

  匡雲西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你倒是把我調查得很仔細,不過你還沒回答我另一個問題。」

  他微惱地瞇起了眼。「那個人的身份很重要嗎?」

  匡雲西嗤笑了一聲。「他的身份怎會不重要?尤其老幫主死後,天雷幫正缺個掌權者呢!」

  「憑他也有資格掌權?」

  「如果他是穆天雲,他就有資格。」

  「我才是穆天雲。」

  匡雲西但笑不語。

  他眼中竄起了火花。「我有沒有資格掌權,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這會兒匡雲西連話都懶得跟他說了,只專心地找人。

  他火大地哼了聲。「你現在誘騙的是我的妻子,我希望你速離大雜院,將印秋芙還給我。」

  「憑什麼?」

  「就憑她是我的未婚妻。」

  「你有本事娶她嗎?穆公子。」匡雲西還特意加重最後三個字的音。

  就見那位「穆公子」嬌顏酡紅,竟充滿了媚態。

  「我有沒有本事娶她是我的事,與你無關;反正她是我穆家人,你別妄想了。」他怒道。

  「咱們可以試試。」

  「匡雲西,與我作對,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匡雲西無所謂地聳聳肩。「有沒有好下場,我心裡自有底數,不勞你費心了。」

  「你不想要火藥配方了嗎?」

  「如果你的意思是要我以芙妹交換火藥配方,我勸你別白費心機了,我不可能答應的。」

  「為什麼?印秋芙只是個雙目失明的廢人,娶她你一點好處也沒有。」

  「我就是喜歡她,你想怎麼樣?」

  「當初你明明是為了我天雷幫的火藥才接近她的。」

  「你非我,怎知我的心思?」沒人知道,匡雲西是在發現印秋芙變成穆家棄婦後,才決定接近她的。

  他親眼看見那位「穆天雲」拒絕成親,逃婚去也,心裡自然清楚,要藉著印秋芙得到天雷幫任何好處都是白搭。

  可也不曉得為什麼,他就是留下了那件披風,對印秋芙產生了興趣。

  然後,他見到她,一個冷靜自持的女子,未因生活的困頓而憔悴,比任何人都努力、光燦;他再也移不開眼了。

  「你會後悔的。」穆公子恨道。

  「那也是我的事,不勞……」語未竟,匡雲西身軀一僵。

  「放開我——」遠處傳來一個呼救的聲音。

  匡雲西屏氣凝神,那綿軟嬌瞠的嗓音只有一個人有。

  「芙妹。」迫不及待地,他奔向了聲音來處。

第六章

  好累、好喘、好難過——

  印秋芙痛苦地張開嘴、喘著大氣。

  她的手腳酸疼,痛苦好像變成了空氣,包圍住她,不停偎刺著她全身。

  她想停下來,她再也跑不動了。

  但一想到放棄的下場可能比死更慘,她怎麼也無法停步。

  現在到底在哪裡了,她也不曉得,只知她怕人,就盡量朝沒人的地方跑,漸漸的她終於聽不到除了自己,與身後四名追兵的喘息外

,其餘的聲音。

  代之而起的是,一陣涼風拂過樹梢的沙沙聲和清新的草木香。

  安知縣東南西方、三面環山,正北方則是出入的官道,人車喧騰,熱鬧滾滾。

  南面的山區數月前燒光了,要再恢復原本的青翠盎然,估計至少需要年餘的時間,因此這裡絕非南面山區。

  那就只剩東方和西方了。如果是西方,離大雜院不遠,她或許可找得到人幫忙;但若是東方,那裡只有斷崖一座,她大概只有駕鶴西歸一途了。

  「臭娘兒們,看妳往哪兒跑?」一股力道自後頭衝上,將她推倒。

  「放開我——」她尖叫,拚命地揮拳踢腿逐退來人。

  「可惡。」第一個撲上來的鄭公子被她踢翻過去。

  印秋芙手腳並用,續往前逃去。

  「該死的,你們不會幫我一把嗎?」鄭公子抱怨。

  但一群烏合之眾,自私自利,顧著自己都來不及了,誰還肯對他稍伸援手。

  只有穆天雲微頓了下腳步,對他投予憐憫的一瞥。「我不是叫你們別再追她了,你們怎麼就是不聽?」

  「這臭娘兒們,老子不給她一點教訓,我不姓鄭。」他不死心地爬起來,又往前追。

  這時,印秋芙又給另一個人捉住了。

  「放手,你放手!」她大叫。

  余公子一火大,把她扛起來重重扔在地上。

  「哇、唔!」右邊身子重重撞到地面,印秋芙痛得爬不起身,但還是掙扎著一步步往後挪。

  「妳愛叫,老子讓妳叫。」余公子一巴掌摑過來。

  印秋芙挨了一下,在地上滾了兩圈。

  「小心啊!」穆天雲叫道。「快停下來,後頭是懸崖。」

  印秋芙本來還不知該如何是好,一聽有懸崖,爬得更快,寧死也不受屈辱。

  「喂!」穆天雲衝上前想救人。

  「停下來,芙妹。」一記喝聲從天而降。

  印秋芙茫然的神智似被注入一股清泉,霎時澄澈。

  「雲哥?」她後退的腳步頓停。

  匡雲西像天降神兵,一身怒火狂燃地落步於印秋芙身畔。

  「芙妹。」他激動地抱起她。「你嚇死我了。」

  「雲哥?」倚在他懷裡,鼻間嗅著熟悉安全的氣味,她吐出一口長氣,原先強撐著的堅持全死光了,雙腳抖得像棉花糖。

  「小心!」他趕在她滑落地面前抱住她。「妳……這是什麼?」瞧見她頰上的紅腫,他氣炸了。

  印秋芙搖頭,累得半死,哪兒有力氣答話?

  匡雲西咬牙瞪向四名登徒子。「是不是他們打妳?」竟敢將她可愛的小臉折騰成這樣,他……他要吃人了!

  印秋芙無力地頷首。

  匡雲西輕輕放下她,轉向四名登徒子。

  「說,是誰打的?」他要加一百倍還回去。

  除了穆天雲外,其餘三人一步步往俊退。玩得正高興的時候,怎記得是誰動的手,如今煞星降臨,一夥人才知大事不妙。

  「不……不關我的事。」一人喊,其他兩人也跟著叫冤。

  「我沒打,不是我。」

  「也不是我。」

  一群膽小鬼,真是難看。匡雲西冷冷一笑。「沒人承認沒關係,我一起打。」雙拳連動,發出呼呼風聲,不必打在身上,光瞧那架式就知舉勁絕對重得足以打死人。

  三名登徒子嚇呆了,頓時作鳥獸散。

  匡雲西豈肯放過,雙腳一蹬,如蒼鷹搏兔撲向鄭公子。「先拿你開刀。」

  「救命啊!」叫得比豬還難聽。

  匡雲西從來服膺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道理。既然對方只是摑了印秋芙幾巴掌,打腫她粉頰,他也不可以太過分,斷人四肢,或要人小命以償。

  巴掌就要還巴掌,只是那力道……嗯哼,一定得夠勁。

  「哇!」鄭公子受了一巴掌,滿口牙都給打掉了,估計下半輩子吃飯都得用吞的了。

  「接下來是你。」匡雲西轉向余公子。

  他都還沒動手,只把凌厲的眼神殺過去,余公子已嚇得尿褲子。

  「孬種。」匡雲西怒啐一聲。生平最恨膽小怕事又愛欺負弱小之人,這巴掌摑得更重。

  砰!余公子在地上滾了兩圈,鼻樑歪了、下巴脫臼,可能不只吃東西要出問題,連說話都成麻煩了。

  另一邊,穆天雲看著匡雲西發飆,一身骨頭抖得快散了。

  更慘的是,他的朋友楊公子還把罪過往他身上推。「大俠饒命,那位姑娘臉上的傷確實不是小人打的,是……是他。」他把手指向穆天雲。<p>

  穆天雲呆了,他們不是朋友嗎?為何這樣陷害他?

  匡雲西緩緩轉望穆天雲,猙獰的神情更勝夜叉現世。

  旁人欺負印秋芙他都沒這麼火,獨穆天雲,面對自己過去的未婚妻,認不出來也就罷了,還跟著一起動手動腳,不可饒恕。

  他全身籠罩在一圈熾烈焰火中,步步進逼穆天雲,每一步都帶著致命的危險。

  穆天雲想逃,卻發現自己雙腳軟得根本走不動。

  面對致命威脅時的壓迫感就是如此恐怖嗎?那他得佩服那位小姑娘了,她在四個大男人的威逼下,不僅沒有崩潰,還能鼓起勇氣逃亡。<p>

  不若他……他幾乎想下跪求饒了。若非一點世家子弟的骨氣撐著,他一定會。

  匡雲西越走越近。

  穆天雲連瞧他一眼都不敢,閉上雙目,死心地等待折磨降臨。

  但——

  「不是他。」天外傳來一記救命聲響。「從頭到尾,那位公子都沒打我。」印秋芙掙扎著爬過來喊道。誰捉住她?誰打了她?誰對她動手動腳?她是瞎子吃湯圓,心裡有數。

  而她很確定動粗的人中,不包含穆天雲。

  匡雲西望了她一眼,呼吸一窒。

  「站住,芙妹,別再走了。」她以為她在往前走,其實她是在往旁邊移,一寸寸接近死亡深淵。

  「啊?」她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右腳已一個踏空,身子失去平衡,往懸崖底下墜去。

  「雲哥——」她尖叫。

  「芙妹!」

  「姑娘!」

  匡雲西和穆天雲同時反應,朝著印秋芙豁身撲過去。

  「快抓住我。」他們一起喊,兩隻手不約而同伸向她。

  也許是天意使然、也許是命運捉弄,更也許是印秋芙心中早有定數。明明是來不及思考的情況,她卻硬生生在兩隻救援的手中,選擇了匡雲西,毫不猶豫地她捉住了他。

  「雲哥、雲哥……」她哭喊。

  「別怕,我立刻拉妳上來。」他功運右臂,開聲怒喝,將她整個人如旱地拔蔥般,拉了起來。

  才剛脫險,印秋芙立刻撲進他懷中。「雲哥,嗚……」她滿腹委屈地哀泣著,緊緊摟住他。

  「好了、好了,沒事了。」他無限愛憐地安慰她。

  鄭公子和余公子、楊公子早偷偷溜走了,可這時刻誰還管他們呢?跑了就跑了吧,多行不義必自斃,就算今天讓他們逃過一劫,以他們的個性,早晚會再惹事,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倒是穆天雲呆呆地站在崖邊,凝視那落空的手。

  一直以來,他沒聽清楚印秋芙喊的「雲哥」二字,今朝乍然一聞,頓時勾起往昔回憶。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個小女孩老用這種嬌嬌軟軟、又微帶嗔意的口音叫他。

  那時,他七歲、她三歲,小小娃兒一個,卻整日黏在他屁股後頭,一刻也捨不得與他分離。

  曾經有段時間,他覺得她很煩,恨不能甩之而後快;但爹娘告訴他,那是他的小妻子,他得好好愛護她。

  礙於父母之命,他不得不接受她的跟隨,然後數年過去,她越長越可愛,漸漸的他也習慣她的存在,不再討厭她了。

  直到十一年前,他們舉家南遷,他不得不與她別離,當時,他們兩人都哭得好慘,青梅竹馬的感情一朝斬斷,委實傷透了兩人的心。

  可隨著時光流轉,他日漸成長,見識了花花世界,習慣了多變生活,他忘了她,甚至在她不遠千里前來依親時,狠心拒絕施予援手。他逃跑了,因為不想承擔責任,他背棄她……他的未婚妻——印秋芙。

  他癡望著眼前濃情相纏的兩人。那個姑娘是秋妹嗎?他已經十一年沒見過她了,無法肯定確認。可她為什麼喊別人雲哥?她變心了嗎?

  他看著,心頭湧上一團迷霧。

  ※※※

  匡雲西從沒被罵得這麼慘過,活到今天,他生平第一次知曉什麼叫「眾怒難犯」。

  當他把飽受欺凌、傷痕纍纍的印秋芙送回大雜院,述說完畢他兩人今日的遭遇後;不只秦冰、安伯、馬大嬸,連院裡的三歲小兒都會指著他鼻頭罵「蠢蛋」!

  怎會把一個雙目失明的瞎子帶出門,中途又將她遺忘在路上呢?真是比豬還笨了。

  匡雲西被損得一顆腦袋差點點到地面,但這還不是讓他最哀怨的,真正令他發瘋的是,他們竟聯合起來隔離他與印秋芙。

  冤枉啊,大人!他是有錯,卻也及時彌補啦,就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重來一遍嗎?

  好想哭天喊地,可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忍住,只是……好難過啊!

  「芙妹。」大半夜裡,還可以聽見他淒楚的哀嚎聲在黑暗裡響起,豈止恐怖二字足以形容。

  只可惜大雜院裡沒一個人同情他,粗心大意的男人活該受處罰。他們都一致這樣認為,除了某人之外。

  印秋芙坐在床上,耳聽房外傳來匡雲西的哀鳴,一陣陣心疼湧上胸口。

  「秦姑娘,他……雲哥也不是故意的,你們就饒了他一回吧!」她為情郎說好話。

  「不行。」秦冰用力搖著手指。「笨男人就該給他一點教訓,否則他一輩子都學不會聰明。」

  「可男人天生粗心大意啊!」印秋芙輕聲細語。「他們可以勇敢地逐退強敵、努力地賣命工作、威儀十足地立於廟堂與人爭鬥……

可誰見過男人斯文秀氣地繡花織布?」

  秦冰腦海裡不期然浮起匡雲西坐在繡架前拈針穿線的模樣,狠狠打了個寒顫。

  「印小姐,麻煩妳別再提那麼噁心的事,我好不容易才將它忘了。」她想吐。

  「啊?」依秦冰所言,難不成……「雲哥真會繡花?」

  秦冰掩面回憶那可怕的畫面。「別說繡花織布了,裁衣做鞋,他哪樣不會?」她還曾見過他穿著一身盔甲,坐在繡架前挑針拈線呢!那時他正要出征,校場上三軍齊備,皇上正在閱軍,他嫌悶,一個人躲在皇宮裡繡花,被她撞見,嚇得整整三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印秋芙張大嘴。想不到匡雲西真懂得女紅,怎麼辦?她……唔!她好想看。

  秦冰輕咳一聲。「不過我瞭解妳的意思,三爺平日瞧來,雖然是一副了不起的樣於,卻也常常粗心大意說錯話、搞砸事。男人有時真是只會動手,不會動腦。」

  「所以嘍!這件事不是他蓄意造成的,就原諒他這一回吧!」印秋芙努力為匡雲西說情。

  秦冰想了下,怒哼一聲。「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可是……」印秋芙還想再說。

  秦冰一語打斷她的話。「印小姐,恕奴婢問句逾矩的話,妳似乎對我家三爺印象很好?」

  「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很好的人啊!」她柔聲如春風拂面,和煦悅耳。

  秦冰覷著她溫柔的嬌顏,上頭還有瘀青殘存,足見她今朝所受的折磨。可她似乎未曾怨過匡雲西分毫,反而處處為他說話,這代表什麼?

  印秋芙已深深戀上匡雲西。想到這個結論,秦冰機伶伶打個寒顫,匡雲西畢竟只是個西貝貨,卻惹得人家小姐芳心大亂,有朝一日,真相揭露,這可怎麼得了?尤其——

  她或許只是個小小婢女,但她並不笨,她還是知道,今天來找匡雲西的那位「穆公子」,正是天雷幫現任當家,易言之,他才是印秋芙真正的未婚夫。

  穆公子會找上門,就表示他已知匡雲西與印秋芙間的情況,而他並不打算放棄嬌妻。

  如果他光明正大登門要求還妻,印秋芙會做何選擇?匡雲西又準備怎樣應對?

  秦冰想得頭都快炸了,還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倒是印秋芙將她的喟嘆絲毫不漏地聽進耳裡。「妳別擔心,秦姑娘,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麼。」

  「就怕妳被人騙了。」而罪魁禍首正是在門外哀嚎的那個笨蛋。

  「我的肉眼是瞎了,心眼可沒瞎,我知道誰才是真正對我好的人。」她的世界曾經一度黑暗,那時,她以為她的人生已到盡頭,但沒想到有人為她帶來了光明——雲哥。

  不過這只是一個稱呼,代表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不是那個她想相伴一生的人,如果是,她不認為自己得拒絕。

  看來印秋芙陷得很深,秦冰頭更痛。

  「如果……我是說如果,別人對妳好只是為了某種目的,那妳該如何自處?」秦冰小心翼翼地測試印秋芙心意。

  「秦姑娘,不知妳有沒有聽過一句話,瞎子吃湯圓,心裡有數?」印秋芙微笑,她不是沒有懷疑過。她很努力地思考,掙扎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後決定選擇心之所向,並且不悔。

  「什麼?」她的問題跟那句俚語有什麼關係?

  「那話的意思是說,旁人以為瞎子看不見,便不知身邊發生的事,可事實上,瞎子的感覺比一般人靈敏,對很多事的感觸,甚至比明眼人體察得更多。」也因為如此,她能盡拋外表的迷惑,直點心靈之選。

  秦冰怔忡半晌,顫巍巍開口。「印小姐,妳這話可有另一層涵意?」

  但印秋芙已不肯再說了,她只是淡淡地笑著,像是個看破人生的智者,擁有洞悉一切真相的明亮心眼。

  秦冰只覺頭皮發麻,難道她與匡雲西惹到什麼不該惹的人物了?一顆心涼颼颼的,她就知道跟錯主子了,她就知道——

  ※※※

  這一廂,大雜院裡爭執方休。

  另一邊,天雷幫裡吵鬧才起。

  「你這個笨蛋,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事?」穆公子大聲吼叫;而他對面,正版穆天雲則垂頭喪氣地乖乖聽訓。

  「早叫你別跟鄭家、余家、楊家那群混蛋在一起,你就是不聽,說什麼大家都是好朋友,結果呢?沒事時巴著你吃喝玩樂,有事時就丟著你不管,這算什麼朋友?」火到最高點,穆公子都快爆炸了。

  而穆天雲也只敢小小聲吐出一句。「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生死關頭,誰都害怕,他們又不是故意的。」

  「你還敢狡辯?」穆公子火冒三千丈。「瞧瞧你們幹了什麼?調戲印秋芙,你曉不曉得印秋芙是誰?」

  穆天雲呆了一會兒,期期艾艾地開口。「這麼說來,那位姑娘真是秋妹嘍?」

  「你自己的妻子,你都不認識嗎?」

  穆天雲嚇得倒退一步。「十多年不見了,怎麼認得出嘛!」

  「不管認不認得出,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女,就是不對,爹娘以前是怎麼教你的?天雷幫的幫規是如何寫的?仗武欺凌弱小,當判三刀六眼之刑。你都忘了嗎?」

  「沒忘啊!我們只是……跟她玩玩嘛!」這話連穆天雲說來都覺心虛,但他實在不想被判刑,只得睜眼說瞎話。

  穆公子只覺一陣頭昏眼花。他怎會有這麼愚蠢的弟弟?偏偏天雷幫幫規開宗明義第一條就是——幫中火藥秘方,傳子傳媳不傳女。

  沒錯,他……不,應該說是她才對。

  她並非「穆天雲」,她是穆天嬌,正牌穆天雲的姊姊。

  上一任當家去世前,曾下令傳位穆天雲。但穆天雲個性優柔寡斷又吃不得苦,爹親活著時,有爹壓著,他還肯稍微用心做做戲,以安慰兩位老人家望子成龍的心。

  然而當穆老爺子去世,穆天雲立刻如飛出籠的小鳥,天南地北逍遙快活去也,又哪管家業是否有人繼承?

  穆天嬌沒辦法,只得喬裝弟弟,撐起天雷幫門面。也因為如此,外人並不曉得天雷幫裡還有一位大小姐。

  而後,她擔子一扛三年,始終相安無事,直到半年前,穆天雲的未婚妻印秋芙突然尋上門來。

  這婚姻大事可開不得玩笑,無法任由兩姊弟假鳳代虛凰去娶親。

  但當時穆天雲又不知野到哪兒去了,穆天嬌只得一面拖延時間、一面派人尋找穆天雲回家收拾善後。

  結果費了大半年將人找回,千叮萬囑交代他去接人,也聯絡好印家了,穆天雲卻在中途落跑,並給了匡雲西冒名頂替的機會,搭上印秋芙。

  穆天嬌要不是在家裡左等右等,枯等了大半個月,不見弟弟、弟媳進門而派人追查,也不會發現這樁烏龍事,更不知她一番心血又被弟弟糟蹋了。

  她怒氣沖沖。「印秋芙身旁的男人,你看到了吧?你知道他是誰嗎?」

  穆天雲很快樂地搖頭。「他是誰?武功好厲害。」

  穆天嬌差點一劍砍過去,想剖開他的腦子瞧瞧裡頭裝的到底是稻草,還是豆腐渣兒?「他姓匡,匡雲西,西荻國三皇子,我這樣說,你總該懂了吧?」

  「原來他的身世這麼尊貴。」穆天雲有些沮喪,他本來就不是個勇敢的人,面對匡雲西更顯自卑。「可既然他如此了不起,想愛什麼女人沒有,又為何要騙我的秋妹?」

  穆天嬌腦門一陣發燙。「你豬腦袋啊?想想印秋芙的身份,天雷幫未來的幫主夫人,單憑這點,她的身價就值百萬兩了,哪個男人不心動?」

  穆天雲眨眨眼,一臉疑惑。很遺憾,他還是不懂。

  穆天嬌倒退三大步,扶住牆面,弟弟無可救藥的愚蠢給了她太大的打擊,她快瘋了。

  「我問你,天雷幫幫規開宗明義第一條是什麼?」

  「幫中火藥秘方,傳子、傳媳、不傳女。」這個他就懂了,畢竟打識字起就被老爹拿著籐條逼著背了幾百遍。<p>

  「沒錯。而這個傳承的秘方呢,就在那對祖傳玉珮上。」

  「我們家有這種東西嗎?」

  「你隨身攜帶的那塊龍珮不就是?」

  「它只有一隻,哪兒來的成對?」

  人笨也就算了,還特愛頂嘴,穆天嬌真想一棍打暈他。

  「你的媳婦兒呢?當年爹爹向印家提親時,不是贈了塊鳳珮給印秋芙當信物?龍鳳玉珮就是我們天雷幫一脈相承的命根子。」她吼道。

  「原來這塊龍珮還有這等妙用。」他終於聽懂了。

  穆天嬌真可憐她那對癡心父母,費這麼大功夫到底教出了怎樣的蠢蛋?

  「總之,你的龍珮和印秋芙身上的鳳珮,關係著天雷幫的命脈,你無論如何要娶印秋芙,讓那塊鳳珮回歸穆家,否則麻煩就大了。」<p>

  「可秋妹會喜歡我、嫁給我嗎?」

  「烈女不侍二夫。她與你早有婚約,豈能不嫁?就算她要毀婚另嫁,也該歸還當初訂下婚盟時所收下之全部物件。」穆天嬌說完,看著穆天雲,畢竟媳婦是他自己的,要與不要都得由他決定。

  誰知穆天雲卻很天真地笑道:「那就有勞大姊了。」

  「我?」穆天嬌指著自己的鼻子,呆了。

  「嗯。」穆天雲用力點頭。「這事由大姊全權作主。」

  穆天嬌全身發抖,她……她又要氣爆了。

  「穆天雲,這是你的終身大事,你就不能自己做一次決定嗎?」

  「可婚姻大事,從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爹娘已不在,長姊如母,由妳負責,不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穆天嬌狠瞪他一眼,轉身往外走。

  爹娘在世時,一心一意希望唯一的兒子繼承家業、發揚光大;可瞧穆天雲這副德行,他能幹什麼?他甚至也沒心去努力,天雷幫交到他手上,怕用不著幾年就垮成廢墟了。

  幫規第一條:傳子、傳媳、不傳女。到底對不對?

  倘若這個兒子壓根兒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呢?規炬還是不可變嗎?

  爹娘去世後的這三年,天雷幫要沒她撐著,早垮了;但不管她如何努力,這份成果都由不得她來嘗,有福享的是穆天雲。

  不公平啊!她多年來的奔波操勞到底是為了什麼?

第七章

  三天,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但對匡雲西而言,它比三十年更漫長難熬。

  因為偷帶印秋芙出門,導致她受傷而回,他被罰三日不准見她。

  初始,他還想,反正他得為她運功逼毒,總是見得到的。

  怎知大雜院諸人防他若防賊,每一運功完畢,他們就手腳棍棒齊來將他趕出房間,硬是不准他見她一面。

  這還有沒有天理?他可是她的未婚夫……好吧!冒牌的,但他們兩情相悅啊!

  他發火,卻還是拚命忍耐,他們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了不起等夜半三更、眾人皆眠後,他再悄悄摸進她房裡,照樣能與她耳鬢廝磨、氣息交纏個痛快。

  他一點也不擔心那勞什子爛懲罰,真的。

  只不過他忘了一件事。秦冰跟隨他多年,旁的沒學到,卻把一副天真脾性磨得精悍冷厲,而且,秦冰對他的個性知之甚詳。

  因此她幹了件了不起的事——日夜隨侍印秋芙身側,連吃飯、上茅廁都不曾稍離,害他整整三日別說與印秋芙談情說愛了,連問聲好都難。

  太過分了,他們到底把他當成什麼?

  「罪人!」這是當時眾人給他的答案。

  可憐的匡雲西面臨千夫所指的窘況,只得哀怨地認罪,摸摸鼻子、乖乖接受處罰。

  只是見不著她的日子好煩悶,他乾脆上街打零工,仗著一身高強武藝,保了趟短程鏢,銀子入袋,他終於有錢買下日前在街上所見,那塊銀光閃爍的貂皮了。

  今天刑期屆滿,他很快樂地拎著新買的禮物會佳人去也。

  「芙妹。」那聲音還會飄呢!「啊?」他在印秋芙房裡碰上了一位不速之客——穆天雲。

  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尤其這兩個男人間還夾著一名貌美如花的女子,那情況可就更精采萬分了。

  匡雲西瞪著穆天雲。「你來幹什麼?」口氣惡狠狠的。

  「雲哥。」印秋芙悄步移近他。「穆公子是來為日前的事道歉的。」

  穆公子?瞧這景況,印秋芙還不知道穆天雲就是她的正牌未婚夫嘍!匡雲西稍微放下心來。「早知道不該欺負人,何必做了再來道歉?」他對穆天雲的懦弱可厭惡了。

  穆天雲瑟縮了一下,他對匡雲西有著深深的畏懼,可能的話,他一點都不想再見到匡雲西,但姊命如山,他不得不從。「那個……秋妹,我……」聲音越來越小,在匡雲西殺人的目光凝視下,別說表白了,他連呼吸都快不行。

  「穆公子怎麼叫我『秋妹』?」她疑問。

  「因為……」嗚,他不玩了,他要回家啦!雖然印秋芙長得還滿漂亮的,但她畢竟是個瞎子,為了一個瞎子把命丟,怎麼算都不值。<p>

  「穆公子,你怎麼了?」他支支吾吾地,教她好生不解。

  「我……」救命啊!匡雲西又瞪他了,誰來救他,爹、娘、姊姊,救命哪!

  「穆公子?」她又喚。

  穆天雲拚命搖頭,好可怕,他受不了了。「對不起,我想起家裡還有些事,先走一步。」連「再見」二字他都來不及說,就像背後有鬼在追似地,他奔得飛快。

  匡雲西對著他的背影扮鬼臉。膽小鬼,活該你沒有老婆。印秋芙是不可能讓的,你就哪邊涼快,哪邊閃吧!

  印秋芙黛眉輕蹙。「這位穆公子真是奇怪,在你進來前,他明明說有要緊事要跟我談的,怎麼一下子就跑了?」

  「誰知道呢?或許他是個瘋子。」他聳肩,撇得可乾淨了。「瘋子的言行,正常人是無法忖度的。」

  「其實穆公子本性不壞,上回其他三人欺負我時,他還攔阻過他們。」

  「那妳的臉怎麼還會腫得不成人樣?」

  「啊?」她緊張地雙手捧住嬌顏。「真有這麼難看嗎?」

  糟糕,說錯話了。他無措地搔搔頭,吶吶言道:「還好啦!絕代佳人就算少了三分艷姿,總也還是個美人。」

  「你在說什麼?」她給逗得笑了出來。

  見她開心,他就高興了。「別說這個了,我有東西送妳,閉上眼。」他本想獻寶。

  她噗哧一笑。「我本來就看不見,閉不閉眼有差嗎?」

  唔!他用力揍了自己腦袋一下。該死的,今天怎麼老說錯話?他平常沒這麼笨的,雖然也沒聰明到哪兒去。「那……算了,妳自己摸吧!」他把銀貂皮塞進她懷裡。

  她嚇了一跳,怔怔接過,人手一陣綿軟,搔撓得人掌心暖呼呼,這是……上等毛皮的觸感。

  「這是塊銀貂皮。」他解釋。<

  她更驚。「你怎麼給我如此貴重的東西?」銀貂稀有,它的毛皮可值不少錢呢!

  「快冬天了嘛,我瞧妳好像沒什麼禦寒衣物,剛好日前在市集瞧見有人販售毛皮,價錢還挺合理的,就替妳買了塊,裁成皮襖,妳冬天穿著就不冷了。」

  毛皮在她手裡散發著溫度,從掌心暖進心底。

  匡雲西從不是個擅長甜言蜜語的人,但他總是替她想得周到,常常,享受著他的體貼,她不免自問,她何德何能,能得他如此珍寵?會不會一覺醒來,發覺一切不過是場夢,他與她終成陌路?

  想到有一天她可能見不著他、碰不著他也感覺不到他,身子不期然地顫抖,一股濃烈的酸澀感湧上眼眶。

  瞧見她泛紅的眼,匡雲西大吃一驚。「妳怎麼了?」他粗手粗腳將她擁進懷裡。「是不是哪裡痛?或者運功逼毒後的痠疼還留著?我幫妳揉揉。」

  她搖頭。「我……很好。」只是忍不住哽咽。

  「很好怎麼會哭?」她從來不是個愛哭的人,突如其來的落淚讓他慌了手腳。

  「真的。」她拍拍他的手。「我只是很開心,謝謝你對我這麼好。」不管未來如何,今朝他的柔情,她將永記心底、一世不忘。

  「原來開心是用哭的啊!」他第一次發現,真想一頭撞壁去,耍人嘛!

  她又抽噎了兩聲,輕笑了開來。「這塊毛皮,你打算親手剪裁、縫製?」

  「咦?秦冰告訴妳我會裁衣製鞋啊?」

  「嗯……」以為他會不好意思,因此她說得很小聲。「她也說了,你會繡花織布。」

  誰知他根本不當一回事。「何止喔!我還會放牛牧羊、打獵捕魚、築屋造堤……樣樣難不倒我。」很自豪似的。

  引得她輕笑連連,似風吹銀鈴,聲聲悅耳,繞樑三日不絕。

  瞧她嬌態憨然,他心頭一動,情不自禁低下頭,輕吻那紅潤的櫻唇。

  銀鈴笑聲頓停,震耳欲聾的心跳聲代之而起;怦咚、怦咚、怦咚……在這小小的臥房裡織起一張旖旎情網。

  房內兩人無一倖免,一起墜落向網內最深處。

  ※※※

  雖然穆天嬌警告過穆天雲,別再跟鄭、余、楊三人來往,他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而穆天雲自己也知道鄭、余、楊三人,只是利用他的家世背景作威作福、吃喝玩樂,他們根本不當他是朋友,否則不會在危急關頭棄他於不顧。

  可當他搞砸穆天嬌要求帶回印秋芙的命令,又被匡雲西嚇得半死後,除了幾個惡友,他又能去找誰?

  「楊兄、余兄、鄭兄。」在本地最大的青樓怡紅院找到三人,穆天雲怯怯地喚了聲。

  「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穆少幫主啊!」冷冷嘲諷出自矮胖的楊公子之口。「今天怎麼有空出來,不是忙著娶嬌妻?」

  高瘦的余公子放聲大笑。「一個瞎眼婆子也叫嬌妻,別笑掉人家大牙了。」

  「瞎不瞎是無所謂啦,反正穆少幫主有錢,大可請上百個傭人來服侍他的瞎子老婆,只是……」留著兩撇小鬍子的鄭公子輕蔑道。「你們都還記得吧!數日前在溫泉池畔見到的景象,一個好人家的閨女會三更半夜衣衫不整,跟個男人在野地裡幽會?」

  「這不是存心讓穆少幫主戴綠帽子嗎?」一名妓女說。

  「也許連兒子都有嘍!」楊公子撇嘴。

  「正好讓咱們的穆少幫主當個現成老爹啊!」余公子話一落,登時引起哄堂大笑。

  倒是穆天雲給說得面紅耳赤,又羞又怒。

  「你們……你們怎麼知道秋妹的事?」穆天嬌明明答應過他,若印秋芙的眼睛一生無法復元,她就不強迫他娶妻,只待取回下聘信物,婚約一事立即作罷,不再提起。

  不過他還是會盡力照顧印秋芙啦!畢竟她變成這樣,他也很心疼,只是不能因為憐惜,就要他娶個累贅回家啊!這對他太不公平了。

  「你以為呢?」鄭公子瞪他一眼。「你的好大姊一早就跑來警告我們,別再與你來往,以免誤了你婚期。」

  穆天雲氣得渾身發抖。穆天嬌竟敢背信,害他在朋友面前丟臉,他……他就再出門玩一個月,看穆天嬌怎麼對幫內眾長老護法交代!

  「你還是快點回家去吸你大姊的奶吧!」余公子扮個怪模怪樣的吸吮姿態,當下把一夥人惹得笑不絕口。

  獨穆天雲紅著眼眶。「我……我不會再回去了。」

  「不回去,那你的親親好老婆怎麼辦?」鄭公子揶揄他。

  「那種傷風敗俗的女人,誰要娶她?」穆天雲恨恨開口。

  楊、余、鄭三人互覷一眼,不約而同起身,走到穆天雲身邊,攬住他的肩。「對嘛!朋友好比手足,夫妻如同衣服,為了一件爛衣服,連好朋友都不要了,值得嗎?」

  穆天雲拚命搖頭。「當然不值得。」

  「是吧,除了我們以外,誰會真心為你著想?你大姊再能幹,也是個女兒家,早晚是別人家的人,到時顧她相公都不夠了,哪有時間顧到你。她只想隨便找個人跟你湊和了,她也了了一椿心頭事,所以說,她的話你絕不能信。」鄭公子煽動他。

  穆天雲正在氣頭上,哪辨得出是非真假,人家隨便說,他也隨便信了。「你說得對,以後我再也不信大姊了。」

  「你能想通那是最好的。」楊公子頷首笑道。「不過我們也不能平白放過那對狗男女,竟敢讓你戴綠帽子,我們一群朋友都很為你抱不平啊!」

  「一定要給他們好看。」余公子跟著搧風點火。

  「可是……」說到報仇,穆天雲是沒意見啦!但想起匡雲西,他腿都軟了,又如何報復?「還是算了吧!反正我又不娶她,頂多就當不認識這個人嘍!」

  「這怎麼可以?」鄭公子義憤填膺的。「想一想,你們穆家何等威風,讓人這麼搞法,所有的臉都丟盡了,你爹娘泉下有知,也會死不瞑目的。」

  穆天雲這人雖膽小懦弱又沒用,唯一的優點是:尚知尊敬長上、孝順爹娘。因此一聽這話,臉色全變。「那該怎麼辦?」

  「放心,有關這點,兄弟們一定會幫你的。」鄭、余、楊三人同聲大笑。

  穆天雲也跟著笑。他以為自己找到了好靠山,但事實真相究竟如何呢?

  ※※※

  雖然不久前,匡雲西因帶印秋芙外出,導致她受傷,而被罰三日不准見她,經過了一段刻骨銘心的痛苦歲月!

  但他始終沒放棄攜她出遊的想法。

  他是有把握治好印秋芙,但世事無絕對,萬一中間出了錯呢?中毒這種事非同小可,她還是有可能終生失明。

  果真如此,難不成她要在屋裡躲一輩子,永不出門?

  這樣太奇怪了,也不自然;他希望她能夠正大光明地走出去,「見見」這多采多姿的世界。

  不過他不敢再騙她出遊了,以免她對外界的印象越來越差,總有一天,她會怕得連床都不敢下。

  一定要想個法子哄得她自願與他外出,可……有什麼辦法呢?

  「芙妹,我想去買縫製皮襖的線,妳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他試問。

  「不要。」印秋芙回得爽快。

  他扁了下嘴,卻不死心。「聽說縣裡第一酒樓,從中土請來一名大廚,手藝出神入化,我帶妳去品嚐品嚐好不?」

  「不好。」她連搖了三下頭。

  他再接再厲。「今天是市集的最後一天,聽說熱鬧極了,出去走走如何?」

  她繼續搖頭。

  好洩氣,可他真不想放棄。「我……」

  「雲哥。」她搶口截斷他的話。「你為什麼非要我出去不可?若那些事情真這麼好玩,你可以自己去。」她一個瞎子跟著他只會礙手礙腳,她不想讓自己顯得更悲慘,因此斷然拒絕。

  「但我就是想跟妳一起去啊!」有點耍賴,卻是他的真心話。形單影隻多無聊,出遊有人相伴才好玩嘛!

  他的話入她耳裡、蕩進心底,激起千層浪。就是想在一起,沒有理由,不過是單純的想望、思念,與難捨難分罷了。

  她低垂螓首,藏在袖裡的小手微微發顫。「恐怕我跟你一起出去,會絆住你,這樣也沒關係嗎?」

  「妳在說什麼?」他激動地攬住她的腰。「我還怕妳不想與我牽扯太深呢!兩個人在一起,怎麼可能永遠順順利利?今天我絆妳、明天妳伴我,不管是妨礙還是陪伴,不都是一種甜蜜?」

  她深吸口氣,可以清楚聽見心跳狂奔已然失控。為了他的深情,她鼓足勇氣,慨然應允。

  「好!」她說。

  「什麼?」她答應得太快,他反而呆住。

  「我跟你一起出門。」她摸索著拉住他的手。如果他不嫌棄,願意與她攜手一生,那麼她也願意。

  「真的?」他大喜過望。

  「莫非你不想?」

  「不不不,我當然想,我……」他樂得都語無倫次了。「我們這就出發。」

  「雲哥。」她反握著他的手,呢喃自語。「不管你是誰,未來變得如何,我發誓,一生都會努力去愛你。」這是她突破女性的矜持,一輩子難得一次的大表白,但可惜,他樂瘋了,沒聽見。

  「你叫我嗎?」他問。

  她抿唇,笑聲如銀鈴悅耳。啊!這個男人總在不該粗心的地方特別大意,真不知他是聰明還是笨,可她卻好喜歡、好喜歡他。

  不曉得改日他發現今朝錯過什麼後,會不會後悔?她有些壞心眼地偷笑,卻還是沒打算說出實情,想看他瞠目結舌的呆樣;原本冷靜含蓄的個性在遇見他後,也一點一滴被改變了。

  ※※※

 

  闊別數日,重臨市集,說印秋芙不緊張是騙人的。

  日前在這裡發生的不愉快一點一滴在她心底甦醒,冷汗悄悄滲出皮膚,濕了一身雪白衫裙。

  她會不會再闖禍,成為市集裡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會不會再碰到調戲、並毆打她的三名男子,再一次遭遇生死關頭的危機?

  她好怕,行走的每一步都像拖著千斤磐石那般沈重。

  忽爾,她雙腳一軟,軟弱擊潰堅強,她就快倒下去了。

  「累了嗎?」匡雲西低沈的嗓音柔柔傳來。「要不要找個地方休息一下?」他微使勁,攬住她的腰。

  「呃!」印秋芙整個人倒向他懷中,一股熟悉的氣味撲鼻而來,是專屬於匡雲西的體味。

  一直很喜歡他身上的味道,很陽光、充滿青草香,又帶著些微的汗味,是努力工作者才會有的。

  她看不見,所以只能靠想像,描繪出他在太陽底下揮汗奮鬥的模樣,頎長結實的身軀像山一樣穩靠,瞬間,她心底充滿安全感。

  冷汗止了,發抖的身體也漸漸恢復正常,她重新站直,突然覺得剛才的憂慮很愚蠢。

  就算市集裡有眾多的人、無數的聲音、混雜的氣味又如何?她根本無須一一辨明,她應該、也必要去認出的,只有一個他。

  「我沒事。」倚偎在他胸膛,她輕笑。「帶我去瞧瞧販售毛皮的攤子好嗎?」

  「啊?」她變得也太快了吧?剛才不是還一副要昏倒的模樣,轉瞬間便振作起來,倒讓他有些手足無措。「妳確定沒事?」

  她掩唇,卻掩不住成串銀鈴淺笑。「我剛剛發現一件事。」

  「什麼?」

  她對他招手。「你過來一點我才告訴你。」

  他湊近她。

  她附上他耳畔低言。「只要有你在,我什麼也不怕。」

  他整個人呆如木雕。剛才她有說什麼嗎?她……他……她他她……不行,他一顆心全亂了。

  直到她更愉悅的笑聲喚醒他。「不是要去找那個毛皮販子?」

  匡雲西驚飛到九重天上的神智被狠狠拉下。「那……那個……芙妹,妳剛剛是說什麼?」

  「找那個毛皮販子?」她使壞。

  「不,更之前的。」他很緊張,一顆心快蹦出胸膛了。

  「你靠近一些我才告訴你。」她說。

  「不不不,再後面那一句。」

  「我是說,你過來一點我再說。」

  「我知道,但我想……」

  「算了。」真不知他是夾纏到哪裡去了?她索性拉過他的頭,輕言。「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什麼也不怕。」一說完,她輕靈地躍離他身邊。

  換作以往,離開他絕對是她畢生最恐懼的事。

  可如今,她體會到他們兩人的命運已緊緊交纏,恐懼淡了,變成幸福。

  這回,匡雲西總算將她的話完整收進心裡。

  他快一步追上她,抱住她的腰。「芙妹,我真是太喜歡妳了。」就在街道正中央,當著滿市集的人,他大聲喊出心頭最深切的愛意。

  「雲哥!」耳畔傳來此起彼落的驚呼聲,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她腦袋裡爆炸,她羞得無地自容,只能將螓首深深埋進他懷裡。「我們快點回家吧!」

  「為什麼?妳不是要找那個毛皮販子?」他半抱半擁著她走。

  這男人腦袋到底是用什麼做的?她快被他搞瘋了。「不找了、不找了,我想要回家。」丟臉死了。

  「可是已經到了啊!」他一派天真。「看看再走嘛!」

  「不看了。」她用力扯著他的衣袖。

  他簡直鈍到無可救藥了。「那多可惜?」

  「雲哥!」她氣急敗壞。「你究竟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麼狀況?」

  他歪著頭想了一下。「什麼狀況?」

  「羞死人的狀況,全市集的人都在看我們。」她快瘋了。

  他一臉不解。「妳又看不見,怎麼知道?」他移動目光,四下望了望,還真的咧!他與她幾時變成眾人注目的目標了?

  「那些視線都要把我刺穿了,誰會感覺不出來?」

  「我就沒感覺。」眼睛長在人家身上,愛看就讓他們去看嘛,有什麼關係?

  她氣炸了,揪住他耳朵,雖然看不見,但下手倒挺準的。

  「我要回家,立刻。」她吼。

  他整個人一呆,沒見過她如此生氣,他登時一慌。「好好好,我們回家。」連這段路他都是抱著她走。

  印秋芙掙脫不開只得由著他,卻在心裡暗暗發誓,四十九天內絕不再出門。不知道經過四十九天,這些流言能不能淡化乾淨?唉呀,真是討厭死了。

  兩人自顧自想著心事,沒注意到身後兩道若有所思的目光直追尋著兩人的背影直到消失。

  那是穆天嬌,她一臉凝重。「我是不是該做出一個選擇了?」這個問題一直在她腦海盤旋不止。

第八章

  在交代穆天雲想辦法贏回印秋芙的心後半個月,穆天嬌又派人找到他。

  不過這回她沒傳他回天雷幫,相反地,她以一介女子之身,來到他長期住宿的怡紅院。

  這一路上,所有人都在笑她,為她單身女子獨闖妓院的行為感到不齒。

  穆天雲一見她,整張臉都黑了。「妳來這裡幹什麼?」他氣急敗壞。

  「你不肯回家,我只好來了。」穆天嬌倒是坦然以對,絲毫不把週遭的流言蜚語放在耳裡。

  「那妳可以派人來啊!要不然找個人陪伴也行,妳一個姑娘家來這種地方,知不知羞?」

  「你若覺得這裡不好,幹麼長住在此?」

  「妳怎麼能跟我比,我是男人,妳是女人啊!」

  這種話穆天嬌從小聽到大,因為她是女的,基於天雷幫傳子、傳媳,不傳女的幫規,她在幫裡的地位與一名長工無異。

  外人都不知道天雷幫裡除了少幫主外,尚有一位大小姐;甚至在穆天雲蹺家遠遊,將所有幫務推在她身上時,大夥兒承認的主子,還是只有一個——穆天雲。

  而她也沒計較,爹娘去世前,她答應過他們要好好照顧弟弟、光大天雷幫。

  她很努力,天雷幫也日漸茁壯,至今,問起大陸上何人火藥知識最淵博,除了穆家人,沒第二人選。

  她一心要將這份值得驕傲的家業交到弟弟手上,可瞧瞧穆天雲幹了些什麼好事?對於她傾心守護的東西,他根本不屑一顧。

  為人作嫁到這種地步,還被損得一文不值,夠了!穆天雲終究是扶不起的阿斗,她認栽。

  天雷幫,穆天雲不要,她可是視如珍寶,而且不准任何人毀壞它,就算是穆天雲也不行。

  「我只是來跟你說句話,說完就走。」她擺擺手,懶得再跟弟弟講下去。「你確定不娶印秋芙?」

  「我……」憶起印秋芙清麗的容顏和她倔強自持的個性,著實令人激賞,他有些心動;可想到她的眼傷,萬一一生無法復元,他背得起這樣一隻大包袱嗎?他怕極了那永無止盡的辛苦,還是算了吧!他搖頭。「我不想娶她。」

  「那就退婚吧!」穆天嬌說。「借用一下你的龍珮,我要拿去當信物,與印小姐談退婚的事。」

  「可以嗎?」

  「了不起賠點錢,印家長輩都去世了,剩印秋芙一人,生活並不是很好,只要我們多給些銀兩,相信她會同意的。」

  「這樣對她會不會太殘忍?」

  穆天嬌瞄了他一眼。穆天雲打小就這樣,優柔寡斷、懦弱膽小;不過她還是很疼愛這個弟弟,如果他沒有另一項缺點的話,就算為他做牛做馬一輩子,她也甘願。

  偏偏穆天雲自幼給寵壞了,養成一副大少爺脾氣,凡事只以自己方便為出發點。他以為天雷幫沒有他會垮,其實早在三年前天雷幫就全靠她在撐了,他在不在根本沒差。

  他以為印秋芙非他不可,卻忘了印秋芙身邊早有一雙比他更強健的手臂——匡雲西;那個堅強的男人擁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

  突然,穆天嬌有點羨慕印秋芙,她或許沒有龐大家產作後盾,但她卻得到了世間最難得的有情郎。

  但即使告訴穆天雲這些道理,他也不會懂的,他幼稚的思想無法考慮如此深遠的問題。

  因此她只是淡淡地說:「退了婚,還印秋芙自由之身,她想再嫁也容易些。」

  誰知穆天雲卻把眉頭皺了起來。「她畢竟曾為穆家媳婦,這麼快就想再嫁,咱們家的面子要往哪兒擱?」

  穆天嬌狠狠瞪他一眼。「有本事你就這麼去跟匡雲西講,要他把未婚妻……不,印秋芙這個你不要的女人還給你。」

  穆天雲瑟縮一下,想起匡雲西的狠厲,他哪敢啊?

  穆天嬌大步走了出去,她再也不願與這個蠢弟弟多說一句話了,一個字也不願。

  穆天嬌前腳一走,鄭、余、楊三位公子不知又打哪兒冒了出來。這三人也都是膽小鬼,平常在穆天嬌背後吼吼罵罵他們敢,真要讓他們與穆天嬌面對面,那可是雙腳發軟、牙齒打顫,沒當場昏倒就算了不起了。

  他們把穆天嬌與穆天雲的對話聽入耳裡,群起為穆天雲抱不平。

  「放心好了,那對狗男女不會有好下場的。」

  「我們一定幫你報仇。」

  「叫那對狗男女不得好死。」

  聽著此起彼落的叫囂聲,穆天雲直覺好像有哪裡不對。印秋芙是他自己不要的啊!匡雲西想要就給他嘛!有必要鬧得這麼大嗎?<p>

  可他又沒勇氣直言,然後不知不覺中,隨著他們擬定報復計劃。為什麼會這樣?他真是越想越迷糊了。

  ※※※

  一整天,匡雲西坐立難安。

  直至昨日為止,印秋芙身上的餘毒已全部逼除乾淨,只要再經適當調養,她恢復光明是指日可待之事。

  他很開心,也很煩惱。

  一旦她的眼睛能夠視物,會不會發現他其實是個冒牌貨?

  長久以來,他以「未婚夫」的身份待在她身邊,理所當然的,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摘下假面具後,他要如何與她相處?

  即使她沒認出他,他也不可能演一輩子戲,總有一天,他得對她坦白。

  她會接受他的新身份嗎?

  萬一她誤解他的接近,純粹是為了取得天雷幫的火藥秘方,那該如何是好?

  又或者她篤信烈女不侍二夫的蠢話,堅持嫁穆天雲而不嫁他呢?

  好煩、好煩!問題千頭萬緒,沒有一個是理得清楚的,他快煩死了。

  「唉!怎麼辦?」他低喟,今天第一百零三個嘆息。

  印秋芙察覺他的憂慮,柔聲問道:「雲哥,你不舒服嗎?」

  「我?」發現她眼中的關懷,他心頭一凜。「沒有啊!」

  「真的?」

  「當然。」他用力一點頭,忍不住又是一聲。「唉——」

  印秋芙噗哧笑了出來。「這是你今天第一百零四個嘆息了。」

  「什麼?」他吃了一驚。

  「你今天從用早膳起便開始不停地嘆氣。」而她把它們一一記錄下來了。

  想不到她會做這種事,他大笑。「虧妳還一一點算清楚。」

  「因為你很少嘆氣啊!」她眨眼。「如此難得的景況不好好記錄下來,日後恐將成為絕響。」

  聽她提起「日後」,他就一陣心虛。

  「芙妹,如果……我是說,如果我並非妳心中所想的那個人,妳會如何看待我們之間的關係?」他問得戰戰兢兢。

  她卻回得爽快。「你的身份有那麼重要嗎?」

  「當然重要。」他從來不知道什麼叫膽怯。出身西荻國皇室,他親眼見識到一個國家是如何由強盛直至繁華落盡,最終落得貧窮困苦。

  他深深體會到生命的無常,人類不管再如何偉大也無法與天爭;他學會了認清事實。

  既然擺脫不了命運捉弄,不如隨波逐流。他心甘情願投入紅塵中打滾,快樂地度過每一個晨昏,撿拾生命中的幸福、悲傷、憤怒、愛慾……深植記憶裡,化作永恆。

  可是遇到印秋芙之後,一切都改變了。起初只是一時好奇,想看看是什麼樣的女人會被未婚夫深深懷念,卻又深惡痛絕地拋棄?

  沒想到,他見識到另一種面對生命折磨、堅強以對的方法。

  印秋芙,父喪母亡後,投奔未婚夫未果,又蒙受意外,雙目失明;她本該指天咒地,怨嘆生命對她的不公。

  但她沒有,她默默地接受了,並努力從挫折中找出另一條生路。

  他為她的堅強所吸引,驚異於她的勇敢而喜歡上她。

  可是深入瞭解後,他也看見了她的膽小,比如她自失明後,就再也不願踏出家門一步。一個小小的缺點,讓他嚇了一跳,卻無損於他對她的欣賞,反而讓他更覺得她的可愛。

  他開始想要守護她一生一世,念頭之強烈無端激起心湖千層浪。他變得患得患失,再也不復往日的瀟灑了。

  面對匡雲西的問題,印秋芙只是慎重地想了片刻,開口道:「要不要出去走走?」

  「啊?」這答案不對吧?可望著她希冀的笑容,他臣服了。「好吧!妳想去哪裡?」

  「都可以。」

  他嘆口氣,扶她起身。「妳變得喜歡往外走了。」他很高興她走出陰霾,卻更擔心她會逐步遠離他能力所及之地。

  「因為走出戶外後,我才發現自己的生命軌道不是既定的,我也可以掌握,並重新規劃它的去向。」她意有所指地說。

  「是嗎?」可惜他沒有體會。

  ※※※

  離開了大雜院,匡雲西和印秋芙避開熱鬧的大街,直往東郊行去。

  兩人悠閒漫步森林中,清風拂面而來,大異於街上溫熱的氣息,密林深處的風涼爽,還帶著綠葉的清新氣息。

  印秋芙仰頭伸了個懶腰。「偶爾出來走走真是舒服。」慶幸他強拖她走出大雜院,否則她一輩子也品嚐不到這份喜悅。

  「小心。」匡雲西扶了她一把。「地上有石頭。」

  「不礙事的。」她側首給他一抹笑,清艷似出水芙蓉,美麗不可方物。

  他不覺看得呆了,一顆心怦怦、怦怦地狂跳起來。

  「我的眼睛已漸漸可以感受到光線,看得見一些晃動的影子。」她說。

  聞言,他如擂鼓般的心跳瞬間一窒。「妳說什麼?」

  「我可以看見一些影子了。」這是今天早上發現的事。

  他倒退兩步,連呼吸都停了。這麼說來,她已知曉他的真實身份嘍?那今天的出遊該不會是她對他攤牌的時刻吧?

  「芙妹,我……」他試圖解釋。

  「瞧瞧這對狗男女,還有臉在外頭晃呢!」一串惡劣的話語自後頭砸了過來。

  匡雲西迅速收斂心神,掠近印秋芙。「又是你們。」余、鄭、楊、穆四個混球還真是陰魂不散耶、他開始後悔沒斬草除根了。「這回想幹什麼啊?」他扳著手指頭,為免日後麻煩,他決定一勞永逸解決他們。

  「你們這兩個狗男女,別以為你們幹的醜事沒人知道,我們今天是替天行道來的。」余公子啐道。

  楊公子跟著放馬後炮。「姦夫淫婦,本公子要你們嚐嚐得罪我的後果。」

  鄭公子笑得奸邪。「今天你們逃不掉了。」

  匡雲西根本懶得理三隻狗在吠,只把凌厲的視線定在穆天雲身上。「我以為你是有些腦子的,想不到奇蠢如豬。」

  對於穆天雲,匡雲西是調查過的,結論只有一個——不知世事的大少爺。

  可他曾為印秋芙求情,所以匡雲西對他還算有一點點期待,這位長不大的少爺稍加磨練,也許會有一番作為。

  但瞧他今天的表現,匡雲西絕望了,一個人可以笨、可以軟弱、可以膽小,卻絕不能搞不清楚狀況,以惡為善,自我膨脹到看不見現實,那叫找死,不是能幹。

  「我哪裡蠢了?」穆天雲不服氣地嚷道。

  「沒關係,讓他吼,他再囂張也沒多久了。」鄭公子自懷裡掏出一顆黑色彈丸,陰沈笑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吧?」

  匡雲西臉色一變。「霹靂火!」

  聞言,穆天雲的下巴也掉了下來。「什麼?霹靂火!鄭兄,你哪兒來這東西?」

  「你給的啊,你忘啦?」

  「我!」穆天雲眼睛都凸出來了。「我幾時給你霹靂火了?」

  「昨晚咱們正商量著要如何整這對狗男女,你突然說你家有一種相當厲害的火器,一旦使用,任他武藝再高強,也非化為血肉一堆不可。就是那時候,你把霹靂火給我的。」鄭公子說。

  「穆天雲,你這個白癡。」匡雲西怒罵。

  穆天雲還沒反應過來,余公子已取出火摺子,湊向霹靂火的引信。「這小子太囂張了,鄭兄給他好看。」

  「不要!」穆天雲試圖阻止,但——

  嗤……來不及了,引信已被點燃。

  「快走。」匡雲西不理他們,大掌攬住印秋芙的腰行如奔雷向前掠去。

  「快把霹靂火丟掉。」穆天雲邊吼邊跑,直恨不能多生兩條腿,只要能逃過這一劫,他發誓要努力練武,再也不偷懶了。

  鄭、余、楊三位公子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怔忡地拿著那顆霹靂火發呆。

  突然,轟地一聲巨響,像天空炸裂,地面整個翻轉過來了。

  霹靂火,原為戰事所開發,威力強大,須搭配強力弓弩使用,將之發射到五里外可粉碎敵人於瞬間。

  如此可怕的東西,若落入不肖之徒手中會有何後果?那漫天飛濺的血花說明了一切。

  ※※※

  事情發生只在一瞬間。

  印秋芙耳畔接收到一記爆炸聲響,接下來地動山搖。

  「雲哥!」她站不穩,跌進匡雲西懷裡。

  「該死!」霹靂火的威力比他估計的還大三分,原以為避個五里、又有三人合抱大的巨石擋著應該沒問題,想不到還是出事了。

  眼睜睜看著巨石出現裂縫,匡雲西想也不想,抱著印秋芙,人如蒼鷹沖天而起,直奔東方。

  其間,他連換三種身形,期以最快的速度遠離暴風範圍。

  唔!突然,胸口一痛,他飛掠的身於頓了下。

  「果然,最近耗力過大,內力有些不足了。」他在心裡苦笑,只求滿天神佛保佑,逃過這一劫,他絕不會再三過廟門而不入,保證每遇必拜。

  可臨時抱佛腳似乎沒用,因為——

  砰!又是一陣爆裂聲起,他眼角瞄到方才躲避的那塊巨石被擠裂了。

  一股灼熱的風直襲他後背,本就不穩的身形再遭震盪,懷裡的印秋芙險些被甩落。

  「雲……」硬生生咬住才到口的話,原是想叫他拋下她自己逃命的,但知道他不會應允,反而會擾了他的冷靜,因此她強抑慌亂,依在他懷裡一動也不動。

  「救命啊!」隨著呼救聲落,穆天雲忽然自後飛跌過來,恰恰撞在匡雲西背上。

  「呃!」匡雲西踉艙了一步,喉口嗆起一股腥甜,內力被衝散了。

  「雲哥?」發現他的不對勁,她滿懷憂急。

 

  「沒事。」他強提內力,卻已來不及,身子被隨後而來的暴風給捲了進去。

  「可惡!」撐不住了。「芙妹,妳先走。」奮起殘存功力,他以掌托住她的腰,迅速送至更遠的安全地點。

  「不,我不要,雲哥——」她怎能拋下他,自己逃命?

  但情況又豈是她所能控制?

  匡雲西凌厲無匹的掌風讓她又飄飛了半里遠,恰恰越過東面山區的斷崖,落至另一邊崖頂。

  「雲哥!」才落地,她又焦急地想往回走,卻見兩抹影子不分先後飛跌過來,是被爆炸的巨風沖跌成一堆的匡雲西與穆天雲。

  「雲哥,你在哪裡?」她伸手想要救人,但本就模模糊糊的視線,隨著暴風襲來的沙石弄得什麼也看不清。

  「芙妹!」匡雲西看見她,也想握住她的手,可爆炸的威力到此卻已勢微,差那麼一寸,他錯過了她的援助,沈重的身子硬生生落下斷崖。

  「救命。」穆天雲還纏在匡雲西背後哀嚎。他的武藝沒匡雲西好,霹靂火爆炸時他才跑到一半,被猛然捲起的暴風刮上半空,又狠狠落下,本以為死定了,誰知卻撞上匡雲西,這還不緊緊巴著,以免小命不保。

  「這個渾球。」匡雲西回頭瞪他一眼,考慮著要不要一掌將他打下,省得礙手礙腳。「啊!」卻在這一瞥間,發現了另一邊山壁上橫生的枝伢,是一條生路。

  他想也不想地解下腰帶,運足功力,捲向樹枝。

  不一會兒,一條布做的通路暫時完成。

  「可以了。」他拉拉腰帶,確定已捆卷結實,正想攀著布橋爬回崖頂。

  「這是我的。」穆天雲卻在這時推了他一把,自己獨佔布橋。

  「啊!」眼看就要跌落谷底,千鈞一髮之際,匡雲西捉住了穆天雲的腳。「你這王八蛋。」想起剛才自己居然一時心軟,任這傢伙趴著,他一肚子火。

  「走開、走開。」穆天雲拚命踢他。「你不要連累我,我不想死啊!」他眼淚和鼻涕都飆出來了。

  到底是誰連累誰啊?匡雲西舉起拳頭,正想揍他兩拳。

  「雲哥。」一記憂急的呼喚轉移他的注意力。

  匡雲西抬頭,發現一條籐蔓正沿著崖頂垂下來。

  「雲哥,快捉住籐蔓,我拉你上來。」印秋芙正在另一邊的崖頂上叫。

  匡雲西考慮著。他是不想死,可以她的力氣,要拉起他也非易事,更有可能他們會齊落谷底,做一對同命鴛鴦。

  這樣的結局他不能冒險。他正想拒絕,另謀生路。

  她卻喊道:「滕蔓的另一頭我綁在一棵大樹上,樹幹有三人合抱那麼粗,不會有問題的。」

  她真是瞭解他。他心下暗讚她聰明,這世上有些人善良過了頭,總為了別人奮不顧身,結果人沒救成,反賠上自己一條命。這種人他是不欣賞的。

  這時候就要大罵自己一聲蠢蛋,沒踹掉穆天雲先逃,以致遭他連累,真是蠢到極點了。

  為人處事還是要懂得量力而為才對。

  「我這就過去。」他一邊放開穆天雲的腳,一邊默運神功。原本充沛如江河滔滔不絕的內力,因為為印秋芙運功逼毒而消耗後,約剩三成,要復元需一個月……本來啦!因為剛剛他強運功力逃命,又被穆天雲撞得散功,現在大概只剩半成力,希望飛得到籐蔓那邊。

  覷準目標,他深吸口氣,跳——

  「哇!」印秋芙驚呼一聲,手中的籐蔓突然重量倍增,拉著她猛向前跌了三步,險些一股腦兒栽落谷底。

  「芙妹,妳還好吧?」他一動也不敢動,想像自己是尊木偶,以免增加她的負擔。

  「還好。」她咬牙站穩腳步。「我這就拉你上來。」

  「慢慢來沒關係。」他本想提氣輕身,可惜胸口痛得要命,一分力也提不起來,只好全權仰賴她。

  匡雲西的身量體型足足是印秋芙的兩倍,再加上男女間的氣力差別:這一增一減下,她拉得是氣喘吁吁、香汗淋漓。

  「不要太勉強了,芙妹。」明明距離這般遙遠,他卻似乎仍可聽見她的喘氣聲,一時心都揪起來了。

  「唔!」她哼了聲,所有的力氣都用來拉人了,沒法再擠出半絲力氣說話。

  匡雲西可以感覺到自己正一步一步地遠離死亡,速度很慢,但印秋芙確實做到了。

  他一顆心怦怦直跳,為她的勇氣也為她的執著喝采,難得她沒有哭著落荒而逃啊!

  「救命啊!」一陣哭天搶地聲突然傳來,打斷他的沈思。是穆天雲。

  匡雲西垂首一瞧,發現剛才他卷在枝桿上的腰帶開始斷裂了,穆天雲正逐步接近死亡深淵。

  「救我。」穆天雲祈求著他的援助。

  匡雲西看著手中的籐蔓、再看看他。是天意嗎?本來那條路是他要走的,卻被穆天雲搶了去,結果那原來竟是條死路。

  「秋妹!」在匡雲西那裡得不到救援,穆天雲改將目標轉向印秋芙。「救我,秋妹,我才是妳的雲哥,他不是,我才是啊!」

  匡雲西愣了下。想不到穆天雲這麼卑鄙,為求活命,什麼下三濫的事都幹得出來。他不由得屏氣凝神,也想知道印秋芙會如何做。

  可不知印秋芙是沒聽到,還是不在乎?對面崖頂始終靜默一片。

  「秋妹!」穆天雲再叫。「我知道我錯了,請妳原諒我,只要妳救我,我立刻娶妳,救我、救命……啊!」沒有給他反省完的機會,布橋斷了。

  匡雲西看著他墜落,越來越快、越來越遠,終至消失。

  忽爾,一滴溫熱的液體滴落他臉上,他空出一隻手去摸,紅紅的,是血。

  為什麼會有血?他抬頭望去,崖頂上有一雙手,血淋淋的正一寸一寸地將籐蔓往上拉。

  印秋芙為了救他,磨破掌心、吃苦受罪都不在乎。

  有一股熱潮從他心底湧出,直衝眼眶,又酸又澀。

  「啊!」所有的想法、理智都被那股熱潮衝散了。他只知,當他醒覺時,他已不顧二度散功的危險,強提僅存的護體神功,開聲怒喝,雙腳猛蹬崖壁,人如飛箭衝起。

  「雲哥。」想不到他會這般現身,崖頂上的印秋芙嚇了一跳,倒退兩步,跌坐在地。

  而匡雲西上掠的姿勢是很威風,可下來的樣子就不敢恭維了。

  他像只摔死狗一樣,叭地一聲摔落地面,口鼻溢血,不省人事。

  也難怪了,都二度散功了嘛!要休養完全,一年後再看有沒有可能吧!

第九章

  打第一次見面開始,匡雲西就很欣賞印秋芙的堅強及冷靜。

  明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卻能鼓起勇氣與命運搏鬥,儘管她做得尚不盡理想,還是非常惹人心疼。

  他想保護她,就像守護他領地裡那些天真可愛的百姓們一樣。

  但曾幾何時,憐惜漸漸變了樣,他喜歡上她,心裡開始有一種患得患失的感覺。

  可那還只是喜歡,直至今時今日,歡喜變了樣。

  「你醒了,雲哥!」

  當匡雲西自深沈的黑暗中醒轉,入眼便是印秋芙憂急焦慮的俏模樣,突然,一股溫馨的幸福感街上心頭。

  「芙妹。」情不自禁地他攬下她的頭,輕吻上她的唇。

  「唔!」她嚇了一跳,本想後退,卻在他溫柔的擁住她時,嬌軀化做春水,軟軟倚進他懷裡。

  他的舌輕舔著她微涼的唇,一股杏桃般的水果甜香竄進鼻端,就像她,既可愛、又甜美。

  「嗯!」她渾身一顫,狂暴的戰慄在四肢體膚間流竄。

  他一邊輕咬著她的唇,一邊以手拍撫她的背脊舒緩她的焦慮。

  「呼!」半晌後,她放鬆地嘆了口氣。

  他的舌乘機鑽進她唇縫,舔上她的齒列。

  一股酥麻由腳底升起,搔撓得她嬌軀顫如風中葉。

  好熱,怎麼會這樣?她禁不住鬆了牙關。

  他舌頭再進,終於尋到她的丁香,像久別重逢的戀人般緊緊相擁。

  情慾在體內爆發,控制不住的嬌吟自她喉口逸出。他吻得更加用力,感覺身體像要融化在她的似水柔情中。

  「嗯……唔……」她不自覺地扭著腰,甜膩的低鳴,比醇酒更醉人。

  「好甜哪,芙妹。」他的舌劃過她的舌。

  捲著他的舌,她迫切地相迎。

  「教我怎麼捨得放開妳?芙妹。」他忍不住越吻越深入。

  「那就別放開我。」她藕臂緊攀著他的肩,用力到指關節都變白了。

  「這是妳自己說的喔!」他的大掌撫過她背脊,挑逗似地拉扯著她的腰帶。

  「別放開我。」她重申一遍。

  「那我就不客氣了。」唰一聲,他一手拉開她的腰帶、一手探入她前襟。

  他的手來到雙峰高聳處,尚隔著一層肚兜,她已感覺到他手中的熱情像要將她燃燒。

  有點恐怖,她輕顫,卻捨不得離開。

  他的掌心貼上她胸前,感覺肚兜底下的柔軟豐滿像來自魔境的誘惑,引人深深墜落而不悔。

  他輕輕地揉了下,發現那份柔軟正逐漸堅挺起來,恰似他下腹部的激情。

  「啊!」她弓起背脊,為他所帶來的快感高吟歡唱。

  那美妙的樂音聽入他耳裡,化作萬般鼓勵,引得他的行動更加積極起來。

  他一邊吻住她的唇,一邊卸下她的外衫、單衣,一片雪白如玉的香肩露了出來。

  銀月下,她的肌膚閃著一層瑩亮光采,璀璨奪目中更含帶著絕世媚惑。

  他的手掌輕輕摩挲著她的肩,那觸感比之上好的絲綢更加滑嫩誘人。

  他忍不住以唇輕觸、以舌逗惹,在她的肩頸上留下一道銀亮的水漬。

  「雲哥……」她難耐情慾地搖著頭。

  他忽然移到她的鎖骨部分,用力吻下。

  「呀!」又麻又痛的感覺讓她整個身子繃了起來。

  可激情卻尚未結束,他一把扯下她的肚兜,在她猝不及防之際,吮吻上她胸脯。

  當他的齒列刷過,她一顆心也蹦上了喉頭。「別……不要……」這樣子太激烈了,她會死掉。

  但他不僅沒放開她,反而將手伸進了她的長裙底下。

  「啊!」她仰起頭,狂猛襲來的快感讓她幾乎要瘋了。

  「別怕,我不會傷害妳的。」面對她驚人的反應,他回以更溫柔的對待。

  其實原先沒打算在成親前要她的,只是情慾來得太猛烈,連他都控制不住。

  她當然知道他不會傷害她,理智上的。

  而情感上,這樣的快感是她生平首度嘗試,只覺身體像脫離了掌控,逕自歡唱著它的音調。

  「唔……嗯,啊……雲哥……」甜膩的泣音像哭泣,更似哀求,求他給予更多的歡樂與激情。

  他順應她的祈求,大掌爬上她的大腿根部。

  「啊!」她嚇得全身僵硬。

  他緩緩揉著她的私密處,輕柔的舉動像在膜拜神聖的物事。

  她僵硬的身軀逐漸被解放,軟軟地貼合在他身上。

  他一個翻身把她壓下,正欲解下她的長裙。

  嗶剝,一記營火爆烈聲響起,隨之灑下的是漫天星火,驚醒纏綿中的兩人。

  「哇!」他抱著她連滾兩圈,才避開星火的攻擊。

  「天哪!」她驚魂未定地倚在他懷裡。

  「你生的火?」也對,天都黑了,身處風寒露重的山頂,不生火,人都凍死了,哪還有辦法燃起激情,大享情慾之樂。

  她怔忡地點了個頭。「可怎麼會……突然爆出一串星火……啊!」話未完,她瞧見方才脫下的衣物堆中突然冒起一陣白煙。

  「糟糕。」他急忙躍起,卻因跳得太急,胸口又是一陣疼。「唔!」他摀著胸口蹲下身。

  「雲哥!」她焦急地爬到他身邊。「你怎麼樣?」

  「沒事,先救衣服要緊。」他說著,深吸口氣站起身,走過去拾起衣服,拍去方燃上外衫的星火。「好險,只燒了一個小洞。這種時候,萬一衣服燒光了,可就麻煩了。」他把衣服遞給她。

  「謝謝。」她羞怯地穿上。

  他不好意思地轉過身去。奇怪,方才明明吻得激烈都不覺得尷尬,怎麼轉眼間,他連看她都感到呼吸困難、胸口起伏不定?

  「那個……」想起剛剛的事,他腦筋都快燒糊了。「對不起,我……太衝動了,請妳原諒。」

  要說我原諒你嗎?那是不是太矯情了?因為平安度過生死關頭後,她對他的渴望同他一般深切。

  「沒關係。」最後,她選擇了這個答案。「倒是雲哥,你才吐血昏倒,沒事吧?」

  「小意思啦!」他甩甩手臂。「只是一時使力失當,小小散了功,休養些時候就好了。」不想增加她的負擔,他隱瞞了一些真相。

  她鬆了一口氣。「那就好。」卻還是不敢回身看他,氣氛一時沈滯。

  他搔搔腦袋,努力想話題以打破沈默。「這個……我……呃,妳的手好像受傷了,還好吧?」他還記得看到好多血,心都揪起來了。

  「嗯,我自己上完藥了。」

  「妳自己上藥?」他嚇了一跳,走近她。「妳看得見?清楚嗎?」

  他的氣息讓她緊張地往後蹦離一大步。「一點點,雖然還有些模糊,不過可以看到影子飄動了。」

  「妳別怕,我不會再亂來了。」她的反應讓他小小受傷了一下。

  「我……」她低下頭,聲如蚊蚋。「我不是怕,是不好意思,剛才……雲哥不會覺得我太放蕩吧?」

  「啊?」他大叫一聲,呆了。

  氣氛再度僵凝,兩人就這麼怔著,一宿無話到天明。

  ※※※

  匡雲西是被一陣細微的腳步聲給吵醒。

  「誰?」猛然翻身坐起,他以護衛之姿守在印秋芙身側。「出來。」

  一道纖細高窕的身影晃出密林,他大吃一驚。「是你。」

  來人正是曾假扮「穆天雲」與匡雲西討論還妻一事的穆天嬌。她站在密林入口對匡雲西招手。

  匡雲西低頭沈思片刻,忖度她沒惡意,方起身,脫下外衣披在印秋芙身上,放輕腳步走向她。

  「想不到妳是第一個尋來的。」他知道昨日那場爆炸必定驚動了整個安知縣,卻沒料到,穆天嬌這麼快找來。

  「本來我應該更早來的。」她說。「昨日爆炸聲一響,我便知這是霹靂火才有的威力,為了不造成縣民恐慌,我奔走了一日,安撫上下,因此才遲至此刻來找你們。」

  匡雲西睨著她,穆天嬌是比穆天雲聰明多了,難怪能在穆家兩老死後,以一介女子之身假扮弟弟,將天雷幫的基業一肩扛起。

  「那妳也知道是誰造成這一連串的麻煩嘍?」

  穆天嬌點頭,直言。「天雲死了嗎?」

  匡雲西頷首,已約略猜到,穆天雲是被眾人放棄了,才會走向滅亡之路。不過那也是他自找的,他一點都不同情他。

  穆天嬌閉上限,一點淚光在眼角一閃而逝。畢竟是自己的弟弟,不管再渾球,割不斷的血緣關係仍令她心傷。

  「如果妳想尋他的屍體,在崖下,妳自己去找吧!」匡雲西以為她想說的只有這些,因此交代完畢他就想走了。

  「慢著。」誰知穆天嬌卻喊住他。「天雲已死,眼下天雷幫盡歸我所有,你不想跟我談筆交易嗎?」

  「妳願意出借火藥給西荻國了?」

  她搖頭。

  「那我們之間就沒什麼好談了。」沒錯,他外出的任務是尋求天雷幫火藥相助,以利西荻國的金礦開採。但火藥並非只有天雷幫有,它或許是最好的,但他相信只要有心,仍可尋到代替品。

  更重要的是,經過這一連串事故,他對姓穆的都沒什麼信心,與其與虎謀皮,承擔巨大的風險,他寧可踏遍大陸再尋幫手,甚至遠訪中原也無所謂。

  「火藥不可能借你,但可以給你。」她一句話令他欲離開的腳步頓住。

  他轉回身,等著她開出條件。

  「我知道你接近印秋芙,是為了藉著她與天雷幫攀上關係……」

  「不!」他截口道。「早在我發現有芙妹這個人前,我就知道她是妳穆家的棄婦。」頭一次,他對外人說起那日與穆天雲初遇的經過。「是穆天雲親手把芙妹讓給我的。」

  原來還有這等事!雖然穆天雲已死,穆天嬌還是忍不住要罵弟弟一聲王八蛋。居然搞這種爛攤子給她收拾。

  「可印秋芙怎麼想?她愛你,是因為把你誤認為天雲,一旦她發現你的真實身份,還會愛你嗎?」

  唔!他被擊中弱點了。匡雲西皺起眉頭。

  穆天嬌隨即又說:「你不想知道她真正的心意嗎?」

  很想,但——「那關妳什麼事?」

  「我們來談一樁買賣。天雲死後,依照『傳子傳媳不傳女』的幫規,最有資格繼承下任幫主的唯有印姑娘。但你想帶印姑娘走,我也不是不能成全你們,不過你要讓我看到你們相愛的證明。」

  匡雲西挑起濃眉。「那樣對妳有什麼好處?」

  所以說跟聰明人講話真是種享受,只要提個頭,他立刻知道尾,省事又方便。

  「我的好處是,倘若你們的愛情禁不起考驗,我要求印秋芙回到穆家,為天雲守節,並執掌下任幫主之位。」

  「而妳正好可以控制芙妹,成為幕後幫主。」

  她還可以順便收回訂親鳳珮,以防天雷幫火藥秘方外洩。但這一點她還不想告訴匡雲西,因此只是輕輕地點了個頭。

  匡雲西輕哼一聲。「如果我拒絕呢?」

  「那我便告上官府,要求大人判決印秋芙回到穆家。」

  「妳以為我會怕告官?」就算是個窮國皇子,他還是個皇子,一個小小芝麻官想與他作對,先掂掂斤兩再來吧!

  「我知道你不怕,但印秋芙呢?女子最重名節,一旦告官,她聲名喪盡,會落得何種下場?我想你最好考慮清楚。」

  匡雲西翻了個白眼。「聲名喪盡又如何?在我的羽翼下,誰敢對她胡言亂語?」

  「但你只要答應我這項要求,我願意代表穆家出面向印家道歉,順便解除婚約,還印秋芙一個清白,並贈你天雷幫火藥秘方一份。這對你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你仔細考慮看看。」

  印秋芙會在乎穆家有沒有還她這個清白嗎?他想著,終於點頭答應。「我要妳昭告天下,為芙妹洗刷清白。」

  「可以。」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要有所得,必得有所捨,這一局,她賭了。

  「妳等著瞧吧!」對於他與印秋芙之間的感情,他是很有把握的,唯一不安的是,她能通盤接受他的欺騙與隱瞞嗎?他的身份會不會造成他們之間的隔閡?他很擔心。

  ※※※

  清晨的冷意像針鑽進骨裡,凍醒了印秋芙。

  「雲哥?」她迷惑地摸索身畔,那最火熱的暖爐幾時失蹤的?

  「你在哪裡,雲哥?」她坐起身,拉緊身上的外衫,還是覺得冷。

  「我在這裡。」一條人影從密林入口處閃了過來。

  她瞇眼望去,瞧見一具頎長挺拔的身軀立在面前,然後……有什麼東西從他後頭掠了過去,她看不清楚。

  「雲哥,剛剛是不是有人跟你在一起?」

  「沒有啊!」與穆天嬌打賭的事可不能讓她知道。他搖頭。「妳睡糊塗、作夢啦?」

  「才沒有,我只是看不清楚。」眼傷的進展雖快,卻仍未痊癒,望出去的視界總是模糊多、清楚少。

  匡雲西笑著揉揉她的髮。「沒關係,這是正常現象,過些日子就好了。」

  突然,她整個人呆了。

  剛剛,就那麼一眨眼的工夫,她瞧見了他,好清楚。他有一雙飛揚的劍眉、高挺的鼻子,薄唇如削,卻不顯苛刻,紅潤的顏色讓它看起來誘人極了。

  他的眼瞳是棕色的,像水晶一樣透明,裡頭閃著溫潤的琉璃光采。

  「怎麼了?」匡雲西拍拍她的肩。

  她瞧見他望她的眼神,溫柔而深情,激動湧上心頭。

  「雲哥。」她張開雙臂緊緊摟住他。

  「芙妹!」他被她嚇了一跳。「妳不舒服嗎?」

  她搖頭,主動湊上芳唇,吻上他的嘴。

  一股溫暖的濕潤感蕩進心湖,激起情潮千頃。她沒看錯,也沒感覺錯誤,他果然是她的雲哥,那個她心底朝思暮想、唯一認定的男人。

  原本那麼冷靜矜持的姑娘,怎地突然大膽起來了?有些奇怪。他忍不住憂心忡忡。「芙妹,妳還好吧?是不是著涼了?」他探手摸向她額頭,沒燒啊!

  「噢!不——」她的眼睛又開始變模糊了。

  「真的很不舒服嗎?」他打橫抱起她來。「我立刻送妳下山看大夫。」

  「為什麼這麼快?」她閉上眼,淚水滑下眼眶。明明還沒看夠他,那奇跡已然消失。

  「我走得太快、顛著妳了嗎?那我走慢一點。」他緩下步伐,懷抱她的手依然不肯稍放,反而更小心翼翼。

  「雲哥。」她螓首埋進他懷裡,止不住的淚紛落如雨。

  「別怕、別怕,我們很快就能下山看大夫了,妳再忍忍。」這時候又忍不住要罵穆天雲一聲混蛋了,若不是他亂找碴,匡雲西何至於散盡功力?這一小段山路,他幾個縱掠就過去了,怎會在這裡憂急如焚?

  嗚……她痛的不是身體,是心。好不容易才能看清楚他,眨眼間又消失了,那麼短暫的奇跡,不夠啊!

  「雲哥,如果我一生都無法重見光明,你還會愛我嗎?」得而復失的光明攪亂了她向來平靜的心湖。

  他低頭,嚴肅地瞄了她一眼。「無論妳變成什麼樣子,我發誓會傾盡全力找出愛妳、與妳和平共處的方法。」

  不是空口白話的相愛一生,而是發誓要傾心相尋,她的心口重重一震。「我也一樣,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努力去愛你。」

  「芙妹!」他感動地親了她一下。

  捨不得與他分離,她壓著他的後腦,努力加深這個吻。

  他停下腳步,小心翼翼地環著她。

  領會他的深情,她在心底暗自立誓,一定要治好雙眼,珍視他這份貼心的溫柔。

第十章

  總共費了三個月零八天,印秋芙的雙眼終於痊癒了。

  如她所願,在重獲光明後,她第一個瞧見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匡雲西。

  就如那日奇跡所見一般,他的棕眸溫柔如昔,待她的舉止多情而慎重,彷彿將她當成稀世珍寶。

  「雲哥。」纖手劃過他澄澈的眼、高挺的鼻、溫潤的唇,她滿心儘是說不出的感動。

  這個男人在她的生命裡,寫下了最刻骨銘心的一頁。

  「妳看得清楚嗎?」他問得小心翼翼。

  她幾乎可以聽見他急速的心跳,每一下都正高喊著對她的關心。

  「嗯!」激情滿溢成淚水,滑下她眼眶。

  「太好了,芙妹。」他難忍激動地抱起她團團轉圈。

  「呵呵呵……」銀鈴也似的笑聲發自她花瓣似的唇。多久了,她不曾笑得如此開懷燦爛。

  「我就知道妳一定會復元。」他太高興了,把她高高地拋上。

  「啊!」她大驚。

  他迅速將她抱回懷中,柔情似水地凝視著她的眸,去除毒素導致的綠霧後,她靈艷的神采更添三分,整個人光采逼人。

  「妳的眼好美。」

  她踮起腳尖吻上他的唇。「沒有你,我辦不到。」

  當她一身馨香衝進鼻端,他再也難忍情慾,抱高她的身子,深深吻上她的唇。

  「嗯、咳——」突然被一聲悶咳打斷。

  匡雲西好遺憾、好哀怨地放開懷中佳人,順便用兩道殺人目光砍不識相的打擾者幾刀。

  來人可不怕他,清清嗓子,逕自轉向印秋芙。「印姑娘,我姓穆,穆天嬌,有幾句話想跟妳單獨談談,很重要,請行個方便。」

  她說得如此慎重,印秋芙忍不住多望穆天嬌一眼,總覺得這個人、這個名兒都很熟悉。「什麼事不能就在這裡談?」對於匡雲西,她無意隱瞞任何事。

  「是很私密的事。」穆天嬌堅持單獨談。

  印秋芙想了下,推開匡雲西,他不依地掙扎,惹來她一串逗笑。「別鬧了,有人在哪!」

  「有什麼關係?她愛看就讓她看啊!」他順便再偷一回香。

  她撒嬌地瞠他一眼。「但我不愛給人看。」然後,拍去他又襲上身的狼爪,輕道:「你先出去,我跟這位姑娘談一下就好。」

  印秋芙都這麼說了,他又能如何?只得哀怨地退場,經過穆天嬌身邊時,不忘給她一抹警告的眼神——我就在外邊,妳敢對她不利,我不會客氣的。

  穆天嬌眨眨眼,表示理會。

  目睹他兩人間的小動作,印秋芙腦海裡靈光一閃,想起在哪裡聽過穆天嬌之名了。

  待到匡雲西離去,房門重又闔上,穆天嬌終於有機會重新審視印秋芙。她們不是第一次見面,小時在家鄉,她便見過她幾回,一直覺得她是個普通的姑娘,容貌清秀,但稱不上絕艷,而且氣質偏冷,就不知匡雲西為何戀她至深?

  如果他們兩人間的感情不是如此深厚,她想取回天雷幫傳世鳳珮的任務,也不會這般困難了。

  「眼前是穆姊姊吧?」想不到先開口打破沈默的會是印秋芙。

  「妳知道我?」穆天嬌很驚訝。

  「我們小時見過幾次面。」而印秋芙的記憶向來不錯。

  穆天嬌暗叫一聲糟。「這麼說來,妳也知道門外那個男人不是天雲了。那妳為何還要接受他?別忘了,印家與穆家早有婚約在先,妳身為穆家媳婦,與其他男子糾纏不清就是敗壞門風。」

  印秋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不知道天雲是誰,只識得雲哥一人,從以前到現在,我的未婚夫、未來夫君都只有雲哥。」

  「妳想毀婚?」

  「不是早毀了嗎?安伯頭一回持著信物上天雷幫認親卻被驅趕時,印、穆兩家的婚約就已經毀了。」

  「我什麼時候趕過人了?」她只是沒讓人進門,與驅趕可是有一大段距離。

  「也許是妳口中的天雲吧!」印秋芙或許是個足不出戶的千金閨秀,但卻非蠢蛋;她很清楚自己早被穆天雲所嫌棄,也提過要返鄉回家,莫再提此樁婚事。可惜安伯不同意,老人家總希望看見小姐有個歸宿,為免傷了老人家的心,她才留下來的。

  「天雲這個大渾球。」想到弟弟早知印秋芙尋上門,卻避不見面,累得她派出家丁千方百計尋人,穆天嬌就一肚子火。可就算如此,她也不想輕易放棄,有印秋芙做傀儡,她要掌控天雷幫簡單多了,不必像現在,天天與那些古板護法吵得快發瘋;尤其印秋芙身上還有一塊傳世鳳佩呢!

  「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我不想追究,也不願緬懷。」印秋芙解開前襟,拉出一條紅繩,上頭系的正是穆家的傳世鳳珮。「印穆兩家的婚約既已取消,這塊信物也當奉還原主。」

  穆天嬌看著鳳佩,考慮著要不要收下。她來此的目的之一確實是為了它,但收下它,與印秋芙恩斷義絕,就此成陌路,她也等於少了一方助力,這是她所不願的。

  穆天嬌輕輕地將鳳佩給推了回去。「是否真要解除婚約,妳不妨再考慮一下,外頭那位……妳大概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吧?他姓匡,匡雲西,西荻國三皇子,他來此的目的不為別的,只為借天雷幫火藥一用。至於他為何接近妳,是單純的喜歡或另有原因?我勸妳從頭想一想。」

  原來他是西荻國的三皇子,如此高貴的身份讓印秋芙吃了一驚,但細想他的言行舉止,她只得到一個結論。「不管他是誰,最初為何接近我,我都相信,如今,他是真心愛著我。」

  「妳這麼確定?」

  「當然。」她永遠忘不了在山上發生的奇跡,雙眼未癒的她,居然能清楚瞧見他眼底的珍視與溫柔。她相信這世間除了真愛,沒有任何東西會讓人擁有如此深情的眼眸。

  「我勸妳別太有把握。」雖然匡雲西警告過她,別胡言亂語傷害印秋芙,但為達目的,穆天嬌也不管了。「就我所知,他是早有未婚妻的。」

  一句話打擊得印秋芙信心出現裂縫,她嬌顏頓白。「我不信。」

  穆天嬌知道自己說中她的弱點了。「那就走著瞧吧!」她轉身,準備走了。

  「那個人是誰?」印秋芙追前一步問。

  「妳說呢?」謊言要說得恰到好處,秘訣就是:凡事別說太多,以免穿幫。她推開門走了。

  印秋芙卻定在門口,一步也無法移動。

  ※※※

  匡雲西一走出印秋芙房門,秦冰立刻拉著他躲到長廊邊。

  「三爺,這樣真的好嗎?」她一直不贊成隨便測試人家感情的真假。

  「不然呢?」他緊張地扭絞雙手。「穆天嬌說了,不進行這場測試計劃,她就要去告官,為了芙妹的名節著想,也只好由她了。」

  「你幾時會擔心名聲這種事了?」一個會在大軍出征前夕,不管眾人眼光,扛著繡架躲在後頭繡花的將軍,居然跟人家談起名譽問題,多可笑。

  「就算我不在乎,芙妹也會在乎啊!」

  「少來了。」秦冰早看透了他的想法。「分明是你對印小姐的感情沒把握,難得有人要幫你試,你就順水推舟幹了,還說得這麼好聽!」

  匡雲西臉上有著被猜中心事的尷尬。「那我就是沒把握嘛!一直以來都是我拚命追著芙妹,纏她說話、黏著她出遊,她雖沒拒絕,但也沒多開心的樣子,我會不安也是理所當然的。」

  「你怎麼這麼蠢啊?」

  「我好歹是妳主子,妳說話客氣點行嗎?」

  「蠢就是蠢,有什麼不對?」秦冰比他更大聲。「印小姐總是個姑娘家,會害羞、矜持也是自然,難不成你要她像個花癡,卯足勁亂追男人?」

  「當然不是,只不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既身為人,總難免不安、憂慮,我就是會擔心嘛,我也控制不住。」

  「那你想怎麼樣?」

  他居然臉紅了。

  秦冰腦海裡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你該不會希望印小姐反過來追你吧?」

  他竟然點頭了。

  秦冰定定地望著他,好久好久,再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天哪,三爺,我都不知道你原來這麼娘娘腔。」

  「什麼叫娘娘腔?希望自己愛的人也同樣愛著自己,有什麼不對?」匡雲西給笑得惱羞成怒。

  秦冰才不理他,只大聲取笑著。「娘娘腔、娘娘腔……」

  「秦冰,妳這鬼丫頭。」氣不過的匡雲西追打起她來。

  一主一僕就這麼在長廊上玩起你逃我追的遊戲。

  而這一切都落在追著穆天嬌出門的印秋芙眼中。

  穆天嬌說匡雲西早有未婚妻,那個人是誰?會是秦冰嗎?

  一直以來,安伯都要她小心秦冰,他說那丫頭與匡雲西有曖昧。但印秋芙始終不信,她對自己也對匡雲西有信心,他不是喜愛拈花惹草的男人。

  可如今,看著他臉上暢快的笑,燦爛得就像正午時分的烈陽,她呆了。

  他從未對她這麼笑過,他待她一直是小心翼翼、溫柔體貼。她以為那是愛,深深沈溺在他的柔情中。

  她從未想過,他在她面前是否掩飾了真正的自己,試圖裝扮成一個完美的好情人?

  直到此時此刻,發現他原來也可以笑得這麼真、這麼毫無保留,她整個人如遭電擊。

  一個人會在什麼人面前盡卸心防,完全展露出自己的本性?不就是最親密的人嗎?她做不到的事,秦冰做到了,那她到底算什麼?

  「芙妹?」匡雲西發現她,很快地捨了秦冰跑過來。「妳跟那傢伙談完……咦?妳怎麼了?臉色這般難看。」他小心翼翼,像是將她當成一尊易碎的琉璃娃娃般,撫上她血色盡失的頰。

  又是這種溫柔有餘、親密不足的眼神。她的心好痛,這一生,她都沒辦法讓他敞開心懷,盡情地表現自己嗎?

  「我沒事。」過分的珍視是一種疏離啊!她默默地揮開他的手。「我有些累了,先進去休息。」

  「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看看?」她的神情太奇怪,他很擔心。

  「我沒事,睡一下就好了。」強撐著不要崩潰,可是……好難。

  「芙妹!」眼睜睜看著她走進房裡,似要拒他於千里之外。

  當著他的面,她關上門,在門板闔起的剎那,淚水淹沒了她的眼。

  為什麼會這樣?她不相信他是那種卑劣的人,為了借得天雷幫的火藥而利用她,畢竟她也沒有那種價值。可是……他為什麼騙她說愛她?

  明明他愛的是秦冰,不是她。

  好羨慕,秦冰可以得到他那樣開懷的笑容,燦亮得一絲雜質也沒有;她也想要、她也想讓他露出那樣的笑容啊!

  淚珠兒像斷線的珍珠滴滴落個不停,她疲軟地坐在門檻上,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儘是匡雲西唇邊那抹無憂的笑。

  它好美,該死地美到讓她心痛如絞。

  雲哥——無聲的對著蒼天哭泣。她嫉妒秦冰,可是……心裡對匡雲西卻沒有一絲恨意。

  她只想……只想傾盡一切守護他那抹笑,可是她該怎麼做?

  ※※※

  不對勁。

  匡雲西知道有什麼事情出錯了,卻尋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只曉得,印秋芙對他的態度變了。

  「芙妹。」每回大雜院開宴會,她總是默默幫忙。她不負責掌廚,也不加入一起嬉鬧,安靜得像朵不起眼的小花,只在酒瓶子倒了、菜碗空了、有人醉倒的時候伸出援手,導正頹局,讓宴會平穩地進行下去。

  她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他一直這樣覺得。

  可是今天,她時時恍惚、處處粗心,已經砸了三個盤子、四隻碗了。

  連他叫她,她都沒發現,最後,他不得不攔住她。

  「哇!」結果,印秋芙一股腦撞進他懷裡,連同她手中的杯盤酒盅一起砸了他一頭一臉。

  「小心。」他趕在她滑倒前扶她一把。

  她喘口氣,見著他一身的狼狽,手足頓慌。「對不起,弄髒你了。」她急著拍撫他滿身骯髒。

  「不礙事的。」他捉住她的手。「髒了,洗乾淨就好,倒是妳,一整天心神不寧,是穆天嬌跟妳說了什麼嗎?」

  她嬌顏倏凝,看著他,想起穆天嬌的話、想起他今晨的笑臉,心口像壓了塊千斤石。

  該來的總是要來,他嘆口氣,決定招認。「我不是穆天雲,不是你的未婚夫。」

  「我早知道了。」她的答案卻大出他意料之外。

  「妳知道?」他不敢相信,她既知他的身份,卻又願意跟他在一起,這表示她是真心喜愛他嘍?

  「我與穆天雲從小青梅竹馬,就算眼睛看不見,也清楚他的言行舉止。你與他,根本不像。」

  他該檢討了,原來他的戲演得這麼爛。「很抱歉騙了妳。」

  「既然我早已知曉,就稱不上騙了。」真要說,也是兩廂情願。

  「這麼說來,妳是拒絕穆天嬌的提議嘍?」

  「你是指再進穆家門的事?」她輕頷首。「無論如何,我這一生都不可能成為穆家媳婦。」

  鬆口氣,他安心了。「那妳願意嫁給我嗎?我的國家雖然很窮,但我會努力,絕不讓妳過苦日子。」

  「我不怕苦。」再艱難的日子她都經歷過,貧窮算什麼?只是……「雲哥,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這表示她同意嘍!他大喜,抱住她。「好啊,妳問。」

  「秦姑娘算是你什麼人?」她想了幾天,暗自猜測或默然垂淚都不合她的個性,所以還是決定問清楚。而且……即使事實不如她所願,她也做好準備了。

  「妳介意她?」想不到印秋芙會吃秦冰的醋,他大笑。「秦冰就像家人,我與她是永遠不可能的,這輩子我只愛妳。」

  這是說,他與她成不了一家人嘍?突然,她的心像墜入冰窖。

  他輕柔的吻落在她頰上、嘴唇,小心翼翼的態度充分表現了他對她的珍視,好像……她是一尊琉璃娃娃,只適合高高供起,細心膜拜,而不是可以與他同甘苦、共患難的伴侶。

  照理說,她該感激他的嬌寵才是,多少女子傾盡一生心力,就是想找個疼寵自己的夫君,她很輕易就得到了。

  可她的心卻好疼,莫非律法有規定,只准他守護她,不許她憐惜他?她不是沒有生命的娃娃啊!她也想守護自己所愛的人,雖然她的力量是如此微薄,她還是想用這雙細細的手臂環緊他、愛他。

  但她連這點都無法做,因為她不是可以令他敞開心懷的那個人。

  突然,她好想打他,好嫉妒秦冰,她恨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可一想起他曾經對她的好,那傻傻嚐藥的癡、傾心誘哄的情、耗費真力的治療過程……滿滿的怨怒都變成了悲哀。

  為什麼她不是那個可以打開他心扉的人?最終,她也只恨這一點。

  ※※※

  匡雲西度過了最快樂的一夜,然後迎接了最悲慘的黎明。

  「為什麼會這樣?」當印秋芙失蹤的消息傳來,他整個人都快瘋了。「昨晚,她明明答應嫁給我了,為何要走?」

  「一定是被綁架了。」不信她會拋棄他,他堅持這是一樁陰謀。「穆天嬌,八成是那女人幹的好事。」

  「三爺。」秦冰拉住他,硬把一封信塞進他手裡。「印小姐不僅留下書信,還為底下人連同安伯等安排了新出路。你沒發現已經好幾天不見安伯他們了嗎?這一切足可證明她是自己走的,與旁人無關,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不看。」他抖手把信撕掉。「除非芙妹親口告訴我,否則我不相信任何鬼東西。」吼完,他跑了。

  「這哪是鬼東西?分明是印小姐的親筆信函。」秦冰搖頭,撿起書信追上去。她這主子平時還好,雖稱不上精明,卻也溫和可靠,但只限平常,一旦與印秋芙扯上關係,他就變得比豬還蠢了。

  「我真倒楣,怎會跟到這種主子?」她邊唸邊追。「早說過測試遊戲不能玩的,他偏不信,瞧,玩出火了吧?」打穆天嬌見過印秋芙後,她就發現不對勁,也跟匡雲西提醒了,他還不懂得預防,怪誰啊?

  匡雲西這一跑就跑到了天雷幫。

  「穆天嬌。」他站在穆家的門口大喊。管它什麼禮儀規範,此刻他只想把穆天嬌吊起來揍一頓。「妳給我出來,穆天嬌。」

  一夥幫眾衝出來,將他團團圍住。「來者何人?」

  「滾開,我要找的是穆天嬌,不是你們。」他火氣可旺了。

  「放肆,天雷幫下,豈容犯上。」匡雲西的無禮可犯了眾怒。

  「放屁也一樣啦!給我叫穆天嬌出來。」沒人要通報,他自己闖,卻忘了一件大事。

  「無知小輩,叫你嚐嚐天雷幫的厲害。」一隻拳頭打出來。

  砰!揍得匡雲西往後倒飛三尺,才狼狽落地。唉,怎忘了他早已散功,變成軟腳蝦一隻了呢?

  「三爺。」好在秦冰趕得快,及時衝到,擋住了下一波攻擊。「住手,你們可知我家三爺是何許人?還不速速通知穆天嬌,西荻國三皇子匡雲西到訪?」

  「他?西荻國三皇子?」人的名、樹的影。就算是大窮國,好歹也是一國皇子,算是暫時震住這群幫眾。只是,匡雲西的狼狽樣教人忍不住懷疑,他這皇子名是真的,還是假的?

  「你們若不信,儘管請穆天嬌出來,她的話總有說服力吧?」

  見秦冰說得信誓旦旦,幫眾多少也起了疑惑,若真是一國皇子,他們可得罪不起。

  「我這就去請小姐出來。」一名弟子請人去了。

  原來穆天嬌還只是個「小姐」,不是「幫主」,難怪她千方百計要誘拐印秋芙入穆家,畢竟,有個未亡人當傀儡,她要做什麼都方便。匡雲西拍拍屁股站起來,心裡更篤定印秋芙的離去,與穆天嬌脫不了關係。

  這個臭女人。她一定違背與他的約定,跟印秋芙造了什麼謠,否則印秋芙不會突然離開她。早晚要她好看。他暗自立誓。

  不過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解開印秋芙心中的結,讓她回到他身邊。

  到底穆天嬌跟她說了什麼?他轉著腦袋,非嚴重透頂的事,印秋芙是不會輕易相信,並且離開他的,除非……他想到了!

  昨晚,印秋芙問了秦冰的事,過去她從未在意這件事,突然提起,十成十是穆天嬌說了謊。

  「誰找我?」穆天嬌恰巧出門,臉上未褪的睡意,顯示她才離開被窩沒多久。

  「穆天嬌!」匡雲西獰笑。

  「啊!」仇人上門,穆天嬌閃得可快了。

  「妳還敢跑?」匡雲西一個箭步衝出。

  「大膽,竟敢對小姐無禮。」數名幫眾上前攔人。

  「就憑你們——」雖然內力散盡,但他好歹打過幾年仗,剛才會被打到純屬意外,現在他有警覺,這些人想碰他,別說門了,窗兒都沒有。「秦冰。」

  「我也要上啊?」好哀怨,她最討厭動手動腳,偏偏主人有交代,她只好照做。「各位小心了。」

  「嗤!」一個小小女子,誰理她啊?沒有一個幫眾將她放在眼裡,直到——

  「哇!我的手斷了。」

  「啊!救命。」

  「唉喲,痛死了。」

  十來名幫眾死的死、逃的逃。

  穆天嬌看得人都呆了。「妳……」為何一個小小婢女武功這麼高?好想哭,不過在哭之前還是先逃再說。她轉身,腳步才邁開,卻發現秦冰擋在跟前,毫不猶豫地她揮掌攻去,卻被俐落地化解,下一瞬間。「哇——」

  匡雲西揪住了穆天嬌的後領。「妳要去哪裡啊?」

  想也不想,穆天嬌反手拍向他胸口,但秦冰的動作卻比她更快,一拳化去她的掌法,匡雲西更乘機點住她的穴道、封去她的武功。

  大勢已去,穆天嬌懊惱地想著,當年習武時她若不專攻輕功,也在拳腳上多下點功夫就好了。好哀怨,她想大聲抗議,可小命捏在人家手上,再大的氣勢也只能化做嚶嚶哭號。「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對於這個狡詐的女人,匡雲西也不想再跟她多說什麼,直言道:「芙妹呢?」

  穆天嬌愣了下。原來不是謊言被拆穿喔!她放心了,消散的氣焰立刻漲起。

  「喂!印秋芙一直跟你在一起,她不見了,應該是我去找你要人才對,你居然敢惡人先告狀?」

  「穆天嬌,別以為我不知道妳幹了什麼好事,今天你乖乖交出芙妹就罷了,否則……」他大掌栘向她脖頸。

  她腳軟了。「我真的不知道啊!」

  「妳以為我還會相信妳?」他冷笑,十指用力,穆天嬌花顏頓青。

  「唔!」她翻起白眼。「是真的。剛剛你來的時候也瞧見了,我都還沒起床,又怎麼有辦法去誘拐你的芙妹?」

  「小姐,你們談的若是一名叫作印秋芙的姑娘,她一大早天未亮就尋上門,說要將一方玉珮還給小姐,因為小姐未起身,於是總管安排她在偏廳等著。」一名傷重來不及逃的弟子忽然開口。

  匡雲西立即扔下穆天嬌,轉身往屋裡跑。

  「唉喲!」穆天嬌給摔得七葷八素,卻不敢抱怨,摸摸鼻子,準備先逃再說。

  「妳不能走喔!穆姑娘。」秦冰笑盈盈地再度拎起她的衣領。「請跟我一起進去見印小姐,把誤會解釋清楚吧!」

  「我……」不去行不行?可她不敢反抗,還記得這個小婢女武藝高強,十來個大男人在她眼裡不如一隻沙包,還是乖乖地被拎進去吧!嗚嗚嗚……好後悔,早知如此,昨日印秋芙還她鳳佩時,直接收下便是,也不必弄得這般狼狽了,她真是悔不當初啊!

  

  尾聲

  印秋芙本以為再也見不到匡雲西了。她真的死心啦,所以當他再度出現在她面前,並將她緊緊摟住時,她嚇得像看到了鬼。

  尤其當他惡狠狠地詢問她。「妳為什麼要走?明明答應要留在我身邊的,妳怎能不守諾言?就為了穆天嬌幾句謊話,妳一點都不信任我嗎?」

  她當場僵成一尊木雕。

  匡雲西氣得猛搖她的肩膀。「說啊!我要親耳聽妳說,說妳不信任我,寧可相信穆天嬌那個臭女人。」

  她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全副注意力只在他右眼眶上那點沈濃的瘀青。「你的臉……怎麼回事?」

  他難堪地撇過頭去,沒好氣地回道:「沒什麼!」

  哀傷竄過她眼眸。「如果你真愛我、真想與我成為一家人,為何老要隱瞞我,不在我面前表現出真正的自己?」

  「拜託!」他朝天翻了個白眼。「誰會在心愛的女人面前說這種丟臉事?我只想……」他臉紅了。「我拚命地想成為你生命中的英雄,想要妳愛我、以我為榮。」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只剩幾許呢喃。

  她卻聽見了,再度呆到九重天去。

  他尷尬得一張清俊臉龐都脹成紅豬肝了。「是是是,我知道我每次都搞砸,讓妳看到我最丟臉的地方,我永遠也成不了妳心目中的英雄,我承認我很遜,行了吧?」

  這男人在跟她鬧彆扭呢!印秋芙突然覺得他好可愛……一直以為他是高高在上,即使他們成了夫妻,他也是她的天、仰望一生的良人,而非攜手並進的伴侶。

  直到這一刻,某些東西改變了,她從未發現,他們的心是如此地靠近與親密。

  「對不起。」一手攀住他緊握的拳頭,一手撫向他青黑的眼圈,她柔聲道。

  「是我誤會了,你總是對我小心翼翼,卻對秦姑娘毫無保留,我以為這代表你喜歡她勝於我……」

  不等她說完,他搶先吼了出來。「我又不喜歡她,幹麼視她如珍寶?」

  「我現在知道了。」她踮起腳尖輕輕的一吻,迅速消了他的火。「只是……那天穆姑娘告訴我,你早與秦姑娘訂下婚約,我本也不信,卻正好瞧見你對秦姑娘笑得好燦爛,那是我從沒看過的開懷笑容,我……」她撫摸他的手帶著顫抖。「想起你對我總是那麼客氣,卻對秦姑娘如此真摯,我……對不起,是我亂吃醋。」雖然都是些糗事,但全是事實,也就沒什麼好隱瞞的。

  他嘆口氣,將她摟進懷裡。「我也有錯,為了充英雄,我真的幹了很多蠢事。」

  她兩手緊緊環著他的腰。「我也一樣,自以為體貼,其實……」輕輕地附上他耳畔,她好害羞地細語。「我很想跑過去把你搶回來。」

  這世上還有什麼話比這更甜蜜的?他瞬間笑成了呆子一名。

  另一邊,秦冰搓搓穆天嬌的手。「喂,看情形這場賭局,是我家三爺勝了,願賭服輸,妳的火藥秘方呢?」

  穆天嬌怨恨地望了那廂恩愛甜蜜的小情人一眼。「不都給他搶去了嗎?」

  「哪有?」

  「我幫火藥秘方向來是傳子傳媳不傳女。」早在穆家對印家下聘時,就將刻有火藥秘方的傳家玉珮當成聘禮送給印秋芙了。所以說,匡雲西拐走印秋芙不就等於將天雷幫的根基一起帶走了?而可憐的她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真真氣煞人也。

  「這是什麼意思?」

  「不懂就算了。」穆天嬌垂頭喪氣地走了。

  秦冰低頭苦思。傳子傳媳不傳女?是說能得火藥秘方者,只有兒子和嫁進門的媳婦嘍?也就是……啊!莫非一切的關鍵皆在印秋芙身上?

  「一定是這樣。」秦冰兩手一擊掌。「否則穆天嬌何必千辛萬苦要尋回印姑娘?看來最有福氣的還是我家三爺,糊裡糊塗正撞大寶,嘻嘻嘻……」

  「秦冰,妳在那邊詭笑什麼?」已哄回愛人的匡雲西斜瞥了小婢女一眼。

  「我詭笑?」有愛人就沒家人了,這個混蛋!那……哼,她就不告訴他那個火藥秘方的秘密,暫時啦!教他去煩個髮鬚斑白再說。「呵呵呵……」這會兒詭笑變邪笑了。

  「她怎麼了?」印秋芙不免擔心。

  「大概是看我們兩個恩愛,心理不平衡吧!」他隨口說。「算了,回頭也給她找個夫君就沒事了。」摟著愛妻,他很開心,沒發現後頭僵死一個小婢女。

  她……她還不想這麼早成親啦!秦冰在心裡喊。

全書完

  編註:

  一、有關匡雲中和常如楓的愛情故事,請看采花系列085《當街買夫》。

  二、有關匡雲東和花非雨的愛情故事,請看采花系列118《臨舟釣情》。

  三、有關匡雲南和魏芷瑕的愛情故事,請看采花系列160《憑欄誘君》。

  

  後記    董妮

  匡雲西是不是不大像小說男主角?

  他,太有人性了點。

  卻是妮子最近的心情,小說裡,很多男主角像天,永不頹垮;但現實生活中,只要是人,誰也湊不上完美。

  如果有一天,妳的男人因為患得患失,而對妳玩了這麼一場小小的測試遊戲,妳原不原諒他?

  我的故事是我的答案,我想,我是能理解的,不過大概要叨念他個一輩子吧,呵!

  這樣算不算是他活該?

  邊聽周華健的上上籤(李宗盛詞),邊寫這本稿,突然覺得好有道理。

  瞭解妳 難如登天 我真不在乎再要多少時間 心若倒懸 仍感謝天 我最美的發現

  男人婆 只是表面 其實妳心思細過錦緞纏綿 日子久了 就明白 眾人中我還是首選

  我得承認 男人有時 蠢話連篇 多虧(幾次)有妳處處留了顏面

  我有幾次 心不在焉 將真話說得膚淺

  我得承認 男人有時 蠢話連篇 越是在意越是想不周延

  男人總是蠢話連篇 留在身邊討厭 沒有又掛念

  感情事 怎會隨便 不會將愛恨分合視若等閒 只要妳不以為我癲 讓我在妳身邊

  那一年 上上的籤 我等著看它是否真的靈驗 虔誠的心不改變 眾人中我會是首選

  好一句「留在身邊討厭,沒有又掛念」,哈哈哈——

  這卷帶子快被我聽爛了(PS:妮子太窮,沒錢買CD),不過還是捨不得放手。得承認,好歌果然是一種經得起歲月考驗,歷久彌堅的東西。

  小說是不是也能呢?

  決定開始想這個問題,腦袋就是要用,否則會生鏽,所以請別說我想太多,雖然那是事實。

  最後,祝看書愉快。

  ※※※

  陷阱四

  陰暗的地牢裡,左邊是腐敗、惡臭的所在,右邊卻溫暖舒適、富麗豪華更勝皇宮;詭異得教人懷疑建此地牢的人是不是鬼上身,腦子不正常了?

  然而,這裡卻是蘭陵國最負盛名的「黑水牢」。

  聽說進此牢而能不變節,堅守原先理念者,至今尚未出生。

  但別誤會,這座有名的黑水牢裡是沒有刑具的,易言之,沒人會在這裡頭動刑。

  據管理黑水牢的牢頭所言,當初創立此牢者深信:威逼一人的肉體使之臣服乃下下策,最上策是促其心靈崩潰、心甘情願投降。

  為此黑水牢成了一個特別舒適、也異常恐怖的地方。

  沒有人能不被它的可怕所撼,直至今日,「她」提出了異議。

  「是不是把人關錯邊啦?」袁癡心蓮花纖指比向左方發出惡臭的牢房裡,一條瑟瑟發抖的頎長身影。

  「會嗎?」袁青電挑起眉毛。

  「言芹是個文弱書生,你們將他架上手銬腳鐐鎖在黑牢中:反之,匡雲發這個武夫卻高床軟枕睡臥香甜,這會不會有問題啊?」她很擔心言芹的身體受不住,直接掛點,那可就麻煩了。

  「放心,言芹再弱,總是個男子,沒這麼容易死的。」袁青電一語點出她的焦慮。

  袁癡心聞言,斜睨他一眼。「那把他們對調不是更好?」

  「匡雲發皮粗肉厚,捱得了重手,這是大夥兒都知道的事,言芹心頭也明瞭,便容易存著僥倖,等待有人前來相救。如此一來,要逼他們投降必得多費唇舌,還不如反其道而行,拿言芹威脅匡雲發,保證效果好上百倍。」袁青電果然陰險,將言芹捉摸得透徹。

  袁癡心不得不服氣。「但願如你所言。」搞這麼多事,她只有一個目的,留下言芹和匡雲發,可不想弄死他們。

  「等著瞧吧!」袁青電可有自信啦!

  匡雲發在一股淡雅馨香中清醒,尚不及細察身處何地,首件躍入他腦子的事是:「言芹呢?」

  他轉動眼珠四下張望,直至瞧清對面景象,心臟險些爆裂。「言芹——」

  是誰?到底是誰這麼殘忍,竟將言芹高吊半空,上下著天、下不著地,這不是存心整死他嗎?

  「言芹!」他掙扎著下床。「唔!」卻被腳下的柔軟絆了一跤。

  低頭一瞧,瞠目結舌。這是什麼地方?地上舖的雪白地毯柔軟如棉,四方垂著薄紗,透過紗幕隱約可見懸於壁上的宮燈華關精緻不似凡品,案幾上還有珍饈關饌擺滿一桌。

  說這裡是人間仙境亦不為過,只是……它多了一排鐵欄杆,困住了他的自由。

  「言芹。」他爬起身,躍到欄杆邊,高呼另一頭昏迷不醒的人兒。

  這一瞧,他一陣頭昏眼花。怎麼同樣一座牢房,兩邊的環境差這麼多?

  言芹置身之地處處破敗,牆壁黑污污,地板上糊滿不知是什麼東西的腐敗物,偶爾還能瞧見幾隻耗子在上頭橫行。

  「混帳。」他屈指彈出一道指風,擊落走不知路、意圖對言芹不軌的老鼠。而言芹始終沒醒。

  「言芹。」該死的,他該不會出事了吧?匡雲發猛力搖動鐵欄杆。

  以他的功力,甭說這指粗大小的鐵欄杆了,再粗一倍他都扳得斷。 

  可今兒個不知是撞了什麼邪,他不只弄不斷這些鐵欄杆,甚至連撼動分毫都做不到。

  他的功力退步了嗎?運氣審視,一切都完好如初啊!怎麼就是不行?

  不信邪,他運足功力再試一次。

  「別白費力氣了,這些深海鋼母所精煉的鐵欄杆要這麼容易就被扳斷,黑水牢的聲名也不會遠播四方了。」一道輕佻的聲音傳來,帶著三分慵懶、七分邪氣。

  匡雲發放眼望去,只見大牢入口處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恰恰隱匿在宮燈照射不到的陰暗所在。「你是誰?」

  「玩遊戲的人。」那人打個呵欠。

  匡雲發眉頭擰了起來。「你把我與言芹捉來,有何用意?」回想前日遭遇,言芹意外被擄,他奮力追擊,及至一棟華美樓閣,他與言芹目睹了一場龍陽之歡,心頭驚愕實非筆墨足以形容。

  隨後,他們又遇狙擊,他為救言芹而被擊落樓閣,接著……他似乎昏過去了。再待清醒,人已身陷牢獄。

  「用意只有一個,我妹妹看上你了,希望與你結下秦晉之好,你若答應,我便放了你兩人,否則……」那人吹聲口哨,捆綁言芹的鐵鏈突然猛烈晃動起來。

  言芹受到震盪,秀巧的眉頭緊皺,唇畔逸出難過的呻吟。

  「住手。」匡雲發大喊。

  「你這麼緊張做什麼?我又沒對他用刑。」

  「你敢對他用刑?」言芹一介書生怎受得了如此對待?匡雲發絕不容有人傷害他。

  那人輕聲笑了起來。「黑水牢裡沒有私刑,你忘了嗎?我是不會對任何人動刑的,了不起……」他的聲音突然變得陰毒。「不曉得一個人可以受得了幾天不喝水、不進一粒米?」

  匡雲發猛然一掌打向鐵欄杆。「你敢對言芹不利,我發誓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那人沈吟片刻,百無聊賴地低喟了口氣。「說實話,與其在這沈悶的世間無聊至死,我倒想試試什麼叫死無葬身之地。」

  匡雲發怔愣。

  那人的嘆息聲漸漸遠了。

  匡雲發急忙大叫。「慢著,讓我與言芹見面。」

  「我沒阻止你們相見啊!」不過隔著兩道鐵欄杆而已。

  「我要過去另一邊。」

  那人想了一會兒。「隨你。」他話一落,阻隔匡雲發與言芹的兩道鐵欄杆同時緩緩沒入地下。

  等不及鐵欄杆盡數消失,匡雲發一個鷂子翻身掠近言芹身邊。「言芹,你怎麼樣?」他試著將他解下,卻發現捆住他的鐵鏈與鐵欄杆同一材質,憑他一雙肉掌根本無能為力。

  「把言芹放下來。」匡雲發叫道。

  「那你娶不娶我妹妹?」

  匡雲發咬牙切齒。

  「再見。」腳步聲又遠了。

  匡雲發火冒三丈。

  腳步聲倏忽再近。「哦,忘了提醒你,為了預防你逃跑,將你押送至此途中,下人們餵你吃了不少迷藥,所以說……數數日子,你已經睡了兩天兩夜。」易言之,言芹也被吊在上頭同等時間了。

  匡雲發俊臉煞白。「言芹。」他踮起腳尖摸上他的臉,熱呼呼,他分明在發燒。「他都病了,你居然還如此對待他?簡直不是人。」

  「那又如何?我妹妹又不喜歡他,他是死是活與我何干?」

  但言芹是他的心肝、他的生命啊!匡雲發幾乎氣炸心肺。「你快放了他。」

  「你的答案呢?」

  匡雲發恨恨地道:「好,我娶。你立刻放言芹下來。」

  「沒問題。」口哨聲再起,將言芹高吊在橫樑上的鐵鏈再次轉動,言芹的身體緩緩降落匡雲發懷中。

  「言芹。」抱著失而復得的寶貝,匡雲發感動得差點涕泗縱橫。

  「順便提醒你一聲,別以為我鬆了禁錮你們就逃得出去,這兒可是聞名大陸的黑水牢,你敢妄動,死了可別怪我事先沒警告過你。」這一回,那人終於徹底離去了。

  匡雲發怒哼一聲,抱著言芹來到原先他睡臥的地方。

  小心翼翼將言芹放在軟榻上,他倒了半杯參茶,試圖餵進言芹嘴裡,可惜言芹牙關咬得太緊,喂茶的動作始終不成功。

  末了,他不得不一咬牙,張嘴含進半口茶,再徐緩哺入言芹嘴裡。

  一點一滴,他終於喂完半杯茶,汗水也濕了一身。

  「言芹。」他扶起榻上人兒,雙手抵住他背心,一股浩然內力源源不斷注入。

  直到言芹紅艷得不正常的臉色終於恢復正常,匡雲發也累得俊臉慘白了。

  「唔……呼……」若有似無的呻吟逸出言芹齒縫。

  匡雲發驚喜交加。「言芹?」

  聽到呼喚,言芹艱難地睜關眼,對不准焦距的霧蒙水眸努力了好半晌,才瞧見匡雲發。「雲發……」他的聲音好微弱,像隨時會消失。「你沒事就好,你突然摔下去,嚇死我了。」

  安慰的言詞全是為了匡雲發,匡雲發一時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

  牢房外,袁青電和袁癡心不約而同對著一名形態慵懶、舉止閒散的男子拱手道謝。「今朝有勞嚴公子了。」

  嚴公子隨意一揮手。「你答應給我一件不會無聊的物事,別忘了。」他是為此才答應幫袁青電設計匡雲發和言芹的,初始還覺有趣,可一路玩下來,打個呵欠,他又開始煩悶了。

  「當然。」袁青電邪笑。

  嚴公子看了他一眼,搖搖頭,邊走邊說:「天天設計人不無聊嗎?唉!這世間到底有沒有一件事可以讓我永保興致不減的?」他真的很悶很悶,連活著都嫌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