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云
無常定,
難為知已難為敵。
驚云,又是驚覺,
霍驚覺,又是步驚云。
誰將會成為他的敵人?
誰又會愿意成為他的知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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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霍步天第一眼瞧見步驚云時,正在他與步驚云的娘親玉濃成親之日。
那時候,步驚云還只有五歲。
在這個孩子的雙目之中,霍步天仿佛看見了寂寞。
那是一種令人無法了解的寂寞,不應在一個小孩眼內出現的寂寞。
可是,卻偏偏出現在年僅五歲的步驚云眼內。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要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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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霍家庄的庄主霍步天續弦的大好日子,霍家門前早已張燈結彩,滿堂賓客,飲酒談笑,喜氣洋洋,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一片歡樂。
只有一張臉兒沒有歡樂!
那是一張小孩的臉。
這孩子正抱膝坐于霍家庄的一個寂寞角落里,大紅的燈籠映照著他那孤單的身子,小小的影兒投到地上,像是洒滿遍地伶仃。。。。
他坐著的地方,距離每個人都異常遙遠。他的心,亦同樣遙遠。
塵世間的種種歡樂,均與他無緣。
所以,當霍步天與賓客們興高采烈地經過那個角落時,他還是一眼便看見了這個孩子,也一眼看透了他心中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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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孩子仍然在靜靜的低著頭,也不知在思索著些什么,斗然瞥見一雙穿著錦靴的大腳踏了過來,翹首一望,原來是一名身穿鮮紅吉服。高額的陌生漢子。
這名漢子正是今夜婚宴的新郎──霍步天。
孩子像是對眼前人沒有什么興趣,僅瞟了一眼,便再低下頭自顧沉思。
霍步天其實不認識這孩子,只是見高朋滿座,怎么會有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孩瑟縮在這個無人理會的角落中?他父母倒是狠心得很,遂撇下賓客過來看看這個孩子。
霍步天溫言道:
“小娃兒,你怎么獨個兒坐在這里?”
沒有回答。
霍步天隨即會意,問:
“你不愛說話?”
仍是沒有回答。
“你不能說話?”霍步天再問。
那孩子猝地舉頭盯著他,神情異常倔強。
他有一雙很冷很冷的眼睛。
霍步天拿他沒法,惟有繼續問:
“既然你懂得說話,何不先告訴我,你爹娘在哪兒?”
孩子眼角閃過一股傷感,跟著望向西面一間燭影搖曳的房間。
那是霍步天與新婚夫人玉濃的房子,她此刻正頭披紅巾,置身其中等候著。
霍步天陡地一愣,上下打量這孩子,問:
“你。。。你就是──驚云?”
那孩子看來也明白眼前的方面漢子是誰了,然而臉上依然毫無興奮之意。
霍步天則異常錯愕,這還是他第一次見步驚云,在此之前,玉濃雖曾向其提及她有一個五歲的兒子,卻從不讓他和自己兒子會面,她說,她的兒子只會帶來不幸。。。
今天,他終于能面對面地看清楚步驚云了。
但見此子粗眉深目,輪廓毫無半點孩童稚氣,個子更比同齡孩子高大,雖然乏人理睬照顧,卻不憂悒,反之更流露一股異于常人的不群氣度。
正因這股氣度,使他看來像是天上浮游不定的云,可望而不可及。
他的心,或許也如云般飄渺,難于捉摸。
云無常定。
縱然他此時身披一襲破舊粗衣,亦難掩眉宇間的獨特,他是一個異常獨特的孩子。
忽地,霍步天似有所覺,連聲呼喝道:
“福嫂!”
福嫂迅速應聲趕至,她是負責照顧霍家孩子的老婢,白發蒼蒼,模樣卻頗為慈祥。
霍步天微帶責備之意,道:
“福嫂,你怎么不給新少爺換上新衣?”
福嫂素知老爺品性隨和,此際卻反常含怒,知道他甚為重視此子,嚇得訥訥而言:
“是。。。是新來的夫人吩咐我不用理會少爺。”
“有此等事?”霍步天心中一陣詫異,甚不明白玉濃為何如此對待親生骨肉。福嫂接著道:
“但我瞧著這孩子一身襤褸也煞是可憐,于是便想私為他換上新衣,誰知他拼命緊抱身子,怎樣也不肯讓我為他寬衣!”
“哦?”霍步天聽罷轉臉望向步驚云,發覺他的臉上又泛起倔強之色。
霍步天問:
“你不愛穿那些錦衣繡服?”
步驚云并沒理會他。
霍步天這回指著步驚云身上的破衣,道:
“你只愛穿這些粗衣麻布?”
步驚云見他指著自己的衣裳,霎時緊抓自己衣襟,露出一副戒備之態,霍步天呆住,他料不到這孩子驚覺之心居然如此強烈,他并不想和人接觸。
霍步天定神注視步驚云那雙眼睛,他想看進他的心里,他想知道,這個孩子的心中除了寂寞,還有些什么東西?
可是,他只看見冷,無邊的冷。
至此,霍步天才明白步驚云并不愿接受他的好意,亦不愿接受這個家。
那群賓客又再催促著霍步天過去,他自知此時甚難和步驚云說下去,不禁嘆息道:
“既然你不愛穿新衣,你這就穿回自己的衣服好了。”
他實在無計可施,也不准備強逼步驚云就范。
步驚云一聽之下,雖無感激之意,但雙目炯炯放光。
霍步天卻沒看見,只朝著福嫂擺手道:
“福嫂,你先服待少爺吃點東西,明兒再去為他置几套同樣的衣服吧!”
福嫂唯唯稱是,霍步天轉達臉望了望步驚云,淺淺一笑,道:
“夜了!畢竟是個孩子,怎能可以捱餓呢?玉濃也太過份了些!”
他說罷又再次步向那群賓客,忙著招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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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當霍步天走進新房,掀起玉濃覆頭的紅巾,還未交懷合巹,劈頭一句話便先問她道:
“不何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
玉濃先是雙蛾一皺,隨即會意一笑﹔她雖非絕色,惟亦長得俏麗可人,如此巧笑凝眸,更添嫵媚,霍步天看在眼里,不忿之氣也消了一半,只聽她機伶地道:
“你已經見過他了?”
霍步天頷首,玉濃斜眼望他,問:
“你在乎他?”
霍步天正色道:
“我霍某雖是一介莽夫,凡事卻但求無愧于心!豈能讓你兒子這般輕賤?我一定會視驚云如已出!”
玉濃笑了笑,笑容中蘊含不信之意,她不相信世上真有不存私心之人。
“你似乎還沒有回答我適才的問題。”霍步天鍥而不舍,
玉濃拿起酒壺,一邊斟酒,一邊答道:
“我如此待他,皆因我后悔生下一個這樣的兒子!”
霍步天一愕,他從沒想過一個身為人母者竟會口出此言,未及相問,已見玉濃望著杯中之酒,似在回憶著她那如煙往事,且還幽幽道來。。。
“這孩子的父親步淵亭,正如我婚前向你提及,是個一流的鑄劍師,無日不想搜羅世上的精奇寒鐵,以作鑄劍之用。
在懷著這個孩子的時候,淵亭突然說要遠赴極北之地,尋找一塊天下至寶的寒鐵。斯時我正身懷六甲,極需其細心照顧,故此苦苦哀求他留下別去。可惜,他還是狠心地不辭而別,去了。
我不明白為何他可以為鑄劍而拋妻棄兒,我僅是一名弱質女流,大腹便便,更要獨力肩負一家重擔,他可曾設身處地為我想過,一個女子如何能夠支撐得住?”說到這里,玉濃的嗓門已有點兒哽咽。
自古男兒皆薄幸,霍步天即使絕不同意,此刻亦難免為步淵亭所為感到汗顏,想不到世間竟有引為劍絕情的漢子。
玉濃的眼神浮現一片惱意,繼續說下去:
“正因如此,我在懷孕時一直在想假如不是有了這個孩子,也許生活并不致如斯艱苦,也許還可以以追隨步淵亭過去尋鐵!一切的不幸,都是這孩子帶給我的。。。”
“好不容易才捱至孩子臨盆,滿以為可以松一口氣,豈料這孩子出世時不哭不嚷,我心中萬分驚疑,他會否生來便是啞的?”
這點就連霍步天亦難禁疑竇叢生,好奇道:
“他當真是啞了?”
當然不是,不過他也不像尋常孩子般在一。兩歲便呀呀學語,而在三歲時才懂得說話,也不知從何處學來,他說的第一個字竟然并不是‘娘’,而是望著天上的云嚷了一聲──云!
我本打算待淵亭回來后才給他取名,但其父遲遲未歸。既然他說的第一個字是云,我索性給他取名驚云”霍步天聽其所言,忽地念起步驚云那股飄渺不群的氣度,不由得贊道:
“好名字”玉濃道:
“名字再好也沒有!這孩子愈是長大,愈是孤僻,絕少和人談話,也不活潑,時常獨自坐于暗角,鄰人們都知道我有一個怪兒子。
直至驚云四歲那年,他的父親終于回來了,是給人抬回來的!他始終尋不著那塊寒鐵,還在途中染病,歸家不久后便病逝。。。”
霍步天惻然,這個女子好苦的命!他的兒子又何嘗不苦?
“淵亭下葬那天,我哭成淚人!我不知應該為亡夫之死感到悲傷,還是為自己而悲傷?我只知自已受了多年的苦,全是為了這個給鄰人譏為怪人的兒子所賜。再看正站于我身畔的他,他的老爹死了,他竟然可以如此鎮定?居然連一滴眼淚也沒有!
我一時怒火中燒,就當著所有鄰人面前,破口大罵他是畜生,常理而言,小孩被娘親責備必然會嚎啕大哭,然而他仍是不哭,我心狠之下,揮掌重重打了他几記耳光,他只是盯著我,不僅不哭,且還一聲不作!
我于是瘋狂的打罵他,他沒有閃避,也沒有還手,我一邊打,一邊卻在心里吶喊了千百遍道:
‘驚云,你爹死了,你娘和你以后很孤苦啊!快點哭吧!讓人們知道我并沒有生下一個怪兒子!可是,他始終還是依然故我,寧死不哭!
后來鄰人們見我愈打愈凶,紛紛上前攔阻,此事才告平息。
但自此以后,我對此孩子極為失望,以前我已覺他總給我帶來不幸,及后又因其孤僻被人們譏笑,至其父親下葬時他又不哭,我相信若我臨終時,他亦不會為我流下半滴眼淚!
失望之余,我不再理會他,只供他兩餐一宿,由得他自生自滅。
玉濃語畢后神色黯傷,眼眶更隱隱閃著淚光。
霍步天默默聽罷她的心事,仔細琢磨,小心翼翼的道:
“也許,當初驚云不為亡父而哭,只因為他從未見過其父,在他的心中,父親可能比鄰人更為陌生,試想,一個小孩又怎會對陌生人存有感情?”
玉濃不語,半晌才道:
“縱是如此,我苛待他已有多年,我倆傳家寶間也早無半點感情!所以即使我死在他的跟前,他亦絕對不會因我痛哭!”
她始終深信沒有錯怪自己的兒子,霍步天但覺再說下去也是徒然,反會使氣氛變為僵局,于是一手舉起玉濃適才所斟之酒,笑著道:
“無論如何,我霍步天在生一日,你和驚云便不用為生計而發悉!今夜是我倆的好日子,別盡說煩憂之事!來!玉濃,讓我倆先干了這一杯!”
玉濃瞧見他一臉款款深情,心中不無感動,當下化涕為笑,也舉酒與他碰杯。這個女孩子人,畢竟還有點福氣。
可是,她的兒子呢?她的兒子可有這點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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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二人成親的翌晨,步驚云一大清早已被福嫂領往霍家大堂。
只見廳堂之上,左右放置兩列酸枝台凳,氣派清雅,大有豪門風范,霍家的排場倒也不少。
其實在此數年間,霍家庄漸漸在江湖中打響名堂,庄主霍步天的一手霍家劍法,實在功不可抹!
廳堂中央,正坐著魁梧偉岸的霍步天,和他那新過門的妻子玉濃。
二人身畔分別站著兩個小孩,一長一幼,長的年若十一,幼的約莫十歲。
霍步天一見步驚云,登時眉開眼笑,招手道:
“好孩子,你過來。”
步驚云緩緩走近,霍步天此時才發覺他步履很慢,仿佛每一步均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蹭出,以防會掉進陷阱似的。
好不容易才等到步驚云至自己眼前,霍步天道:
“驚云,我惠要見你,其實是想跟你說一句話。”
他直視著步驚云,步驚云卻沒有回望他。
“從今天開始,你已名正言順地成為霍家一員,希望你能夠和大家和睦相處!
步驚云小臉上未有泛起半絲喜悅之色,霍步天只覺是意料中事。
他接著道:
“不過,入鄉須得隨俗,你既已成為霍家之人,若再繼續喚作步驚云的話,恐怕有點兒那個,更不知世俗人將如何看你。。。”
問題當然來了!霍家庄怎能養育一個姓步的孩子?世俗人不免詬病。
霍步天語音稍頓,續道:
“故此,你須得另取一個名字。驚云,你明白嗎?”
步驚云本沒留意他在說些什么,此際乍聽要另取別名,霎時面色微變。
但霍步天已將身旁兩個男孩拉過來,道:
“這個是我的長子梧覺,這個是二兒桐覺,他們的名皆是以覺為本,梧桐為別。”
步驚去消然瞧著霍步天的兩個兒子,二人臉上透發一股驕橫之氣,緊盯著步驚云,目光極不友善。
霍步天道:
“你原名中字為驚,不若以后便叫作’霍驚覺’,意下如何?”
霍驚覺?
步驚云完全沒有反應。
玉濃一直在旁靜觀,她本來早已答允霍步天不會難為自己兒子!但目睹步驚云對霍步天不瞅不睬,心中難免有氣,忍不住插口道:
“驚云,怎么不回答你爹?你不喜歡么?”
就著猛然揪著兒子的衣襟。
步驚云冷冷的望著她,沒有抵抗。
玉濃愈看他這張臉也,心中火氣愈是上升,恨恨道:
“我就是最討厭你這副德性,你總是冷冷的望著我,好像我并非你的娘一樣!我命你!快些回答你爹!”
步驚云看來遇強愈強,更不開口。
玉濃忍無可忍,破口罵道:
“好!你不答,我總有法子要你張開尊口!”
說不及那時快,舉掌便朝步驚云臉兒狠狠摑下!
這一著出乎霍步天意料之外,想不到玉濃竟對兒子如斯怨恨,真的說打便打,毫不留情,就連福嫂及霍步天的兩個兒子亦感愕然。
“□啪”一聲,步驚云的小臉結結實實地受了一記耳光。
玉濃正要回掌再摑,倏地,霍步天那熊掌似的巨手抓著她的纖纖玉手,勸道:“濃,別對孩子那樣凶!”
玉濃打得性起,勃然反問:
“你還維護著他干嗎?他適才上前時還沒張口叫你一聲爹呢!”
霍步天給她說著痛處,立時臉色一紅,苦笑道:
“濃,他只是一個五歲的孩子罷了,怎可在一時之間完全接受事實?我們為人父母者,好應體諒他才是。”
玉濃見他這樣袒護自己兒子,也是無話可說,逼得硬生生縮回手掌。不再多話。
霍步天望著步驚云頰上那五道如血般的指痕,憐惜地道:
“孩子,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受此處一一切,可是人的一生,總有無數失望,悲哀和變更,無論你多不愿意,還是得接受它,面對它。因為。。。”
他一過說一邊扳過步驚云小小的身子,一字字道:
“這變是命!”
他一番苦口婆心之言,其實是希望這個孩子能明白自己處境,得以從容過活﹔然而,他亦早已知道,這個孩子絕對不會明白!
因為,步驚云已經別過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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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又過了數天,霍家庄的一切如常,仍舊人來人往。
婢仆們全都沒有發覺庄內多添了一個孩子──霍驚覺。
相反,眾人卻得悉新的庄主夫人名為玉濃,因為她經常差使他們干這干那,霍家庄上上下下都給其差使過了。
這個略具資色的女子,一朝飛上枝頭,立以鳳凰自居,急不可待地炫耀夫人威風,眾人只有惟命是從,給她指得東奔西跑!
只有福嫂最是憤憤不平,這個老婢本是負責霍家少爺們的起居飲食,她清楚知道玉濃并不關心自己的親生兒子。
新少爺已經在房中躲了三天,三天也沒有踏出房門半步!新夫人亦從沒前來找過兒子,她的心,不知去了哪兒?
最令福嫂感到訝異的是,新少爺年紀輕輕,意可不言不嚷,不笑不鬧地坐在房中悶了三天!三天,真不知他是如何度過?
故此,福嫂除了給他送上飯菜外,有時候,也會走進房內逗他說話,以免這孩子給悶壞了。
然而,步驚云卻像是啞子一般,毫不答話,對她在房中的走動視若無睹,只是靜靜的坐著,儼如木人。
真是靜得可怕!
幸好在第四天時,他忽而自行走出花園,不過也沒往四處閑逛,只是坐地園中的一塊大石上,仰首眺著天際的白云發呆。
福嫂見他終于踏出花園,私下暗自高興,連忙到廚房為他准備午飯。
于是,麻煩便找上門來。
步驚云坐了一會,倏地,一頭小狗一邊“汪汪汪”的吠著,一邊發足朝他這方向奔來。但見小狗神色愴惶,遍體鱗傷,顯然是剛剛給人毒打一場,此際慌不擇路,急急竄至步驚云身下的大石后面匿藏!
就在此時,兩名小孩手持木棒木棒追趕而至,正是霍步天的兒子──梧覺和桐覺!
他倆似是沖著那頭小狗而來,但追至此處突然失去它的蹤影,梧覺不禁怒叫:“呸!那頭上雜毛當真斗膽!本少爺只是想吊它來瞧瞧怎生模樣,反給它咬了一口,不好好揍它一頓實難消心頭之恨!”
桐覺附和道:
“這太便宜它了!依我看,最好將它拆骨煎皮,然后煮了來飽餐一頓!”
梧覺嘿嘿一笑,道:
“好!那我們快搜吧!”
二人遂于園中四周繼續搜尋,自然發現步驚云正坐在大石上。
梧覺走到步驚云跟前,道:
“喂!油瓶,你見否有頭小狗跑過?”
出口已是異常輕蔑。
其實小雜毛早躲到大石之后,步驚云卻連半根眉毛也沒跳動一下,是怕因此而泄露小雜毛的行蹤?還是他根本便對任何事漠不關心?
他平素絕少說話,現下悟覺又出言不遜,他更是惜字如金。
桐覺此時亦上前幫口道:
“我大哥在問你,你怎么不答?別老在裝神氣了。”
梧覺道:
“二弟,他并非在裝什么神氣,而是根本就是小雜毛的同類──小雜種!”
桐覺道:
“哈哈!無怪乎爹爹和他說話時,他有口難言啦!原來是狗口說不出人話來!”
他倆兄弟一唱一和,冷言冷語,步驚云聽了一會,便從石上躍下,逕向自己的房間走
梧覺和桐覺豈會讓他走得那樣容易?二人身形一展,前后將其圍攏,梧覺閃電般捉著步驚云的左臂,暴喝道:
“小雜種,我看你一定知道小雜毛滾到哪兒?快告訴我們,否則。。。”
就在三人糾纏之間,那頭小雜毛可能見梧覺和桐覺正在分神,于是乘隙從石后奔出,向著來處跑去。
桐覺目光銳利,一見是小雜毛,急忙呼道:
“大哥,小雜毛就在那邊!”
梧覺乍聽其弟所言,立時放開步驚云。二人正欲發足窮追,忽地同給步驚云從后緊抓背門,兩兄弟一個踉蹌,向前摔倒,身后的步驚云亦隨之仆跌!
梧覺瞧著小雜毛愈跑愈遠,大怒道:
“狗娘養的,剛才定是你護著那頭畜生,你作死么?”
呼喝間已舉起手中木棒向步驚云揮去。
步驚云雖然僅得五歲,惟亦不慌不忙,翻身避過,梧覺這一棒竟然誤擊在桐覺小腿之上。
桐覺痛得呱呱大叫,步驚云正欲站起來,卻給梧覺攔腰緊抱不放。
縱然步驚云長得較同齡孩子高大,動作亦甚敏捷,可是畢竟沒有武功底子,而且一個五歲孩子的氣力終究不及十一歲的孩子,一時間竟然掙脫不得!
梧覺道:
“嘿!想逃?桐覺,快用拳頭揍他!"
桐覺呆立當場,不知如何下手,顫聲問:
“大哥,若然此臭小子有些損傷的話,恐怕其娘親發現后怪將下來..."
梧覺道:
“怕什么?他娘親那回也想揍他一頓,也許她知道后還會拍掌叫好呢!你快給我使勁的揍!"
梧覺既如此說,桐覺的膽子也壯了起來,隨即揮拳向步驚云的身上和臉上狂揍,霎時間,“□□□”的聲音不絕于耳,可知力道甚猛.
拳拳到肉!步驚去緊咬著牙根忍受著!他絕對沒有呼痛,沒有求饒,只是狠狠地睜著眼睛,眼神中流露著一股冷意.
這股森森冷意,瞧得那正在動手的桐覺亦不禁好生心寒,不敢再打下去!
梧覺剛想問他為何停手,突聞一陣腳步聲從花園另一面傳來,原來是霍步天恰巧經過.
二人眼見來者乃是父親,頃刻雞飛狗走,往園子另一方急遁而去.
僅余下步驚云獨自一人挺立園中,他,并沒有因痛楚而倒下!
霍步天遠遠已瞥見自己兩個兒子兒子鬼鬼祟祟的離去,走近一看,見步尺云滿臉瘀痕,不免一愕,道:
“啊!驚覺,你怎么了?"
他連忙察看這個孩子的傷勢,不由得皺眉道:
“出手如此狠辣,是他倆兄弟干的嗎?"
步驚云默然不語.
霍步天道:
“既已干得一次,第二次必定隨之而來。我現下就去好好教訓他們,好讓他們不敢再欺負你!"
說著掉頭欲去.
突然,一只小手捉著他的衣角,正是步驚云的手!
霍步天微微一怔,道:
“難道你不想我教訓他們?"
步驚云雖沒加回答,小手卻仍是捉著他的衣角.
“為什么?”霍步天問.
其實他再問也是無用,他早了解這孩子的脾性,根本不會回答任何問題.
步驚云果然如他所料,已轉身步回自己房去.
霍步天望著這孩子孤獨的背景,目光漸專柔和,喟然而嘆道:
“真是一個懂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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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步驚云沒有說出被誰所打,但霍步天既然得悉此事,當然不會就此罷休.
當晚,他命這三兄弟一起往其寢居中見他.
三人來到父親的寢居時,玉濃正待候于其側,霍步天一見三人,便對玉濃道:
“濃,你且先行暫避,我有點事情和他們三人談談."
“步天....”玉濃感到滿不是味兒,實不明白有什么事情自己不可以知道的。
不過也不堅持,她還是很聽話地出去了。臨行前瞟了步驚云一眼,心想這孩子仍然如昔,沒有什么表情.
其實,霍步天此次是想教訓自己兩個兒子,由于此事牽涉玉濃骨肉,如她在場的話,恐有諸多不便,所以才要她先避一會.
霍步天待得玉濃出去后,即時關上房門,喝道:
“梧覺!桐覺!跪下!"
梧覺和桐覺本已作賊心虛,此刻驟聽父親如此疾言歷色,腳下發軟,雙雙跪下.
桐覺在梧覺耳邊悄悄道:
“糟了!大哥,爹爹是否知道一切?怎辦好啊?"
梧覺畢竟年紀稍長,膽量也較壯,不忿道:
“定是那狗娘養的向爹告密,嘿!恬不知恥!有膽便再打一場!"
說罷狠毒的瞪著步驚云,步驚云卻是神色自若,也懶得理會他們.
二人雖是耳語,但霍步天早已在全神窺聽,一聽之下,不由得勃然大怒,叱道:
“放肆!什么狗娘養的?你們豈可如此辱罵自己弟弟?就連你娘親也一起罵了!"
梧覺仍然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孩,心直口快的道:
“不是嗎?他是油瓶!"
霍步天痛心兒如此冥頑不靈,怒不可遏,喝道:
“畜生!"
暴喝聲中,粗壯的手掌已拍在梧覺的臉頰上,重重摑了他一記耳光.
梧覺只給其摑至頭昏腦脹,,驕橫驟失,放聲大哭!
桐覺何曾見過父親如此聲色俱厲,亦嚇得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霍步天道:
“我此番就是要告訴你們,驚覺他早已沒了父親,可憐得很,你倆好應該視他猶如親弟,三兄弟一團和睦,不應如此欺負他!"
梧覺一哭難收,霍步天微帶歉意,自覺出手確是重了一些,但有番話,卻又不能不繼續說,遂正色道:
“倘若你倆再行欺侮驚覺的話,為父就絕對不會客氣,一定會重重處罰你們。明白沒有?"
桐覺早已怕得俯道連聲稱是,梧覺則心有不甘,仍然哭個不停.
就在此時,一直久未作聲的步驚云驀地張口,一字一字地道:
“我,不需要別人同情!"
他的聲音較一般孩子低沉,語調更毫無半分稚氣.
簡簡單單一句話,令霍步天三父子震愕當場!
霍步天這才恍然大悟,這個孩子怎樣也不肯吐露半點真情,并非故意袒護桐覺二人,而是他根本就倔強得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這句話,不單蘊含無限孤高。倔強,且還流露著說話者對世情的偏激,絕不該出自一個年僅五歲的孩子口中.
這句話,也是霍步天一生之中,首次聽見步驚云說的--第一句話.
此事以后,梧覺和桐覺對步驚云更是懷恨于心,若非霍步天曾嚴令他倆再犯這個幼弟,他們定會將他痛毆至死去活來.
話雖如此,二人還是盡量找機會難為他,有些時候,當步驚云經過他們的身旁時,二人總會出其不意地伸腳將絆倒,讓他跌個頭崩額裂,甚至于有次更乘四下無人,把步驚云推下園內池塘之中,弄得他衣履盡濕,狼狽已極.
霍步天每次瞧見步驚云如此情形,總會找兩個兒子查問,只是他們一一措詞否認,無証無憑,他也責備無從.
而步驚云自己縱然吃虧,卻從來只字不提,也沒有向霍步天和玉濃訴苦.
他看來也不習慣活在霍家,他總是時常坐在霍家大門之外,遙望天際白云,呆呆出神.
在那白云深處,像是有一個他一直在等候著的人....
一個無論遇上任何變故,仍會了解他的知已.
可是,又有誰會愿意成為他的知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