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心璇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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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居作最後整理 秋望楓校對
楔子
該是一圓夢境的時候了。
靜靜的走進封澐書肆裡,迎面撲鼻的是濃濃的墨味及紙香。她原本緊張的心情稍稍平穩,唇畔隱隱含笑的擠進人群裡。
人群在鼓譟、激動些什麼,她沒仔細聽,只是擠了個身到檯子前;檯面上擺著的是最新出爐的小說、詩詞。
「可以翻嗎?」她開口問道,聲音低低啞啞的,並無特別之處。
櫃後的夥計頂著大大的笑臉。「當然可以,小姑娘儘管看,咱們貨色齊全,絕對不會找不到妳喜歡的。」即使驚訝於她識字,也沒有說出口。
「謝謝小哥。」她沒抬眼,逕自翻起了一本小說。字是翻刻宋本,墨色勻,沒看內容,就覺讀來必定輕鬆而悅目,比起其他書肆脫落的煤粉、質地不佳的紙張要來得精美許多。
「夥計,給我百張薛濤箋送往醉月樓!」忽然有人擠到她身邊喊道,酒味四散,不用瞧也知是個剛從醉月樓裡出來的文人。
夥計應了聲,連忙記下,順手點了點剩餘的薛濤箋。在大明朝裡,多的是放浪形骸的文人墨客,以狎妓宿娼為終生職志。夥計雖頂著大大的笑容,卻輕輕哼了一聲。
封澐書肆算是南京城裡最具規模的書肆,分號偏布全國上下,賣的不是名氣,不是服務態度良好的噱頭,而是質地精美、墨色均勻的書籍,它擁有獨自的紙坊及六十萬以上的銅字,超越了其他書肆是理所當然,但,偏偏得賣書給這些瞎了狗眼的文人。
「喲,這不是韋兄嗎?」另名男子擠了過來,笑道:「半個月前不才見到你跟王家公子下賭,瞧瞧誰先出醉月樓一步,怎麼?才幾天的工夫,就見你破了功,走出來啦?」
「嗤!那種賭算什麼!我寧願輸錢也不輸面子。」打了個酒隔,滿面倦容的隔著她對那男子笑道:「誰都知道今兒個是封澐書肆出新小說的時候,要落人一步過來瞧瞧,不被人笑話死了?」
「虧你還記得。」轉了頭,向夥計叫道:「替我將今兒個出的書全包一份送到東巷江府去。」
「是是,馬上就會送到。」夥計的記憶力奇好,但還是記在紙上,眼角卻不由自主的瞄到那看書的女子。她就夾在這兩個酒鬼之間,卻一點反應也沒,只是靜靜的,像根本沒被干擾到般的翻閱小說,是聾了嗎?今兒個是封澐書肆出書的日子,有出小說、戲曲本,還有重新翻刻的經史子集,因而湧來的人潮勝過平常數倍之多。當然理由還不僅於止。
整個書肆吵翻天的主因是聶老闆來了。
老闆哪,難得見他來書肆一趟。絕大部分他是幕後推動的那一雙手,一般時候則都交給柳苠坐鎮書肆。
「那兒怎麼這麼熱鬧哪?」姓韋的男子醉眼迷濛的瞧了下另頭鼓譟的人群,他搖晃了下,碰到了她的手臂。
他低頭,眨了眨眼。「是……女人?」這地方也有女人?他是回到醉月摟了嗎?或者……他露出笑容,忽然抓住她的手臂。「妳是等不及了?我都答應來替妳買箋寫詩寫詞了,妳還主動跟過來,是捨不得跟我分離幾刻鐘吧……」又打了個嗝,見到她抬起頭,怔了怔。「什麼時候,妳的臉變醜啦?」
神遊在書裡,她尚未回過神來,只睖瞪著抓著她手臂的男子。「公子……請自重。」他的酒氣很重,幾乎破壞了原有的紙香味。現在才發覺身邊多了兩個醉客,她皺眉,暗地想抽回手,卻被緊抓不放。
「嘿,韋兄,她當然醜啦,正所謂一日不見你,便面目可憎嘛。」姓江的往她的腰際一摸,引她低叫了聲。「小蠻腰呢,還挺香的,我猜是芙蓉花的味道,韋兄,你倒聞聞看,她身上是什麼味道?」
她嚇了跳,顯得莫名其妙,沒有驚慌,只是微微的驚訝。當她身邊的醉客俯頭下來時,狀似親她,她睜圓了眼,急急縮回臉。
「這是在幹什麼?當著我的書肆調戲良家婦女嗎?」低沉的男聲在她身後響起,她吃了一驚,瞇眼瞧見夥計正拿木板條欲幫她,卻在半空停了下來;他的嘴大張,視線越過她,脫口叫了聲:
「老闆!」
老闆?是……聶封澐嗎?這個封澐書肆的老闆?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忐忑地回頭,看見了大手及時擋住那醉客浮腫的臉,再往後一點瞧,是名高大的男子,身穿淡藍袍子,談不上俊秀,但斯文剛毅兼具,眼底眉梢盡是傲放之氣。
她怔了怔,再瞧了瞧他的四周,並無其他注意這裡的男子……那麼,他就是
聶封澐了?
這麼的年輕?她以為……聶封澐該是個老頭子才是。
「你,你……」姓韋的拍開他的手,怒叫:「你好大的膽子!本公子在跟姑
娘談天,你也插上一腳……」他氣得瞪向來人,隨即啊了聲:「你……好眼熟
……」
「忘了嗎?韋公子,我是聶封澐,曾在醉月樓裡跟你喝上兩杯。」
「是……是啊。」眼睛一亮,酒醒了七分。「聶兄,好久不見了。」他堆起
笑臉。
「是好久不見了。」聶封澐微笑道,不動聲色的將她往櫃前推了推,避開江、韋的魔掌。「我聽說你跟王家公子打了賭,是贏了嗎?」
「肯定是輸了,為了來光顧你這書肆,我那白花花的銀子算是全賠給那姓王的傢伙。」他啐道,想來是有點不甘心了。
「那可難說。」聶封澐招了招夥計。「我這裡除了女人外,什麼都有,瞧你們要紙要墨還是要書,只管跟夥計說,不必花分文。」他嘴角是淡淡的微笑,讀不出他的神色。
「那怎麼好意思?」江、韋喜形於色。是曾經在妓院裡跟聶封澐撞上幾回,也套過交情,但畢竟依聶家的背景跟聶封澐的傲氣,多少是不太搭理他們這樣的文人,難得唷。他瞄了一眼那女人,嚇了跳,醉醒來之後才看清她的容貌。什麼時候他開始飢不擇食了?
「韋公子,方才我還瞧見王家公子露了面,我還沒去打招呼,你說,這賭究竟是誰嬴誰輸了?」聶封澐輕輕的提醒他。
「咦?他來了?」也對,封澐書肆的出書就等於文人的大日子,誰要沒來走過一回,看看新的小說,準被人嘲笑一頓。他愛面子所以來了,那姓王的當然也會來。「不成不成,我要走了,說不定我趕回醉月樓,還能不被發現。」他揮揮手,隨口告別,便手忙腳亂的擠出人群。
聶封澐連瞧也沒瞧他們,正欲離開時,瞥到她目不轉睛的注視他。
「小姑娘被嚇到了嗎?他的唇含著淡淡的微笑,與先前對江、韋二人敷衍的笑有所不同。
「不……」她低語:「多謝公子及時相救。」
他擺了擺手,狀似隨意且不經意。「在我的書肆,容不得調戲良家婦女的醉漢。妳若無事,就快快回去,別在外頭胡亂逗留。」
「老闆,她是來看書的。」夥計說道,真巴不得把那兩個醉鬼亂棒打死。雖然時下文人多在妓院消磨時間,老闆也不能免俗,但就沒見過他上女人上到外頭來。
「哦?」聶封澐揚了揚眉,掃了她一眼。「是替主子來買書的?」不像。她雖貌色中等,引不起任何人注意,但細看之下倒有幾分書卷味。他皺了皺眉,微不可見的傾身嗅了嗅,她身上並無芙蓉花的味道,而是……淡淡的紙香味,先前他以為是書肆裡的紙香味,但今天人潮過多,紙香混著汗味酒味脂粉味,已微微變了質,但一親近她的身邊,就聞到了淡雅的紙香味。
「我……我是來看看而已。」
「看?那就是為妳自己了?小姑娘愛看些什麼?」他依舊是隨口問著,拿起『如意君傳』隨便翻覽。
「我……都看。」
「那倒是不得了了,」他笑道,像在打趣。「妳年紀輕輕便遍覽經史子集,將來說不得可是一名女文人呢。」他擺明了不信。即使他親切有禮,但在不經意閒總是流露幾分狂傲。
「女文人!我還不愛當。現下文人多愛狎妓笙歌卻又視為理所當然,」她瞧了一眼他拿的『如意君傳』。「聶老闆以為,女文人能同武則天一樣,堂而皇之養了一群面首而無需介意他人眼光?」她略略大膽的說著,黑瞳鎖住他的側面。原以為聶封澐是個五十開外的老頭,從沒想過他是這麼的年輕……今天來書肆,能在見識封澐書肆外,還能一睹聶封澐的面貌,跟他談上幾句話,是她這一生最值得回憶的記憶了。
該知足了。
聶封澐原沒在看她,停在這裡只為消磨等候柳苠的光陰,但現下他的目光從『如意君傳』調回到她的臉上。
她看起來有點緊張,也有點興奮,不出色的臉嵌著熱情的黑眼,稍稍點燃光采,但依舊是不引人注意的。
「妳的話倒像在抗議——」他頗具玩味的開了口。「妳看過了這本小說?」
沒等到她的答話,忽然身後有人撞了來;聶封澐回身,及時抓住來人的肩頭。
「柳苠?」他雙眉微蹙,看清來人的臉。「你去哪兒?我等你老半天了。」他的口吻已顯不悅。
「老……老闆!」斯文高瘦的男子抬頭,充滿驚喜的。「你還沒走!」他的
唇在輕顫,四肢在發抖,聶封澐的眉褶打得更深。柳苠是他的手下大將之一,看中他的原因是他不似一般放浪形骸的文人;他是迂腐了點,但老實正直得教人欣賞,倒難得見他驚慌失措的樣子。
「我是沒走,若是誤了跟官大人的約,我就把帳算到你頭上。」他斥道。
「老闆……你瞧,我找到了好寶物!」柳苠興奮叫道,壓根兒沒把他的話聽
進耳裡。
聶封澐瞥了一眼他懷中物。「是新手稿本?」
「正是!」不愧是老闆,一眼就看穿。
「這也值得你大驚小怪的?」他擺了擺手,回首想跟那女子聊話,她卻不見蹤影了。
「老闆,等你看了這小說就明白了!」柳苠激動的說道:「您……您不知道
這小說會引起怎番的風潮……該怎麼說呢?那……那可真不知從何說起……」過於興奮的下場是說話結結巴巴。
「哦?那你把它擱著,我回來再看吧。」
「啊?可是……可是……」
「怎麼?你要替我赴約嗎?」聶封澐走出封澐書肆,翻身躍上備好的馬匹。那女子就像一股泉,曾經流過心裡,但從她離開後,他就忘了她的長相,聊天的興致也消失殆盡了。
「老闆,你一定要趕快回來看啊!」
聶封澐淡淡笑著搖頭,一拉韁繩,馬匹慢步跑開。
「老闆!」柳苠追了出去,大聲叫:「不管多久,我都等你回來啊!」
「別再目送啦。」夥計走了出來,真難得見到柳苠激動得像是剛娶了老婆、又死了老婆的樣子。「你再瞧下去,人家還當你董賢再世呢。」夥計隨意看了一眼他緊抱在懷裡的稿本。「那叫什麼書名哪?值得你大驚小怪的。」
「『孽世鏡』。」柳苠回過頭,兩眼熠熠發光,足以跟能夠照亮夜間的夜明珠媲美。他相當驕做的說:「它叫『孽世鏡』,看遍眾生醜態的『孽世鏡』,現下我為它大驚小怪的,等它出版之後,大驚小怪的會是全天下的百姓。」
第一章
三年後——
「璇璣姊,璇璣姊!」
低低的叫聲混著雞啼,猛然驚醒了她。她張開睡眠,迷迷濛濛的注視陌生的天花板好一會兒,如敏圓圓的小臉才進了她的視線。
「起床啦。」如敏小聲說道。窸窸窣窣的摩擦聲表示通鋪的丫鬟都起來更衣洗臉了,她白皙的臉更加慘白了。
「又天亮了嗎?」幾近認命的聲音,並無特別之處,但隱含了幾許哀怨。
如敏輕嗤笑了一聲。「是天亮了,大夥都起床了。待會兒元總管要瞧見妳貪睡睡,是會罵人的呢。」
秦璇璣全身酸麻的爬起來,腦袋瓜尚渾渾噩噩的;她靜靜的換上舊衣,感覺上像是剛沾枕就天亮。從不知道黑夜是這麼的短,睡眠不足加上慣性使然,她的身子搖搖欲墜的。
「妳又快睡著啦,璇璣姊。」如敏輕輕拍開她的手,俐落的接起替她穿上無袖比甲的工作。
「我自己來就行了……」秦璇璣含混的說,眼睛半瞇。
「妳又穿反了,要等妳弄好,大概天也黑了。」如敏笑道。
「我……」她晃晃頭,企圖搖醒神智,有些懊惱的:「我們同是丫鬟的身分
,卻老是讓妳替我做事……」
「妳是璇璣姊嘛。」如敏圓圓的臉在笑,牽起她的手跟著一些晚起的丫鬢往外走,免得她撞牆。璇璣姊很有趣,平常沉默寡言,最可愛的時候反而是在剛起床之際。
「別這樣對我,別人看了會說閒話。」
「別人愛說就由她說吧,反正嘴皮子是長在人臉上,要怎麼說全由她們作主,
我們自己快活就好了。」
如敏快活,可她不快活啊。秦璇璣暗暗歎了口氣,任由她拉了出去。
一個月前,與如敏是同批被買進聶府的丫鬟,原以為自己的容貌與舉止沒有特別之處,並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她也以為做到了這一點,但偏偏就是讓如敏給纏上了。
如敏是個年輕害羞的鄉下小姑娘,是家裡的老大,為了養活七、八個弟妹,賣了身上聶府當終生丫鬟;這樣的女孩很能吃苦耐勞,可怎麼也想不到會親近她啊。她沒有什麼引人注目之處,纏上了她是麻煩——
「妳們又快遲了。」正打水洗臉的翠玉抬臉。「成天睡遲,要被發現可就完了。」
秦璇璣靜靜的微笑,不發一言的蹲下身,隨意沖了沖水。
「水好冷唷!」如敏跟著蹲下洗臉,隨即打了個哆嗦。「天也冷,真想在被窩裡睡它個日上三竿呢。」
「是啊,誰不想窩在床上等著人端菜送飯來,偏偏咱們只有侍候人的命。」秦璇璣身邊跟著打水的荷珠臭著臉。「還是懷安好,才來的頭一天就被元總管叫去侍候三少爺,可不必像我們在府裡忙來忙去的。」
「就是說嘛,連睡的地方也不必跟咱們擠在一塊。」小虹的眼睛溜了一圈,壓低聲音說:「妳們倒猜猜看,懷安有沒有可能讓三少爺給瞧上了。」少女正當懷春期,家鄉多多少少聽過一些給富家少爺看上當妾的故事,心裡總有那麼點奢望有朝一日能如同書中人,飛上枝頭當鳳凰。
「懷安人漂亮又活潑,任誰跟她說上了三句話,都會喜歡上她的。」雖然不太願意承認,但事實就是如此。在同一批進來的ㄚ鬟裡,就屬懷安格外引人注意,看不出是莊稼人家的女兒,手腳是有點粗,但無損她胭脂未施的美貌。翠玉歎了口氣,說道:「要是聶三少爺瞧上了她,這可一點也不奇怪呢。」瞧了眼璇璣,討好笑道:「妳說呢?璇璣姊。」
秦璇璣抬起頭,中規中矩的笑道:「這是當然的。」
翠玉眨了眨眼睛,瞧著秦璇璣黑漆漆的瞳仁,心神恍惚了下,脫口道:「璇璣姊,其實妳的性子要不這麼文靜,說不定會跟林懷安是一樣的命,去服侍三少爺呢。」以往沒有特別細看,如今忽然發現璇璣的眼睛像無涯海,深沉得教人捨不得移開。
秦璇璣微微驚訝,而後微笑。「幸而我不多話,也沒活潑的性子,才不必服侍三少爺。我喜歡在這裡做事,人多熱鬧。」
翠玉張口欲言,卻見元總管遠遠走來,便機靈的收住了口。住在這間大通鋪的大部分同時進來的丫鬟,當初她幾乎沒有注意到二十來個丫鬟裡有秦璇璣這一號人物;她總是靜靜的,平常時候不發一言,交代她什麼工作她便去做,跟她說話,她也會回答,不特別今人討厭,也談不上喜歡,普普通通的就像是晃眼看過了就會忘記她的感覺。
但,從如敏纏上秦璇璣之後,便不由自主的開始注意到她了。一注意,就發現秦璇璣斯文沉靜的樣子跟她們這些當丫頭的差了十萬八千里,往往嘗試靠近了她,就捨不得離開了。秦璇璣的身邊像是飄滿了穩定而閒適的空氣,跟她談話就覺得舒適而心安。
「元總管來啦,璇璣姊。」如敏急急拉起她。元總管一直待她們不錯,就是嘮叨了點,活像老媽子似,完全與他一派年輕斯文的老實貌相異。
「丫頭們,都起床了?」元夕生吆喝著,看著通鋪裡急急走出的丫鬟。他滿意的點頭,這批新來一個月的丫鬟們完全不惹事,乖巧又安靜,讓他備感欣慰。
「乖丫頭們,等今兒個大掃除工作完結之後,我就將妳們編派到妳們適合的工作上,跟著我來吧。」他大聲說道。
這一個月來,聶府上上下下都在進行掃除工作,也藉此觀察各個丫鬟適合些什麼樣的工作。這樣的掃除原本一點也不麻煩,他甚至樂在其中,但就是有一點不好——
一連三年,每到了聶府的大掃除,他就煩惱這一點。
麻煩,麻煩。
他歎了口氣,雙手斂後,往外走去,開始一天的工作。
※※※
遠遠的看去,像是一隻母鴨帶著小鴨子們在聶府穿穿梭梭,偶爾停下來留下幾個丫鬟清掃指定的地方。驕陽漸漸昇起,熱度開始浮現在空氣之中,如敏小小的抽了口氣,低語:「好熱哪,璇璣姊,妳熱不熱?」
「還好。」秦璇璣微笑道。
「真的嗎?可我瞧妳流了滿臉汗呢。」如敏取笑她,拿了塊粗帕給她。
「謝謝。」她的臉有點泛紅。即使有心融進這群丫鬟團體裡頭,不受人側目,
也因為自己的毛病太多而告失敗。
「璇璣姊的身子好像不是很好吧?」不知何時,翠玉悄悄放慢了腳步,走在璇璣的另一側。她深深吸了口氣,走在璇璣的身邊,頓覺涼爽而輕鬆。
「我……是嗎?」璇璣還是微笑。
「八成因為璇璣姊從小是私塾老師的女兒,所以跟咱們不一樣,沒下過田,身子看起來瘦瘦弱弱的。」如敏搶話答。
「私塾老師?那多好啊。」翠玉歎了口氣:「不像我老爹是種田的,碰上了水旱災,沒有飯吃了,就會賣女兒。不得不賣啊,不然我家弟弟妹妹會活活餓死。」
璇璣瞧了她一眼,安撫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妳爹賣了女兒,他必也萬般不捨。」
翠玉聞言,眼睛有點紅紅的。「妳說得是。我離開前,老爹還哭得淅瀝嘩啦的,說等我滿了三年約,就能再見面了。」
秦璇璣始終浮著沉靜的笑臉,沒有再搭話。未來的事誰都難說,也許三年後翠玉嫁作人婦,也許三年後再因水旱之災,又賣了她,讓她懷著希望總比難過要好得許多。
剩餘的十餘丫鬟忽然停下,因為前頭的元總管急急迎向一名剛走來的男子。璇璣看了眼那男子——身著白袍,儒雅俊雅,他身後跟著一名漢子撐著傘。
她輕輕啊了聲。
「怎……怎麼啦?璇璣姊。」
「不……沒什麼。」她小聲道。
進了聶府一個月有餘,仍沒見過聶家的王子們。在進聶府之前,就曾聽說聶家土上下下共有十二名兄弟,每個兄弟身邊都有一名忠心的漢子專門伺候著。老三、老四、老七、十二都留在府邸裡;看他衣冠楚楚,一身白色繡袍,身後有僕撐傘,理應是聶府的主子之一。而在年歲的推演上,不是老三聶封澐,就該是老四聶沕陽。
她又瞧了他一眼,耳邊隱約響起元總管熱絡的大嗓門,像是在報告今天的工作。那白袍男子隨意的打開扇子,目光不經意的掃過這裡,她俏俏的退了一步,適時隱身在翠玉身後。
明知自己的容貌並無特別之處,但為預防萬一,還是不願意任何人注意到她。
現在的生活是苦了點,勞動讓她細長而潔白的十指青蔥變粗,但她滿足了這樣的生活——沒有任何的怨恨,沒有任何的鉤心鬥角。
她的眼角瞟去,看見那男子移動了幾步,元總管又嘮叨的跟了上去,那男子頗具耐心的微笑,又往這裡看了幾眼,從這個角度正好瞧見她——
璇璣靜靜的、不著痕跡的又往後退了一步。
「啊,那好看的人走來了呢,我猜他是咱們的主子之一,是不?」翠玉臉如火燒的低語。
「四少爺,四少爺!」元夕生連忙追上前來,嘴裡叨念著:「您也要為丫鬟們打算,懷安那丫頭服侍三少爺,三天兩頭躲起來哭,好歹您也幫忙說說話。還有,大熱天的,您要出門,不是奴才阻止,但您身子本來就不好,萬一半路昏……」
「難不成你要代我出去談生意?」聶沕陽適時的打斷他的話。
「不不不!奴才沒那頭腦,也沒那膽子……」元夕生急急跟在他身後。
聶沕陽面露微笑,徐緩的走過這些丫鬟們,溫煦的眼瞟過每一個垂首的丫鬟,
隨口道:「那,你去說服三少爺接回他的書肆,我也就不必頂奢大熱天出門了,是不?」
「啊……」四少爺想玩他啊?現下誰有這個瞻子跟三少爺談這種話題啊?其
實不止這個話題;三年前他喜歡三少爺、尊重三少爺,但現在喜歡尊重依舊,但就是不敢靠近……他可不想被罵得躲在角落裡哭得肝腸寸斷。
元夕生還想勸說什麼,忽然跟前的聶沕陽停下來,害他一頭撞上去。他天生力道就大,聶沕陽身邊擋傘的漢子及時托住元夕生的頭,將他扶正。
「四少爺……」嚇死人了!要是把四少爺給撞飛出了迴廊,他也就不用再活
下去,直接上吊見閻王算了。
「妳把臉抬起來。」聶沕陽懶懶的,停在一名素衣白裙的女子跟前,溫吞吞的繞了她一圈打量。
元夕生怔了怔。「咦?」什麼時候,這樣貌不出色的丫鬟也會引起四少爺的注意?不過話說回來,當日買的丫鬟裡有這一號人物嗎?怎麼他都給忘了?
璇璣微微苦惱了起來,但依舊聽話的抬起白皙的臉,目垂而立直。
「嗯——」聶沕陽細細打量了下。貌色中等,在大庭廣眾之下該是吸引不了任何人的注意,偏偏萬點紅裡他就是瞧見了她。
看她垂首似有些緊張,他微笑,語帶親切的問:「妳叫什麼?」
「奴婢璇璣。」語調不高不低,不特別細緻也沒抖音,像是聽過就會忘了的聲音。
「哦?璇璣?姑娘家倒難得有這樣的閨名,妳父母識字?」
「先父識得一二。」還是不高不低,溫馴得就像是聶府裡的每一個僕人,看了不見得能記住臉孔,聽了不見得能記住其聲。
聶沕陽沉思了會,略略俯身,嗅了嗅她周遭的氣味,面容仍帶笑,卻頗有含意。他懶懶的說:「夕生?」
「奴才在這!」
「這ㄚ鬟們是什麼時候買回來的?」
「一個月前。」
「哦——是新來的啊。」難怪他沒見過。「妳把雙手伸出來。」
璇璣遲疑了下,十指青蔥並伸。
「妳十指修白而新繭初生,膚白體香,姑娘合該是教人侍候的小姐,怎麼委屈自個兒來聶府當個丫頭呢?」他偏著頭又細瞧她一眼。「再者,妳早過及笄之年了吧?」
「奴婢今年二十有二。」
「二十二?」他略驚詫。能猜得出她過及笄,是因為在這一票丫頭群裡,她顯得相當的格格不入,站姿沉靜而內斂,絲毫沒有少女初進大府的青澀不安。「我以為以妳這年紀該在家相夫教子,縱然入府也該是個奶娘。」當個丫鬟委實是過大了些。
「奴婢尚未婚嫁。」
「哦——」二十二未嫁通常別有隱情,再細問恐怕就觸及她的隱私了。基本上上,只要年紀不是大得誇張,他是不會干涉僕人的聘用問題,夕生能用她,就表示她的身家清白。
但,她身上帶有淡淡的紙香味,應曾是個與書親近之人才是。
他沉默了會,合上了扇,往外走了幾步,璇璣才鬆了口氣,他忽然又回頭問道:「那麼,妳也該識字了?」
璇璣福身。「奴婢承先父教誨,識得幾字。」見他聞言後離開了迴廊,才又輕吐氣。
她有這麼明顯教人注意到嗎?明明貌姿平庸,剛入府來時,元總管也老忘了
她這人的存在,丫鬟們有時還喊不出她的名字。在一個團體裡,該炫目的是像懷安那樣熱情的丫頭,而非她這樣的人,是聶四少爺利眼瞧出了什麼嗎?她的眉間打了褶,只盼經此一回,不再惹人注目。
「夕生,那個叫璇璣的丫頭,你是打哪兒買來的?」走出迴廊,聶沕陽狀似隨口問道。
「璇璣?她……她啊。」元夕生搔搔頭,苦著臉回憶。「她……她叫秦璇
璣,她的老爹好像在鄉下當過幾年私塾老師,今年剛過世,需錢葬父,我就勉為其難讓她進聶府來,應該是這樣的吧。」想都沒想到少爺會注意到那名丫鬟,若不是先前他耳尖,聽見了如敏、翠玉的交頭接耳,勾起了他的回憶,還當真忘了有這名丫鬟。
聶沕陽莞爾一笑。「應該?這倒少見了,難有你記不住的事。」
元夕生脤紅了臉。記憶力一向是他最引以為傲的,上自聶府祖宗八代,下至新來的廚娘丫鬟,通常只要談上一回話,腦海自然烙下了影子,終生不忘,如今四少爺這句話無異是拆他的台。
「少爺,這可不能怪奴才。」他不平的抱怨申訴:「她本就沒什麼特別之處,
一個秦璇璣,往街上抓十個八個回來都不成問題,這樣普通的一名女子怎能引起注意呢?」老實說,四少爺會突然點出她,他私底下還認為四少爺眼睛出了毛病呢。
見他滿嘴抱怨,聶沕陽輕咳了一聲,微笑道:「夕生,我沒要干涉你,只是問問罷了,你想怎麼編派就由你,要是做得好,論功打賞也由得你去做就是。」他擺了擺手,跟身邊的漢子離去。
元夕生摸摸鼻子,往迴廊走來。「走吧,走吧,方才妳們瞧見的是四少爺,以後見了人要叫的……」眼角不由自主的看著秦璇璣,就是不懂她哪裡惹人注意了……啊啊!他的雙眼發亮。
「妳……妳,就是妳!沒錯,方才妳跟四少爺說了什麼?」
她抬眼,顯得有些莫名其妙。「我……」剛剛他不也在旁聽見一切了嗎?
「妳說妳識字?」他簡直眉開眼笑,笑得合不攏嘴了。
她遲疑了下,福身。「是,奴婢識字。」好像……不太對勁,幾乎可以預見
自己的雙足已陷泥沼。不要啊,她只想混在人群之中靜靜的過日子,不生變數的。
「嘿,我該打,真該打!」元夕生的笑堆滿臉。要不是四少爺出來一陣攪和,
他還真不知道這個平常被他遺忘的丫鬟還識字,先前打掃工作的唯一大麻煩總算解決。
「元總管笑得好詭異,好可怕呢。」如敏小聲地說。
「妳……妳叫璇璣吧?」
「是。」
「好好!從現下起,妳不必跟著她們去打掃,待會跟我走。」終於找到了人選。由她去做是最好,就算要被罵也輪不到他。呵呵,人逢喜事精神奭,不是有意將責任推給她,而是他已經苦了三年,沒必要再苦下去。
「元總管……找其他人吧,奴婢還是跟如敏她們一塊做事。」大不妙。隱隱
有個預感,一旦脫離了如敏這些丫鬟們,她的苦日子就來了。苦日子還不打緊,打緊的是她不愛與其他丫鬟們有了區別,那讓她心裡很不安穩。
「咦?妳有點不識好歹唷,這也有妳說話的分嗎?」元夕生翻了翻白眼,斥了聲:「要妳做,妳就做。妳賣到咱們聶府,就算要妳下油鍋,妳都不能吭一聲。」
疾言厲色說完後,認為嚇人的目的達到,才放軟語氣說:
「當然,是不會叫妳去下油鍋,只是要妳做點輕鬆的工作,沒什麼大不了的。
」
璇璣抬首,目不轉睛地看著元夕生口沫橫飛的,其中分明有詐。她歎了一口氣,認了命:「元總管說得是,要奴婢做什麼奴婢就去做。」
「這才對。」元夕生滿意的笑,耳朵感覺有點刺。不知何故,總覺得她一聲聲的「奴婢」似乎有那麼點刺耳。
像是……像是她合該就不適合「奴婢」這兩個字……嗟,他才二十六歲,
就開始懂得胡思亂想了嗎?真是。為這丫頭向佛祖祈福才是真,可憐的秦璇璣,可怕的……封澐少爺……
但願在封澐少爺還沒發現前,她就能做完他所交代的工作。
※※※
「其實呢,這工作一點也不麻煩……」分派完其他丫鬟的工作,他一路帶著
璇璣往東邊走。「只要妳識字,看過幾本書,整理一下類別擺上書櫃,這樣的工作輕鬆得很。」也許是為了彌補他推她入火坑,所以好言好語的。
璇璣瞧一眼他。「元總管,你在流汗呢。」
「咦?」她的眼這麼尖啊?「我……是嗎?呵呵,天熱體虛嘛。」他摸去一
臉的汗,走進上古園。
聶府之大,是南京園林中之最。來府裡月餘,第一次接觸到上古園,便注意到沒有多少僕人在此行走,空氣中瀰漫著蕭索冷淡之味。
「妳要做得好,以後汲古書齋就交給妳,我也不必一年一次得花盡心思整理那間偌大的書齋。」元夕生狀似自言自語。
「汲古書齋?」她忽然驚叫,嚇得元夕生一腳踏空,差點掉進人工湖泊裡。
「妳……妳叫什麼啊!」他翻白眼,怒斥:「想要活活嚇死我嗎?」平常沒
見過她大聲大氣的說話,真他奶奶的語不驚人死不休。他順了順嗆到的口水,沒好氣的說:「我可警告妳,在上古園做事不比其他地方,首要就是要安安靜靜的,可別動不動就叫。」
她對他的忠言恍若未聞,沙啞問道:「你是說,那間藏書有八萬冊以上的汲古書齋?」
元夕生怔了怔,打量她一眼。「你這ㄚ頭到挺識貨,還知道咱們三少爺的汲古書齋藏有多少書冊,妳是在擔心整理不完嗎?不用怕,我又不是要你一天就弄完。」
「我怎會不知道那汲古書齋呢。」璇璣喃喃說道。
它是南京城文人間最有名的,是聶封澐的藏書之所,八萬冊書籍已破平常收集的數量,只要說得出的書名,定能在汲古書齋裡找到,裡頭還包含了封澐書肆以宋本所刻的書冊,珍藏的孤本,最重要的是還有完整一套經聶封澐寫跋的小說。
元夕生略帶驚奇地打量她。真的,先前還不覺得她有什麼特別之處,但現下似乎有哪裡不對勁了。這丫鬟還當真慧眼識英雄,聽過三少爺的汲古書齋。丫鬟呢,一個小小的丫鬟能懂多少?
對了,她爹曾是老師嘛,害他大驚小怪的。「是妳爹曾經聽過,告訴妳的吧?
」元夕生哈一笑,滿意自己的答案,才要打開這偏東寧靜的上古樓銅門,裡頭忽然有人打開衝出。
「他奶奶的,是哪個王八羔子……懷安!」元夕生及時擋住她,厲言道:一
大清早的,妳不跟在三少爺身邊,想去哪兒?」
「元總管……」林懷安見是熟人,立刻眼淚汪汪的。「我……三少爺他……
他……」
「別結結巴巴的,肯定又是妳誤事。」他沒好氣道,眼角瞥了眼璇璣,但願那丫鬟沒覺得什麼特異之處而逃之夭夭。他嚴禁下人們私議三少爺的事,要誰敢說,誰就可以滾回去吃老家,因而新來的一批丫鬟們不知上古園裡的麻煩。
林懷安是他一眼看中的,直覺認為她討喜而不認生,見人說話也甜,是人見人愛的小丫鬟,年紀是輕了點,但應該適合服侍三少爺的,所以私下將她調來這裡晨昏服侍聶封澐,倒沒想到……
他歎了口氣。同樣戲碼天天上演,他朝璇璣擺了擺手,說道:「妳就待在這裡,我去去就來,別亂走……園子大,要是迷了路,可沒人有時間找妳。」他硬抓著懷安的手往上古樓裡走。
璇璣站在原地一會兒。夏風拂面,暖暖的,比起天未亮的冷死人氣溫要舒服許多,她唇畔帶笑,沿著庭院徐緩的走著。
打她進聶府後,就沒有一刻的閒散,從早到晚盡做勞動工作,第一天搬著棉被往太陽下晒,搬得她頭昏眼花,手腳發軟,不敢喊苦,怕引人注意。,整個人就像發皺的梅子,沾了枕就沉沉睡去。如今已月餘,身子骨還是微微酸痛,但顯然好多了,現下偷了閒,輕鬆得又想閤眼夢周公——
「是誰准妳進來的?」暴喝聲驚跑璇璣的瞌睡蟲,她連忙張開眼,瞧見的是一個坐輪椅的男子。
他的面容沒有聶沕陽來得好看,陰沉而剛硬,黑眸裡是爆發的火氣,薄唇緊緊抿著。
璇璣的臉色頓時失了血,頭昏眼花的。是天熱了吧?只覺整個人要虛脫了。
「沒瞧過瘸腿的主子嗎?」怒火又起,迎面擲來藍皮的東西,力道之猛打中了近距離的她。
她踉蹌退了下,跌坐在地。落在地上的藍皮東西是本小說。她怔怔的,眼睛花花的一片白霧,好半晌才凝聚了焦點。
他依舊是坐在輪椅上,身穿著深色的袍子,雙腿讓薄薄的毯子給蓋住。他的身後跟著元總管……
他的上衣華麗,顯而易見的是聶府其中之一的主子。
胸口猛然痛縮了起來,有點……莫名的失落。
「妳啞巴了?」
「我……」回了神,忙拾起書站起。「奴婢璇璣。」雙腿還有點軟,不敢置
信,不敢置信!
「是誰准妳滾進來的?」聶封澐瞪著她,是吃人的眼神。
「奴婢……」璇璣迅速瞧了眼站在他身後的元總管。他的眼冷冷的看著她,
像跟聶封澐同出一氣。是他叫她在這裡等的,不是嗎?
「上古園不進女子,不進生人,妳是向天借了什麼膽,敢走進一步?」他兇狠的瞇了眼,看著那本藍皮小說讓她緊握在胸前,不由怒從心起。「我的書豈容女人沾污,把書燒了,把她趕出去!」
燒書?她微微一驚。這豈會是愛書人的作風?她瞧見他身後的元總管跨步走來,直覺退了一步。「元……」元總管的眼睛是冷的,沒有感情的,像瞧陌路人似的盯著她。
他有元總管的相貌,卻……沒有元總管那種外冷內熱的性子。
明知在府裡不多事不多言,方為明哲保身之道,但教她親眼瞧著一本書燒成灰燼……那就像割了她心頭的一塊肉一般。
她緊緊抱著,避開他搶書的動作,急急跪下:「少爺不想要書,就請賜給璇璣吧!」
「給妳?」他的眼充滿輕蔑。「就算我用過的破鞋子,也輪不到妳來珍藏。把書燒了,朝生。」
元朝生抓住書尾,她一急,想拍開他的手,卻像打在刀劍上,又痛又硬的。想抵抗,被他一撥,右臂像是快脫臼了,痛得要死。她喘氣,死命的抱著不放,硬踫硬只會讓自己更悽慘,她就算用盡全力也不見得打得嬴元朝生一隻手臂。
「聶封澐……這就是曾經讓封澐書肆名震天下的聶封澐嗎?會焚書毀書的人
怎配當一個愛書人!」她大聲叫道。
聶封澐聞言一震,胸口起伏劇烈。「妳該死的丫鬟從哪裡來的?!誰告訴妳這些事的?」
「我……我……」她狼狽的注意到元朝生的動作暫時停了下來。她低低喘
了幾口氣。「我……是猜測而已……」
「猜!」這種謊話去跟狗說吧。「妳會猜,猜得倒也準。現下,妳倒是猜猜看這書名,只要妳認得出書名,這本書就是妳的了。我這主子不算刻薄吧?」
他的語氣是惡意的,更有在上位者的狂傲,他以為一個丫鬟就不該識字嗎?這就是他?
璇璣垂下眼,注視那書皮上龍飛鳳舞的黑體字。二十二年來,她的生活裡充滿不斷的失望和絕望,到最後,當她有幸一會聶封澐之後,連她唯一的一個小小希望也破滅了。
他一彈指。「把書燒了,朝生。順便把夕生給找來,我要他自己解釋他的丫鬟是哪裡來的膽子敢來上古園。」
「這是『如意君傳』。」璇璣抬頭,一字一字的說出,黑漆漆的眼注視著他。
「現在,我能要了它嗎?」
青筋迅速暴露出來,他的眼怒睜。「妳識字?」
「女人不該識字嗎?」她反問,下意識的反抗。
他在發怒,手臂在抖,是極限。「妳這個該死的丫鬟在耍我?」
「璇璣不敢。」她回瞪著他。「既然想要這書,就必定識得一、二,是封澐少爺輕忽了這點,或者,是你壓根兒沒想到?」
她……這是在嘲笑他?
聶封澐的眼裡幾乎噴出了火。如果他能站、能走,說不定早就奔去活活捏死這個不要命的丫鬟!
「璇璣……」她話還沒說出口,遠遠的就響起了聲音。「三少爺,我總算找
到你了!」元夕生抓著懷安,又急又喜的跑過來。「您……還沒用早飯,怎麼就
出來了呢!咦?秦璇璣,妳跪在這裡幹嘛?弄成這副德性……妳,妳也惹三少爺
生氣了?」死了!他的頭好痛,好不容易才搞定一個懷安,這個秦丫頭又給他惹了一身麻煩。該死的丫頭,該死的他,該死的老天爺。可惡!誰都該死,就是三少爺不該死。
「是你帶來的人?」
元夕生滿頭大汗,暗叫了聲苦。「是……是奴才帶來的丫鬟,奴才……奴
才沒想到三少爺會突然出來……我原想……原想……這幾天府裡大掃除,
奴才一時忙不過來,湊巧這丫頭識字,所以想讓她整理汲古書齋,我路過這裡……
想來瞧瞧三少爺,所以就暫時留她在這裡了……」
「你跟天借來的膽子,敢把我的書留給這醜丫頭整理?」
「我……我……」
「要書被偷了、竊了,或者弄髒了壞了,你,一個區區的小總管賠得起嗎?」
「這……這……璇璣手巧又忠心,我想是沒有問題的,是不?秦璇璣。」
他推了推跪在地上的她,爭取同意票。
「三少爺的書太珍貴了,要出了問題,璇璣賠不起,不如元總管另外派人來做,我可以做其他清掃的工作。」她的頭撇向另面,冷冷淡淡的,心裡……是說不出的難過。
「妳……妳……」搞什麼啊?平常她話不多,乖巧得教人感覺不到她的存
在,要她向東她就不會往西,現下可好,鬧性子也不會看時候,是嫌吃飽了沒事幹,存心來玩他這個總管是不?他是很好玩,是不是?成天被三少爺、四少爺玩來玩去還玩不夠,連她這個小小的丫鬟也來湊上一腳,他究竟是招誰惹誰了?可惡!
聶封澐看著她,不怒反笑:「誰說那些書珍貴了?要一把火燒了也行。夕生,
你就帶這丫頭去整理,可別讓我發現她在偷懶。你知道的,我一向討厭偷懶的下人,就這樣好了,她要半天沒整理出兩櫃子來,就不准停下吃飯,你說,我這懲罰公不公平?」
「少爺……」元夕生硬著頭皮,想要進言,卻被瞪了回來,只得應和:「少
爺公平,當然公平!」這年頭還會有比少爺更公平的事嗎?就當這丫鬢倒楣好了。
三少爺的喜怒無常是司空見慣了,哪天要沒發作,那還真要天下紅雨、放鞭炮慶祝了。
他歎了口氣,頓覺黑髮又向他告別了不少。他與朝生是雙生兄弟,幼時同時被聶府收容;朝生被派往三少爺身邊當差,而他則朝著總管之位邁進;朝生為兄,他為弟,就不見朝生為他說幾句好話,該死的哥哥。他滿懷哀怨地瞧了眼璇璣,低聲說:「妳到外頭等我去吧,我還有話跟三少爺稟告呢,咦?妳這書是三少爺的?」
「是璇璣的。」她清晰說道,讓元夕生張大了眼,讓聶封澐抿著唇不發一詞,
但緊繃的臉龐洩露了他的惱怒。
她搖搖欲墜的站起來,向聶封澐福了福身,先行離開。經過他時,他的側面冷冷的、惡意的,像是書裡最可恨的角色。
可惡嗎?她誰都能恨,就是恨不起他。乍見之餘,是驚詫,是不敢置信,然後是同情;曾經意氣風發的聶封澐,曾經能文能武能談商的聶家三少爺,弄成這番德性……她難過之餘,就只有同情了。
同情這個她曾經仰慕的男子……如果不是同情,還會有什麼能夠解釋她心頭
如刀割的痛苦感受呢……
第二章
為一本書強出頭的下場就是空腹收書。
汲古書齋的窗半開,午後的涼風輕輕吹進,翻動了桌面上幾頁書紙。她坐在書海之中,一本一本的排列上書櫃,偶爾在分類別時,看了幾行入迷,便坐在那裡一頁一頁的翻下去,因而工作成效不大,一個上午下來,才收齊了同樣類別的十來本書,動作如龜,但唇畔難得露出滿足的笑。
她捲起袖口,露出半截的白玉藕臂,又放進了一本書之後,停下工作。「醫學、農業、史記、小說、戲曲……」不由自主的撫摸起擺在周遭的書冊。
只要摸上一摸,心裡就充滿了感動,心頭平穩的情緒便開始不受控制,一波一波起了漣漪。這樣的心情很難有,也像是恍若隔世。「西廂記、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白兔記……」她瞇眼笑了起來,捧起書來翻開幾頁,因而注意到壓在書下精美華麗的書本。她的笑迅速隱沒起來,上頭印刷的書名熟悉到今人生厭,她撇開眼。將白兔記收放在書櫃上。
「有人?這倒奇了,妳是誰啊?」清亮的中音從窗前飄來,窗前的人也候了一會兒,沒等到回音,他不滿的皺起眉頭,跑到門前一腳踹開,響亮的踢門聲驚起璇璣的注意。她抬頭看,正看見一名少年大剌剌的走進來。
「本少爺在問妳話呢,妳是聾了還是啞了,連應一聲都不懂?」那少年頗不高興的說道。
「奴婢……璇璣……」有點不太高興有人打擾了她享樂的時光,但還是站
起來來福了福身。
「喲!妳不是啞巴嘛。」少年的火氣迅速消了。他的情緒一向簡單,遇見有氣的事,總是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忘。他跨前一步,踢到散滿地的書,又皺起眉頭。
「這些書合該早整理了,元總管死哪去了?」
「元總管吩咐奴婢在書齋整理。」
「咦?」他俊美過頭的臉孔擺出誇大的驚奇。「他叫妳整理?妳懂這些書嗎?
」頓了頓,忽然疑竇四起:「府裡上上下下的丫鬟們,我都見過,怎麼就沒見過妳呢?」
「奴婢是新來的丫鬟,少爺沒見過是當然。」
「原來如此——」他的眼睛瞟上瞟下的,忽然浮起邪邪的笑,在書海裡跨來跨去的,順手推下書桌上的書,騰出空位跳上去坐著。「妳這丫頭怎麼瞧出我是少爺的?」
璇璣的目光垂下,有些心痛的注視那些被他摔落的書。方才在上古園強出頭已有些後悔,現下不願也不敢再為這些書出頭了。「少爺天生就是富貴人家的相,任誰都能瞧出您是府裡的少爺。」在聶府裡只有兩種人,一是主子,一是家僕,而他的衣著華麗,繡工精美,質料上等,能穿得起這樣而且還敢在書齋裡摔書的,怕也只有府裡的主子了。
「妳倒挺會說話的。」他摸了摸腰閒,卻發現自己出來時忘了帶扇,便隨便拿了一本書搧著風。「妳倒猜猜看我是哪位少爺,猜中有賞。」
她迅速抬眼望了下,福了福身。「璇璣在此謝過十二少爺。」
書本從聶元巧的手裡落下,他一臉愕然的瞪著她。「妳……妳怎麼知道的?
妳見過我?」
她搖頭。「沒見過,但聽過府裡其他丫鬟們說過,咱們的王子共有十二個,最小的才十六、七歲,也是最活潑俊美的。」
「妳瞧過本少爺的其他兄弟了?」他懷疑的問。
「只瞧過兩個。」
「嘿,那妳怎麼知道本少爺是最好看的那一個?」他跳下來,踩上了那本被他摔下來的書,書皮精美華麗,很眼熟,是那本先前壓在白兔記下的『孽世鏡』。「元總管怎會派妳來整理書?這挺有趣的。」聶元巧的眼珠轉了轉,跳到她的身邊。他的年紀尚輕,身高與她平齊,他上下打量她一回,才道:「據我所知,三哥的書齋裡起碼也有七、八萬書冊,看也看得累死妳了,妳要能整理完,只怕也要好幾年,妳叫璇璣?」
「是。」
「還挺好聽的。」他略略彎身,瞧著她平庸的臉。「妳抬起頭來看看我。」
她依言抬起了臉,眼睛半垂,卻還是不得不對上了他俊美的臉孔。
他捉弄地朝她眨眨眼,她看著他,不知他要做些什麼。「妳沒臉紅!」他心裡挺高興的。在府裡,見到他的丫鬟們總會紅了臉,身姿開始扭扭捏捏的,說話也吞吞吐吐,教他好不耐煩。但這丫鬟似有不同。
「好!」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興致勃勃的笑道:「本少爺看中妳了,以後妳就專門伺候我,別管這些書了,回頭我讓元總管自個兒來整理。」
璇璣的柳眉開始皺起。他抓住的正是元朝生先前用力撥開的右腕,很痛,也很不悅,但勉強忍了下來,硬抽回她的手。「十二少爺,璇璣是聽元總管吩咐做事的的,您要奴婢服侍,也得經過元總管的同意。」
「咦?什麼時候聶府裡變成他最大啊?」聶元巧瞇起漂亮的眼。長到這麼大,
還是頭一次遇上不會為他動心臉紅的女人。是引起他的興趣了,但也小小的損傷他的自尊。
「璇璣丫頭,妳要跟我回去,還能伺候得讓本少爺滿意,說不定我就納妳為
妾,妳說,這交易挺好的吧?」他百無禁忌的發下豪語,就不信這丫頭不動心。
她苦惱而面露不耐煩,正要開口拒絕,忽然門外傳來耳熟又心痛的聲音。
「想要納妾,不如先立業吧。你說,你要什麼時候才做一番事業給我看看?」
由怒到冷的低沉聲音從門口傳來,不用回頭,聶元巧的頭皮就自動麻了。
死了!慘了!他不自然的轉過身。「三哥……」
「你倒還記得你有個三哥,我以為你只顧著調戲女人,連我是誰你都忘了。」
聶元巧乾笑了兩聲,急忙澄清道:「三哥,我不是調戲,只是看見三哥的書齋裡有人,所以進來看看。」八成撞上黑煞日,要早知道三哥今天上書齋,打死他他都不來。
「你向來不愛近書齋,又是什麼風把你這小子給吹了進來?」
聶元巧咳了一聲。「我……我是來借書的。」
「借書?論語、史記、大學、中庸?你借哪一本?」
「我……」又咳了一聲。「我想借一本叫什麼……什麼孽鏡子的……」
「孽世鏡?你連史記都沒看完,就想讀這種小說?又是你那些狐群狗黨使喚你看的?」他怒道,瞧見元巧被說中的尷尬表情,臉色更沉。
「三……三哥,那又不是什麼不正經的書,現在大街小巷只要識字的,都看
過那本什麼鬼鏡子的,咱們聶家又是出版的書商,有什麼道理他人看了,自家人連瞧都沒瞧上一眼,是不?」
「你也知道聶家是書商,論語史記也有出版,待會我讓朝生送兩本過去。」
聶元巧聞言,臉色想變卻又不敢變,想溜出書齋,偏門口又教三哥給擋著。今兒個算是真栽在三哥手裡,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這幾年瘸了腿的三哥,脾氣暴怒而言辭刻薄,鮮有人能受得住他惡毒的對待。
聶封澐輕輕哼了聲,目光所及除了畏縮的元巧外,還有那個丫鬟。
她看似目垂而順從,如果不是先前在上古園的反抗,他還當真被她不起眼的外貌給騙了。
「妳有話要說?」
「我……我沒話……」聶元巧連忙揮手。
「誰在跟你說話?妳這個該死的丫頭,我瞧妳欲言又止的,妳對『孽世鏡』有話要說?」
欲言又止?他根本是來找麻煩的!不再是她想像中的聶封澐了,這樣的男人令人生厭,她何德何能能引起他的注意?
「那不過是一本淫書而已。」她小聲而清楚的說道。
聶元巧連倒抽口氣都來不及,就聽見聶封湣暴風般的語氣在詢問:「妳再說一次!」
「那不過是……」
「璇璣!」聶元巧斥道,阻止她的下文。這個白痴丫頭是不想活了嗎?「妳這丫頭老口沒遮攔的,走走走!別在這裡礙了三哥看書!」
「你回去,一個人。」聶封澐劍眉拱起,是山雨欲來的徵兆。
「咦?她……她不過是個小丫鬟而已……三哥,她這種丫頭懂得多少,她
不是存心罵那本書……」
「你是打算留在這裡讀書是不?」
「不不不……」聶元巧為難道:「三哥要她留下,那……她就留下,我走
我走,我一個人馬上走……」可憐的璇璣,不是十二少爺不救妳,他可也是自身
難保。
聶元巧低頭快步走過,不敢瞧聶封澐,怕臨時又給抓了回去。
「妳把書收好了嗎?」聶封澐帶笑,是令人發怒的笑。明明看見連一櫃子的書都沒收完,分明是白問,而正因為是白問,所以他問了。
換句話說,他是來找碴的。璇璣歎了口氣,先前閱讀書籍的快樂在瞬間全讓這男人給驅走了。
※※※
曾經想過,如果見到令她仰慕數年的聶封澐時,她心中會有怎樣的感受?是喜是悲、是緊張是無措,百般的感受都推演過一次,卻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氣憤。
又氣又失望!
這樣的男人怎值得她仰慕呢?
「瞧瞧我看到了什麼?一屋子的散書呢。」他的口吻意外的輕柔,雖然含笑,
卻讓人感到毛骨悚然的陰冷。「跟十二少爺打情罵俏很有趣嗎?」
她咬住牙,心裡翻騰如絞。「璇璣不敢。」
「不敢!妳在口是心非,妳的手握成拳,都氣得發抖了,我實在瞧不出妳有什麼不敢的。」他在挑釁,而她上勾了,就像是白痴一樣上勾了。
當真見到自己的拳頭緊握,心裡湧著憤怒。她應該忍,應該像個守本分的丫頭,安靜而無波在府裡度過賣身的三年。以往她不都這樣過的嗎。視若無睹,聽而不聞,麻木了自己的心智,只要埋首書堆,便能得到書中之樂,但現在——
暴怒聲忽然驚回她的神遊。她循著聶封澐的眼光看去,是先前那本被聶元巧踩髒的『孽世鏡』。
「妳幹的好事!」他吼道,幾乎震垮了屋頂。
「那不是我做的。」耳畔尚陣陣發麻。
「不是妳?這屋子裡還有誰!」他斥道。從元朝生手中接過那本線裝的『孽世鏡』,他的心口在痛,汲古書齋的每一本書於他都有相當深厚的感情,更何況是這本珍藏的『孽世鏡』。這個該死的丫頭!
「三少爺該知道先前這屋內並非只有我一人。」她也氣了惱了。
「妳想賴給元巧?好大的狗膽!」
「十二少爺非愛書之人。」她衝口而出。
「妳就愛書了?」聶封澐的臉仍舊是臭的,原本氣得發抖的身子逐漸平復下來。她的一句話戳破了他憤怒之情下的迷思,讓他瞧見了眼前的事實。
她說得並無差錯,元巧將書視為糞士,依他的舉動來說確會發生這種事情。
她歎了口氣。「三少爺若不相信,可以將書冊上的腳印拿來比對,就可證實璇璣是無辜的。」
聶封澐瞇起了眼。「妳倒挺聰明的。」不驚不慌不害怕,沒有退縮之意,只有清楚的頭腦,但她卻是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擁有這些,是多餘的,也會遭人妒恨。
他垂下濃密的睫毛,輕撫經他出版的『孽世鏡』。書衣是雅淡昂貴的宣德紙,
書名是他題的;在全天下裡,也只有這一本的書名是由他親自下筆。
不用翻開書,也知道在書中夾了一張高麗紙所作的箋,上頭寫了撰者何人,是筆名,也是當初柳苠拿來的手稿本裡唯一所附的紙箋。
封澐書肆裡出版加工過後的紙箋,有沾香的薛濤箋、宣德箋,封澐書肆自製各式各樣華麗而具香氣的紙箋,但就是沒有這等樣式的紙箋,難以依著箋追尋『孽世鏡』的作者——
「妳看過這一本書?」聶封澐忽然轉了話題。
「璇璣看過一回,印象不深。」她含糊道。
「妳說它是淫書?」
她瞧了他一眼,他看起來似乎沒方才的悍戾之色。沉吟了會,小心說道:「其
實,說淫書並無不妥,在我看來,它唯一警世之處,也不過是以因果報應警惕世人諸惡莫作。」
「哦?」他沉思了會兒。「我以為在我朝裡,只要識字的,都以『孽世鏡』為小說之最,妳既然對它頗有微詞,我倒想聽聽妳心目中的好書是怎番模樣。」
他的戾氣已無,雖然臉龐依舊有些冷硬,但卻彷彿回到許久之前,她曾經一賭他真貌的時候。
她露出微笑。「我愛看純情的小說,玉嬌梨、好逑傳。穢情淫亂的小說,我倒少涉獵。」
「妳的口味與他人倒是有別。」她看的書似乎不少。在聶府裡已經很少能找到談論書的人了。朝生忠心,但話不多,府裡僅存的幾個兄弟裡,唯有沕陽擁有相當豐富的學識,但自從封澐書肆由他接替後,能談話的機會雖有,卻大部分談的是書肆的經營。
這個丫鬟……他瞇起眼。「妳叫什麼?」
「秦璇璣。」
「璇璣?」不像一般鄉下人家會取的名字。
「正是。璇璣的閨名取自東晉前秦時蘇蕙織就的『璇璣圖』。」
璇璣圖共八百四十一字,倒、橫、斜、反都可讀成詩句。「徘徊宛轉,自成文章,非我佳人,莫之能解。」蘇蕙曾如此笑言。
而秦漩璣像是個謎團,如同璇璣圖。識字懂文而不畏懼於人,前一刻尚是死氣沉沉的樣子,下一刻卻放了膽子斥稱『孽世鏡』為淫書。如果說,他的脾氣反覆無常是因為暴烈的性子,那麼她的反覆無常則是一項謎。
「妳的名字是誰取的?」
「是先父,先父曾任鄉間私塾老師,教過幾年的書。」
被瞧得有些心驚肉跳的。她垂下眼,盯著地上散亂的書冊。是說錯話了嗎?看他和顏悅色時,總是忍不住談論起書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從小就學會了在謊言裡加進真相,唯有這樣的謊言才顯得真實。他——看出來了嗎?
她的袖口捲至手肘,露出的藕臂有淡淡的瘀痕,是朝生上午抓她時留下來的。
她的手骨像沒做過苦工,她的身子瘦弱而輕盈,他抿了抿唇,忽而說道:「我之前說過什麼?沒整理完兩櫃子的書,就不准吃飯,是不?」
「少爺是這麼說過。」
「來求我吧,求我一聲,我讓妳不必再整理,有飯可吃,有覺可睡。」他注視著她,卻遭來她奇異的一瞥。
「吃不吃倒是無所謂,能一直待在書齋,對璇璣來說,就是天外飛來福氣了。
」她不甚在乎的說。
聶封澐輕輕哼了一聲。她的身骨倒是挺硬著。「妳愛活活餓死,可沒人會再搭理妳了,朝生,走吧。」輪椅被元朝生轉了向,往外離去。
璇璣目送,輕吐了一口氣,雙腿不由自主的軟了下來,跪坐在書海之中。方才如暴風過境,緊繃的神智尚未回復,她的胸口殘留與他針鋒相對的憤怨……全打亂了……她來聶府,要的不是引人注意哪……
「可惡。」她喃喃道。全是因為聶封澐,沒有了他,她的日子會安然度過,沒有了他,她的仰慕會一直持續下去。
而現在,她的仰慕煙消雲散了,真的。
如今,他在她眼裡,只是一個可恨又可惡的聶家主子而已。
※※※
「好……好奇怪……」聶元巧遠遠的躲在草叢之後。
「什麼好奇怪的事?說來給我解解悶。」白色的身影忽然蹲在他身旁。
「你沒瞧見嗎?三哥的臉好奇怪唷。」
「哦?」從草叢裡望去,可以清楚看見聶封澐的臉色。「有嗎?不也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
「傻瓜!你還看不出來嗎?三哥的臉色難得的好呢,平常我見他兇巴巴的,活像一頭吃人的獅子,還好他的行動不方便,不然難保我不會被他給打死。」
「那是因為你生活放浪,不知檢點,一本論語得看上個把月。」
「誰說我生活放浪……」聶元巧一驚,及時收了口。
「怎麼不說了?我看你說得正興起呢。」
聶元巧頭皮再度發麻,遲緩的將臉移向左方,看著那張微笑的臉。「四……
四哥……」
聶沕陽打開扇子,笑道:「怎麼?又做了什麼心虛事,瞧我像見了閻王。」
元巧乾笑。「四哥哪像閻王,像閻王的是三哥。」說到三哥,才又轉回心神,
急忙拉著聶沕陽的手,指著遠處的聶封澐說道:「有怪事發生了,你瞧,方才他在書齋又吼又叫的,我幾乎以為他會跳起來打死我,但一出來,臉色好像比起以前好很多呢。」
聶沕陽微笑看去,也是微微驚訝。「哦?剛才書齋裡除了你外,還有其他人嗎?」
「有,除了我還有一個丫鬟,叫……璇璣吧。我要命,她可不要命了,竟敢
說『孽世鏡』是淫書,氣得三哥幾乎頓成白髮。」想來就心驚。
「璇璣?」沉吟了下,想起上午見到的丫鬟。是她?聽元巧描述,可以想見早先書齋裡的狀況有多慘烈,要罵哭一個丫鬟對封澐是容易的事,甚至封澐創下的最高紀錄是讓一個曾經服侍過他的丫鬟足足作了月餘的惡夢。現下,只怕璇璣那丫鬟是凶多吉少了。
「四哥,你要替我求求情!趁著三哥心情好的時候,教他千萬別逼我把論語看完,我一定會收斂自個兒的行為。」聶府裡,就只有四哥最好說話了。從小也跟四哥最親切,嗚,只能靠他了。
聶沕陽漫不經心的揉揉他的頭髮,提出條件:「不會呼朋引伴偷偷去妓院?」
「冤枉啊!四哥,我何時去過妓院了?」聶元巧頂奢一頭亂髮申冤。「四哥要我不去,我就不敢去」可惡!老當他是小孩。
聶沕陽點點頭,隨口答應了。他忽然瞧見朝生放下封澐一人,獨自轉向這邊走來。
他沉思了會,露出一抹笑,拍拍衣袖站起身來。
「四少爺。」見他從草叢之中冒出來,元朝生就算有天大的驚詫,也不敢表露在臉上。
「三少爺要你去找人?」聶沕陽溫吞的猜測。
「是。」
「找夕生?」
「是。」
「因為璇璣?」
「是。」
「哎呀,別婆婆媽媽的,要你吐一個字比讀書還難。」聶元巧忍不住跳出來。
雖然佩服四哥未卜先知的能力,但聽他們這樣一問一答,簡直急死他的好奇心了。
「朝生,我命令你,你現在說,用最長的句子來說,三哥找夕生,究竟要對璇璣怎樣?是殺是剮是煮還是要趕出聶府?你快說吧。」
元朝生看了元巧一頭可笑的雜草,神色未變的答道:「少爺要她在身邊當服侍的丫鬟。」
第三章
矇朦朧朧的白霧像薄紗,吹了又起,起了又吹,男女淫亂的喘息交錯在天地之間。
——你猜,老爺子還能活多久?嬌媚的嗓音響起。
——他還能活多久?頂多再個一、二年,他準見閻王。怎麼?妳怕了嗎?怕跟我這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奸情被老頭子發現了?
——嗟,我還怕嗎?都老命一條了,他還能對我怎地?他能搶人妻女,我就不能偷漢子嗎?要說我怕,我也只怕那個只用一雙冷眼看人的……
話尾消失,白霧順風散了開,躺在床上的是那對眼熟的禽獸——
「璇璣?」
猛然從夢裡抽回,張開眼,是林懷安關切的美目。「妳作惡夢了?」
「啊……」璇璣小口小口的喘息,怔怔注視陌生的環境。
「怎麼啦?是不是哪裡不舒服?瞧妳臉白得嚇人。」
啊,想起來了,這裡是上古園,鄰近上古樓的僕房。難怪陌生,她是第一次離開大通鋪,搬來跟懷安共住一間小僕房。
昨晚掌燈之後,元總管匆匆來到書齋,他的神態緊張而不安,直問了她究竟跟聶封澐提過什麼,竟要她過去當服侍丫鬟……
他是瘋了嗎?明明短暫的接觸並沒有留給他好感,卻忽然要她當貼身服侍的丫鬟……
「肯定妳昨晚被三少爺餓壞了,是不?他真是一個殘忍又沒人性的主子。」林懷安的臉色憔悴不少。在同一批買進的丫鬟裡,她是最光釆奪目的,而現在被聶封澐整成這樣……
「啊?」難道他忽然留她在身邊,也是為了折磨她嗎?她不是有意以小人心度君子腹,只是那樣惡劣的性格確實有可能會做這種事。
「璇璣?」
「我有吃,」她露出笑。「昨晚如敏藏了個饅頭給我。」離開前,如敏還哭哭啼啼的,捨不得她。雖在同一座宅院裡,但各有所職,怕是久久才能見上一面了。只是沒了如敏,凡事就要自己動手了。
迷迷糊糊的爬起來,隨意換上衣服,就捧著洗臉水跟懷安走往上古園,繞了幾圈,她瞇瞇眼隱忍了一個呵欠。「懷安,妳往哪去?上古園該在右手邊。」
「我又走錯了嗎?」懷安急急走回來,臉蛋一片羞紅。「我還以為是往左邊呢,幸虧妳提醒。我就不懂這些富貴人家沒事把屋子建這麼大幹嘛,走都會迷路……咦?璇璣,妳不是才第一回來,怎麼知道往右手邊走?」
「我……我爹曾在大戶人家教過幾天書,我探過他幾回。這些大戶人家除非
特別設計,否則格局是差不多的。」她安穩的微笑,讓林懷安心安了。不知為何,
靠近璇璣,心裡就輕鬆不少,也許是璇璣年紀較大的緣故,看起來總像是姊姊,就算三少爺要罵人……也有人分擔,真好!
走近了上古樓,她輕叫:「璇璣姊,妳猜對了呢。」她興匆匆推開了門,璇璣還來不及叫住她,就聽她大聲叫道:
「三少爺,我送洗臉水過來了……啊!」慘了,正巧撞上了元朝生從床上抱
起聶封澐這一募。
「是誰教妳冒冒失失的跑進來?」他的臉色遽變。
「我……懷安……懷安怕時候晚了,少爺氣了……不是有意……」雙
腿在發軟了。三少爺生氣的樣子幾乎嚇破了她的膽。
元朝生沒抬眼,直接將他安放在輪椅上。聶封澐怒氣騰騰,悍斥道:「不是有意?妳來了多久,連點小事都做不好,妳還能做什麼?該死的丫頭!滾滾湧上胸口的怒意是來自於羞慚。狠狠的打掉桌上的茶壺,看見林懷安嚇得驚叫一聲,往後閃去,撞上另個人。
他瞇眼,怒意更熾,目光落在她身上口「秦璇璣?」
「璇璣……在這……」她被林懷安撞倒在地,頭昏眼花的。
「妳這該死的丫頭!」
她該死……意識清醒了幾分。她爬起來,看見懷安畏畏縮縮的站在一旁,像
怕他的怒火波及到她。
她該死哪兒了?她可沒惹到他,不是嗎?懷安把她這麼一推,原本還殘留的瞌睡蟲早跑光了。
「妳啞了嗎?躲在那裡就以為看不到妳了?」
「沒……璇璣沒這意思。」他真是要來折磨她的,可以想見未來的日子有多
難過了。
聶封澐瞪著她。她也看到了方才的那一幕?一個男人需要扶持才能坐上輪椅,她全看見了……該死的!心裡又羞又怒,比起方才更甚三分,想要發洩怒火,但見她睡眼惺忪的樣子,就……就該死的忍了下來。
「過來擦臉。」他咬牙道。
「擦臉?」她奇怪地:「璇璣擦過臉了……」難道她的睡眠不足這麼容易看
出?
他的臉猙獰起來,活像地府惡鬼,在旁的懷安倒抽口氣,退了幾步貼在牆上,
就盼能隱身起來。
「我叫妳過來替我擦臉?」這個蠢丫頭?跟昨天談論小說的秦璇璣簡直判若兩人!
「喔……」可憐的懷安,以往她還得替主子洗臉,現在重責大任移到她身上
了。她歎了口氣,步上前。
愈走近他,愈覺得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自己,像等著她出醜。冰涼的水讓她縮了縮肩,擰乾濕冷的毛巾。
遲疑了下,才將毛巾蓋住他的臉。
「你是想要悶死我?」過了會,毛巾下傳來悶悶、兇狠的聲音。
「沒有……我沒這意思。」連忙抽起毛巾,將它折了再折,開始擦拭他的臉
龐。沒替人擦過臉,只覺他的輪廓有型而俊朗,至少在撇開他兇神惡煞的時候,他應該是好看的。
聶封澐冷硬著臉,任她上下其手。眼睛平視過去,是她纖細的腰身,在近距離之下聞到她的身軀傳來淡淡的香味……是書紙的香味,柔和而熟悉的味道,讓他的心神稍稍平穩下來。
靜悄無聲的上古園,任由外頭風吹鳥叫草動,不知過了多久,元朝生忽然冒出一句:「可以了。」
璇璣輕輕喔了一聲,才收回發乾的毛巾,沒發覺聶封澐的目光鎖住她。
她端起水盆,福了福身。「璇璣先退下了。」走向懷安,見她一臉汗涔涔的瞪著自己……
等出了上古園,林懷安虛脫的往階梯跌去。「我沒力了……璇璣姊,妳是存心的嗎?」
「存心?」璇璣回頭,驚訝的注視她。「妳怎麼哭了?」
哭?她當然要哭!被秦璇璣給嚇哭了嘛。林懷安紅著臉,吸吸鼻子。剛剛「擦
臉」那一幕幾以為要到「天荒地老」才會停止。「璇璣姊,妳把三少爺的臉當成什麼啦?那還叫擦臉嗎?三少爺的臉不是銅器,不必擦得閃閃發光……嗚鳴,我還
以為三少爺要怒了惱了……嗚,嚇死我了……」看她那麼用力的擦,幾乎要擦
掉三少爺的一層皮,他沒發怒是奇蹟了,居然還能面不改色的承受下來……
「是這樣的嗎?」她用力嗎?她只是很認真的在做哪。璇璣抱歉的笑一笑。
「我第一次做這種事……」
「我也是第一次瞧見三少爺要咱們給他擦臉。以往,他是連讓我接近他一步也會生氣的呢。」還好璇璣有來,三少爺的注意力轉移了,不然以往這時候都是輪到她挨罵的。
「幸好今兒個他的心情看來不錯。」璇璣安慰她。「下回我多注意點就是了。」
「還有下回。」嚇都嚇死了,林懷安張口欲言,卻發現璇璣瞇彎了眼,像漫不經心的感受夏風拂面。奇怪的女人,璇璣姊究竟哪裡來的閒情逸致呢。每天她擔心受怕的,怕封澐少爺一不開心就罵她,怕工作做不完……怕很多很多……從來沒有注意到周遭的事,夏天的涼風啊……她嘗試著閉上眼,學著璇璣去感覺,只覺微風陣陣。這有什麼特別的?只覺得它吹啊吹的——
※※※
吹動了百花,吹起了府裡湖面漣漪,吹進了涼亭,吹昏了璇璣的瞌睡蟲。
林懷安瞪圓了眼,嚥了嚥口水。難得平靜的午後,封澐少爺多了一份閒情上涼亭看書,她跟璇璣服侍在後,原本……原本以為今天會平安度過,至少封澐少爺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好……但,但,璇璣姊竟然在打瞌睡!
天啊!讓她立時立地死了算吧。
秦璇璣究竟是哪兒來的人啊?就算是鄉間私塾老師之後,也不該這麼沒有丫鬟的分寸。
「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嗤。」聶封澐自言自語道,合上了『玉樓春』,忽然聽見身後微微的啊了一聲。
他皺眉。「妳在鬼叫什麼?」
「少爺不是在叫我?」方才聽見他開口說話,驚醒了她的神智,才瞧見身處之所。不是在叫她嗎?
含含糊糊的嗓音像是剛睡醒,聶封澐的劍眉狠狠的拱了起來。「妳給我站到前頭來!」他沒好氣地說,她的身形緩緩移動到他面前。
明明她的個頭中等,身形過瘦,偏偏總讓他感覺這丫頭行動遲緩如懶猴。
「怎麼!聶府是虐待妳了嗎?成天到晚淨瞧見妳在睡覺。」他的語氣還算不壞,只是納悶一個丫鬟怎能睡成這樣?
「璇璣無事可作……自然就想睡了。」她照實答道:「如果少爺允許,請讓
奴婢整理汲古書齋。」
換句話說,她寧願整理成堆成山的書冊,也不願在他身邊偷閒。聶封澐睖瞪著她,那一聲「奴婢」讓他聽來刺耳且漸生怒意。也許她自己並未發現,但他注意到唯有有求於他時,她才會自貶身分喊聲「奴婢」。
「怎麼我有種感覺,妳寧願與書作伴,也不願服侍我這個主子?」
她正要說話,卻瞧見懷安在他後頭猛搖頭,汪汪大眼哀求她別再觸怒聶封澐。
「奴婢……不敢。」她歎了口氣,垂下眼。
「又來了嗎?」一副死氣沉沉、要死不活的死樣子,見了就令人生厭,昨天那副為書而爭的倔模樣到哪去了?他憤而摔書,書擲到地上。
她怔了怔,彎身撿起。
「別拿妳的髒手碰它!」她把書看得比主子還重要,如果今天是他倒在地上,
怕她是連瞧一眼都不會瞧。
「三少爺若是不要,就請賜給奴婢吧。」
「妳當妳是收破斕的嗎?是不是我每摔一本書,妳就討了去!」
「如果可以的話……」她小聲低語。
他的身體像要起火燃燒了,幾乎可以看見他的周身燃起火焰,身後的林懷安害怕得喘氣。
「妳喘什麼喘?再喘,我就叫妳學狗叫!」他頭也沒回的。
「不,奴婢不敢……」登時,眼淚從美目裡流下。
璇璣蹙眉。「三少爺,若有什麼事,請儘管對璇璣發火,沒必要遷怒。」真是失望透了。
「妳也知道我在遷怒?那麼妳就不該惹惱我!」
她究竟何時惹惱他了?他的脾氣不但惡劣,且還教人捉摸不定。「少爺若嫌棄,請將奴婢調回汲古書齋吧,省得在這礙眼。」
「妳別想如願!」他咬牙。
「誰要許願?我才走到拱門這兒,就聽見有人要許願。」聶沕陽朗聲道,笑臉迎進的走進來。他隨意看了一眼退回封澐身後的璇璣,便徐緩步上涼亭。「三哥好閒情,難得見你出來……哦?在看『玉樓春』嗎?那正好,我正有東西給你瞧瞧。」他堂而皇之的坐下,朝空無一物的石桌揚眉。「沒酒,那多對不起三哥的好興致。朝生,去拿酒來。」他笑道。
「你看似挺閒。」聶封澐冷淡道。
「我是偷得浮生半日閒。三哥不知我忙裡忙外,差點忙壞我這多病的身子骨。
」聶沕陽重重歎了口氣,聳動了下酸痛的骨頭。見聶封澐沒答腔的意思,倒也不以為意,直接叫道:「大武,把手稿本拿上來。」
「你該知道我已經不看手稿本了。」
「你是不看了,但這一本你卻不得不看。」厚厚一疊的手稿本平放在石桌上,
聶沕陽笑容依舊,卻換作別有用意的笑容。
封澐書肆除了賣書賣紙及跟紙張有關的物品外,還接下幾所書院的刻印。除此之外,在大明朝裡,一般文人在放浪形骸之餘,以刻書為榮,時常刻印自己的詩文或祖譜作為文人間相互傳頌的美事;但成天醉生夢死而不會刻書的文人不在少數,刻得紙墨粗劣更占泰半,因而往往私下請封澐書肆代為刻印,並隱瞞其事。
而這些還並非封澐書肆在南京城獨占鰲頭的原因。它還自行編寫、刻印許多演義小說,換句話說,他三哥曾經培養了一些作者。
只是曾經而已。自從三哥的雙腿受了傷,所有書肆上的工作全交給了他,而聶封澐不再看手稿本,不再評論任何一本書冊。在他腿傷之後,經過他手上的只有一本手稿本,而那本手稿本經過刻印後,成為當代極富盛名的小說。
「你一定得看。」見聶封澐興趣缺缺,他無辜的微笑,打開扇子。「是柳苠交給我的手稿本,我看了一回,怕出版之後回響不大,你若不看,就讓它退了回去吧。」
「柳苠?」注意力轉回來了。
「正是。柳苠是你培養出的手下大將,剛接手書肆之際,也真多虧了他在旁輔助……」
「你可以歸回正題了。」聶封澐咬牙道:「璇璣,把手稿本移過來。」
璇璣上前,默不作聲地將一疊手稿本推到他面前。手稿本的首頁是工整的楷書,熟悉的字體讓聶封澐微微吃驚,迅速翻了幾頁。
「是他?」
「我就說三哥好眼力嘛。」扇子一搧一搧的,聶沕陽輕笑。「這可是你盼了許久的手稿本呢。」
「柳苠呢?」他抬頭,目光炯炯的問道。
「他不敢來,怕又教你嚴刑拷打,所以我讓他上北京的書肆一趟。何苦呢?」
聶沕陽加油添醋的:「既然著『孽世鏡』的笑世生用了假名,就表示他不願以真面目示人。柳苠是老實而正直的人,他雖是你的手下大將,但事先已承諾笑世生不得說出他是誰,那麼咱們一輩子都別想從柳苠嘴裡挖出。」
聶封澐的臉冷冷的、臭臭的,讀不出任何的訊息。
「這本手稿本是純情的才子佳人,與笑世生之前的『孽世鏡』可謂天差地遠。
現下民間愛看的是像『孽世鏡』那樣的穢情作品,這純情的故事……恐怕在販賣
上有所受限。」聶沕陽嘴裡說道,心思卻越過聶封澐,轉到璇璣身上。
難得,難得,真難得。三年裡,封澐的身邊除朝生外,從沒心甘情願的要哪名僕人過來上古園,璇璣是第一個。原來的推論中,以為他是要折磨壓迫這丫鬟,倒沒想到瞧見她健健康康的,沒驚沒怕沒流淚。
她的氣色……看來相當不錯。她的目光乖順的垂下,是丫鬟該有的本分;方
才靠近他拿手稿本時,也依舊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紙香味,該是終年待在書堆裡才會染有這種香味,這樣的一個丫鬟怎麼看都比其他丫頭複雜了點——
「你的眼睛在看哪?」聶封澐忽然冒出一句。
他眨眨眼,笑道:「我在瞧你的丫鬟。」他十分坦白。
「有什麼好瞧的?想教我讓給你嗎?」
「這倒是一個好主意。三哥,你經年在上古園,少有出門一步,聶府僕人上百,你要誰,我就給你誰,但璇璣這丫頭識字,跟在我身邊也方便,再者,她年紀已不小了,在這上古園哪來的男僕給她匹配?難不成你要朝生……」
「你可以住嘴了。」在乍見笑世生作品時的喜悅被打斷了。聶封澐的臉色沉了下來。「你可以去做你的事,手稿本就留在我這裡,明兒個再給你答覆。」
「是答覆璇璣的事?」他不知死活的問。
「你可以滾了。」
聶沕陽聳聳肩的起身,一逕的微笑。「三哥慢慢享受。畢竟璇璣是咱們聶府的丫鬟,足夠你『為所欲為』了。」見聶封澐怔忡了下,臉色頓時又白又紅,顯然暸解他話中含意,而他身後的璇璣則一臉責怪,像在責怪他鼓勵封澐折磨她。
呵呵,同樣的話,卻有人會錯意。重才不重貌的男子鮮少有矣,偏偏三哥就是其中之一,當女人的美貌與才氣不能並重時,他寧選後者。
「至少,不會言之無物,」曾經,聶封澐這麼說過。
而現在呢?即使不願承認,但也許有那麼點希望。能拉聶封澐出封閉的上古園的,並非他的兄弟們,而是一個貌色中等、來歷有問題的丫鬟……
但,又何妨呢?
※※※
她的臉是橢圓的,黑漆漆的雙瞳通常是垂下而無生氣;薄薄的朱唇抿成一直線,有點過大,但並不突兀,她的身材中等,即使他坐在輪椅上,只須稍稍抬頭就能瞧見她的臉;身子有點過瘦,行動有點遲緩,反應比旁人慢了半拍,丫鬟該具備且必須懂的一切,她都在開始學習當中。這樣的一個丫鬟能有什麼特色吸引人注意?她今年二十有二,早過婚嫁之齡,在聶府簽了三年契,出去後已是二十五歲,對於女人來說,已是滯銷貨。
換句話說,在這三年內,她必須在聶府裡找到與她相配的下人,而身為一個主子該做的,就是為她物色適合她的長工下人。
誰適合?這三年來,他只待在上古園,聶府長工來來去去不知凡幾,唯一知道的也只有朝生兄弟。
在年紀上,是挺適合的……
聶封澐輕輕哼了一聲。
「啊!少爺有何吩咐?」她震了下,很快抬起臉。
「沒,別來打擾我想事情。」他口吻不善,見她又專心於書裡。
算他心腸好吧,回到上古園已近晚膳時間,用過飯後,他正要翻看笑世生的手稿本,卻忽見她立在一旁。
她是個愛書人,由汲古書齋及她要了『如意君傳』可知。也許是剛拿到了期盼已久的手稿本,心情頗佳,基於同是愛書人,就允她拿了本書站在一旁看。那個叫懷安的丫頭已斥退,朝生靜靜守在外頭,屋子裡僅剩他們。
她的臉依舊是橢圓不變的,在燭光之下,黑色的眼瞳卻有了生氣,在看書的眼裡有了光采,薄薄的唇柔和了……她並非常笑之人,瞧起來也不刻薄,在外貌上只是一個相當平凡的女子,在大明朝裡幾乎隨眼可見,這樣的丫鬟……沕陽卻以為他想染指?
別以為他聽不出沕陽話中深意。他以為他是想染指這個該死的丫鬟才將她調往上古園。他是三年未近女色,但並不表示他飢不擇食。
這樣的一個平凡無奇的女子……她的唇瓣忽然輕輕揚起,帶動臉部的光采,脫離了死氣沉沉的模樣。她看書談書時,神色是截然不同的,至少她這模樣比起先前觸怒他時是好太多了。
「有什麼好笑的嗎?」他問道,胸口梗了一堆的不舒服。她的笑容如清風,教他瞧了……瞧了心裡就不舒坦。
「才子佳人大團圓,璇璣當然笑了。」她依依不捨的閤上書,抬臉說道。
「才子佳人,不過紙上虛幻,下了書就是男盜女娼。」他冷冷地說。
璇璣看了他一眼。一談到書,就忍不住跟他槓上了。「雖然說是紙上虛幻,但就因為現實生活裡得不到,才甘願沉浸在夢海之中。」
他哼了一聲。「不過小女子看法。」
「方才少爺看的不也是純情的才子佳人?」她指的是桌上手稿本。
聶封澐微微蹙眉。「妳怎會知道我瞧的是什麼?」就算識字,也只能瞧見第一頁,她能看得出這是什麼故事?
「下午,四少爺不是說這是純情的才子佳人嗎?」璇璣直視他。
除去她識字,像看了不少書拿他驚訝之外,她的大膽也是教他相當的……激
賞。在聶府裡,誰敢這樣跟他說話了?
「一般純情小說豈能跟笑世生相比。」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笑了一聲,及時抿起唇。
聶封澐瞇起眼。「妳似笑非笑,顯然對我所言另有見解。」
「見解不敢當,只是奴婢怕少爺氣了,所以不敢說。」
又是「奴婢」兩字!當她說著奴婢時,總覺與她不符,顯得刺耳難聽。
「妳有什麼話不敢說的?」他嘲諷道。「難道還要我賜妳免死金牌?」
「如果有,那是最好的了。」她的語氣有些犯上,卻不願意自制。「璇璣可不願被迫說出了心底話後,還遭一頓罵。」
他的眼瞇得幾乎露不出縫來,咒罵的話即將要脫口而出,但終究是忍住了。他的脾氣何時這般有節制過了?」
「好,我不罵,妳說。」他的嘴裡傳來磨牙的聲音,又恨又癢的。
她沉吟了會。「好,我說。我倒覺得少爺太過推崇笑世生了。」即使刻意掩飾住了,也多少感覺得出她的不以為然。
「妳在否定他的著作?」他瞪著她,像要……一口咬下她,最好將她咬得乾
乾淨淨,就不必時時見到她那張令人氣惱的臉。惹他發怒之人,不在少數,但主動的挑釁,她是頭一個。
她遲疑了下,垂下頭。「奴婢不敢。」
「不敢!不敢!不敢!妳會有什麼不敢的?」他怒道,就是憎厭瞧見她乖順的模樣。他順手要撥開桌上燭台,卻及時硬生生的收住。若是往右撥了去,正巧會打上她,該死的丫頭!
他氣得有些發抖,臉露青筋。氣這丫頭不識時務,當她大膽頂嘴的時候,他氣;當她不發一言的守住丫鬟本分時,他氣;該死!就連看見她,他也氣得發火!
「妳……」胸口起伏著,他的拳頭已然泛白,得順了順氣,才能說道:「妳
……把朝生叫進來。」
璇璣微微驚訝,本以為他要罵上好一陣子呢。她依言將房門打開,外頭襲來一陣涼風,夜色可人。聶封澐看來是要睡了,待會掌燈一路回僕房是會經過汲古書齋……成千上萬的書,她忽然瞇起彎彎的眼微笑。
夜裡,書齋可是沒人的。
她叫了元朝生進來,正要退下——
「誰叫妳走的?」聶封澐冷冷說道。
「啊……奴婢……」他不是要休息了麼?
「過來扶我上床。」他勉強平復怒氣說道,遭來元朝生詫異的一眼。
璇璣一怔,隨即認了命的上前,跟元朝生左右各一邊撐起了他的重量。早該知道他不折磨她一回,是絕不會放她回去的。
她暗暗歎了口氣。他很重,幸虧有朝生在另一頭撐起了他泰半的重量,他的身體傳來男性的味道,這是首次跟男人這麼接近,她並不排斥,只是重量讓她無法負荷,勉強行至床沿,將他「放」到床上時,她蹌跌了下,踢到床板,往前撲上去。
「噢!」她低叫一聲,慘不忍賭的橫趴在他的腰間。天……天啊!她尷尬的
掙扎了下,這下可又要挨一頓臭罵了。挨罵她是不怎麼在乎,只是……如此的貼
近,他的身體似乎震動了下,她的臉發熱,還是元朝生拉她起來。
「奴婢……」她的頭垂得低低的,聲音啞啞的,連忙退後幾步。即使她不再
覺得他是她曾仰慕過的男子,但在那一刻,在曾經刻有聶封澐的那塊心版上,燃起火光,燒灼了她的心。
「不是存心?我當然明白。」他開了口,注視她通紅的耳朵。「若是存心的,
我的腰骨子豈不真要被妳給撞斷了?」
「我……」她抬起臉,直覺要反駁幾句,卻瞧見一雙黑眼深邃而幽幽地注視
著她,她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妳出去吧。」他擺了擺手。
璇璣垂首,福了福身,規規矩矩的退出上古園。
聶封澐沉思了下。
「少爺……」一向沉默是金的元朝生忽然開了口,卻教他給打斷。
「你不必說話。」頓了頓,臉色不變的說道:「外頭夜黑,你去確定她回去了,再回樓子來。」
「是。」元朝生靜靜的出去。
上古園陷入一片靜默中。聶封澐坐在床上,方才幾乎是被她摔上來的。她的力道不夠,缺乏運動是顯而易見的。她的身軀柔軟而嬌弱,倚在她的身旁心神凝定,被她抓住的手掌……他攤開右手,酥酥軟軟的觸感尚在上頭,湊近鼻尖並無任何味道,他的嘴唇露出一抹嘲諷的笑。
他在做什麼?不過是個丫鬟而已。
他輕輕哼了一聲。
第四章
「妳們在這裡做啥?閒著沒事不去伺候三少爺,在這裡納涼玩樂偷閒啊?」斥責的男聲響起,在上古園走動的璇璣跟懷安同時抬起頭。
懷安張嘴動了動,卻不知該喊什麼。
璇璣福了福身。「元總管。」
「元……元總管!」懷安急忙跟著叫,奇怪地瞄了眼璇璣。方才她喊不出來
,是因為認不出眼前的年輕男子究竟是元夕生或者元朝生,璇璣怎能看得出來?「元總管,不是我們偷懶,是四少爺一早忽然過來,好像在跟三少爺談什麼機密要事,連咱們都被趕出來了呢!」她急急澄清道。
「是這樣嗎?」他思考了下,看看天色,離晌午還早。身為聶府的總管,他有責任讓任何一個下人都盡忠職守而不偷懶。他摸摸下巴:
「既然如此,四少爺會找三少爺肯定是有重大事件,一時半刻是出不來了……
懷安,妳留在這裡候著好了,省得三少爺臨時要人要不著。璇璣,妳識字,就跟我去搬點東西好了。」男人嘛,部喜歡賞心悅目的女人,留懷安下來可能較合三少爺的意。
一決定,便當著懷安的苦瓜臉將璇璣帶離上古園。
「元總管,我們要去搬什麼東西?」
「倒也不算是搬,紙坊那裡出了一些瑕疵貨,四少爺見沒用了,就讓工人們搬來聶府,讓我挑著合適的紙糊僕房的牆。我想妳多少親近過筆墨,叫妳來幫忙是最好不過的。」循著迴廊走過小橋流水,再進雙層迴廊的下方時,牆上寫滿論語。
元夕生瞧見她放慢腳步輕唸牆上的句子,他得意而驕做地解釋道:「十二少爺不愛唸書,所以四少爺在府裡迴廊的牆上寫滿四書五經,讓十二少爺走動時也能唸書。」
「四少爺真是好兄長。」她的手指輕輕撫過上頭的行書,唇畔含笑。
「那可不。這邊是四少爺寫的,另邊迴廊是三少爺寫的。唉!」元夕生重重歎了口氣。「以前三少爺哪裡是現在這模樣,他儒雅俊朗,雖然比四少爺少了一份斯文味,但能文能武能談商,是南京城裡有名的人物,但瞧瞧現在……」
一談到聶封澐,心神就難以自制地被吸離了牆上的論語。她快步跟上,認真問道:「元總管可了解當初三少爺出事的原因?」
「咦?妳有興趣?好,我就告訴妳,以後妳在三少爺面前說話也可以注意點。
」難得有抱怨的機會,元夕生摸摸下巴,話說當年:「是的那年六月初三吧,三少爺是在赴官大人約的途中中了埋伏,好像是不肖書商請江湖人士來對付三少爺,到現在還找不到是誰。哼,明的贏不了三少爺,竟然玩暗箭!幸虧三少爺懂武,掉下崖時緩衝了墜勢,才只賠上一雙腿……唉!」
元總管搖搖頭,繼續嘮叨道:
「能記得那天是六月初三,是因為柳苠正巧那天拿了『孽世鏡』手稿本來,妳既然識字,應該也知道那本『孽世鏡』吧?那一本書是三少爺受傷後,唯一看過的手稿本,也是三年來唯一寫過跋的書呢。」他將話題愈扯愈遠,從『孽世鏡』再扯到現下的書商分布,最後開始談起當總管的苦……
璇璣心不在焉地附和著。原來是那天受的傷……她之所以仰慕聶封澐,並非
只因他所經營的書肆分布全國上下,是文客們讚頌的人物而已。他在經營之外,還在他所認定的小說裡寫跋,不管是演義小說、傳奇小說或者言情小說,都會在書內介紹其書的作者或編者,說明過去曾經有過哪些版本流傳於市面,而他所刻印的版本又有什麼優點。若是更得他青睞的小說,他在內頁以他的看法作一個短文式的導讀,有時候他的導讀在文字上、辭句上比起內文更引人入勝。
而這樣經他手的小說有限,往往限量發行,也就顯得更彌足珍貴。曾有遠從雲南來的書商只為求得一書,也有貴族專從北京慕其名而來。
他不寫任何可以成書的文章,至少不曾公佈過。據傳聞,他曾經說過他只是民間讀者跟撰者之間的橋梁及接縫點。在讀者能理解的範圍內,保有了撰者文章的原形,互取均衡。
也曾有書商嘗試走上他這一條路,學著寫跋,卻始終沒有聶封澐來得一針見血及文筆上的精練。
這是她蒐集來的消息,而真正目睹過其面貌的只有一回。那一回短短的談話。
讓她永生難忘。
走了一陣,來到熟悉的大通鋪。裡頭簡單的家具暫時移到院裡,幾名壯漢將一疊一疊的紙搬進來。
「璇璣姊!」剛從大通鋪出來的如敏正提著水桶,一瞧見是璇璣,立刻又驚又喜的:「妳怎麼來了?妳不是去伺候三少爺嗎?還好嗎?有沒有受到欺負?」
「她是我找到的閒人,來幫忙的。」元夕生翻翻白眼,插上一嘴:「把房裡都清得乾乾淨淨了嗎?」
「是,保證元總管找不到一點灰塵。」如敏甜笑道,跑到璇璣身邊。「璇璣姊,妳做得慣嗎?我聽其他長工說,三少爺的脾氣壞得跟閻王爺一樣,誰要惹他不高興,日子便會水深火熱的呢。」
元夕生瞪眼。這丫頭!正要叨唸幾句,忽然聽見璇璣開口:
「如敏,妳瞧過閻王爺嗎?」
她怔了怔。「沒,我要瞧見了,璇璣姊就可以到我墳上燒紙錢了。」
璇璣淡淡地微笑道:「既然沒見過,妳又怎麼知道閻王爺的脾氣壞呢?」
「咦……旁人……旁人都這麼說的啊。」
「事情總要眼見為憑,是不?」
如敏應了一聲,總覺得璇璣姊話裡含意好深奧。她沒念過書,自然比不得璇璣姊了解一些大道理……但,動了動腦,小聲問道:「璇璣姊的意思是……我沒
見過三少爺,所以也不能斷定他的脾氣壞?」
璇璣點頭,點了下她的鼻子,笑道:「孺子可教哦,如敏。」
「那……那是什麼意思?」
「是指妳很聰明。」她的讚美讓如敏紅了臉,元夕生用力咳了咳,差點咳得得內出血!可惡!她當這裡是什麼?學堂嗎?還現場教起丫鬟來呢,若不是看她為三少爺說話,他早出面阻止了。
「妳們別淨在這裡說閒話。如敏,快去把屋裡幾個丫鬟叫出來,自個兒統合一下,看看是要挑哪種紙。」他沒好氣地說,見如敏匆匆跑進去,才又道:「我說,璇璣丫頭,聶府的丫頭們一向少說話、多做事。妳雖然讀過書,但可別灌輸些奇怪的思想給丫頭們……咦?妳在做什麼?」
埋首紙堆裡的璇璣頭也不抬地問:「元總管,這些紙都沒用了嗎?」
「是啊,我是瞧府裡都打掃乾淨了,才想這大通鋪也順便清一下,正好有瑕疵貨來當壁紙,乾脆一律更新好了……」
「那多餘的紙是要丟了嗎?」她打斷了他的德政。
「不丟,難道當床睡嗎?」
「那我可以拿幾張嗎?」
「可……可以啊,只要妳有地方擺,妳愛拿幾張就拿吧。」元夕生大方地說
。看她翻著那些瑕疵貨,似乎很入迷的樣子。奇怪的丫鬟,在聶府裡,他可以捉住每一個丫鬟的心思,偏偏就抓不到這個秦璇璣的……
危險、危險!他的本能在高呼,卻不知危險在哪兒?她對他絕對是有害的,究竟是哪裡有害,也不知情。她的身分雖是私塾之後,但看著她時,總覺霧裡看花,不知花是何花,是否有毒性……
曾經,在三少爺出事當天,他的胸口也不太舒服,起了不祥的徵兆,而現在不祥之感更嚴重,究竟是誰會因她出了問題,會是誰呢——
※※※
「筆墨借來了,借來了!」翠玉興匆匆地跑進來。
已經過了大半天,大通鋪的牆上貼滿了加工過後的壁紙。元夕生留在這裡的丫頭只有四、五個,過了晌午才大致都貼好了。
荷珠磨著墨,不解說道:「這樣已經很好啦,乾乾淨淨的,要筆墨幹嘛呢?」
「是啊,璇璣姊,我家都沒這間大通舖好看呢。我們又不懂字,借筆借墨有什麼用?」
璇璣露出笑容。「我們不須懂字。」她執起稍嫌粗劣的毛筆,脫了鞋爬上通鋪。這是如敏的床吧?」
「是啊。本來璇璣姊是睡在我身邊的,但現下換了荷珠……啊,璇璣姊,妳
在做什麼?」
屋裡的丫鬟們張大了眼睛,見她在壁紙上下了筆,不像寫字,倒像在……畫
畫。
「妳猜猜,我在畫什麼?」她回頭瞧了一眼如敏,再專心於畫上。筆觸隨性而自然,畫完了臉,如敏忽然輕叫一聲:
「啊,那是我啊!」
「對……對耶!好像如敏呢!」翠玉驚叫。雖然還不至於出神入化,但就是
能瞧得出那是如敏了。「璇璣姊,妳也會畫畫嗎?」
「只懂一點,要談深就不行了。」以往也嘗試學過一點版畫,不過事實證明她的雙手並不靈巧,刻出來的版畫粗糙而好笑,便放棄了。
回憶從前,不見得所有的記憶都是不好的,只是進了聶府後,便很少回想過去了。在聶府裡,她忙著應付所有丫鬟該做的一切,應付那個暴躁的聶封澐,應付應付著就少想了。她的眉頭皺了起來,不知道中午他有沒有用過飯?
雖然服侍他只有一、兩天而已,但也注意到他吃得並不多,泰半時候都在發脾氣。
「畫完了嗎?好……好像我呢!」如敏興奮叫道,但又遲疑了下:「可……
可我沒拿著梅花啊!」畫裡可愛的少女拿著一枝梅。
「在我眼裡,妳們年紀尚小,卻為家裡兄弟姊妹而賣身聶府,像極小小梅花,
看似不起眼,卻能守過徹骨寒冬,散發自己的香味,」難得地,璇璣羞澀地笑了笑:「這是理由之一。而另個理由是我只會畫梅花,別的花我老畫不好。」
如敏的眼連眨也不眨的看著她。「璇璣姐……」
「嗯?」她走到翠玉的床位,翠玉立刻跨上床,端坐在上頭,讓她仿著畫。她輕笑,沾了墨汁提筆往壁紙上畫。
「我……我覺得……」覺得妳好漂亮呢,雖然只是側面,但那一朵羞赧的
笑容讓她失了神。璇璣姊真的不漂亮,至少在第一眼裡是如此。她們是同一批進聶府的丫鬢,在馬車上大夥都窩在一塊,那時只覺懷安漂亮得教人羨慕、教人自慚形穢,而璇璣姊就坐在角落裡,靜靜的不多話,但看起來就舒服,一靠近更覺她有種教人舒暢的氣味,但現下看璇璣姊認真地畫畫,就是教她移不開眼神——
「怎麼啦?」璇璣沒等到話,側臉瞧她。
「沒……沒什麼啦。」如敏的臉一紅,要說出去她只看璇璣璣姊的臉,心頭
也會噗通噗通地跳,豈不教人笑話?「我……我是說,璇璣姊跟咱們一樣,不都
賣身到聶府來的?我們為家裡的肚皮,妳為賣身葬父,咱們都是一樣的苦,妳怎麼只說我們像梅,卻遺忘了妳自己呢?」
筆停了一停,修長的睫毛遮掩住了眸裡的訊息。過了會,璇璣才淡淡笑道:「我都把這年歲了,就算是朵梅花,也是朵老梅了。」
妳把自己說得好老唷,如敏差點脫口說道,卻及時收住了口。即使她不識字、
不懂畫畫,也隱約明白這話題不該再下去,至於為什麼,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璇璣姊的臉色雖然未變,卻沒了方才畫畫時的醉心神釆。
究竟是為了什麼呢?是因為她二十二歲,過了適婚年齡嗎?她今年才十六歲,自然無法體會璇璣姊的心態,但無法想像會沒有人要璇璣姊。也許她沒有懷安的貌色,但就是教人想親近,也許她的年歲是過大了點,但就是因為璇璣姊二十二歲的年紀,才有這樣的智慧及教人舒適的態度,不是嗎?
男人愛幼苗,卻遺忘了智慧是隨著年紀增長,璇璣姊這樣很好啊……如敏一
古腦兒地開始篩選了聶府裡的長工。她雖只來月餘時間,但也多少與一些長工熟識了,怎樣的長工才能適合璇璣姊呢?
午後,窗子是打開的,風吹了進來,大致畫完了一排床鋪上的丫鬟相貌,璇璣便開始教們用豆綠雲母戔撕成小紙不規則地貼在上頭。
遙遠看去,幾名畫中女孩像在水紋之中。
趁著翠玉她們打打笑笑地貼上小紙時,她在紙疊裡翻出幾張高麗紙來。
「璇璣姊,妳又在做什麼?這樣已經夠好了呢,瞧起來像是許多仙女在水裡游呢。」如敏離開那群丫鬟,走近她來,好奇問道。璇璣姊好像一塊大磁鐵,總是忍不住地想要親近她。
「我在做箋。元總管說這些紙是要丟的,既然要丟,我就拿了幾張來。」璇璣將紙裁剪。
「有什麼用呢?」如敏的眼睛張得圓圓的,看著她將高麗紙裁成比豆綠雲母箋還要大一些,沾了墨在右上方畫了一枝梅。
「沒什麼用,妳可以在上頭寫詩寫詞,愛寫什麼就寫什麼。」她忽然提筆寫了幾個字,在上方畫了一枝白梅,遞給如敏。
「給……給我的嗎?」素雅的顏色配上那枝梅花,淡雅而秀氣,就像是璇璣
姊給她的感覺。但——「我不識字呢。」
「這是『如敏』,如花般嬌豔的『如』,敏感的『敏』,合起來就是可愛的如敏。」她微笑解釋。
如敏的臉紅撲撲的,低頭看著自己的名字。原來,這就是從小爹娘叫著她的名字……璇璣姊畢竟是私塾之後,多少是會念書填詞的,不像她家鄉的文人動不動就唸一大串詩詞,也不管她聽不聽得懂,但璇璣姊就會用她懂的句子來跟她說……
「怎麼啦?不喜歡嗎?」
「不不,喜歡喜歡!這是我頭一回知道自己的名字呢。」如敏興奮道「璇璣姊,這叫什麼箋?」
璇璣笑著搖頭。「自個兒好玩做的箋,哪裡會取名呢。妳要高興,就隨口叫吧。」
「讓我來取嗎?好……我要好好想想,叫……叫……叫璇璣箋,好不好
?」
「好啊,就聽妳的。」璇璣微笑。當初做箋是隨意之下做的,並不刻意,只是無聊時便買了紙來做,在上頭題的也全非詩詞,只是單純的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沒有想過要叫什麼箋名。璇璣嗎?身處槐安夢,即使心若璇璣,醒來便什麼也沒有了。
她低頭在箋上畫著梅,如敏開心地趁著元總管還沒來大通舖驗收時,幫忙磨著墨,忽然見到用過的水桶還放在旁邊,她笑道:「璇璣姊,我把水桶拿出去,等我回來再磨。「她的個頭本就較小,雀躍地經過門檻時,踢了一腳,吃痛地叫了聲,往前跌去。
「啊!」撞在肉牆上,眼淚差點掉出來。「謝……謝……啊,「元……
元總管!」抬頭一看,悚然一驚。「這麼快就來驗收啦?」
他冷冷看了她一眼,將她尚貼在他胸前的身子往旁推了推,逕自走進大通鋪裡。
璇璣抬起臉,柳眉不由自主地聚起。「元護衛,是三少爺有事嗎?」
元朝生的眼底竄過一抹驚詫,但很快收斂了。「妳不該亂跑。」
「我沒跑,只是多接了份工作,這點你問元總管就知道了。」她放下筆,收拾起剛做好的璇璣箋。
「璇璣姊……他……他不是元總管嗎?如敏走來,小心翼翼地瞄著他。好
像,真的好像呢。
「他是元總管的雙生兄長,長得是一模一樣,性子完全不同,他是專保護三少爺的元護衛。」
「喔……」如敏的臉紅了紅,眼睛悄悄垂下來。
璇璣隨手拿了較大幅的紙張將箋包起來。「我得走了,不然我可會被打呢。」
「打?」如敏驚叫。
「三少爺從不打女人。」元朝生忽然冒出一句,目光不贊同地看了她一眼,像在指責她毀謗聶封澐的名聲。
她歎息笑道:「我開個小玩笑而已,不當真的。」才說完,忽然怔仲了下。原來,她也還懂得說笑呢,抬臉看在旁的兩人顯然不苟同她的幽默感,她想笑,卻及時隱忍住了,看來他的幽默有待加強。
「我好了,走吧。」她舉步上前,元朝生緊跟在後,如敏慌慌張張地跟上前。
「璇璣姊,妳要有空,就要來看如敏唷。」她急急嚷道,隨即又慘叫一聲,走得太快的下場是又撞上那男人的背部。
她臉一紅,連忙跳離開來,他卻連回頭也不回地跟著璇璣走了。
她跟不上,只好目送,但那元總管的雙生兄長走在璇璣的身後,完全遮掩了璇璣瘦弱的身子,她只好目送著那姓元的背影,久久的。
※※※
「你分得出來?」行至上古園的中途,元朝生忽然冒出這一句。
他說話向來簡潔,能省則省,像是打一出生就把能言善道的天分全送給了胞弟元夕生。
她點了點頭,知道他所問何事。元護衛與元總管雖是同一個模子出來的,但畢竟有些微的不同。
進了上古園,是一片綠意。靜悄俏的,幾乎沒有任何人跡,平常能進上古園的通常只有聶府的王子們、元總管跟幾個丫鬟……其實,只要伺候好聶封澐,待在清靜的上古園好過在聶府裡做牛做馬。
元朝生看了她一眼,眼神是冷的。「妳的觀察力很細微。」鮮有女人能做到如此,即使在府裡做久了的丫鬟們見了他,有時也分不出誰是誰。而她,只是個女人。
「多謝元護衛讚美。」她淡淡地笑道。
「那包是什麼東西?」
「是私有物品,元總管准的。」
「是什麼?」他執著問道。
顯然他盡忠職守到走火入魔的地步。沒想過依聶封澐這樣易躁易怒的少爺也能讓一個僕人如此忠心。
她歎了口氣。「是紙,是元總管不要的瑕疵貨,我見丟了浪費,便挑了幾張留下來。」
他不再言語,恢復沉默是金的常態。平常沒見他說過幾句話,即使是回答也是呆板簡潔的幾句,唯有聶封澐能扯動他的情感,這樣的主僕之情讓她很……好奇,也很羨慕。她從沒貼心之交,是什麼樣的原因讓他肯為那個聶封澐賣命?
近了上古樓,窗是開著的,冷峻的身影就在窗口,眼裡像是蘊著火焰,鎖著她的臉。
「我又惹了他嗎?」她喃喃,走進上古樓,福了福身。「少爺。」
他就坐在窗口旁邊的輪椅上,冷冷地哼了一聲,撇開臉。
僵冷的氣氛讓守在旁的懷安心驚肉跳的,她的汗從一炷香前就一直流,流到快脫水了。「璇璣……元總管究竟帶妳到哪去了?」她嚥了嚥口水,代替主子問了:「少爺從出來後就在找妳……」
「誰在找她?這裡由得妳胡言亂語嗎?」他突然說道,字句充滿悍戾。他轉過臉龐,眉間緊皺,嘴唇緊緊抿著,視線來回在朝生跟她之間打轉。「妳倒挺好,以為擺脫了我嗎?」
「璇璣不敢。」
「又是不敢?妳的嘴巴生來就只會這麼說的嗎?我倒瞧見方才妳跟朝生說說笑笑的,怎麼?見到了我,就像忍受百般折磨的丫鬟嗎?」
對,你說的一點也沒錯!幾乎,她就要脫口而出了。他莫名其妙的怒意就這麼從天而降,打在她的身上;她究竟是哪裡惹到他了?或者是礙了他哪裡嗎?
即使他曾經是她所仰慕的聶封澐,她也會有忍無可忍的一天。以往,在她的家中,她可以一忍再忍,從來沒有表露情感的時候,因為家人對她無情,她視那些人為無物,而現在胸口上就因為尚殘留著對他的仰慕,所以咬著牙,身側的拳頭緊握著。
他的眼瞇了起來。「妳無話可說了?」
「璇璣……璇璣本就是少爺的奴婢,不敢違逆少爺是我該做的。您要罵要打
,就算要殺人,璇璣也不敢說上一聲。」
「瞧你說的,明的聽起來像是逆來順受,但我卻瞧妳咬牙切齒的,擺明了就是不服我。」
她的臉逐漸染上紅暈,是氣紅的。她一向沒有什麼表情,即使有,也是淡淡然然的,一晃即過,為書生了氣也是短暫……他注視了她一會兒,隨意擺了擺手。
「妳留下,其他出去。」
元朝生默不作聲地退去,懷安則鬆了口氣,像是禍不及身,隨便怎樣都成,急急地離開了。
上古樓裡僅剩兩人。他注意著她,她則回瞪他。忽然間,圓桌上的菜餚引起她的注意。
「少爺還沒用飯?」先前的預感成真。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沒用飯?
「被一個丫頭給氣飽了,哪有胃口?」他的語氣稍稍和緩了些,手來回撫著大腿。
「少爺究竟是氣璇璣什麼?」他當真看她這麼的不順眼嗎?即使告訴自己,他順不順眼與她無關,但心裡總難掩失望。
看不順眼她哪裡?她的容貌嗎?從她懂事開始以後,從沒以自己貌不出色而感任何的失意或羞慚。在這樣的時代理,美貌等於禍水,當有了美豔的容貌,那就是代表了無止境的麻煩,甚至……家破人亡。她很慶幸自己的貌色普通,方便她去做任何想做的事而不引人注目,但現在卻有了點遺憾。
「妳的表情像是我虐待了妳。」他抿了抿唇。她垂首而站姿立直,僵硬的身軀活像鄉野小說裡的彊屍。「妳過來點。」
她依言走了幾步。
「我有這麼嚇人嗎?再過來點!」他沒好氣地說道。等到她走來,離他不過一步遠的距離才叫她停了下來。
她身上的紙香氣味依舊,卻顯得更濃了些。她一靠近,就像那天擦臉時,讓他的心情略略平靜了點。
他閉上黑眼。原來那天當真不是他的錯覺,她的周遭有股教人舒服的氣流,是因為紙香的關係嗎?他的雙腿似乎已不如方才的疼痛。
「元總管叫妳去哪了——」他才開了口,忽然腿上傳來觸摸的感覺。他倏地張開眼,看見她蹲跪在地,輕柔地捏著他的雙腿。
「妳這是幹什麼?」他怒道,隨手要揮了過去,卻停在她的額前。她連躲也不躲的,是她的反應太慢,還是壓根兒沒把他放在眼裡?「該死的混帳!誰叫妳碰我的!」他收了手,惡狠狠地問。
她的眉褶深皺皺的。「你的腿疼,不是嗎?」
他有說他的腿在痛嗎?聶封澐瞇起眼,忍住推開她的衝動。她的個頭是不小,
但總給人纖弱的感覺。讓他這麼一推,誰知會不會跌得頭破血流?該死的丫頭,他的胸口在起伏,卻發覺怒氣不若以往的飆怒。該死的,她一近身,周遭的氣味就像是一攤冷水,澆熄了他的疼、他的怒。
「我何時說過我的腿在疼了?」
「你的表情是這麼說的。」她揉捏他的雙腿,而她的神態是不甘情願的。寧願自己的觀察力拙劣,也不願瞧出他不經意間流露的疼痛,那讓她……很不由自主地想減輕他的痛。
她歎了口氣。要怪就怪當初對他的仰慕之情已深殖心底,想要一口氣拔除,非是三兩天可以成功的。
「我不愛人碰我的腿。」
「我也不愛去碰啊。」她自言自語,手未見停頓地繼續推捏。
她的話與她的舉動不搭軋,她的技巧有待加強,但她的神情卻相當認真而苦惱。他微微傾下了身,發覺連她髮間也是淡雅的紙香味。
自從出了事,除了每晚朝生會揉捏他的雙腿外,從沒人敢無視於他來碰觸或者提及這一雙腿,而現在……這該死的丫頭,瞧瞧他連想罵人,也因她的近身而起不了怒火。
「現在好點了嗎——」她抬起臉來問,一時沒料到他傾身過來,撞上了他的臉頰。
他的臉頰粗獷而溫熱……天哪,只是短短的剎那碰觸,她的唇卻酥酥麻麻的,
臉在發熱,必定是紅透了。她垂下眼,心漏跳了好幾拍,視線落在微微發顫的雙手。老實說,她受了驚嚇,很大的驚嚇,不覺得噁心或冒犯,心底只感到有些無措及悸動,熟悉而又陌生……
她強自鎮定地站起身,退了幾步,看見圓桌上的飯菜,喃喃自語地:
「飯菜涼了,璇璣拿去溫熱。」心臟像要撞出胸口之外,而她的理智則衝破了迷惘的情緒,提醒了他尚未用飯的事實——
多可笑啊,她對他殘留的仰慕之情竟如此強烈,連他有無用飯也記掛於心,這讓她有些措手不及,這是她頭一遭對「人」這麼的在意。
「不就說我都氣飽了,哪還有胃口嗎?」他的聲音聽來沒怒意,倒有幾分心不在焉的感覺。「元總管派妳去哪兒了,得花那麼久的工夫?」
不是關心,只是為了掌握她每刻的行蹤,她忖思。這確實像是他反反覆覆的把戲,但她也照實答了:「元總管讓我回大通鋪那兒幫忙貼壁紙。」
「哦。」他掃了眼她弱不禁風的身軀,再瞧擱在一旁包起的紙張。「那是什麼麼?」
「一些書肆不要的紙,都是瑕疵貨。」
談到書肆,就想起上午沕陽找他的目的。他沉吟了會:「明兒個,我要妳跟在身邊,不要再有今天的事發生……不,從今以後,沒我的吩咐,就不准離開上古園。元總管要妳去哪兒,也得經過我的同意。」
「奴婢遵命。」她福了福身,微不可見的譏誚含混在語氣裡。
他掀了掀嘴唇。「不要忘了明兒個一早過來。」頓了頓——「為什麼我老瞧見妳的身子瘦得像要被風吹走似的,元總管沒飯給妳吃嗎?」
語氣不像斥責,倒像他心情很不錯。璇璣悄悄抬了眼看他,微微吃驚了下。他在笑,天啊,他真的在笑呢,這是聶封澐嗎?平常譏諷的唇淡淡地上揚,雖然是淡淡的微笑,也足夠讓她吃驚不已了。
先前他不還在惱怒嗎?男人心,比海底針還難捉摸啊,但不可諱言的,他的笑讓她想起了三年前在書肆遇見他的那一幕,那一直是她心裡最珍貴的回憶。如果說,在這世上有什麼值得她珍藏有關人的回憶,也只有他……
「我在問妳話,是耳聾了嗎?」口吻是淡淡的不悅。
「奴婢忘了……」
「是忘了吃還是忘了我究竟在說什麼?瞧妳遲鈍的。」瘦巴巴的,真像一出門就捲上天。夕生讓她去貼壁紙,是存心為難她嗎?
他的心情起起伏伏的,卻生不出氣來。「妳去把飯菜弄熱。」
「是。」
「順便去把妳自個兒的端過來,我可不想哪天上古樓裡多了個餓死的丫頭。」
「是……」璇璣垂著臉,訝異地退出去。這是變相的關心嗎?他要盯著她
吃飯?這對他來說有什麼好處?
她有些驚惶,有些起疑,但依舊上了廚房,不為別的,單為他願意用飯,她是寧願陪著他一塊吃的。
他的心情似乎相當的好,肯定不是因為她。那就是上午聶四少爺帶來了好消息?什麼樣的好消息會讓他一出來就找她,還能讓他的心情轉怒為笑?
那必定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上古樓靜悄俏的,窗依舊是開的,裡頭的男人沉思著,手指來回輕撫著嘴唇。
她以為她碰上的是他的臉頰……實則不然。
她的唇是軟的、是涼的,依舊有屬於她的氣味。只是這一回,多混了他的味道,還不錯的滋味。
第五章
天大的好消息如雷擊般狠狠地劈中她的身體,難以動彈。
她瞪著那名瘦高的男子。再怎麼天大地大,也沒有想過會是這種好消息。
他差不多三十出頭,面目清秀,衣衫略舊,瞧得出他曾過了一陣困厄的生活。
難怪一早就見聶封澐的好心情持續著。是鮮少瞧見他的好心情過了夜,就連昨天陪著他一塊用飯時,他的脾氣也好到偶爾談論幾本小說的地步。
那樣的感覺讓她很……享受,幾乎希望這樣的聶封澐能永久不變。他不知當
他談論著書時,臉龐上的神情有多吸引人,他豐富的學識有多麼的令她心折。她難得搭上一、兩句,或有反駁或有贊同,他都不以為意。
那讓她……心跳不已,彷彿昔日仰慕的青芽再度受到滋潤而茁壯。
然而,再怎麼料,也沒料到他所謂的好消息對她而言,像是鬼魅平空冒出。他要她寸步不離地跟著,就是為了跟他分享這種好消息?
「你就是笑世生?」聶封澐的聲音響起,目光隨意掃過廳上男子及坐在椅上的沕陽。
廳裡寥寥數人,是應這名自稱笑世生的男子的要求,除了沕陽之外,僅剩他身後的朝生跟璇璣。
她該高興有這項殊榮能親眼一見『孽世鏡』的作者。即使沒有明說,也能從她的舉動瞧出她愛書成癡,所以他帶她來了。
但,他瞇起眼,注意到沕陽的視線越過他,往身後的璇璣看去。
「正是。在下正是撰寫『孽世鏡』之人。」那男子瘦瘦高高的,一身彷有傲骨撐著高直而僵硬。
「哦?」他的目光調回,語調不重不緩的。「請恕我無禮,你有何證明?」
「證明?聶四公子該同三公子提過,近日我曾將『鳳凰傳』的手稿本交給柳苠,上頭尚有我的刻印,那是陶印所蓋。」他抖了抖袖,精巧的印章滑落出來。
朝生將印章接過,遞給聶封澐比對。
是的,刻章刀法與蓋在『孽世鏡』及『鳳凰傳』上的印子相同,他的筆跡先前也讓沕陽對照過,除了柳苠這傢伙遠赴北京,少了一個有力人證之外,這男子幾乎已驗明正身了。
「聽說三少爺在腿傷之後,唯一看過的手稿本就是『孽世鏡』,憑三少爺的名氣,肯為在下的『孽世鏡』寫跋,在下感激不盡。」規規矩矩的,不過分狂傲,照理說,該是讓他欣賞的個性,但總套不上笑世生的模子。
是心裡將笑世生推崇過高,所以沒有絲毫激動之情嗎?
「好說好說。」聶沕陽見他恍若未聞,先行代答:「朝生,你將上古園裡的一間房清給文公子,讓三少爺時時可與他舉燭談心。」轉向文容郎,笑道:「文公子,你就留在這裡住幾天吧。」
「這是在下的榮幸。」文容郎客客氣氣的,隨朝生離去。
「瞧你們兩個,一個像瞪著妖怪似,一個又心不在焉的。」聶沕陽淡淡笑道,
打開扇子,蹺著二郎腿。「我好不容易找到了笑世生,三哥你該高興才是,璇璣不也愛看書嗎?笑世生可是近年來撲朔迷離的人物,能一睹他容貌,是咱們的幸運,不是嗎?」
聶封澐冷冷瞅了他一眼。「如果我沒記錯,你的話一向不多。」
他聳了聳肩。「我是無奈啊。想想我得拖著一身病骨,成天忙書肆,忙得頭昏眼花,還得上青樓陪著有才有能的文人狎妓,會體虛氣弱不是沒有理由的,趁著現下不多說點話,難道得進了棺木再說?」他的膚色白皙,雖然俊朗斯文,但在太陽下總嫌得有些病懨。
他從出生就多病,在十二個兄弟裡,是唯一需要雙倍照料才能活足二十歲的孩子。聶封澐的唇抿起,好心情沒了,將書肆託給沕陽,是百般的不得已。他的雙腿無法行走,難道要他坐著輪椅上書肆給人觀賞?
「四少爺,你怎麼知道文公子就是笑世生呢?」從進大廳來,璇璣終於問了第一句話。
「妳可回過神了。」聶沕陽微笑,「我就瞧妳神色恍惚的,還以為妳被文容郎給勾了魂。」
聽見有人嗤了聲,他的笑容漾深,繼續說道:
「是他自己來書肆找我的。從『孽世鏡』響遍天下開始,就有不少欺世盜名之輩冒充笑世生前來書肆。起先我也以為又來個冒充之輩,沒想到他擁有的證明可多了,連近日笑世生給的新手稿本,他也能倒背如流,說是假……能假至此,也不容易了。」
她微微驚訝,脫口問道:「很多人冒充?笑世生……很有名氣嗎?」
聶沕陽將她細微表情盡收眼底。「妳不知道嗎?我還當妳愛看書,也崇拜笑世生此人,所以三哥才特地帶妳過來呢。」
聶封澐沉著臉,正要開口責罵他的多嘴,身後璇璣的聲音響了起來。
「其實,我是愛看書,只是對於『孽世鏡』的感覺還好,還不至於仰慕其作者,我仰慕的另有他人……」「仰慕」兩個字落進他的耳裡,格外的刺耳難聽。
「哦?」聶沕陽眼睛一亮。在他的視線裡,三哥身後的璇璣臉頰微微泛紅,而坐在她前頭的三哥則微微一僵。
「我可以知道妳仰慕何人嗎?」
「這……」
「妳有難言之隱?這倒也是。」聶沕陽點點頭,嘴角似笑非笑。「我可以體會妳的心情。這畢竟是妳自己的私事,我們當主子的自然也不能多問,是不?三哥。不過我能知道妳所仰慕之人,還……存於這世上嗎?」
「是,他還活著。」
「喔。」他的眼睛幾乎閃閃發亮了。「女孩子家仰慕的,多是年輕的公子哥兒,妳仰慕的是……男人?」
璇璣臉紅地垂下眼。
「你的話當真是過多了。」聶封澐輕輕哼了聲。「璇璣,推我上書齋。」
「三哥,文公子可是我力邀進府的,你可不能冷落入家。我打算最近重新再出『孽世鏡』,將版畫多增為二十餘幅。最近有名寡婦為了餬口,將她的版畫送到書肆,我瞧她刻工十分美細而華麗,配上『孽世鏡』是恰如其分。」
「好,刻好了,你拿來結我瞧瞧。」
聶沕陽微笑點頭。書肆裡唯一會教三哥掛心的,就只有『孽世鏡』了。當年『孽世鏡』問市,三哥算是幕後推動的那一雙手,無論是朱墨二色的編排或是包裝設計,全由三哥統籌。如今見了文容郎,他不得不說,似乎有那麼點失望,連三哥也是如此,那就不是他太過敏感了。
文容郎很好,舉止得宜,最值得欽佩的是他不像其他文人來得放浪形骸,但似乎就是少了那麼點他們加諸在心底的笑世生影子。
他笑道:「我還打算做個木匣,讓買回去的人能珍藏。這算是創舉,但我想多半有錢文人買回去,除了閱讀外,有的多買幾套回去擺設。既然如此,咱們在木匣上刻有『孽世鏡』三字,既能保存,也能滿足他們炫耀的心態。」
聶封澐注視著他。「你是愈來愈有商人的氣息了。」
「這是當然,我沒三哥多文采,只好染些銅臭味在身上了。」頓了頓,目光又落在璇璣身上,這回帶著促狹,讓她有些警覺。「說到銅臭味,我就想起來了,璇磯,妳這幾日都在書齋過夜嗎?」
「啊?」話題忽轉,讓她一時接不下話。
「你說什麼?誰在書齋裡過夜?」
「還會有誰?就是你身後的丫鬟啊。前兩天我路經上古園,想進來瞧瞧你睡了沒,路經汲古書齋,發現裡頭燭火未滅,結果你猜我瞧見了什麼?我瞧見一個丫頭將書齋當床睡了呢!」
「四少爺……」完了!沒想到會被聶沕陽給發現。她以為夜深人靜的,不會
有閒人來上古園。
「是啊!」他搧了搧扇子,狀似無意地說:「夜裡天涼,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就睡在那裡,身上也沒蓋些什麼保暖的東西,我還真怕她著了涼,沒法子伺候你呢。」
他是存心火上加油。璇璣瞪著他,不明白他的幸災樂禍究竟能得到什麼好處。
「璇璣,妳到我前頭來。」聶封澐的語氣沉甸甸的,聽了就教人寒毛豎立起來。
原以為他的好心情可以持續下去,她歎了口氣,慢步走到他的面前。
「誰准妳半夜三更的跑到我的書齋裡?」他沒好氣地問。
「我……」她遲疑了下。擁有七、八萬冊的汲古書齋是每一個愛書人的夢,
她怎能說從很久以前耳聞汲古書齋後,就夢想有一天能夠一窺究竟?從很久以前就知道了聶封澐這一號的人物,而仰慕至今?
「這就是妳白天貪睡的原因?」不知該怒該喜。這個丫頭,她愛書真到了這個地步?連自己的身體也不顧了?難怪她的身形瘦弱,連覺也睡不好,連飯也忘了吃吃,就為了讀那些八百年都跑不掉的死書?
她走火入魔了。
他的唇抿得緊緊的。「妳去找元總管,我要在今天晚上看見他把書齋封起來,
將鑰匙交給我。然後,把妳的棉被搬到我房裡。」
原先,她是不服地瞪著他,但聽到最後,臉刷的白了。
「三哥,你要她晚上伺候你?」聶沕陽笑道:「我瞧懷安的身子可能抱起來暖些……」
「你胡思亂想什麼!她打地鋪。」他沒好氣地說。陪他上床?教她看見他不能行走的一雙腿嗎?他注視奢她的反應,她像悄悄鬆了口氣。他當真有這麼可怕嗎?
「哦,原來如此。三哥要盯著她睡,這倒難得了,難得見三哥這麼關心一個奴才……」
「你住口。」聶封澐的怒氣維持在爆發邊緣,教他自動禁了口。「你推我回去吧,我還要跟你談笑世生的事。」他偏著頭睨了眼呆楞的璇璣。「我要在中午之前見到元總管,妳還不快走?」
璇璣微微福了福身,蹌跌地急急退出。
「三哥,聽朝生說,你連飯也盯著她吃,我可沒見過你這麼關心過一個人,尤其是女人……」
「何時朝生的話也跟你一樣多了?」說不出心裡的感受,這三年他想盡辦法找『孽世鏡』的作者。當他花盡心血找到之後,胸口卻無任何激動的心緒;當他聽見這丫頭不懂照顧自己,反而爆發自己憤怨的情緒。
該死的蠢丫頭!愛書不是愛成這樣,又不是小孩子,連事情的輕重緩急都不分,半夜在書齋裡讀書……這個傻丫頭!
「三哥,不過是個丫頭,你要喜歡,立她當偏房都不是問題,不必壓抑自己。
這樣吧,半夜我不准朝生在你門外候著,也不准任何人進上古摟,你愛怎麼玩就怎麼玩好了。璇璣手無縛雞之力,你只要騙她上了床,哪怕是床沿也好,可就再也掙脫不了你的魔掌啦。反正天一亮,都是你的人了,要後悔也來不及了。」
聶封澐青筋暴跌,拳頭緊握。「如果我能行走,我會跳起來痛毆你一頓!」
聶沕陽倒是無所謂地笑說道:「我倒寧願讓你揍上一頓呢。」
※※※
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與笑世生面對面的接觸。
真的沒有想過哪,也從來不知『孽世鏡』出名到有冒充之人。她一向喜歡看書,除了偶爾玩弄文墨之外,對於撰書者並無多大興趣,唯一有興趣的就只有聶封澐——
她歎了口氣,在他身旁既是瞻戰心驚又暗自竊喜。原先的打算是窩在聶府裡大門不必出,就這樣度過三年,也早有心理準備當出賣勞力的丫鬟;再幸運點,說不定會遇上聶封澐,如今是遇上了,卻說不出心理是甘是怨。
「璇璣姊,妳是不要活了是不是?」如敏的叫聲忽然驚醒了她的神智,從身後伸來的雙臂及時抱住她的腰。
她嚇了跳,蹌跌了下,跟著身後的人雙雙跌在草堆上。
「璇璣姊,妳還好嗎?」如敏急急問。她的個頭比璇璣小,力氣卻不知比璇璣大上幾倍。
「好……我很好……」被撞得七暈八素的。她晃了晃頭,勉強站起來,張
開眼,瞧見如敏關切的眼眸。
「璇璣姊,妳怎麼老迷迷糊糊的?要不是我及時抱住妳,妳準掉進湖裡見閻王了。」
「我……」她是想事想入了迷。她的毛病太多,想得太入神,有時連身在何
處也忘了,實在很難想像依她這樣的性子還能待在聶府這麼久,而沒被趕出去。
「妳怎麼會在這兒呢?我聽懷安說,昨天妳被三少爺罵得好慘……」
「沒的事。妳瞧我現在不是挺好的嗎?」她微笑。
如敏緊張地看著她。「沒事就好,方才,我本想到上古園跟三少爺求情的,懷安邊哭邊說,說得讓我好害怕,怕……妳被三少爺打。璇璣姊這麼柔弱,怕是一打……就……就……」
過了一會兒,璇璣才發覺如敏是在關心她。為了她,膽小的如敏要鼓起勇氣找聶封澐嗎?
「我沒事的,三少爺待我很好。」話出口,才覺得自己的語調在微微發顫。
「可……可是,璇璣姊妳在發抖,是不是真被三少爺打了?」那個可惡又過
分的三少爺!連身強力壯的懷安都受不住他的惡言惡語,更別談是璇璣姊了。
「沒,他沒打我。」她澄清,喉間有些熱熱的。「我只是很驚訝……妳對我
這麼關心……」她嘗試的伸出手,輕輕摟住如敏的肩頭。
天真而又無邪的如敏,在她進了聶府的第一天,就主動向她示好。天知道以往她對人真的沒有什麼興趣,即使是自己的家人……從有記憶開始,她便埋首書堆,對人的感情相當陌生,並不是有心防備,只是她的家人讓她自然而然地有了區隔。
「璇璣姐?」如敏的臉紅了紅。這還是璇璣姊頭一回主動靠近她呢。
「妳像是我妹妹,如敏。」她柔聲說道。
「璇璣家裡也有妹妹嗎?」她的家裡就有五六個賠錢貨呢。
「……有,不過如敏比她們更像是我妹妹。」
「那……那……」如敏有些扭捏不安。「那我當璇璣姊的妹妹好了。」她
脫口而出。她與璇璣的身分相當,互稱姊妹是她著想已久的。姊姊呢,一輩子都不可能有的,璇璣姊讓她安心而溫暖。
「哎喲喲。」樹上的葉子掉了幾片,忽然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嚇得如敏縮進璇璣的懷裡。她紅著臉聞著璇璣身上的紙香味,好好哦!以往在窮困的家中,她是老大,所以得為家人頂著天,現在有了姊姊可以依賴,真好。
「十二少爺。」
「是我……好痛!」聶元巧一躍起身,齜牙咧嘴地扶著腰。「本少爺在這裡
睡個覺,也來吵我,唷唷,還不快來幫我捏捏腰,痛死了——」他遲疑了下,說道:「不不不,不必捏了。妳們過來,過來點。」他隱身在樹林之中,找塊假山裡的洞穴,向她們招招手。
「妳們進來,進來啊!我又不會吃了妳們,真是。」他跳上石塊,手腳盤縮起來,讓外界瞧不見他。
璇璣皺眉。「十二少爺,這個時候你該在屋裡念書才是。」
「咦?什麼時候妳成了三哥的分身?嗟,真麻煩。」他伸手一拉,將身輕如毛的璇璣拉進洞裡,如敏急急跟進去。
「十二少爺,咱們可沒有時間陪你一塊玩呢。要是璇璣姊晚回去,說不得又會被三少爺給罵了打了。」
「誰說要陪玩?」聶元巧啐道:「我在樹上睡好覺呢,誰知道妳們兩個小丫頭嘰嘰喳喳的,還認姊妹!瞧瞧我有十來個兄弟,像包棕子似的,一串接著一串,煩都煩死了。」他頻頻探頭往外瞄,漂亮的臉龐有點緊張。
璇璣跟如敏對望了一眼,璇璣歎了口氣。「十二少爺要咱們做什麼呢?」
「沒做什麼,就坐在這裡陪我。等著那章家小姐走了後,我自然放人啦。」
「章家小姐?」璇璣眉頭又皺,心頭無由來地撞了下。她以往都待在家中,不知南京城姓章的人家有多少,但能進得了聶府的……應是不多。
「是啊,瞧瞧我才幾歲呢,四哥竟然想給我談門親事。」他苦惱地垂著頭,從腰間掏出扇子。「璇璣丫頭,方才妳是從上古園出來的吧?瞧見四哥了嗎?他夠狠,今兒個一早,先把我從石頭閣裡挖起來,說章家人來訪。四哥這王八羔子,分明是變相的相親,就留我在廳裡跟章家小姐獨處,他自個兒倒好,跑去三哥那不知搞些什麼!」說起來就嘔,他才十七歲,要成親也該先由四哥自己先啊,可惡!
「章家……不跟聶家有仇嗎?」璇璣喃喃道,招來他驚奇的眼光。
「咦?璇璣,妳怎麼知道?」
「啊……我……我也是聽來的。」
「哦。」他不疑有它,抱怨道:「不算是仇,不過生意上有過節而已。咱們聶府不只經營書肆,航運、書院、園林設計,三百六十幾行,多少都有涉獵,自然會跟南京城其他生意商行打對台,章家啊……聽說最近章老頭歸西了,年輕一輩有心想化解彼此之間的過節,就提出這門親事,可惡!」他苦惱地抬起臉,輕輕咦了聲。「璇璣丫頭,妳的臉怎麼比我還苦,眉頭皺得比我還深?」莫非為他擔心?嗚,他好感動!
「我是為十二少爺擔心。」她隨口解釋,腦中在轉。「那麼,這表示以後章家小姐會時常來聶府嗎?」
「肯定是的。」他咕噥。章家對這門親事積極得很,打死他他都不會去章家,
而章家小姐……天啊,並非說她醜什麼的,是他還沒玩夠,要他突然扛起成親後
的責任,他會活活悶死。他要逃,當然要逃,他忽然抓住璇璣跟如敏的手。「咱們溜出去玩,好吧?天知道我有多久沒出大門一步,要我成天窩在府裡等章家小姐來訪,我肯定發瘋——」
「誰要發瘋?」石洞裡的光線被陰影擋住,聶沕陽彎下身往埋頭瞧。「元巧,
我就知道你窩在裡頭,出來。」
「我不要!」這麼慘!從小每回不管躲哪兒,四哥都找得到,又不是鬼!
聶沕陽歎了口氣。「章家小姐都回府了,你還窩在裡頭生霉嗎?」
聶元巧懷疑地注視他。「四哥向來說話愛打誑語,不像七哥說一是一,誰知道你有沒有騙我。」
「你要待,我不反對。不過,璇璣,妳出來,妳三少爺在等妳呢。」
「是。」
「嘿!」聶元巧及時抓住璇璣的手。她的手柔弱無骨,摸起來滑滑嫩嫩的,他怔仲了下,朝聶沕陽擠眉弄眼的。「你說走就走嗎?璇璣陪著我比起陪三哥那老怪物好多了,是不?璇璣丫頭。」
聶沕陽注視了下他握箸璇璣的手,邪惡地微笑:「你是要讓三哥親自來嗎?」
來了,他就真死定了。即使沒有時常進上古園,也有管道洩漏消息。現下在三哥眼前當紅的,不是朝生也不是四哥,而是秦璇璣。
就看不出這璇璣丫頭有什麼特別魅惑之處,不過只要三哥高興就好,他撇了撇唇,鬆開她的手。
「妳去吧,去吧。」他朝她眨眨眼。「如敏就押在我這兒,可別忘了改明兒我們的約唷。」他賊兮兮地笑道。
約?什麼約?方才除了章家的事外,壓根兒沒聽清他的話。她走出了石穴,眼角不由自主地環了四周一眼。
「妳在找什麼?」
「奴婢在找……章家小姐是否真走了。」
聶沕陽看了她一眼,笑道:「我不都說走了嗎?怎麼沒一個信我?瞧妳似乎也挺關心元巧的,妳不必關心他,只要照料好妳三少爺就夠。」他舉步走回上古園,當作閒逛似的讓她跟在身旁。
「奴婢遵命。」
「奴婢?」他笑道。聽起來果實有些剌耳,即使三哥不問世事,敏銳程度卻依舊如昔,他們的看法共同——她不像個丫鬟。雖自稱為私塾夫子之後,但她渾身上下沒有鄉間的氣味,她溫婉而乖順,卻也別有倔氣。
「四少爺……」
「嗯?」
「聽十二少爺說,章家想與聶府聯姻?」她唐突地問,是不得不問。
「他們是有這個打算,」聶沕陽隨口答道,但腳步放得更慢,他的眼睛注意起她的神情來。「章老爺上個月歸西,年輕一輩說能沒有能,說才沒才,家族雖大,卻也得靠聯姻。章小姐今年十七,比元巧是大了幾月,但我倒覺得他們挺相配的。」
「呃。」她輕輕應了聲。
他看著她,沉吟了下,將疑問暫藏於心。秦璇璣向來沉靜,不愛惹人注意,這是從丫鬟嘴裡及跟她接觸後的判斷。這樣的女子會主動問的問題不多,而她對章家似乎有幾分關切——
但,重點並非這個。他皺了皺眉頭,調整了下臉部表情,忽然長歎了口氣。
「妳可知聶家有十二個兄弟,除了元巧跟我之外,每個兄弟從十歲左右起就幾乎立定了自己的志向?」他開始不厭其煩地訴說:「好比妳五少爺,從小就上了船。妳七少爺鑽研佛理,立志當出家人。三少爺偏好書冊,而六少爺浪跡江湖……」
「家族史嗎?那倒有趣。」
她似乎挺著迷的。上一個傾聽他家族史上的人聽不到中途,便已昏迷不醒,這丫頭倒真像是頗有興趣。
他微笑。「妳家中無兄弟姊妹?」
她遲疑了下,答道:「、有。但並無四少爺與兄弟們這般親密。」
原來如此。「妳愛聽家族史,改日讓三少爺說給妳聽,那可又臭又長,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我要提的是妳六少爺,他近日之內就要回府。」
「呃。」這跟她有何關係?
「他鑽研醫理。三年前庸醫誤人,使妳三少爺雙腿非但不能治療,反而更加棘手。六少爺四處訪藥,前些日子捎來訊息,藥引已齊,就等三哥點頭。」
她驚訝她脫口:「他的腿有治癒的機會?」
「當然,在聶府裡,只有不肯做,沒有做不到。」他又嘆了口氣,難得沒有維持他的笑臉。「就是三哥不願意點下這個頭。」
「他不願意?」為什麼?能行走不是很好嗎?
「妳夠聰明,璇璣。」聶沕陽打開扇子,又露出笑容。「所以,我點到為止,
留下來的疑問就得等妳自己挖掘了。」
她瞇起眼。這表示她這條魚上勾了嗎?他要她去勸聶封澐?憑她?聶封澐怎會將她放在眼底?若說要勸,也該由笑世生來勸。雖然他與笑世生初見,他並無任何過於激動之情,但他似乎相當喜歡『孽世鏡』這一本書,連帶愛屋及烏,渴切想見其撰文者。
他的雙腿若能行走……若能行走……她抓緊了拳頭。她仰慕他,是真心的
,如果章家真要聯姻,那麼她勢必要悄悄離去。在此之前,如果能勸服他治療他的雙腿——
「快走吧,璇璣。」他溫暖的地笑道,分明看出了她的決定。
「你是個聰明人,四少爺。」她喃喃道。
「而妳則讓我印象深刻,璇璣。」印象深刻到想要去查她的底,並非她有害,
而是她本身的謎團令他起疑。
章家小姐嗎?提到她,璇璣似乎格外注意,那就由章家開始查起好了……
第六章
夜涼如水,月隱遁。風飄揚,行路難——
「不見了?她怎麼會不見了呢?該死的丫頭!」府裡燈火通明,是忌中。但在樹林裡是一片幽黑。
她小口小口喘著氣,躲在陰暗的樹幹後。夜如魅,掩去她纖細的身影,也遮去天下間最醜惡的事。
「是她自知死路到了吧。」漢子的聲音幾乎就在她身邊。她的心跳足夠撼動整座竹林。「若是可以,還真想召集人馬搜竹林。」他惱道。
「召集人馬?你想招誰啊?想讓咱們的姦情曝光嗎?」女人的乾笑聲由四周傳來,聽起來像是睜大了眼東張西望,怕遺漏了任何一塊地方。「我就討厭她這點,不愛說話,就愛用那雙眼睛看人,看得我心裡都發了毛——」
「妳還怕什麼?」漢子捏了一把女人的屁股,笑聲有些淫亂。「等我解決了她,要錢要人,要什麼有什麼,妳的心底快活都來不及,哪還會發毛?」
就等解決了她——
「秦璇璣!該死的丫頭!」暴怒的吼聲隨著重物落地,驚醒了她。
她倏地張開眼,低低慘叫一聲,肺裡的空氣幾乎被壓光。
「該死的妳,扶我起來!」
「啊……」迷迷濛濛的焦距定住,月光映進窗,隱約看見聶封澐狼狽的趴在
她的身上。「你……你想幹什麼?」
「我想幹什麼?妳以為我飢不擇食的想要侵犯妳嗎?」他惱怒地說道,雙手撐起。
「我……」他的身子橫過她的胸前,依他的身形瞧起來,確實是有侵犯之嫌
,但務實的腦袋告訴她,他對她的興趣比對螞蟻還小。
「妳什麼妳?扶我起來!」
「好。」她迅速脫離他的身軀,爬起來。「我讓元護衛進來扶你吧。」
「如果他在外頭,我還需要用得到妳嗎?」他的咆哮足夠響徹雲霄了。
這就難得了。難得見到元朝生沒守在門外,這個念頭閃過腦中,但依舊扶著他的手臂,試圖拉他起來。
「床夠大,怎麼會掉下來呢?」她喃喃道。
「妳認為我掉下來的原因是什麼呢?秦璇璣。」她的力氣跟隻兔子一樣,該死的丫頭,試了幾次仍扶他不起。
她的長髮散在胸前,幾撮不乖順的滑在他的臂上。隔著月光,她瞧起來格外的纖細柔弱,他的手臂總是不經意的碰觸到她渾圓的胸部……不知該笑抑或惱怒,她竟粗線條到連她被占了便宜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扶著他起來,多半還是借助他抓著床沿才撐起一些。她氣喘吁吁的推他上床,他的手臂抓著她的衣袖,她連帶跌向床上。
「天!」她似乎老是被撞得頭昏腦脹的。
「該喊天老爺的是我,該死的丫頭!」
「三少爺若是肯點頭,雙腿自然有治癒的機會,就不必靠璇璣扶持了。」她低語,聲量不大,但足夠讓他聽進了。
想都不必想就知是誰提的。「妳該死的丫頭,淨愛管閒事嗎?」夜涼如水,香氣襲來格外濃郁,她身上的紙香味似乎成了她的體香,一夜就是被這味道所擾,才翻來覆去未成眠。
他以為這紙香味能鎮定他的心緒,到頭卻發現勾起了他的情慾。
她在地上打地鋪,雖然衣著如白天般保守而規矩,但披散的長髮、沉靜的睡容有些誘人——
該死!三年未近女色了,他想要女人,看不上夕生特意安排在他身邊的懷安,
卻想要這個貌色中姿女人。
「我這可不是管閒事。」她的唇一張一閤的,汗如水晶,透明而晶瑩。
「不是管閒事?妳是我的誰嗎?」他嗤的笑了。
「我不是三少爺的誰……但,但……」她首次有些結巴的道。
也許是他看錯了眼,透著月光,竟看見她白皙的臉頰上微微泛紅。
她淡淡的羞澀改變了她一向冷漠的臉,顯得有些動人而……迷惑人心。他的
胸口壓了塊大石,想要她的念頭加重。
究竟是他的審美觀出了差錯抑或太久沒有女人才導致的錯覺?竟覺得她的氣質讓她柔美起來。
「妳結結巴巴的,是要說什麼大不了的事?」他譏道。
「對三少爺是沒什麼大不了的,對我可是一輩子的事。」她的神態認真而嚴肅,像在思考該不該說。
過了會,她像下了決定的直視他。
她的黑瞳幽深而今人印象深刻,然而她下一句話讓他忽略了她的眼睛。
「我曾說我有仰慕之人,而這分仰慕幾乎長達十年。」
「這話妳可以留給妳仰慕的男人,不必在我跟前嘮叨。」他沒好氣地道。
「現在他就在我面前,也就是你,聶封澐。」
※※※
「我?」他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
「是的,我仰慕你。」她照實說道。每一句話說出口了她都皺了下眉頭,像是出自認真思考而又百般不情願下的產物。「也許,我還有點喜歡上你。」她說得不太肯定。
「喔,那可真是晴天霹靂。」他半是譏道。喜歡?喜歡上他哪裡?又仰慕他何處?連她自個兒都常有遲疑之色,要如何說服他人?
她似乎渾然不覺自己惑人的魅力,向他靠了靠,她過臀的長髮又纏上他。他伸手抓住了一小撮烏絲,軟而滑潤的觸感讓他低低抽了口氣。
「你不相信?我仰慕你,因為你是寫跋的聶封澐。也許你已經遺忘,但我還記得那一年見到你的時候,你手裡拿的正是『如意君傳』……」
「上古園終年不見外人,妳是哪一年見到我的?」他的聲音沙啞。清純的香氣逼人,宛如處女體香。
這些時日以來,即使是以丫鬟之身,也隱隱約約流露出她獨特的氣質。她的氣味混合著她的行止舉動,交織出魅人的誘惑。是不是曾經有人發現她這樣的一面?忽視了她的容貌,純憑男性的感宮挖掘出她的女人味?
「三年前在書肆裡,我曾經有幸與你說過幾句話。」她吐氣如蘭,噴在他臉龐上的氣顯得冰涼而酥麻。
然而她的字句提醒了他,她所仰慕的也不過是曾手腳健全的聶封澐。現在的他算什麼?一個不會走的男人!她所著迷的,不過是虛幻的假象,現在而真實的聶封澐是一個凡事需要人代勞的男人。
「三少爺?」她狀似要爬起,發現他的手臂制住她的腰間。她抬臉,面露迷惑。
他雖然無法行走,但依舊有力。他的黑瞳瞇了起來。「妳說,妳仰慕我?」
「是的。」
「是獨一無二的?」
「在我心目中,是唯一的。」
「曾經,有多少閨秀仰慕聶封澐,為了一睹我的容貌,守在書肆外頭的不是沒有,而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在瞧見我之後會臉紅心跳了。」
她皺眉。她仰慕的並非他的容貌,在她以為聶封澐是個老頭子之前,就已經十分傾心他的文采。想要解釋,卻覺環住腰閒的手臂將她拉近。她驚詫的睜圓了眼,隔著彼此的衣衫,她的身子貼住他溫熱而男性化的身體。
「妳要如何證明妳喜歡我、妳仰慕我?」
「啊!」心跳遽增,是她的或是他的?他的舉止已經非常明顯了。「三少爺
……你是要我……獻身?」說出口,才發覺聲音是乾澀的。
「妳說呢?」他的臉龐與她只有一吋之遠。他的眼半垂,透露的黑瞳是似曾相識的慾望。
她懂的,在她的家族裡,她曾經看過這樣的眼神。她厭惡這樣的眼睛,充滿情慾而淫穢,然而他的眼並不讓她有惡心的感覺,反而像是深邃的黑洞,將任何瞧著他的人吸了進去。
她目不轉睛的注視著他。「你……想要我?」
「我想要女人。」他低沉說道,神色複雜難讀,唯一看得出的是他的慾念。
那就是只要女人,任誰都可以嘍?這樣無情的話,著實有些傷害她。她垂下眼思考,他的氣味混合她的,陌生又熟悉,卻讓她喜歡上這樣的味道。
她再抬起眼時,下定了決心。「倘若……倘若你願意治療雙腿,那麼……
那麼……我可以……可以……」
他的眼緊瞇了起來,劍眉橫豎。她仰慕過去那個聶封澐,仰慕到可以為他獻身的地步嗎?該死的丫頭,她開始自以為是犧牲品了!如果今天她仰慕的是旁人,那麼,她是不是也讓另一個男人要她?
「妳的身體這般廉價嗎?該死的令人作嘔!」他暴怒道。
猝不及防的,她被推開,還來不及作任何反應,就跌下床鋪。
「噢……」她低低呻吟一聲,後腦勺傳來疼痛,瞇彎了的眼瞧見他似乎想伸
出手抓住她,是她錯看了吧?
他的脾氣反覆無常,今人又恨又無所適從。她迷戀他的文采,在乍見他以輪椅為行走工具時,不得不說是十分訝異跟……心痛,但那無損於對他的仰慕。縱
然他的雙腿不便,但依舊能讀能寫,有豐富的學識及專業能力,這就足夠構成她迷戀的因素了。老實說,他的腿是不是能治癒,並不會影響聶封澐給她的觀感,但如果他能傷癒而恢復到那個意氣風發的聶封澐,那麼她願意一試。
他的面容仍然惱怒著,也撐起了身軀坐直。「妳給我站起來。」他的語氣和緩了,似乎與那張臭臉不搭。
她沒忖思太多,扶著椅子搖搖欲墜的爬起來。
方才摔下來,摔得頭昏腦賬,全身骨頭痛得要命。
烏雲遮掩了月色,他的臉龐陷進一片陰影當中。老實說,她的視力並非很好,
她半瞇著眼,仍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妳過來。」他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顯得低沉而無怒氣。
他不再莫名其妙的發脾氣了嗎?
她有些跛的走到床沿,忽感一雙手扶上她的腰際。
「有沒有受傷?」
「我很好……」
「不再自稱奴婢?」他的臉龐似乎抬起,眼瞳神祕的閃爍。「妳不是一個有奴性的丫頭,如果我叫妳脫下衣服呢?」
她皺眉,聲音清涼如水。「你會讓人治你的雙腿嗎?」
「啊,妳在談條件?就為了我的雙腿?我能行走,對妳有何好處?妳以為我同妳燕好,就必須給妳名分?」
「我沒想過要嫁你。」
「假話。」她的人就在他的雙腿之間,幾乎能感受到她的纖細柔軟,女人味十足,她的氣味像魔網罩住了他的嗅覺。
「實話。」她堅定答道。
「妳認為在經過這一夜後,有任何正經的男人會娶妳嗎?」最多,是他將她許給某個聶府的下人,不是鰥夫便是某個有缺陷的僕人。她的年歲不小,已在選擇夫婿上有了限制,而如今失了身,又無任何富貴的背景,她能嫁的男人將會屈指可數。
她沉吟了會,微微偏著頭,說道:「我沒想這麼多。人們總是因想太多而遺忘了天亮後又是一個未知數,也許,明天我會死於非命呢。」她遲疑了下,解開腰間的織帶。
「我之所以仰慕你,也許是因為我是一名女子,很多事情無法去做,而你卻能做到。你開書肆為大明朝創造了書冊的鼎盛時期,你引進了最新的印刷技術,你為上萬冊古書寫跋,擔起為年輕的讀書人作起導讀的工作,你不用武,只拿一枝筆與滿腹才華就能讓你流芳百世,這樣的聶封澐即使斷了腿,光采依舊不減。」鵝黃的外衣滑落地面。她的心在狂跳,他聽得見嗎?他說,沒有女子會為他臉紅心跳,難道他看不見她的害羞及仰慕嗎?
「一次一個小願望,只要肯嘗試,願望就會成真。這是我二十二年來所堅持的觀念,我希望你的雙腿能治癒,是私心也是期盼過去的聶封澐與現在的你能尋找出一個平衡點,我便心滿意足了。」然後,她就要走了,在被發現之前。
也許,她還來不及走,就被章家發現而死於非命,未來的事誰知道呢?倒是真沒想過嫁人這一環。她的願望在三年前就已停止,直到再見到他,他莫名的脾氣源自於他的傷殘,她不在乎他能否行走,但如果因為他的腿癒而能重拾過往的自信與風采,那麼她的「犧牲」是微不足道的。
她垂下眼。也許,她比想像中的更為喜歡他這個人,才會認為與他肌膚之親並不這麼令人討厭。他的手掌貼上她的肌膚,有些燥熱,有些酥麻。
「是誰讓妳來說服我的?四少爺?」他的聲音聽不出任何的情感。「妳只不過賣身三年就這麼聽話?」
「他是提過,但我是心甘情願。」她的身子微微發顫,語氣也因而有些顫抖,
但她抓住他的手摸上她的心。「我看著你,我會臉紅、我會心跳,你可以感覺得出來。就算你一輩子都得坐在輪椅上,我對你的仰慕也不減,但如果你因為你的雙腿而讓你的才華就此告終,那麼將是你做過最愚蠢的事,說什麼我也要你的腿治癒……」她的心神不穩,有些恍惚。
即使距離如此相近,即使她努力想要看清楚,仍然看不見他的反應;黑夜之中有的只是彼此的呼吸,他的觸摸影響了她的體溫及心跳。她看過一些祕戲圖,明白將要發生的事情,她難以想像跟其他男子有如此親密的接觸,唯有他,她尚能忍受——
「我做過最愚蠢的事情,就是將妳留在身邊。」他打破屬於他的沉默。掌下的心跳如此快,快到他幾乎以為這丫頭就快昏厥了。「現在,我要看看妳的仰慕能持續多久?我要留妳在身邊,如果妳能繼續維持妳自以為是的觀感,那麼,或許我會考慮讓人治療我的雙腿。」他的手移到她肚兜上的細繩,低沉的聲音充滿譏誚:「更有趣的是,或許當天亮之後,妳會發現跟一個雙腿無力的男人上床是多麼的令人生厭,那時妳會後悔今晚所說的一切。」
「我們可以賭賭看。」
他的黑瞳在漆黑的夜裡注視著她,她的語氣穩定,但她火燒似的臉頰洩漏出她的青澀與不安。
他瞇起眼。「有何不可呢?」他將她拉下,融進黑暗之中。
※※※
張開眼,又是陌生的景象。全身痠痛,感覺回到了來聶府的頭幾天,淨是勞動工作,幾乎連喘氣的空間也沒有。
璇璣掩嘴打了個呵欠,翻身,從瞇瞇眼裡顱到一個男人在看著她,很眼熟的男人。他就躺在她的身邊,眼瞪眼的。
「這一定是在作夢……」她喃喃道,眼裡帶笑,伸出手摸上他的臉龐。
「現在,妳可以下床了。」
「呃。」她坐起,一身纖細的赤裸提醒了她昨晚發生的事情。她的臉脹紅,爬過他的雙腿下了床。
她動作俐落的拾起鵝黃色的衣裙,背著他往身上穿。
「妳忘了肚兜。」他的聲音從她身後響起。
「呃噢。」
單音節的發音讓他蹙起眉頭。他撐起身體,靠在床柱上,瞇眼注視著她被上衣遮蓋住的身子。
「妳吵得我一晚沒有辦法入睡。」他的語氣並無惱怒之意,倒像試探。
「呃。」
他的嘴唇撇了下,有些上揚。「妳轉過來,」
她乖順的轉過身面對他。臉上沒有羞赧之意,只是半垂著惺忪眼,摸索身上的飾帶。
好幾次,她端著洗臉盆來,也是這個沒睡醒的模樣、她在半夢半醒之間,似乎顯得特別聽話。
「妳昨晚又作惡夢了。」他問道。就是因為半夜她打地鋪,發出的夢囈聲才驚醒了他。
她的夢囈聲不大,但從語調裡流露出十分痛苦的模樣,尤其……得到她之後。
她在沉睡裡依舊被惡夢所纏。
「我常常作惡夢。」她順從地說,隱忍了個呵欠。
「什麼惡夢?」
「一屋子好臭的氣味……十娘上吊了,五娘在房裡偷漢子,我瞧見了,所以她想除掉……除掉……」她遲緩的住了口,似乎納悶自己說了什麼話,隨即輕拍
了拍白皙的臉頰,朝他福了福身:「三少爺要打洗臉水嗎?」
「妳過來。」錯失了得知她惡夢的來源,讓他不悅。能喊得出十娘、五娘的,
表示確有其人。五娘想要除掉誰?她嗎?
秦璇璣本身就如同璇璣圖一般的謎樣。即使反覆再讀,依舊讀不完她的神祕;
她的背景絕不若她所說的是私塾夫子之女。一般的讀書人多少都染有書卷味,然而因為環境的不同,所擁有的氣質也有所區別。一個鄉間單純的私塾夫子之女是不會在半夜作有人殺她的惡夢。
她走在他面前,唇畔有些笑意,紙香的氣味依舊,但淡了不少,她的身上也沾了他的味道。
「妳笑什麼?」
「奴婢有在笑嗎?」她摸了摸自己的嘴。
那張朱唇在昨晚是生澀而柔軟,他的眼瞇起。
「是的,妳是在笑。」會稱自己「奴婢」,表示她清醒了。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當她恢復成那個規矩而乖巧的丫鬟時,她會自稱「奴婢」。
「那必定是因為三少爺的雙腿健癒有望了。」她彎起眼,笑道。
他注視著她,目不轉睛地,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腰。
「三少爺?」
「妳的肚兜露了出來。」他說道。是他多心了嗎?方才,她的笑讓她顯得有些……模糊,幾乎要以為她快消失。是她的惡夢引起他的錯覺吧?他盯著她懊惱的翻弄上衣,外衣滑落半肩,露出雪白的凝脂肌膚——
門咿啞的推開,是朝生一如往昔的進房來服侍他。
他瞇起黑眼,吼道:「出去!」猝不及防的,在她的驚呼聲裡,將她拉跌進懷裡——她的身子尚有裸露……該死的,他竟然開始在乎她的身體是否讓人瞧見了!
「三少爺?」
「把衣服穿好!」他展現前所未有的耐心等著她遲慢的動作結束,才放開她。
「去把朝生叫進來,妳抱不動我……今天不要讓我瞧見妳!出去!」
她的神態似乎有些失望,但沒有多言就走了出去。他的唇抿起,床鋪上的血跡證明她是處子之身,清醒之後的她沒有任何他所預期的反應……他可是奪去她貞操的男人,還是個雙腿已殘的,該死!
元朝生靜靜的拿來乾淨的衣衫。他的天性本就不多話,即使看見床鋪上乾涸的血跡,也沒有任何的反應。
「少爺……」他難得打破慣例的,在每天早上服侍聶封澐的時候開了口:「昨
晚六少爺進城了。」
※※※
馬車在向封澐書肆的道路上奔馳,雨勢滂沱,聶元巧掀了角窗前布幔,笑道:
「難得出門一趟,天老爺就下了場大雨玩我,這未免太過分了吧!不怕不怕,小美人,待會兒妳辦完了正事,還是照原定計畫,陪我上街閒逛閒逛,妳說好不好?」
他親熱的靠近璇璣,眨了眨一雙漂亮的眼睛。
一早,秦璇璣從上古園出來,撞上了元夕生,在摸清楚了她被放逐一天之後,
基於物盡其用,買來的丫鬟沒有歇息一天的道理,就帶她上了馬車,上封澐書肆拿那一本據說是要再度發行的『孽世鏡』樣本。可沒想到才上了馬車,十二少爺就跳了上來。
「章家小姐又來了,沒辦法,夕生,我就是瞧不對眼,偏偏四哥好像挺喜歡她的。我不跑,難道還留在那裡讓她動手動腳的嗎?」
章家小姐啊,有這麼可怕嗎?是在府裡見過幾次,但覺挺有大家閨秀樣的,是個不錯的小姐,不是嗎?這麼說來……元夕生瞧了眼安靜的璇璣,今天早上,秦璇璣也是不太願意出聶府,還是問了句:「今天章小姐有來嗎?」在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後,才跟著出門。
「章家小姐有這麼可怕嗎?」他喃喃的將自己的疑惑提出。
「倒不是可怕,就是教人見了不舒服。」聶元巧掏出扇子,順著涼風搧了搧。
「相信我,夕生,從小到大我的眼光何時出過錯?」要他說,璇璣的氣質是良善而具神祕性的,她是無害的,但她所說的背景應是捏造。不過不需要他說,三哥、四哥該早看出來了。
馬車停下,他高興的直接躍下,才淋了點雨,就見書肆的年輕夥計拿著紙傘跑出來。
「十二少爺,難得見你來!」他拉開嗓門叫道。
「喲,我才來一回,你就記上我啦!」聶元巧笑道,接過紙傘,遮在璇璣的上頭。
「十二少爺外貌出眾,要忘是挺難的,加上夥計我啊,八百年前見過的人都不會忘……咦?我沒見過這位姑娘……」好生眼熟,讓他想想是在哪兒見到過的
?
璇璣下了馬車,抬眼溫婉笑道:「我是聶府的丫鬟,你自然沒見過。」
「不對不對!我見過妳的……妳曾經來買過書?是了是了,我想起來了!三
年前,妳來買過書,是不?」他會記得,是因為她來的那天,正是聶老闆出事的那一日,要忘也忘不了,記得老闆還替她趕跑了兩名登徒子呢。
三年前的事他還記得?她的笑容未變,但眼神遲疑了下,答道:「我可不記得了。」
「啐,你記這麼多,當飯吃啊?」聶元巧擺了擺手。「夕生,你去拿那個什麼勞什子的書,璇璣呢,就留在這裡陪我解悶,快去快回……你這是什麼臉?快去快去,待會兒我要跑了,你找不到人,可沒法交差啊。」
「十二少爺……」元夕生歎了口氣,頂著哀怨過度的臉進書肆裡拿書。
「這小子才二十六歲,活像六十二歲的老頭,麻煩到底了。」聶元巧哼了聲,
斜睨秦璇璣。
今兒個她是過度安分了點。「璇璣丫頭,是不是三哥欺負妳啦?」
「不,三少爺待我極好。」
「是嗎?他那人啊,兇如猛獅,有時候連我都怕了他。」
他是兇,但惡劣的脾氣下有顆敏感的心。正因為雙腿不便,所以原有的自信化為渾身的刺。難道他不知道,就算他眼睛了、耳聾了、腿殘了,他的才華依舊存在,有什麼好怕的呢?
「曾經大哥有意替他許配一名女子。」
「啊?」她脫口叫道,抬眼看著聶元巧的臉。
「呵,我引起了妳的注意,是不?」聶元巧促狹說道:「我還以為這世上沒有任何一件事能讓妳吃驚到這種地步。三哥的事,妳很關心,雖然我瞧不出三哥好在哪裡,不過嘛,那裡有賣玉飾呢!」話鋒忽然一轉,聶元巧賊賊笑著,過了一會兒,她才頓悟他的陰謀。
「要知道,跟我來,就在街頭而已,夕生一出來就會瞧見我們的。」他快步離開書肆,雨在下,撐著傘的璇璣只得疾步跟上。
書肆在大街上的中央,前方有零散的攤販與賣小吃的小店鋪,聶元巧停在玉飾的攤前。「快來啊,璇璣,我要淋濕了,得了風寒,可是會告狀的唷。」
她有點不甘情願的,但仍然壓著臉上前。真的不太願意上街,那會讓她曝光,
但章家小姐既然到聶府,應該沒有這麼巧合,連在路上也會遇上章家人。
「妳把臉垂得那麼低,都快撞上人家攤子啦,璇璣。」聶元巧笑嘻嘻的拉拉她的辮子,讓她的臉抬了點起來。「瞧,這樣才好看嘛。」
他的面容漂亮得活像畫中人,很快就引起旁人的注意。街口來往的人潮不算多,但足夠引起小小的騷動。
在賣豆腐湯的攤子前,一名男子抬起頭,循聲看去,微微的驚訝流露在臉上。
他一身的風塵僕僕,衣袖尚有幾塊補釘。他付了銅板,正要含笑走去,卻發現另一桌一名三十餘歲的漢子在面露驚嚇後,眼底閃過一抹殺機。
「小販,那個女扮男裝的姑娘是誰啊?」他聽見那漢子壓低聲音詢問。
「咦?客倌問的是聶府十二少爺嗎?他可是貨真價實的男兒漢啊,可別在他跟前說啊,會遭來一頓毒打的……客倌……客倌,你還沒付錢呢——」
匕首從衣袖裡滑落,漢子握住把端,迅運往賣玉的攤子走去。
「璇璣,妳喜歡哪個?我買送給妳,就當妳今兒個陪我出來玩玩的賞賜。」聶元巧把玩幾個樣式特殊的玉墜子。一半以上都是假貨,任憑小販說得天花亂墜,假也不能成真,這得感謝四哥從小的教育,培養他鷹一般的眼睛。
「謝謝十二少爺,璇璣不缺。」
「瞧妳心不在焉的,不會是在掛心我三哥吧……啊!」他的眼落在她的後方,
忽然抓住璇璣的手,將她拉過來。
刀落,撲了個空!
「你是哪裡來的傢伙?」聶元巧喝道。從沒遇過這等陣仗。基本上,從小到大,四哥將他保護得滴水不漏,不曾有任何突發性的狀況讓他磨練,他的話還沒問完,漢子又舉刀撲了過來。
他漂亮的黑瞳瞇了起來,發現他的刀是刺向璇璣,便一把拉她至身後,一腳踢飛他手裡的匕首。
「還不去叫官爺來?」聶元巧朝周邊的人怒喊:「想看人橫屍當場嗎?」可惡!漢子不死心的衝過來跟他對招幾回,他初練身手,只覺對方橫衝直撞,力氣大如牛,而他仗著靈活,能不能贏很難說。
「回書肆去,璇璣!」他叫道,推了璇璣一把。
她怔忡了下,回過神。她雙手無縛雞之力,留下來是幫倒忙。「好,我馬上找幫手來。」轉過身就要往書肆跑。
那漢子見狀,就地抓起了攤子上的扁擔,像往聶元巧身上擊去,卻臨時改變了方向,打向她。
「章槐安,妳要我亡,我就要妳死!」
漢子的語調有濃厚的鄉音,聽得有些模糊,聶元巧無暇顧及他說了些什麼,直接撲了上去,擋不住來勢洶洶的長棍,乾脆抱住了璇璣。
棍,沒落下。
等了好一會,沒有預期的痛感,聶元巧張開眼睛,轉身瞧見一名高大魁梧的落魄背影擋在他身前,接住了那一棍。
「你……」那漢子抽了幾次也抽不回棍,目眥盡裂的瞪著璇璣,狠狠的啐了
一口,才趁著官爺未到,遁入人群之中。
「好險好險!」聶元巧拍拍胸脯,拉起璇璣。「妳是不是被嚇到了?不怕不怕!待會兒回府,我讓廚房燉個雞湯,到時偷渡給妳,妳說好不好?」他笑瞇瞇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何止被嚇到?她的心臟尚狂跳不已。終於被發現了!但他怎會如此狼狽?他不是該跟五娘雙宿雙飛的嗎?要走要走,她真得走了,但她能逃到哪去呢?
「瞧妳嚇的。不必感謝我,記得下回我不唸書被三哥捉住,妳要為我好好說情,就當作是報恩,懂了嗎?」
「你還是不愛唸書嗎,小鬼?」
「咦——」聶元巧吃了一驚,循聲看去。方才只顧著看璇璣有沒有受傷,倒沒有發現這救命恩人……好眼熟!
滄桑的臉龐帶有微笑,身著補釘,簡單的包袱拾在身後。「你是……」眼熟
眼熟,太眼熟了,他的臉是陌生的,但笑容是聶家兄弟式的笑容……補釘、落魄。
「啊,你是六哥!」他脫口叫道。
是聶家老六!璇璣雙眼一亮,暫時遺忘了自身的危險。沒想過聶家老六會這麼快就回來,那表示聶封澐的雙腿即將治癒了?
「若不是認出沕陽的玉佩,我還真瞧不出你是元巧。」聶老六精斂的目光放在元巧胸前的玉珮。那是聶沕陽從小的護身玉佩,會讓元巧戴上,顯然沕陽那老小子疼元巧入骨到走火入魔的地步了。
「嘿嘿!六哥,我多久沒見到你了?也有三年了吧?」
「是啊,你都大得能娶妻了。」話鋒一轉,聶老六打量了她一眼,精光藏於眼底。「她是誰?值得你這樣賣命保護的?」
「她是三哥的貼身丫鬟,叫璇璣。」聶元巧眉開眼笑的:「她賣給了聶府,我於情於理是該保護她的。」
「哦,丫鬟嗎?」不像不像,她身上有書墨味,如同他長年沾染了藥草的味道。
光是站在那兒,就覺她不像是個普通的丫鬟,加上他方才聽見的……她應該
叫章槐安,而非璇璣——
「六少爺可要回府了?」璇璣熱切問道。
他回來,值得她這麼高興嗎?聶老六沉穩的搖頭,面無笑色的答道:
「我不回聶府。」
第七章
聶府,汲古書齋——
「章槐安?那是誰?」聶封澐抬起頭,微微驚詫。
「那還會有誰?自然是璇璣了。」聶沕陽放下筆,吹了吹紙上的墨汁。「不是我有心抱怨,她既是你的女人,這事就該由你去做才是。『鳳凰傳』大致就這樣嘍?」紙上密密麻麻的,上頭說明笑世生的純情才子佳人之作要用何刻本、花欄、版畫、字體等等。
「章家?就是那個跟我們在生意上有過節的章家嗎?」聶封澐隻手托腮,沉思道。
「是啊,就是那個章家。她是章家長女,章老爺二個月前去世,當晚長女槐安就告失蹤,到如今都還沒個影。她的長相形容跟璇璣一樣,雖然沒什麼特色,不過都飽學詩書。」
「哦?」一名富商之女潛進聶府,會有何目的?
「你專注的樣子像回到了從前。」聶沕陽微笑,將紙張捲了起來交給身後的大武。「我還以為笑世生會比璇璣引起你的注意呢。」
聶封澐輕輕哼了聲,沒發現如敏小心翼翼的端了茶進來。章家也會有這般愛書的女兒嗎?曾經見過章老爺幾面,是個縱慾過度的老頭,風聲不是挺好……如果璇璣是章槐安,為何進聶府當丫鬟?
「她有目的?或者她想對付府裡的誰?」
「不。」聶封澐立刻否決了。「她不會是玩心機的女人。」就算有目的,最多也只是偷書。單瞧她搶下『如意君傳』,就知道書對她來說比人還重要……他輕輕抿了抿唇——她失去貞操怕都沒有失去一本書的心痛。
一夜未眠,看著她睡,除了偶爾發出的夢囈外,她睡得相當的熟,而他在等待天亮之後,她會有怎生的反應?她沒有太大的激動,他幾乎算是強奪了她的貞操啊!該死的秦璇璣,她怎會如此的仰慕他?仰慕到連女人的貞節都願意奉獻?
「我以為璇璣這事,足夠你暴跳如雷了,倒沒想到你不動如山,像以往那個思緒翻轉盡藏於心的聶封澐。」聶沕陽瞇起眼笑,話鋒忽然一轉:「怎麼樣?文公子正等著與你上鏡橋品茗談心,那裡可是你第一次看見『孽世鏡』手稿本的地方,你們必定有許多話要談。」
「誰說我得邀他上鏡橋了?」
「哦?我以為他有幸得以上鏡橋,畢竟『孽世鏡』可是他所著,而你這些年來不都積極在找尋他嗎?想當初,你雙腿受傷,原本不再問書肆之事,直到偶然瞧見『孽世鏡』的手稿本,才為它寫跋,不是嗎?如今人終於找到了,不好好招呼,未免太對不起人家。」
他哼了一聲。「我沒空見他,你就代我招呼吧——」粗糙的雙手顫抖的供上茶茶,衣袖沾有墨汁,他才注意到如敏的存在。
他瞇眼,怒道:「誰准妳進來的?」
「是我。」聶沕陽說道:「聽朝生說,你把璇璣趕出上古園一天,我就隨手在府裡抓了個丫頭過來暫時侍候你。」
「不必,叫她出去。」他頓了頓:「去把璇璣叫來。」
「她跟元總管出門了……」如敏語調發抖:「元總管說……說……璇璣
姊既然空閒一天,那就跟他出門上書肆拿……拿什麼鏡子的,那是四少爺要的東
西……」
「誰讓夕生帶她出去的?」他沒好氣地說:「我終年住在上古樓,聶府就當我一直不存在嗎?」
「可能夕生不知道璇璣對你的意義吧。」聶沕陽笑道,遭來一記殺傷力十足的白眼後,仍然談笑風生:「三哥你呢,有什麼真心話老藏在心底不說,是沒人知道的。夕生這人雖然對總管之職游刃有餘,但對一些事情倒挺粗心的,你什麼都不說,夕生當然以為她就是個丫鬟,既然是個ㄚ鬟,要怎麼使喚都由他啊。」
「啊……三少爺……喜歡璇璣姊嗎?」
「這裡有妳多話的餘地嗎?」
他斥道,嚇得如敏立刻噤若寒蟬。
元朝生看了一眼她,只覺她抖如秋風,掙扎了好一會兒,然後臉上作了一個「我入地獄」的表情。她嚥了好幾回口水,才說:
「三少爺,璇璣姊人很好……如果您喜歡她,把她留下也就罷了,可是……
可是……如果您想欺負她……請……請饒了她吧!如敏很想……很想趕緊
瞧見璇璣姊嫁人……她不小了……再晚些,府裡一些好漢子都娶了妻,那就來
不及了……」她的圓臉白白的,終於一睹府裡聞名的閻王,讓她嚇得腿都軟了,但還是得鼓起勇氣說,為了璇璣姊的將來。沒道理得要她賠一生給這個閻王大爺啊!
聶封澐的臉色沉下來。「誰敢娶她?」瞪了一眼發笑的聶沕陽。
聶沕陽聳了聳肩,打開扇子輕掩,適時遮掩住一臉的笑。
「有,有……怎麼會沒有?璇璣姊雖然不是很……漂亮,但她懂很多事,
連我這不識字的都懂了好幾個字……」她急急忙忙從腰間掏出一張折疊的小箋,
攤開來捧到聶封澐的面前。「這上頭都是府裡不錯的家丁……璇璣姊待在上古園
,沒有辦法去遇見他們,所以……所以我把那些人都畫在紙上……啊!」突然
紙被三少爺搶去,嚇死她了!
聶封澐瞪奢那張小幅的高麗紙,右上方是一枝白梅,梅花素雅而化真。
「妳是從哪裡拿來的?」他怒問。
「我……我不會寫他們的名字,所以照他們的樣子晝的……」她知道畫得
很醜,但三少爺也不必這樣兇,她是真不會畫畫啊!
「我是問妳,這張箋是從哪裡拿來的!」
他怒喝,嚇得如敏兩眼翻白,往後仰倒。
元朝生及時扶住她圓潤的身軀,她的圓臉立刻注入幾抹紅暈,趕緊往前幾步,
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是璇璣姊給我的……」
「璇璣?」太過驚訝,以致他的腦子空白了下,隨即向朝生說:「去把『孽世鏡』拿來。」
「三哥,這箋有點眼熟。」聶沕陽拿下扇子,好奇的靠過來研究:「不是書齋裡販售的吧。看起來素雅簡單,沒有任何香氣,是粗糙了點,應該是自個兒所做的。」
聶封澐並未答話,將『孽世鏡』打開,在首頁擺著一張箋,有些淡黃老舊了,但紙張是高麗紙所裁,兩相比對之下,所裁大小相似,箋頭有枝白梅,畫法一般,唯一不同是,夾於『孽世鏡』首頁的箋紙下蓋有笑世生的印。
「啊……三少爺也有璇璣箋嗎?」
「璇璣箋?」
「是啊,是我替璇璣姊做的箋所取的名字。」如敏老實說道,雖然不太清楚為何三少爺這般驚訝,不過他瞧起來並無憤怒之色。「璇璣姊跟元總管要了幾張不能用的紙,當場作了幾張箋給我,她說這是她自個兒做著好玩的……」
「是她親手做的?」聶封澐喃喃道。腦海快如閃電的晃過幾個畫面?她是個
愛書人,鮮有她討厭或者連一眼也未看的書,唯獨對『孽世鏡』並不熱中……莫
怪柳苠這般老實過頭的人會這麼死守承諾,因為笑世生是個女人嗎?
她才二十二歲,三年前不過是十九芳華,這麼的年輕,年輕到教人不敢置信這樣舉國聞名的一本書,會是出自她的筆下,但他就是多少相信了,比起擁有更多物證的文容郎,他的心偏袒了璇璣箋。
他早該知道才是!
撇開性別,她渾身上下的舉止就是合了他對笑世生的感覺。以往沒注意到,是因為始終沒有想過笑世生原來是名女人——
孽世鏡,一本歷代以來唯一以平實的白描方式,暗諷一個家族裡的淫亂無道——何守生以黃金買下官職,淫他人之妻女,殺其家僕,納回的妻妾十之八九皆搶來淫來買來,文中雖然勾勒出活色生香的情慾場面,但它難能可貴的是,在塵俗生活中勾勒出眾生醜態,靈活的刻畫出多種人的性格,與以往的傳奇小說是完全的不同風貌。淫來的妻妾偷漢,與賣油郎私通,最後下場頗有警世作用。何府家破人亡,死的死,逃的逃,何守生之女遁入空門長伴青燈,以贖其父之罪……
他瞇眼,腦海一晃而過……
「這可有趣了。倘若璇璣真是笑世生,為何不願承認?寧見冒充者冒她的名義行拐騙之實,卻不願出來指認?」聶沕陽問道。
「妳,妳這丫頭,暫時別跟璇璣談起今兒個的事,要讓我知道這事洩漏出去,
妳就可以回老家另謀生路了。」
「奴婢……奴婢遵命!」如敏緊張的福了福身。
他們在說什麼,她全聽不懂啊,要如何說出去。只知道三少爺看見璇璣箋似乎很震驚,至於震驚什麼,就不知道了。她還不夠聰明,做不到察言觀色,就算想警告璇璣姊,也無從開口啊。
未經通報的,門忽然咿呀的被推了開。
「四少爺,總算找到您了!」某個在方才如敏的畫裡出現的家丁急急叫道:「十二少爺負傷回來……」
聶沕陽立刻起身,笑臉已不復見。「在哪兒?誰讓他出去的?」他要兇起來,
可不比聶封澐遜色。
「就在府裡大廳裡,隨行的還有元總管跟一名丫鬟……對啦,我曾經瞧過她
在三少爺身邊侍候,不是懷安的那一個。」
「璇璣!」聶封澐瞇起兇狠的眼,咆哮道。
如敏嚇了一跳,往後躍進元朝生的懷裡。
※※※
破天荒的,三年不曾在聶府裡出現的三少爺,一路從最偏東的上古園推出來。
沿路瞧見的家丁雖然在忙自個兒的事,也忍不住斜眼偷偷瞄了這既陌生又熟悉的主子。
未進大廳前,就聽聶元巧又笑又逞強的說道:「不疼不疼!才挨了幾棍,我要是受不住,就不算男子漢大丈夫……哎喲,璇璣丫頭,妳就不能稍為輕上一點嗎?萬一揉斷了我的骨頭,妳要負責照料我一生嗎?」
聶沕陽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快步走進大廳。「元巧,你又跟誰惹事生非了?」
「四哥!」聶元巧見老鼠就變貓,見了貓就自動轉為老鼠臉。「我哪有!這可不能隨便賴人的。我不過是跟璇璣在書肆的街口逛,誰知道莫名其妙就有人拿匕首殺人,是不?璇璣。」他尋找站在己方的同伴,免得被四哥狠狠扁一頓。
璇璣只是輕輕應了聲,垂著臉。
「是你那票狐群狗黨的把戲嗎?」他收起扇子,抓起聶元巧裸露的一雙手臂,
臂上雖無明顯的傷痕瘀青,但輕輕一壓就瞧見元巧痛得齜牙咧嘴的。
「才不!四哥不要瞧輕我的朋友,我才不認識那人,渾身髒兮兮,又是一身的油味,要不是我抱著璇璣閃開,現下回聶府的搞不好是兩具屍體……唉喲,好痛!」可惡!四哥好狠,明知他怕痛的,還故意用力壓他被打中的地方。
「油味?」聶封澐心神閃過。是賣油郎嗎?
「三哥!」元巧失聲叫道,瞪著聶沕陽身後的三哥!……他不是死都不肯出
上古園嗎?是看錯了吧?
他揉了揉眼睛,再一張眼,三哥依舊坐在那兒,目光炯炯的越過他,睖瞪著璇璣。他悄悄的閃了閃,再閃了閃,讓三哥能窺璇璣全貌。他拉拉聶沕陽的衣袖,用力使了使眼神。現下他可不敢招惹三哥,他得先擺平四哥再來救璇璣。
聶沕陽狠狠揉了揉他的頭髮,也向朝生使個眼色,一塊出去。
「妳過來。」
璇璣依言走了上來。
她渾身濕透,昨晚才撫摸過的身子顯得有些發顫。是什麼原因讓她顫抖成這樣。因為他的存在?還是剛歷經了生死關頭?
「妳冷嗎?」
「不……璇璣不冷。」
她白皙的臉蛋有些驚嚇過度,如受驚小兔,讓他……很不舒服。
「有沒有受傷?」他的目光徘徊在她的身子上。
他的拳頭緊握,一臉怒氣。心痛、心痛,那是此時此刻唯一的感受,幸而有元巧在身旁,倘若沒有……倘若沒有,現下,他見到的就不是完整無缺的璇璣了。
是意外或者有人存心謀害她?心痛之感持續加溫,揪住了渾身的意志。怎會如此晚才肯承認?他一向明白自己的喜好,在雙腿未殘之前,並非沒有遇過飽讀詩書的女子,但最多僅於尊重,從未有冒犯之想,唯有這個璇璣,賴著她的仰慕,硬要了她的身子,更想要她的心,卻因為他雙腿作祟,不敢表態。
「我沒受傷,三少爺……你還好嗎?」
「我好得不能再好。」他喃喃道:「推我回上古樓吧,妳也得換下一身濕衣裳。」泛白的拳頭打開,握住椅把。
他一向做事有計畫也有遠見,對於自己想要的東西從不遲疑,也明白自己適合些什麼,從未錯過。倘若他的雙腿未殘,他會毫無顧忌的去得到她;倘若他的雙腿未殘,他會用她所仰慕的聶封澐勾引她的芳心,而非在這裡妒恨那個今她仰慕的聶封澐!該死的!
現在呢?她立於危險之時,自己卻無法保護她,因為他的雙腿。
真心總要到最後才承認,因為差點失去!她能毫髮無傷的回來,是萬幸!
「外頭好玩嗎?」他問,語氣裡並無含任何的怒氣或挑釁。「我倒挺久沒有出去了。」
「啊!三少爺想外出嗎?」她驚喜的問。
「也許。」他頓了頓,問道:「怎麼這麼高興?今兒個不才差點被人傷了嗎?」
「那是小事。」她微笑道,原先的驚慌已去了大半。該走的時候還是得走,但想要多留一刻,想要瞧著他的雙腿康癒,想要跟他和平共處多說說話,她願為這些小小的奢望冒一些風險。
「小事?」他嗤了一聲,隻手托腮。只有她這種性情古怪的女人才會認為是小事,她究竟把她的安全置於何地?「那傷妳之人,妳可識得?」
「不……我不認識他。」
他的嘴角撇了撇。那就是認識了。她對於說謊很不在行,也沒有多少心機,成天就著想著進汲古書齋。在她眼裡,書比他還重要……他哼了一聲,或者該說,在她的世界裡第一順位是書,而第二順位……就是他了,是有點惱怒,但跟書爭有什麼意義?活著的人才是一切。
他幾乎要懷疑,她之所以潛進聶府是為了汲古書齋。
路經府裡某一處,他忽然說道:「咱們上鏡橋吧。」
「鏡橋?好。」她推他上橋。
橋建構在湖之上,愈到中央橋愈發拱高,在最高處有個亭。平常沒人敢上來,
因為元總管曾說在聶府裡,這塊地是屬於其中一個主子的,誰也不准上去。
橋是走梯上去的,但顯然有人在聶封澐出事後,細心的將梯改成一半斜坡式的,即使是坐輪椅的也能上去,就是推的人累了。
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強推上去,已是氣喘吁吁了。
「很累嗎?」他的樣子有些惡意。「這可是最後一次了,去把四周的布幔拉下來。」
最後一次?她拭去額上汗珠,總覺今兒個他言行舉止間充滿神祕。怎樣的神祕卻說不出來,但與過往似乎有些了差別。
將涼亭四周的布幔放下,遮掩了些許的涼風及雨絲,造就一個半密閉式的空間。
「年少時,我極愛在這兒唸書,尤其下雨的時候,將幔簾放下,隨著風揚,別有一番風味,涼亭下有小舟,若是想泛舟,便跳了下去。」
「喔。」少年時候的聶封澐嗎?難以想像他的少年時代,但他描述的景象令她十分嚮往……她回身,瞧見石桌上擺了幾本書跟一套衣服。聶封澐正注視著她,
黑瞳有抹光采。
「妳渾身濕透,可以先換下這一套男裝,這是我十七、八歲的舊衣服。」他拍了拍撐著石桌的桌柱。「妳可以把驚訝的神色收起來,裡頭有一層暗格,是放一些書跟衣服的。是讓我貪玩淋了濕,方便換衣用的。」這幾年忙於封澐書肆,於是就少來了,倒是元巧那小鬼偶爾偷溜上來,夕生才留下幾件衣服。
「我……」要她在這裡換嗎?白皙的臉抹上紅彩。「我……我回上古樓換
就行了,謝謝三少爺。」
「回上古摟?妳可是要留在我身旁伺候我的,我待在這裡一整天,妳也要跟著我,誰准妳自個兒回去了?去換上吧,得了風寒事小,要傳染給我,妳以為妳擔得起這個責任嗎?」他的聲音有怒氣,但眼裡則隱約有抹玄虛。
有陰謀!絕對有陰謀!她不太願意的接過那件衣服。「我……我要上哪兒去
換呢?」雖然四周的布幔有足夠的隱私,但他也在裡頭啊!
「就在這兒啊!我不是沒瞧過妳的身子。」他輕輕嗤了聲,拿起桌上的書翻看,像一點也不放在眼裡。
她遲疑了下,移向微微飄揚的布幔,離他離得遠遠的,才緩緩抽開腰間的織帶。她背對著他,總覺背後有兩道目光射來,是她多心嗎?今天的聶封澐除了教人捉摸不定外,尚有幾分奇異的感覺。
「瞧妳才上鏡橋,就氣喘不已。」他的聲音忽然在她身後響起,狀似不經意。
「妳既是私塾夫子之女,又唸過不少書,令尊沒教過妳讀書識字外,也得要有體力嗎?好比說,妳住鄉間,出遊機會應是不少。」
「先父……先父忙於教書,璇璣泰半是待在閨房裡的。」她將外衫給脫了下
來,有點忐忑不安的。即使背對著他,即使他在看著書,也覺得像是在光天化日下脫衣給他瞧。
昨晚,她緊張又不安,表面裝得像沒事人,實則心思一片混亂。與他肌膚之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經驗,不能說是美妙,但因為是他,所以一點也沒有後悔的情緒,只是有點難以面對他。
「哦?閨房嗎?」他的聲音略帶沙啞的:「妳少出門嗎?」
「是的,女子在外諸多不便,能待在家裡就待在家裡吧。」遲疑了下,將略濕的肚兜拉下。
「妳既有教書的爹,門下學生應該不少,怎麼妳到了這年紀,還未論婚嫁呢?
」她的背雪白纖細滑到腰間,皆是一片凝脂玉膚。她穿上了他青色的外衫,藕臂摩擦滑過袖口,如同他撫過她的手臂。他閉了閉眼,咬住牙。
「我……我不常出閨房門,我爹年紀也大了,不太注意我……」
章家老頭年歲上亦有一把。她不出閨門,不是害羞守分,而是怕出了那門,什麼事都難以預料。
『孽世鏡』裡撇開撰者警世、譏諷的文筆,再省去一些虛構外加的人物,跳脫出小說體裁之外,大體而言,活脫脫就是章家的翻版。
他不曾發現過,因為他對章家並無任何暸解及興趣,但,如果章家真如『孽世鏡』裡所描述:男盜女娼,女人偷漢,何守生殺其僕,淫人妻女,不難解釋為何她處女之身能毫無羞澀的寫出那樣色情的交媾。
「妳過來。」
「是。」她羞澀的微笑。
「腰閒的織帶可不是這樣綁的。」他拉了她過來些,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紙香味。扯下織帶重新繞過她的腰綁,她的腰細如水蛇,輕輕一摟,她便會投懷送抱。
「少爺……」她止住在他身邊臉紅的感覺。「六少爺回來了呢。」
「哦!」他心不在焉的。「妳遇見了他?我倒說元巧那小鬼練武不精,怎能全身而退?是老六救了你們?」
「是,可他不願意回聶府來,為什麼呢?那要如何治療你的雙腿?」她的柳眉蹙起。
「他曾下過咒詛,一生不進聶府一步。妳這麼擔心我?」
「那是當然。」她直覺地說。
「這倒是,為了我的雙腿,妳連身子都肯給我了,自然是擔心聶封澐了。」
他的語氣似乎有點諷刺,也有點酸意。她怔了怔,在她張口解釋前,他冷淡的阻止道:「別再拿那一套仰慕的說詞。可不是每一個仰慕我的女人,我都得照單全收。」
「喔……」她是不是該備感榮幸?他的自傲仍然緊緊的藏在他的骨子裡,令
人又氣又惱又好笑。
他自行推動輪椅到欄杆旁,將一面的布幔拉起,細雨飄飛起來。他轉頭,向她伸出手。
璇璣怔了怔,才碰到他的手,便被他強力握住。「璇璣,倘若妳有喜歡之物,
卻配不上它,妳會如何做?」
「我……我想它會有更適合的人選。」是指飾物嗎?任何飾物戴掛在他身上
,都會藉由他本身的風采而發光,會有什麼東西是他配不上的?
「假若妳很想要呢?」
她沉思了會,微笑:「我對任何東西大多是沒有興趣的。」說是無欲無求也不為過的。
「是嗎?」他揚眉:「我跟妳不同。不管我適不適合她,我會費盡心血的得到她。」是的,真的下了決心要得到她。
她確實不美,身分背景也仍然謎團重重,在某方面有些小迷糊而遲緩,不是十全十美的,但她的身影已經趁虛而入了。
是從她搶下『如意君傳』開始。
他得承認如果當年他的雙腿未廢,也許她進聶府來的頭幾個月,是連看她一眼也不會看的。但,不論花了多久的時間,遲早必定會發掘到她平凡貌色下的特別之處。
「徘徊婉轉,自可成章,非我佳人,莫之能解」,璇璣唯他可解。若非她遭人追殺,只怕他還得拖上一段時日才得承認。
「呃。」他說得……有點令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為何突然跟她提起配不
配的問題?
「有時候妳倒挺遲鈍的。我有十一個兄弟,終年不見得能見到幾回,但兄弟情依舊深厚如昔。現在我得靠他們保護屬於我的東西,將來,我保護我自己的東西,用不著他們。」
「呃……」她看著他俊朗而意氣風發的側面入了迷,雖然不太瞭解他話中深
意,但他似乎有所改變了。究竟是什麼改變了他呢?
在短短的半天裡……是那位自稱是笑世生的文公子嗎?如果他能改變聶封澐,讓他重新再起風采,那麼她不在乎那位文公子來聶府的真正目的。
「所以,」他注視著她的臉。「今天晚上開始,妳不必再打地鋪,回妳的僕房,沒有我的吩咐,入了夜不准隨便出來一步。」
他的溫熱手掌剎那間冷了起來。鏡橋上的湖泊起了薄薄的霧氣,冷冽的空氣瀰漫了起來。他的臉龐逐漸模糊,融進白霧之中。
他就像是高高的月亮,即使暫時不慎墜進水裡,也依舊有回去的一天,而她也只能永遠站在地面癡癡的仰慕著他而已。
第八章
「這位大姊!」文容郎急急叫住走到前頭的璇璣。
秋風大掃落葉,捲起了小小的漩渦,漫天枯葉落了他一身。上古園已是一片秋意,蕭索之意漸濃。
璇璣停步回首,躲在她身後的如敏掩嘴偷笑。
文容郎略嫌尷尬的拍去身上落葉,拱手陪笑:「這位大姊,請間妳要上哪兒?」
璇璣福身微笑。「我跟如敏要上觀戲台習字,文公子要來嗎?」
「觀戲台啊……」他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大姊不出上古園嗎?」
「我專伺候三少爺的,自然少出上古園。」璇璣瞧他一眼。「你要找懷安?」
「咦?」他的臉微微泛紅。「在下……在下只是納悶前陣子還見到懷安姑娘
在三公子身旁伺候,怎麼這一陣子卻換了人而已,並無他意。」
「元總管讓她到府裡其它地方做事了。」她捧著筆墨往前走。文容郎見狀,連忙跟上前。
「在下逛過府裡四周,就是沒有瞧見過她。請問大姊,她究竟在府裡哪個地方做事?」
「那可要去問元總管了。」璇璣心不在焉的說,舉步走上觀戲台。「你找她有急事的話,方才元總管才出上古園,要追就得快點哦。」
「我……我沒什麼事……」猶豫了下,忽然抓住璇璣的衣袖。「這位大姊
,可否請妳幫我轉告懷安……三公子!」跟著這丫鬟上觀戲台,才發現聶封澐早
坐在裡面。一見到他,心裡就忐忑不安,立刻將美貌的懷安拋諸腦後。
「三少爺,你也在這兒?」她脫口,十分驚訝。
「怎麼,這兒就准妳來嗎?」聶封澐瞥了眼她被扯住的衣柚。「若不是還有個小丫鬟,我還真當你們在此私會呢。」
「不不不……我沒有!三公子千萬別誤會!」文容郎迅速放下手,如被灼傷
似的。
待在上古園也有好一陣子了,雖然只跟聶封澐設過短短的幾回話,但他還懂得察言觀色——這大姊絕對是這聶封澐的女人。
他實在不明白高格調的聶封澐怎會著上這樣的女人?至少有懷安這樣的美色當前,誰會注意到這大姊的容姿?懷安啊……一想到她的美顏,心魂就移了位。來聶府,從來沒有想過會遇見這麼美的女子,可惜是個丫鬟,以他笑世生的身分,她最多只能是妾。
「沒有就好。」聶封澐淡淡地說,轉向璇璣:「妳不是要教小丫頭習字嗎?」
「是啊,三少爺有事要璇璣做麼?」
「沒事就不能來嗎?這戲台視野好,地方也不小,七、八人坐在這兒都綽綽有餘,我想換至此看書,不成嗎?」
你是主子,當然成。只是太過讓人起疑竇了,璇璣瞧了他一眼,將筆墨擺上桌。自上次從鏡橋回上古園之後,他的性情大有改變,雖然脾氣還是時好時壞,但卻很少怒罵她了,甚至時常在她面前談論起書來。是為什麼呢?連她的工作量也忽然減輕不少,所以才會趁著午後教如敏習字。
他必定知情,也知道觀戲台是她教字的地方,卻未加干涉,這真的實屬難得。
但如今這樣的好日子要結束了嗎?
「璇璣姊,我是不是要磨墨了呢?」如敏小聲的問,將紙攤開。
「磨吧。」回答的是聶封澐。「我倒想瞧瞧夫子之女是如何教人習字的。既然文公子在場,也請坐吧。我正要向文公子討教討教。」他閤上了『孽世鏡』,他身後的元朝生將它收回木匣之中。
「這……也好。」文容郎擠出笑,跟著坐下。「說是討教不如說是互相切磋
,我對三公子慕名已久,能在三公子門下出書,實是在下的榮幸。若不是為杜絕其他冒充之人及杜絕其它書肆仿刻『孽世鏡』,在下實在不願站出來。」
「啊?」璇璣抬首,脫口道:「還有仿刻?」
「是啊,妳不知道嗎?」聶封澐揚起眉。「我忘了妳養在深閨,難出大門一步。有不屑小書肆在偏遠之地仿刻『孽世鏡』,不論刻法、上墨都十分的粗糙,放不上一年,墨汁便已脫落。他們竟還堅持笑世生授予他們權利刻印的。」
「喔,原來如此……」她垂下臉,漫不經心的揮毫。
文容郎看了看他們,說道:
「我會寫『孽世鏡』,還是受社會風氣影響。我朝皇帝多昏庸無道,若單是這樣也就罷,偏偏縱情聲色到今人髮指的地步。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如今放眼我朝,臣子文客更是毫無顧忌的狂嫖濫淫,美其名是藝林佳話,實則不過是堆爛泥。我就是瞧不下去,才出這部警世之作。」
「哦?」聶封澐目光如炯地注視他,瞧得他不由自主的調垂了目光。「文公子,你的寫法真實而入骨,我還真以為你是以周遭人為範本,將其寫下,才會如此生動而令人震撼。」
璇璣揮毫一時不穩,滑了出去。
「璇璣姊,怎麼三少爺說的話,我都聽不懂?」如敏小聲地詢問,悄悄地看了元朝生一眼。
她漫不經心的微笑。三少爺跟文公子在談正事呢。他們談書,我們習字。妳瞧,這是什麼字?」
「是……是……前兩天璇璣姊教過我的,是……是韓?」
「是朝。記得嗎?我們先從附近的人名開始學起,這樣才好記,以後妳看見這個字,就想到元護院。」
「朝……是元……元大哥嗎?」如敏的臉垂得低低的,聲如蚊蚋。
「是啊。」如敏臉紅了,那表示她的意中人就是元朝生嗎?若對象是元朝生,
那麼就是如敏的福氣。
「現在,學字是不是慢了點?」文容郎抓住機會岔開話題。他轉向璇璣:「女
人家學讀書,可找不到什麼好婆家的,尤其又是一名丫鬟,有哪個家丁願意娶比自己聰明的女人呢?」
璇璣皺皺眉頭,微笑說:「多學點總是好的。」
他搖搖頭。「娶妻當娶賢德女,當一名女子無貌而有才時,那怕是婆家難找了。」
「那是世間男子一般的想法,誰說在這世上就沒有一個跳脫俗見之外的男人呢?」璇璣淡淡地說。
「就如同文公子所撰的『鳳凰傳』?」聶封澐揚起眉。「若不是一睹文公子的真面貌,我還真以為笑世生是個女人呢,妳說是不?璇璣。」
她含糊的應了聲,臉蛋垂下,烏黑的長髮遮掩了她的半張臉,他目不轉睛的瞧著她,直到文容郎咳了一聲,他才不太高興的調回視線。
「那不過是夢幻之說而已。」
「我以為是撰者跳脫現實之外的夢想。」聶封澐抹上詭異的笑,注意到她的耳根子微微發紅。
「三公子說笑了。『鳳凰傳』以女性為主線,我乃堂堂男子漢,怎會有這樣的夢想呢?老實說,這本『鳳凰傳』只是一個嘗試而已,我是不怎麼喜歡的,畢竟男兒震四方,又豈能如書中人一般,教一名女子拖累。」
「哦——」聶封澐拉長了語音。「璇璣與你看法不盡相同,她倒以為『孽世鏡』是本淫書,並無其它用處,是不?璇璣。」他難得有微笑,目光不離她,像在密切注意她的反應。
「我……」
「三公子!」文容郎有些不悅的打斷璇璣的起頭。「在下雖不才,但也知女子多誤事,何況是個丫鬟,在下不得不勸,雖寵丫鬟,還是得要有所分寸,可別教她憑著幾分墨水,爬上了主子的頭。」
聶封澐愛才是眾所皆知,但未免太過頭了。每回與聶封澐談書寫詩,雖然帶給他極大的壓迫感,總覺得在他面前班門弄斧,可他也實在忍受不了聶封澐每回必帶著這ㄚ鬟,還頻頻詢問她的意見。
沒錯,她的字寫得是不錯,人看起來也頗為斯文又有幾分氣質,但也只不過是一個年歲大的丫鬟,在地位上遠遠不及他這個文人,卻似乎頗受聶封澐的重視,讓他十分的不平衡。
聶封澐瞇起眼,沉吟了會,眼角覷到她的嘴角抿起,薄薄的唇洩露出她些微的惱怒。「文公子說的是。璇璣,妳們下去吧,可別壞了文公子的興致。」
璇璣掀了掀嘴,終究沒衝口而出,她福了福身,收拾筆墨。
「不不,不要收,妳們先退下去。」
「奴婢遵命。」她的牙在磨,發出的「奴婢」多刺耳難聽。
有多久沒聽見她自稱「奴婢」了?刺耳依舊,她的倔性未減,他的唇上揚,拿過方才她胡亂畫的紙。
上頭是一朵朵的白梅。她氣惱時,都是這樣發洩怒氣的嗎?
璇璣快步走下觀戲台,如敏急急跟上。
「璇璣姊,等等我嘛,妳在生氣嗎?」
她深吸口氣。「沒,我沒有。」她放慢腳步。
「沒有就好,璇璣姊,那文公子說的是真的嗎。如果……如果我學字了,是不是會嫁不出去?」
「那得看妳的夫婿是否有容才的雅量。」如敏似乎頗為緊張,璇璣露出安撫的笑:「妳自個兒想想,若是你喜歡識字,那麼改天我再繼續教妳;若是不願,我也不強迫妳。妳說好不好?」
如敏點點頭,腦海不期然的浮現元護衛的身影。
「如敏,」她忽然從懷裡掏出了個用錦布包裹住的小東西。「這東西妳幫我保管,好嗎?」
如敏接過,好奇問道:「這是什麼玩意啊?」
「是我老家的鑰匙。我老迷迷糊糊的,會弄丟,所以妳幫我收好,好嗎?如果我不在了,除非是妳信任的人,否則不要交給任何人。」
「好……」就算覺得有些不對勁,也沒有問出口。璇璣姊對她來說,就像是
天,沒有什麼不可以為她做的,何況只是收藏一支小小的鑰匙而已。
行至中途,忽聞一聲:「章小姐!」
章姓讓她怔了怔,抬首,瞧見年輕的男子正熱切的瞪著她。
「你……柳公子?」她驚訝道。他不上北京了嗎?怎會在這裡遇上?
「是我!聶老闆說找到笑世生了,我本來不信,連夜趕回南京城,沒想到妳真在此……我……我……」
「等等!」璇璣雖不安,但腦袋飛快運轉。「柳公子,三少爺在等你嗎?」
「是,正是他要我兼程趕回。」興奮過後,理智稍為跳回他的腦中,他上上下下看了璇璣一眼。「對了,章小姐,妳怎會在此?」
「說來話長。如敏,妳先回去,我帶柳公子去找三少爺。」
如敏看了他們一眼,點頭:「好,璇璣姊,我先回去了……」她離開時頻頻
回首。
柳苠激動地上前一步,說道:
「章小姐,數月一別,妳……妳更……更漂亮了……」他結結巴巴的,紅暈冒上臉。他原本想說得順暢些的,可惡!他的大舌頭!
「柳公子說笑了。」璇璣微微笑道,退三步。「柳公子,你可記得你的承諾?」
「當然!這三年來,我從未告訴任何一人,章小姐正是撰寫『孽世鏡』的笑世生。」他慷慨激昂,生怕她不相信。
「那,請柳公子繼續遵守當日諾言,槐安感激不盡。」她引他至拱門前。樹叢後有人微微一閃,無人發現。
「可……可是聶老闆不已知情了嗎。」頻頻回首看她站在拱門前,她的容姿一直難忘,雖然並不令人驚豔,每回她也只是來去匆匆,但在談吐之間總令他為之傾倒,也許單身數年是因為拿她當心中的標準。
而如今,再次相見,卻發現她更美了。渾身上下沾染了女人味,讓她平凡的臉蛋顯得韻味而魅人……
「我幾乎要以為你的臉是長在身後的!」聶封澐的暴喝聲讓他嚇得連忙回頭,
他最怕見聶封澐了,每回不把他嚴刑拷打問笑世生的下落,是絕不輕易放他走的,
嚇得他寧願遠赴北京也不願回南京。他忍不住再回頭,卻瞧拱門後的她不見了。
他苦著臉正要面對聶封澐,身邊忽然刷的一下閃過人影,定晴一看,是元朝生疾步走過,正向聶封澐附耳說些什麼。
「聶老闆……」
「我讓你來,是來讓你認人。現在,你得告訴我,為何一名冒充者會知道『鳳
凰傳』的內容?笑世生的印章為何會在他身上?」
「冒充者?是誰……」柳苠終於注意到坐在觀戲台的角落,畏畏縮縮、遮遮
掩掩的一名男子。「是你?」
他的好朋友——文容郎。
※※※
黑色的身影靜靜守在僕房外,已有月餘光景。
入了夜的上古園靜悄悄的,下弦月隱在烏雲之後,顯得十分鬼魅。
二更天的時候,僕房的燭火被吹熄了。這一個多月以來皆是如此,自從林懷安被調回了聶府,在元夕生手下做事,而如敏則睡在另一間的僕房,這一間就只剩伺候聶封澐的璇璣了。
說是伺候,不如說是陪著聶封澐。她幾乎只負責推動輪椅在聶府裡走動,偶爾聽聶封澐提起家族史,也偶爾在觀戲台教如敏習字,聶封澐就坐在那裡看書,兩不干涉。她大概也發現了因為柳苠的指證,而文容郎不再在聶府出現,她卻不動聲色的。
不得不佩服一個女人可以冷靜到這種地步。不過他也看得很清楚,秦璇璣除了看書外,泰半眼神是跟著聶封澐走的。當局者迷,旁觀者任誰也看出她的仰慕已變質生情,如果她沒有愛上聶封澐,那必定有鬼。
每晚回到僕房,必經汲古書齋,她總會從那裡順手帶了幾本書回去,讀到二更天才歇息。
他閤上眼暫歇,輕微的聲音忽然響起。
他倏地張開眼,耳聽八方。那是踩斷樹枝時所發出的聲音。他的右耳動了動,
透過風聽見微淺的呼吸聲。
他銳利的注視四周。在無月色的夜晚裡,他的視線掃過每一個地方,再掃回來時,左側的樹葉不自然的晃了下,從樹後冒出入影。
那人飛快的疾走向僕房,幾乎足不點地的,似乎想要一氣呵成,不留任何空隙。
是賞金殺手!
唯有要錢不要命的殺手才有如此俐落而無洞隙的作法。在推開門的剎那,他出劍擋人。
雙劍在空中撞擊,漫天秋葉飛舞,忽然那人逼退了他一步,直接破門而入,黑濛濛的一片,忽然迎面撲來的氣壓讓殺手有所警覺。是什麼?
香氣逼人,以劍護在身前,卻發現罩下來的是棉被。
「是誰?」女人呼吸沉重,似乎十分疲累。
「是我。」後來奔進來的男子手腳極快,隔著棉被點了對方昏穴,才露出他的驚訝。「秦姑娘,這是妳做的?」
「你的聲音好耳熟,是元護衛吧?」璇璣點燃桌上蠟燭,屋內露出元朝生的身影。「方才,我聽見外頭有打鬥聲,我怕有人闖進來,所以就搬著棉被守在門口了。」
「這樣……很好。」元朝生瞪著那團棉被。她的反應還算靈敏,懂得自保。
不過先進來的若是他,難保不會被那殺手趁機砍殺。
「他是……」
「是小偷吧。」
是嗎?璇璣瞧了他一眼,走上前一步,棉被幾乎被砍成兩截,若不是元朝生及時點住他昏穴,只怕她也要橫死當場了。棉被外露著半截鋒利的劍面,是小偷嗎?不如說是殺手,是來殺她的。
等這一刻等了許久,章家人終於僱人來殺她了。這裡已非久居之地,是該走了,不走,只會連累聶封澐……
「妳安歇吧。」他一把抓住那名漢子,欲往外退。
「元護衛!」她叫住他。「你怎會在此出現呢?」平日他都守在聶封澐門外,沒過三更天,是不會回去的。是聶封澐出了事嗎?
「三少爺要我將書收回汲古書齋,我遠遠瞧見有人影晃過,便追了過來。」他面不改色的說道。
「喔。元護衛,今晚多蒙你相救,璇璣感激不盡。」她溫婉苦笑。下回怕是沒有這麼好運了。
元朝生並未多說什麼,拎著那漢子就往外走。
她站在那一會兒,才麻木的走回床鋪,收拾起幾件衣裳。
真要走了,反而捨不得。
捨不得如敏、捨不得聶府,捨不得聶封澐……她並非獨生女,下有幾個妹妹
,但從來不知手足之情可以如同聶府兄弟們,即使分離各地,感情仍比石堅。
曾聽聶封澐談及家族史時,提到聶沕陽年幼身弱,幾回難逃鬼門關,是元巧守在他身邊陪著,因為他格外疼元巧;元巧會在街口不要命的救她,也是家族教育下的觀念。
是怎樣的家族教出這些手足情深的兄弟們呢?她歎了口氣。為何最近他老愛提他的家族故事?她遲早要離開,現在卻對這樣的感情深深迷戀……以及好奇,那樣的感覺就像是她與如敏嗎?
她家族的人口並不比聶家來得簡單,但卻從未感受到任何的溫情,所以特別嚮往這樣的情感。
等到三更天,她環視了下僕房,便靜悄俏地推開房門。外頭萬籟俱靜,倘若她的家族得到了風聲,應該不會再僱人來聶府了吧?
她點著燈籠,朝上古樓走去。上古樓亦是一片黑暗靜默,她吹熄了燈籠,輕輕推開門,依著記憶往床鋪走去。
原來,她的心也會痛呢。她苦澀的微笑,從黑暗之中,勉強瞧見躺在床上的聶封澐。他像是已沉沉睡去,看來朝生並沒有驚擾他。
這些日子的聶封澐好相處得很,甚至偶爾可以看見他的笑容。他不知她對他的笑深深著了迷,如同對他淵博學識的迷戀。
「我要走了,」她喃喃的,幾不可聞。「將來,你還會記得我嗎?我以為我只是仰慕你而已,但……」她遲疑了下,收住了口,微微俯身輕觸他的唇。
他的唇溫熱而熟悉,難忘啊,他的一切都難忘。她又碰觸了下,才低語:
「不知道這一輩子是否能再見你的雙腿康癒,但是,我衷心期盼你能再復光采。」
逃逃逃,要逃到哪去呢。天涯海角,逃了她家族人的追蹤,卻也找不回她的心了。
再瞧了一眼他模糊的輪廓,她依依不捨的往門外走去。依稀有股藥草味,就像是每天天一亮,端著洗臉水過來推開房門時,撲鼻的一股味道。
她沒再深究,便悄然離開。
「朝生,跟著她吧。」
「是。」窗外的元朝生靜靜離去。
聶封澐摸著唇,露出詭異的笑。「妳能上哪兒呢,秦璇璣?」
第九章
三個月後,章府——
「我可受不了啦,娘——」章嫻如才推開房門,就聽見裡面章五娘斥喝一聲:
「把門關上,不准進來!」裡頭隱隱約約混合著男人的喘息。
她杏眼一瞪,用力閤上了門,便走到涼亭。「大白天的,淨幹一些齪齷事!」
她喃喃自語,坐在石椅上,倚在欄杆旁瞧見花園那兒有家丁在做事。
家丁是背對著她的,身形看起來似乎高大年輕。
「喂!你!」她叫道,見他不為所動,再拉開點嗓門叫道:「就是你!過來!」
那家丁依舊不動如山,彎著身埋在花園之中。
「小姐!」
「赫!」她失聲驚叫,立刻回過頭,瞧見一名扮相家丁模樣的高魁男子。「你
……你誰啊?」
「小姐,您不是叫我嗎?」他靜靜的說。
她回頭,看見花園裡那名家丁仍然蹲在那兒,心驚肉跳的轉過身瞪著這高大男子。「你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我方才在掃地,小姐沒瞧見嗎?」為表證明,原本斂於身後的手變出一支掃把。
「是……是嗎?」他人這麼高大,她怎會沒有看見呢?要不是在光天化日之
下,她會以為遇上鬼了。
「小姐有何吩咐?」他一板一眼的問道。
「去……去瞧瞧那下人在做什麼,本小姐在叫他,他都不理!」
「他在誦經。」
「誦……誦經?」
他點頭。「這是他的慈悲心,五夫人上午摘了幾朵紅花,他在超渡花魂,這也算是為府裡積功德。」
有病啊他們!她瞪著他。「你們是怎麼進府的?」
「咱們是簽下賣身約進來的。怎麼?小姐要去瞧瞧咱們的賣身契嗎?」
「不……我瞧你們的賣身契有何用處?你下去廚房吩咐準備用飯了。」
「是。」他靜靜的退下。
她撫著胸口,看著他的背影消失才鬆了口氣。從沒注意過府裡家丁,但有這麼高魁而又無聲無息的男人還是第一次見到。
「怎麼啦?瞧妳嚇得魂不守舍的,見鬼了啊。」章五娘披了件外袍走上涼亭,
遲暮的臉隱約有年輕時候的貌美。「妳若見鬼了,可記得要叫娘一塊來看看啊。」
章嫻如嗤了一聲。「娘的心情倒好。」想都不必想是她的姘頭取悅了她。自從爹去世之後,槐安又失了蹤,章府上上下下便開始由娘主掌大權,就算跟她的姘頭玩上幾天幾夜,府裡都不會有人敢吭聲的。
「心情好什麼好?槐安那兒套不出鑰匙在哪兒,進不到妳爹的寶庫一天,妳娘就一天心不安穩。」
「我就不懂娘為何待她那麼好,幹嘛不直接問鑰匙下落究竟在哪兒……會不會她藏在聶府裡?」
五娘沉吟了會。「不太可能。有誰會將自家的金銀財寶放在其他人的家裡?槐安出聶府時是帶著包袱的,她豈會將鑰匙留在聶府。」她歎了口氣說:「妳年紀還小,很多事妳都不懂,槐安是硬脾氣的人,跟她來硬的,只會在套出鑰匙之前,折磨死她。」
她怎麼能說,看了槐安那一雙熟悉的眼睛就不由自主的怕了起來,怕到以為是……亡魂來找她了!
「那……那我跟元巧……」章嫻如的臉頰泛了點紅。
「聶家這門親事妳還是死心吧。南京城裡多的是門當戶對的人家,沒必要為了聶府毀了咱們的計畫。妳可別忘了槐安當過聶家丫鬟,要是讓他們認出了槐安,妳要怎麼解釋?」
「可是元巧他……」
「妳當他對妳真看上眼了嗎?人要掂掂自己的分量,他們聶家的家族史可以追溯到我朝開國功臣,咱們不過是富商,高攀不上。」
章嫻如抿了抿薄薄的紅唇。聶元巧的容貌一見就難忘,即使孩子氣重了點,即使他的外貌讓女人生妒,但,就是只想要他成為自己的夫婿,這樣出色的男孩沒得到,會遺憾一輩子的。
「登門求親的有好幾個,妳不能把握的,就把他給忘了吧。女人一生的幸福可是要靠自己爭取的。」
就像妳嗎?章嫻如有些氣嘔,撇開臉不願再見章五娘,卻瞧到花園裡的那名家丁不知何時移了過來,仍是背影相對,像是忙著收集附近掉落的枯樹、枯花,他好像在喃喃唸著些什麼。
一時好奇,她站起身,走到涼亭的另一邊更為接近他,似乎混雜著梵音,聽不太清楚。
好一會兒,他的嘴像不會渴似的,不斷的重複,再重複——
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
門咿呀的打開——
「大小姐,奉五夫人之命,送飯來了。」
秦璇璣迅速抬起臉,微微吃驚。送飯的是一名家丁,她沒見過。據說她離開章家之後,五娘便將府裡老一批忠於爹爹的家丁辭退,如今在府裡看到的淨是一些陌生的臉孔。
但,負責送三餐及監視的不是春屏嗎?
那家丁顯然看出她的心思,說道:「大小姐不必緊張,春屏她沒空過來,所以奴才代她送飯來。」他將飯菜端上來,注意到她收起了筆墨紙張。「大小姐在寫字?」及時瞥到了三個大字『璇璣記』,他暗暗記在心頭。
她沒應聲,黑瞳跟著他的身影游移。
他微笑,點頭,眼睛稍稍收刮了下她的全身,停在她頸上的疤痕一眼,才道:
「大小姐請用飯,待會奴才再來。」他垂首,安靜的退出。
璇璣輕吐了一口氣,眉頭皺起來。
那人的感覺不像是章府奴才,五娘也不曾讓男人進她的屋子,唯一的一回是剛被章家抓到時,為了逼出鑰匙的下落,才叫人傷她。
她摸了摸白皙頸項上的淡淡傷痕。那一回,才教五娘見識了什麼叫硬骨頭,把她折磨待快死了,她也不曾吐露出鑰匙的下落,嚇得五娘幾乎以為寶庫裡的寶物就此無緣,忙請大夫連夜過府救治。
如果說,金銀財寶對五娘真這麼重要,那就讓她得到那些金銀財寶吧。
她拿起竹筷,怔了下。端來的飯菜似乎與以往不同,五娘並未在飯菜上虐待她,但也沒有這般的豐盛精緻過。她嚐了幾口,就吃不下了,將飯菜推至一旁,繼續寫起她的『璇璣記』。
「既來之,則安之。」她低低吟道,唇瓣抹笑。看似溫婉,實則倔脾氣,這句話是聶封澐所說,現下可真應了他的話。
門再度推開,原以為是收拾碗盤的那名家丁或春屏,倒沒想到另有其人。
「姊姊?」進來的是七娘的女兒,章鳳珠。從小就圓圓胖胖的,好不可愛,長相雖然討喜,卻始終未得過她的真心。
「鳳妹,妳用過飯了嗎?」難得見她在中午之前出現。
「早用過了……咦?」章鳳珠走到桌前。「姊姊還……還沒用嗎?」
「吃了幾口就吃不下了。」
「那……那多浪費啊!」不由自主的坐下,喝了口雞湯。五娘偏心!是特別
叫廚房熬的雞湯嗎?怎麼方才她的午飯裡沒有呢?娘究竟是把槐安當上賓招待還是軟禁啊?
璇璣微笑。「妳愛吃就吃吧。」
「謝謝姊姊,我就說姊姊最好心呢,咱們姊妹裡頭,我最喜歡的就是槐安姊姊了。瞧妳成天躲在屋裡看書,會悶死人的,我今天就是特別帶姊姊出去走走的。」
「我的書全給五娘拿走了。」璇璣漫不經心的說道。
「是……是嗎?」章鳳珠的眼睛微微飄移了下,擠笑道:「五娘也真是的,
又不識字,拿書過去又沒用。」
「拿去作研究了吧。」她莫測高深的說:「妳平常最懶得動了,真有心陪我?」
「那當然!」她拍著胸脯保證。「我連馬車都準備好了呢。」她激動的咧嘴笑道。好幾次邀槐安都沒成功,這回五娘會給她什麼獎賞呢?給她許配一個供她吃不盡的男人嗎?
璇璣靜靜的拭去臉上她噴來的食屑,說道:「我可沒打算出去呢。」
「槐安!妳答應要出去的,反悔了嗎?」
「沒,我沒反悔。只是我不想出府,我在府裡走走就好,鳳妹陪我吧,省得五娘擔心。」
「只在府裡走走?」五娘的吩咐可不是這樣的。「那多不好玩!咱們可以到外頭玩啊!」
「外頭可沒啥好玩的。」
「好玩的可多了……像……像妳失蹤前曾經去過的地方啊,我……我也
很想去呢。」
「我只想在府裡走走。」她不容反駁的說道。
章鳳珠拿著雞腿的手僵在半空中,圓圓的眼睛瞪大如銅鈴。這是槐安嗎?以往的槐安只懂埋首書堆,平常看她不知在寫些什麼,只覺女書呆一個,但現在似乎有所不同了。槐安看似溫馴,話也不多說幾句,可是現下……她嚥了嚥口水,將目光調開。
「我……我去問問看五娘,妳等等我……我去去就來……」她倉皇而逃
,究竟是槐安今非昔比,還是以往她的本質就是如此,卻從未表露過?
槐安漫不經心的推開窗子。這三個月來能走動的範圍就只有在院子裡,就算能到府裡其它地方走走,她也不甚願意。
她隨意掃了一眼,除了附近監視的家丁外,還有方才那名送飯來的家丁在砍柴……她輕輕呀了聲,連忙撇開目光。
天氣已轉涼了,那家丁卻赤著上身砍柴。她將窗關上,不知聶封澐如何了?聶家老六可有醫治好他的雙腿?
他的家族史似乎頗為有趣,兄弟間情深似海,而她的家族只是一堆爛泥,連個知心人也找不到。她沉思了會,回到桌前攤開紙張,繼續寫起『璇璣記』。
※※※
章家,是一塊氣味穢亂之地。
除去五娘外,章老頭其他名媒正娶的女人皆死於非命,或以上吊或以在章家女人內鬥之下被迫自盡,不管哪一天死了哪一個女人,始終沒有人過問。
他在世時,百無禁忌。即使六十歲之身依舊縱慾過度,不但買妾,還在章府建屋藏男童,搶家丁之妻,毆死家僕而無罪。章府幾乎就像是一個封閉的國家,他是個皇帝,而他死後,淫亂風氣未曾稍減,在章家無王的情況下,章五娘成為掌管章府的王子,她拋棄了原先的賣油郎姘頭,光明正大的另找了一名年輕男子。就因為如此,所以那名賣油郎將恨轉到她身上,欲殺她而洩恨嗎?
她曾經看過五娘買來的年輕男子,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幾乎能當五娘的兒子。
兒子……也許是搶人妻女的報應,她爹並沒有留下任何的男丁,只有七個女
兒;而七個女兒其心各異,自幼身處這樣的環境裡,近墨者黑,多少都有她爹卑劣的行事作風。
她的體內也流有章老頭的血,遺傳了他邪惡的心思。若不是她吃齋唸佛的娘親將她帶在身旁教養,也許今天會跟嫻如、鳳珠一般。
「姊姊……妳……妳在笑什麼?」章鳳珠有點緊張地問。
「我在笑嗎?」璇璣摸摸唇,唇是上揚的。她揚眉:「那我就是在笑了。我在笑,現下我才發覺我真是爹的女兒。」
「妳……妳又在說笑了。」她乾笑,胖胖圓圓的可愛食指隨意指了下人工湖
泊。「姊姊,妳要來我陪妳來了,這裡有什麼好瞧的?我天天向五娘請安,都得經過這裡的,是不是有哪裡比較特別呢?她的眼睛稍稍又飄移了下。她就是不懂為何五娘答應槐安在府裡逛,還要她一一把地方記下來。
「小姐……」忽然有名家丁插了嘴。「廚房送來糕點,奴才就放在弄月亭裡
。」
「咦?什麼時候廚房這麼懂事了?」一聽見有糕點,肚皮就在打鼓,腿也覺得痠了。她嚥了嚥口水,在任務與糕點之間掙扎了好久,她困難的開口:「姊姊……
妳,妳不會去太遠吧?」
「我就在那棵楊柳樹下坐一坐。」
「好……那……那我先去亭裡歇歇。」才說完話,她拔腿就往坡上的弄月
亭跑。
找她來探鑰匙下落是找錯了人。璇璣沒再看她,就在楊柳樹下找了塊地方坐下。
「大小姐不開心?那奴才來說說笑話好了。要說什麼呢?說個丫鬟私逃的故事好了,欸,那可苦了她的主子們了。」
活潑耳熟的男聲讓她抬起頭。又是一個陌生的家丁,年紀很輕,黑炭似的臉,
眼如璨光,露齒而笑時十分似曾相識——
她脫口低叫:「元巧!」
「是我是我。」他俊美的臉露出苦瓜似的表情。「我真扮得不像嗎?連章家小姐都認不出是我呢,妳一眼就認出我,我好傷心好難過唷。」
「真是你嗎,元巧?」她不敢置信,伸出手摸了摸他漂亮的臉龐。
「就是我,天下獨一無二的聶元巧。」他的臉色正經了些,柔聲笑道:「瞧妳要喜極而泣似的,見到我,真這麼高興?」
豈止高興!若不是男女有別,真想抱抱他,確定他是在這裡的。以往往聶府裡他三不五時的冒出來,當時只覺他這樣的少年活潑而有趣,回到章家來,越發的想念聶府的一切,即使是親姊妹也得彼此鬥上心機,這樣的生活令人生厭。
「這笑,才是璇璣丫頭的笑嘛。這幾天我聽人說,妳老笑得不開心,活像戴了面具似。」看了她吃驚的表情,元巧回頭看了一下涼亭的方向,見那名家丁比個手勢,他便大剌剌的在她身邊坐下,彎身撈起湖水潑灑,說道:
「早幾天前,我就混進來啦,是妳成天關在房裡,才見不到我。瞧見對面那個老弄花圃的家丁沒?那是七哥,正忙著處理花的屍體,現下妳只瞧見他的背影,沒關係,改天妳只要聽見成天把菩薩掛嘴上的傢伙就是他了。」沒說出口的是,唯有三哥才能拖得動七哥這個「出家人」,要他潛進紅塵簡直比登天還難。
但實在瞧不出七哥來又有何用?成天在那超渡花魂,簡直跟廢物沒兩樣!
「喔。」
「瞧妳還回不過神的樣子。大武、朝生,還有七哥的護衛都來了,是來保護妳的,妳大可放心,沒人敢傷妳一分一毫。」他瞧了一眼她頸上的傷痕,默不作聲了好一會兒,才說:「至少,將來是沒人敢傷妳了。」
他的語氣相當憤慨,幾乎隱藏不住情緒。不得不說,她是很感動又覺熟悉,在聶府才待短短幾個月,就已經這麼習慣他們說話的方式,但疑問一個接著一個——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呢?」
他的笑容有抹邪氣。「妳姓章,不回來這兒,能去哪呢。難不成投靠張家還是李家?」
「我寧願我只是個秦璇璣。」她抬眼,遲疑了下:「你三哥好嗎?」
「這個嘛……」他沉吟了下,見她開始蹙起眉,才故作玄虛:「三哥他啊,
少了一個丫鬟,還不就是那樣,易怒易燥的,偶爾頂著一片火罵人。」
是這樣嗎?她掩不住失望的。對他來說,她就真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丫鬟嗎?他的腿可有讓聶家老六看過?有沒有按時用飯呢?
「章家也算有好玩的地方,等我回去了,也要四哥給我弄一個像這樣的人工湖泊,雖然深,但清可見底,旁有楊柳樹,最後再建個樹屋。」
「這是我娘淹死的地方。」
「嘎?」聶元巧驚叫一聲,連忙把手抽回來,猛往身上接。「璇璣丫頭,妳嚇人嗎?」
「是不小心或者有人謀殺都已成謎。」她靜靜說道:「她的屍首就浮在湖面上。章家就是如此,能乾乾淨淨活著出去的幾乎沒有了,等明兒個五娘便會將這裡墳平,她以為她想要的東西藏在這裡。」
聶元巧沉默了會。他的生活裡可沒有這麼可怕的事發生過,平常兄友弟恭,雖然三哥時常向他咆哮,七哥誦經的聲音讓人發火,但何時有過家人內鬥的情況發生過?是未見完璇璣的所有妹妹們,但就見過的幾個,實在令人沒有信心再往下看去。難以想像像她這樣良善的女子會出於章家,若不是三哥的吩咐及對璇璣的情誼,待在這裡多一刻都覺弄髒自己。
他拍了拍她的背,認真說道:「妳若當我是弟弟,那麼我就當妳是姊姊。以後三哥要罵我,妳可要擋在我面前,為我說好話啊。」
「啊!」才要開口細問,章鳳珠突然一路從斜坡上殺下來,氣喘吁吁的。
「你們在聊什麼?」她大聲問,懷疑地在璇璣跟元巧間來回看著。
「奴才剛剛見到大小姐有點不舒服,所以過來瞧瞧。」聶元巧苦著臉,作嘔的把噴到他臉上的糕點屑擦一擦。
根據他的觀察,這一家人笨又貪錢,只會耍狠,真想看看她們的下場如何。
「是這樣嗎?」章鳳珠不太相信。「我怎麼沒看過你?」
「奴才剛進章府做事,鳳珠小姐。」他露出潔白的牙齒,閃閃發亮,雖然臉若黑炭,但漂亮的輪廓明顯可見,他的眼睛閃啊閃的,章鳳珠臉一紅,不由自主的垂下頭。
這孩子將來再大點,只怕要讓許多人家的父母擔心。璇璣咳了一聲,掩去唇畔的笑花,心頭備感溫暖起來。他的出現縱然還是謎,但知道章家中尚有她所信任的人,那就夠了。
聶元巧朝她促狹的擠擠眼。「大小姐還是不舒服?瞧妳咳的,還是趁早回去休息,要是半夜咳醒了,說不定會遇見鬼呢。」
「鬼?」章鳳珠驚聲尖叫,差點震破了元巧的耳膜。
「鳳珠小姐不知道嗎?前幾天我半夜上茅房,瞧見了一抹白影在附近飄啊飄的,還有青色的火球……」
璇璣微微一笑,任元巧在那裡說得天花亂墜,嚇得鳳珠連連失魂尖叫。
她凝視一片清澈湖泊。再度回到章家,從無心到有心,從鬼門關回來的那一天起,她便開始計畫。她並非不能為,而是不願為,不願自己的心被弄髒,但現在,……髒了也無妨,是五娘逼的。
如今,第一件事就是將這人工湖給填平,讓它千年萬年都不再有女人在此枉死。
※※※
又是惡魘!
她猛然張開眼睛,混沌的神智被嚇醒,映進眼簾的是一片黑暗。燭火滅了嗎?
每晚睡前不滅蠟燭,任由它燃盡,她不怕黑,只怕有人忽然進來。現在是幾更天呢?今晚月色全無,捉摸不定現下的時辰,也睡不著了,便摸索起床。
書被五娘收盡,怕也被她翻盡了。她以為鑰匙藏在埋頭,她要走自然是帶走了,哪裡還會留下呢?
她的臉頰有些發熱,是下午吹的風吧。睏盹的眼在黑暗裡瞧不見什麼,往桌上摸索一陣,才摸到了打火石跟備好的蠟燭。
點燃後,屋內淡淡的光影,映出桌上一疊紙張——
「啊?」她的『璇璣記』不收起來了嗎?怎麼還放在這裡?她四處張望,門窗皆是緊閉的,難道是自己記錯?
她遲疑的回到床鋪上,才爬上床,忽然有隻手臂攬住她的腰,她直覺脫口要叫,卻被人摀住了嘴,整個人往床內側拖去。
「小心晚上遇鬼呢。」下午元巧別有用意的言詞滑過心底,對方的氣味就飄了過來,她睜圓了眼,掙扎的往上看。
「是我。」
她拉下他的手,發顫地脫口:「聶封澐?」
「妳以為還會有誰爬上妳的床?」
她怔愣,雙手摸上他的臉龐。「你……你怎麼來了?你……你的腿呢?不
是……不是還不能行走嗎?」
「妳猜。」
「你……怎麼到這兒的?」急急忙忙把手移到他的雙腿上上下下的撫摸,卻
摸不出所以然來,是好了嗎?有可能嗎?
「妳究竟想摸我哪裡?」他抓住她的手。
一天的驚喜一個就夠,卻連來了好幾個。
「我……還在夢裡嗎?」
「妳只會作惡夢,而妳以為我就是妳的惡夢?」
「不……就因為是好夢才不敢相信。」
「是這樣的嗎?」他的臉俯近她的。她的眼睛睜得圓圓的,顯得瓜子臉的消瘦。
他蹙起眉。「妳瘦了。」他的手滑上她的胸口觸摸,她倒抽口氣。
「怎麼?妳不是仰慕我,甘願把身子獻給我嗎?妳現在緊張什麼?」他的語氣頗酸。
「聶封澐,你……」那一夜的記憶讓她臉如火燒。「你為什麼要來?你怎麼
知道我在這兒?」
「我為什麼要來?我的女人在這裡,我來,是為了要回她。」他的手掌不停的隔著衣衫撫摸她渾圓的胸脯。「妳在顫抖?連妳的初夜妳都不曾如此害怕,妳現在在怕什麼?」
「我……」
他俯頭含住她張口欲言的唇。
他的嘴野蠻的磨蹭她的,他的手臂狠狠地摟住她的腰,讓她不得不完全貼上他的身軀。他的身體似乎比過去更為結實,心跳似鼓而雜亂,還是在夢裡嗎?她竟作起春夢來了,也許是因為白天遇上元巧,所以連想到他……她怔了怔,章府裡太多的聶家人,連他也來了?為誰?真的是為她而來嗎?
「想不想回聶府?」他抽離她的唇,問道。
「想,但……」
「為什麼想回聶府?為了汲古書齋?我要聽老實話。」他的氣息紊亂,高熱的體溫隔著衣衫傳染給她。
她的臉發熱,有些不太自然的紅。「我……我想汲古書齋,想念聶府每一個
人,想再聽聶家人的家族史……」還有想你,天知道她有多想他,已非單純的仰
慕之情可以解釋了。
如果五娘沒有窮追,她會一輩子受到他的吸引,而留在聶府裡。
「只有這樣?」他的唇撇下,顯然有點惱怒。「現在連家族史也在妳心裡占有地位了?」
那他算啥?排在汲古書齋之後也就算了,現在被擠往家族史之後,退到第三順位,那麼會不會有一天他敬陪末座?家族史她已聽了三遍有餘,還想再聽?
「我喜歡聶家的家族史,那讓我十分感興趣。」她擔憂的看著他。「你的雙腿到底好些了沒?六爺看過了嗎?有希望嗎?你是怎麼來的……」
「朝生在外頭。」他打斷她的廢話。
「噢。」她掩不去臉上失望的神色。
那表示——是朝生抱他來的嗎?可能嗎?章府並非無人之地,元護衛要抱著他進章府,不是件易事。
「原本,我是來帶妳走的。」他輕輕拉扯她的外衣。她連睡覺也穿得厚厚實實,是怕發生什麼突發狀況吧。她不知道在章家多數已是他派來的人手,沒有人再敢侵犯她,沒有人再敢將她傷成這樣!
「你要帶……帶我走?」
「我用慣了一個丫鬟,就難以更改。我要妳回來繼續伺候我。」
「不可能的……」
「為何?妳當初隱姓埋名進聶府當丫鬟,不就是為了看我一眼?如今我讓妳的仰慕繼續持續下去,妳該感謝我,或者,妳不再仰慕我嗎?」
「你……」他令人又氣又惱。他的個性本就如此,不是嗎?能來找她,已
是十分驚訝。她以為她只是一個小小的丫鬟,失了蹤,他不會在乎的。但——
「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元巧他們……是你讓他們混進來的嗎?」
「不然妳以為有誰會保護妳?章槐安,妳當我雙腿已殘,世事皆不知嗎?或者,我該稱呼妳另一個名字?」
「啊!」她的心跳漏一拍。他的臉龐又隱藏在陰影之後了,看不出表情。她的眼睛垂下。「還是……還是叫元巧他們回府吧,這裡太過骯髒,不適合他們久待的。」
「挺聰明的,懂得轉移話題,笑世生。」
她雙唇微啟,臉頰一下刷白了,嘴蠕動了好一會兒,才能發出聲音:「你……
笑……笑世生不是文公子嗎?」
「冒充之人何其多,他不過是個潦倒書生,騙飯吃而已。他是柳苠的朋友,曾經瞧過笑世生的手稿本,連『鳳凰傳』他也仿寫一份,倒背如流,印章是從柳苠身上偷走,趁著柳苠北上,來聶府騙吃騙喝,差點他連聶府的丫鬟也一塊騙了。」
「噢……」終究被他發現了,但是……但是……
「不是柳苠違背對妳的承諾,他也傾慕妳很久了,妳動心嗎?璇璣。他死都不肯說笑世生究竟何人,妳的破綻不多,若不是瞧見一直跟在妳身邊的小丫鬟的璇璣箋,也許一輩子我都不會發現笑世生是誰。」
「你……你失望了嗎?」她有點緊張。
「不如說,我不曾想過笑世生是個女人,『孽世鏡』是章家的翻版,而『璇璣記』則是妳入聶府的故事。」
「啊……」他看見了方才擺在桌上的『璇璣記』?噢!天啊!這已非驚喜,
而是驚嚇了!
她的祕密在一夜之間全給揭露。他究竟是在何時發現她是笑世生的?當她在聶府伺候他時,他就已經知道了?難怪有一陣子他老在套她口風,當時並不覺得,如今一想,他是早知情了。
既然知情,為何不明說?是為了捉弄她嗎?他的個性反覆無常,難以捉摸,就算他惡劣至此,也不足為奇。但是他看見了『璇璣記』,那一本她不打算交給柳苠的小說,她只想將它塵封箱底,作一輩子的回憶啊。
「瞧妳的樣子,像是嚇壞了。難有見到妳嚇壞的樣子,我是妳手稿本中的尹若雲嗎?不解風情,脾氣又火爆,偏偏喜歡上他的丫鬟……」
「那……那是虛構的!」只是一個夢幻而已。期望他也有喜歡上她的一天,
他這麼殘忍,連她的夢也要打碎!
「而那個叫璇璣的丫鬟由仰慕生情,結局會如何呢?」
她脹紅了臉,喃道:「我……我不知道。也許,我還沒有命活到結局……」
在他面前已無任何祕密可言了。
「我喜歡這個故事,我會讓妳活到結局的。」
「啊?」
他摸上她頸上淡淡的疤痕。「現在,我要知道妳還仰慕我嗎?」
「是……我仰慕你。」
「那就得聽我的話。如果妳想回到聶府,想進汲古書齋的話,我或者可以讓妳在裡頭待上一年都不止;更甚者,妳喜歡聽家族史,我會讓妳聽到生厭。要是讓我瞧見妳身上再有任何的傷痕,那麼,妳就別想進書齋了。」
他在威脅利誘,這已是他慣常的方式了,但卻是他最真誠的關心。雙腿受了傷之後,他的脾氣暴躁而難以控制,過去她所仰慕的那個斯文、好脾氣的聶封澐已成為過往雲煙,如果她依舊仰慕他,那就得連現在的聶封澐也一塊仰慕,必須適應這樣的聶封澐。
原本,他還不到出現的時候,若不是聽見七弟護衛的報告,他會給她足夠的保護,直到她解決章家所有一切的那一天。
但現在,他來了。親眼目睹了章五娘在她身上加諸的傷痕。這樣令人作噁的家庭裡怎能教養出像璇璣這樣的女子?
如果她沒因躲藏而隱身聶府,也許一輩子就錯過了璇璣,她死在章家裡也無人為她出頭。
「你……是為了笑世生?」她遲疑地問。
「妳夠聰明,自個兒去想想吧。」他惡劣的性情依舊。「『璇璣記』我來收著,當妳有了下文時,再來跟我討,我會讓妳寫的。不過,現在,妳必須告訴我,妳究竟如何打算解決那把鑰匙所帶來的困擾?」
第十章
事情急轉直下,章五娘甚至來不及萌生殺機,她的下場就已經教人設計好了。
一早就見宮大爺駕臨章府,讓她從銷魂夜裡驚醒過來。
「趙大人到!」
「趙大人?」她連忙帶著一家子女人急急忙忙地上廳恭迎。
「娘,妳臉色好白呢。」章嫻如低聲問道:「娘,咱們跟趙大人素來不相識,
怎麼突然上咱們家來了?」
「我要是知道,早說了。」章五娘心頭隱約不安。這樣的不安已經持續好幾日了,尤其每每見了槐安……
又是那一雙眼睛惹得她心神不寧嗎?若不是為了寶庫的鑰匙,早將她殺之滅口,又豈會留她一條賤命至今?
「章夫人不必多禮,快請起。」趙大人年約五十開外,笑臉彌勒。「本官遠從北京而來,是專程為章夫人的義行而來。」
「我……」章五娘的不安擴大,就如同害死槐安她娘,也是她親姊的那一夜
。「趙大人請上座。」
「章夫人,妳的義行已傳遍朝廷,本官可真要恭賀妳。」
「義行?妾身何德何能,何來義行之說?」
他的身後跟了幾位僕人及一名須靠枴杖行走的男子。
「章夫人謙虛了,幾十萬兩的黃金可不是說拿出來就拿得出來的……」
「趙大人。」他身旁跛腳的男子輕輕提醒。
趙大人朝他笑了笑,說道:「本官差點忘了重要事。章夫人府中千金都在這兒?」
「是,都在這兒。」
「那,誰是章槐安?」
章五娘的心忽然成了石頭,沉下無底深淵。「她……她身子不舒服,在後頭
休養呢。」果然與槐安有關。
她怕槐安,不止因為那一雙眼睛,還有槐安承襲她娘的聰明才智。今天趙大人會來必定與槐安有關,但她整天都關在房裡,如何能與外界聯絡?
「章槐安不舒服啊……」趙大人看了男子一眼,露出彌勒笑容:「可我有要
事得說,能否請她出來呢?」
章五娘抿了抿唇。「當然。」向角落一名年輕家丁使了使眼色,那家丁迅速離開了。
「章夫人您的義行,朝廷皆知,皇上也十分讚揚的下了聖旨,本官除了特來恭喜外,還來報妳好消息。」
章五娘的額在冒汗了。
「趙大人……妾身究竟做了什麼義行,讓皇上下旨?」
「哦?我還沒說嗎?聶賢弟,你不告訴我,那龐大的財寶全是由章夫人與章家小姐所捐獻?」
「正是。」那跛腳的男子揚眉傲笑:「那鑰匙確由章夫人託我轉交給趙大人的。」
「鑰匙?」章五娘失聲道。
趙大人笑瞇瞇的,未察覺她的失態。「傳聞聶、章兩家並稱南京首富,章老爺去世後,留下的雖是女流之輩,卻也不遜上陣殺敵的男兒漢。妳將章老爺的寶庫捐獻給朝廷,皇上龍心大悅,念妳將入佛門長伴青燈,特賜妳法號彗空,賜庵一座。待會公公就會領聖旨來到。章夫人,妳可不能像現下一樣慘白著臉,那會讓公公跟皇上不高興的。」
「入佛門……賜法號……」章五娘腿一軟,跪在地上。
「娘!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章嫻如害怕得撲到章五娘身邊問道。在一剎那之間,金銀財寶化為烏有,連娘親也得遁入空門。是在作夢嗎。等夢醒了,她會笑,笑自己的蠢夢。
「我要是知道怎麼回事就好……我……」身後的聲響引起了她的注意,她
緩慢地轉身,瞧見槐安靜靜地站在那兒,派去找她的家丁是她的姘頭,如今躺在地上,槐安的身後站的是另一名家丁,是曾經填湖的家丁之一。
從方才就心神不寧,使眼神要他痛下殺手,他也失敗了嗎?
「是妳搞的鬼?是妳!我就知道不能留妳!」章五娘爬起,伸出利爪撲向她。
璇璣沒料到,急急退了幾步,她身後的那名老實貌的家丁義勇地擋在她面前,
利爪抓上他的臉、他的胸,他慘叫一聲,連忙推開她,自己也跌了大跤。
「元總管!」璇璣低叫。
「我好慘……」元夕生發抖地摸著幾乎翻出肉的抓痕。他要不是為了在三少
爺面前搶功勞,就不會要朝生把機會讓給他。
好痛!早說秦璇璣是危險的,從他第一眼就看出她危險的本質,只是沒想到自已被她的危險所害。好痛!尤其一想到以後極有可能得尊稱她一聲「三夫人」,他的臉更痛了!痛啊,以往他對秦璇璣不壞,但還不夠好,指使她做這兒做那兒的,三少爺不知道會不會責怪他?痛痛痛啊!
「妳好歹毒!章槐安!我早該知道不能留下妳!」眼裡的槐安與她的親姊影像重疊了。她與她的親姊共侍一夫,親姊因看不過去她偷漢子,想暗示章老頭,她才推她落湖的。
她早就懷疑槐安在旁窺伺了一切。她的眼睛太像她娘,有時幾乎要以為是槐安她娘在看著她,看到她毛骨悚然,一直看、一直看著——
「留我,就像瞧見了娘,不是嗎?」璇璣蹙起眉。「我並未要復仇,只想找一塊安靜之所靜靜地生活,是妳不願放過我。」
章五娘喘氣,低低呻吟起來。
「娘……」章嫻如害怕地搖她。想要回頭向姊妹求助,卻發現鳳珠她們睜圓
了眼,躲得遠遠的。
「聶賢弟,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趙大人一臉茫然。
聽到「聶」字,璇璣抬首,搜尋趙大人身旁的男子。她掃了一圈,忽將目光放在那個拿著枴杖的男子,她的朱唇微啟,十分驚訝。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呢?是她的眼睛看錯了吧?
她眨了眨眼,看他依舊站在那裡。是用站的,而非坐在輪椅上……她的胸口
起伏不定,有點呼吸不太順暢,眼眶熱熱的。
他終究能站起來了……
「我瞧章大小姐快暈了,不如趙大人將好消息說出來,讓我先帶她回聶府去。
」聶封澐頗具耐心的建議。
他一拐一拐地走過來,她的目光不離他。
「對對!聶賢弟說的對。章小姐,妳與章夫人共同將鑰匙捐獻朝廷,原本妳身守孝,須過兩年之後方可成親,但皇上念妳年歲已不小,聶家長子又功在朝廷,特別通融,倘若聶三少爺不嫌棄妳守孝,擇日完婚。」
擇日完婚?是誰決定的?她張口欲問。
她看著聶封澐的眼,他的眼睛像在說「妳捨不得我的」。她是百般捨不得,但那又能如何呢?
他的雙腿已復原大半了,她還能留下嗎?她的身子有些軟了。
「哦,妳瞧起來像要暈了。」聶封澐隻手及時扶住她的身子。「趙大人,請容在下告退,章姑娘怕是受不住這樣的驚喜,一時暈了。」他笑道。
「好好好!我……本官也一塊走,一塊走!」有點奇怪,這個章家真有點奇
怪,滿庫的金銀財寶不是她們捐的嗎?怎麼在那兒哭天搶地的?不管了,先走為妙!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咦?這又是誰啊?趙大人出了門,看見一名年輕男子背對著他。章家的人真的有點病態,聶賢弟真打算要娶那個章家小姐嗎?
有點同情他,真的!
※※※
馬車在奔馳。窗上的布幔偶爾飄起,傳來元巧的歌聲。他的歌聲清朗而淘氣,
像回到了聶府的感覺——
「妳醒了?正好,我的腿痛。」
「喔。」馬車裡只有他們兩個,她眨了眨眼,看見放在一旁的枴杖。不是夢,
是真實的。「你……你的腿……能走了嗎?」
「能走幾步,不過容易腿痠。」他狀似抱怨。
她爬起來,不由自主地推捏他的雙腿,有信心地安慰他道:
「才幾個月,你的腿就能行走,難保將來不會健步如飛,就像平常人一樣。」
她感到莫大的高興。
「也有可能一輩子拿著枴杖行走。」他裝模作樣地歎口氣。
「不……不會的……啊!那天晚上,你是走進來的?」卻沒告訴她,一逕
要她猜。這男人,真是惡劣得緊。
「那可是費盡我千辛萬苦走進去的。倒是妳睡了一覺,挺安穩的。」他隨意說道,閉上眼。出入章家後,她的身子還是有紙香味,沒染上章家穢亂的氣味。
璇璣垂下臉,有他在身邊,自然是睡得好了。隔天一早起來,他就不見了,當時以為是夢,直到方才事情發生了,讓她措手不及,才有真實感。
將鑰匙捐獻給朝廷雖是她的主意,但逼五娘出家、她出閣都非她預料中事,是他暗中弄了手腳吧?
「為什麼要讓五娘出家?我以為失去了錢財對她是最重的懲罰。」
他哼了一聲:「她處心積慮讓妳備受折磨,不是嗎?」朝生是保護她出聶府的。
她一出聶府就被章家人抓走。朝生晚到一步,她便已傷痕累累。章五娘與槐安她娘是姊妹,算起來多少是有血緣的,卻為財而喪失了良善。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可沒要她死,不過是出家贖罪而已。」
璇璣垂目。「我沒想那麼多,只要安靜生活就夠了。」
他摟住她的腰,讓她靠過來些。又歎了口氣:
「我這幾個月雖然恢復神速,但最近總覺半夜疼痛劇烈,往往痛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了。」
她蹙眉。「六爺沒說什麼?是不是要敷上什麼藥?」
「他走了,半年後才會回來。進聶府為我治腿,已破了他的誓言,現下他要去找地方躲起來。」他又揚眉——「妳想知道家族史中屬於他的部分嗎?」
她點點頭。他是一肚子故事的人,聽他說故事是十分有趣的,但是事有先後
——
「那……那趙大人說的可是真的?」
「出家當尼姑?或是妳嫁入聶府?」
「你為何要娶我?」她疑惑地問。
「我到了娶妻的年紀,妳瞧我這雙腿,誰會嫁給我?」他玩弄她的髮絲。
「你能走了。」今兒個他為何老貶低自己?
「得靠著枴杖走。這樣的男人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妳認為有誰會嫁給我?我只好強娶妳了。」他的話似是捉弄似是真實,教人摸不透。「或者,妳就看在汲古書齋的分上?」原是玩笑話,看她一臉認真,她倒真當真了!
自個兒的女人該由自己保護。若不是她,他不會讓老六治癒他的雙腿。當年,
他的雙腿並非完全無救,而是難以承受從雲端上跌下時,眾人看他的目光。
她是個特例,仰慕他仰慕過了頭,甘願獻身,守著自己的祕密而不肯求助。吸引他的,究竟是她的哪裡呢?
她貌色中姿而無特別之處,她有些倔強,卻又能逆來順受,她博覽群書,卻在小地方顯得迷迷糊糊的。依她的背景不可能會造就這樣性情的女子,而她是個奇蹟,就像七弟所說的,遲早會有個女人來救贖他嗎?
「汲古書齋……」她舔了舔唇。
「是的,妳不一直很想待在那裡頭嗎?」他很不是滋味地說道。
她忽然抬起臉來。「你不在乎我的背景嗎?」
「妳不在乎我永遠得倚著枴杖嗎?」
她搖頭。「我不在乎你是否得靠著枴杖,你的言談彌補了你的缺憾。」
他微笑。「是嗎?我從來不知道我這一身皮相竟無法吸引妳,反倒是我的言談讓妳仰慕。」她的話肯定了他的自信。
他是有自信,然而這分自信多少被殘廢的雙腿打擊了。倘若他的雙腿未治癒,
他仍然會來,會來接她。因為在她眼裡,他的腿健康與否並無差別,這樣的心結花了他三年的時間才解開。
他的手指滑進了她的頸項,沿著她的頸子挑開外衣。不願在章家那樣的地方與她纏綿,所以抱著她睡了幾刻鐘。她的氣味教人心癢難耐,他渴望她,渴望得連心也痛了。
他三年未碰女子,並非是想要她的主因。她本身的身子令人渴望,他想讓她再沾上他的氣味,只屬於他一個人的——
「你要的是章槐安或者笑世生?」她蹙眉問。
「妳曾看過我以斷袖的目光看著文容郎嗎?笑世生絕對不是一個原因,我要的是秦璇璣,不是章槐安或者是笑世生。」他忽然譏道:「或者,妳寧願要柳苠?」
她怔楞,瞧他似乎不太高興。「柳苠?為何突然提到他?」
她夠遲鈍,也夠仰慕他,所以他才能輕易得到她的身體,而未遭抗拒。他該感激她的遲鈍才是。
「他對妳挺仰慕的。」
「他仰慕的是笑世生,而非我。我只是一個平凡的秦璇璣。」
「那麼,我就要這個秦璇璣了。」他撥開她的外衣,露出凝脂玉膚。他俯臉輕輕咬了她的肩一口。「妳已經是我的人,逃不掉了。」
她的臉微微發紅。「我沒要逃。」他的親密讓她還不太習慣。
他真要娶她嗎?難以想像啊!長久以來仰慕的男子會傾心於她。她的手悄悄環住他的腰,在他的懷裡感受安全及溫暖。
「是的,妳不會逃,妳喜歡汲古書齋喜歡得緊,沒道理逃開的。」
她張口欲言,卻被他堵住唇,雙雙翻滾在馬車裡。
「我現在就想要妳,璇璣……」他親吻她的眼、她的眉。貌色雖然中姿,卻
足以撩撥他的情慾。
她身上的氣味無可取代。旁人即使染了她的紙香味,依舊勾不起他的注意。
「聶封澐……我……我……」想要告訴他,汲古書齋或許重要,卻遠遠
不及他。
他應是喜歡她的吧!即使沒有明說,但回溯以往他的舉動及言詞,她敏銳的個性告訴她,他是喜歡她的,否則不會花了這麼多的心血在章家的鑰匙上。
拜寫小說之賜,對於觀察人多了一份敏銳之心,才注意到了他的真心,不然依他狂傲而又惡劣的個性,也許再過三年,也沒法發現他愛人的方式是出自於舉止之間。
「我要加入『璇璣記』,左右它的結局……」他喃喃道。
她嘗試地回吻他。他怔了下,唇畔帶笑,熱烈索求……
馬車忽然停下。
「三哥、璇璣,咱們回到家啦!」元巧興匆匆地跳下馬,翻開馬車的布幔。他吃驚地叫了一聲:「啊……啊……對不起!三哥……我不是故意……我馬
上走、馬上走……」
他急急把布幔拉回去,轉過身瞧見朝生他們正看著他。
他的臉化為火紅,急忙擺擺手。
「沒事、沒事!三哥他……他……他被璇璣弄得腿軟了……不不!我不
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他的腿不太能走……」
「聶元巧!」
馬車內傳來暴喝聲,似乎欲殺他而後快。他怎麼這麼倒楣,破壞了三哥的好事……
死了?「四哥,救命啊?」他大喊,去討救兵了。
尾聲
春暖花開,上古園的涼亭裡擺了幾疊厚厚的手稿本,上頭有鎮石壓著,亭內並無任何人。
手稿本上是眼熟的字體,最右邊寫著璇璣記第八十五回——
尹若雲……五年後雙腿行走如常人……與妻璇璣雲遊四海……時而秉燭
談書,時而溫存纏綿……若雲性情依舊喜怒無常,唯對妻無轍……某日,若雲
問璇璣,曰:「妳尚仰慕妳相公嗎?」璇璣答道:「這是自然。」若雲面色未變,
再問;「那麼,汲古書齋與妳相公,妳擇誰而捨誰?」璇璣沉吟良久,直至若雲臉色怒變,方才答道:「擇相公也。」若雲雖臉色稍緩,卻又問:「何以思量良久?」璇璣答:「兩者之間的情感難以比較,自然思量一陣。」若雲道:「怎生的難以比較?」璇璣柔聲答道:「汲古書齋是數年的仰慕,而對相公則由仰慕生情,情深似海,但盼生死同日,這又要如何比較?」從此若雲釋懷。唯書出爐送至上古園時,當日若雲必遭冷落……我朝言情小說裡,純情才子佳人多屬虛構,為女子帶來夢想,璇璣不意有此機緣,實該珍惜……
「璇璣,書肆送來新書。現下,我與新書,妳要哪個?」
「噢……能不能……一塊要?」
故事,未到結局。
後記
故事的靈感來自於一本中國言情小說研究史,這是去年某日上書局看到,而臨時起意所構成的一本小說,但卻也拖拖拉拉隔了快半年才將這本小說成形。如果要問我,真有『孽世鏡』嗎?那當然是沒有的,『鳳凰傳』、『璇璣記』都是虛構,其它的大部分就有依據資料了。假假真真、真真假假,再要問我,最難寫的在哪裡,大概就是怕資料與故事融合得不太美滿吧。
小說的形成,說難也不太難,除了大綱外,只要對了味,動起筆就快;但,為什麼于睛總是出書這麼慢呢?總是有讀者會來信詢問,我在此一併告知。
就是——我懶了。
故事成串成串的都成了形,卻沒有動筆的動力,理由至今尚未找到。也許是因為更年期提早三十年來,讓我成天精神不濟,活像老了三十歲的女人,所以前一陣子把頭髮剪了,恢復到國中小妹的時代『一笑』。
我是一個相當喜歡家族史的人,從我的小說裡很容易就發現動不動就牽扯了一堆家族進來,可能是我的家庭人口簡單,所以特別喜歡龐大的家族。只是很可惜的,在聶沕陽與元巧之間感情並未著墨大多,連其他兄弟也沒有特別幾頁的形容,以免搶戲搶得太過火。唉,配角就要有配角的格調,雖然我是十分喜愛其他角色的,好比夕生……寫完時,我頓時捶胸頓足,真巴不得專門寫一本聶沕陽跟聶元巧的兄弟史……請原諒我怪異的癖好,自從寫完了「相公愛我嗎」之後,我的怪癖日漸嚴重,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現在正是十分喜愛年輕小伙子的週期,所以妳們可以在書裡注意到一些年輕的角色,像向陽啊、元巧啊,還有望日,既年輕又聰明的男孩……嗚嗚,誰來一拳打醒我,克制我這種老牛吃嫩草的心態吧。
至於書裡聶家的其他十一個兄弟哪……請不要誤會我打算出他們的系列書,真的,截至目前為止,他們的故事就像是遙遠的山,懶懶的于睛永遠也不會想要往上爬,要真爬上去了,怕是我一頭黑髮換白髮,每日嘔血嘔到體虛。
當然啦,以後的事難以預料,也許在某一刻有了點子,就會提筆去寫;不過目前來說,我還沒有包粽子的打算,但下一本也是聶家人物之一,雖不寫完十二個聶家兄弟,但下一本是聶老五的,終於下定決心預告了。
在五月底以前,有關聶家兄弟的,我只寫兩本,不知道算不算系列,但彼此是獨立故事。還記得嗎?聶老五是在海上的那一個,這兩本是原先就設定好的,也是十二個粽子裡挑出比較有興趣的兩個……換句話說,下一本還是古代小說。
這似乎是我少有的預告之一,算是狠了心,作了預告就得完成它。這對懶懶又常變動故事的我來說,確實是一項考驗。不過目前書名未定,請祝福我吧。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