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曾在日本接受高等教育﹐他的成名之作也寫於日本。他的創作頗受日本文學的影響。郁達夫留日前後達十年之久﹐對日本有着複雜而又特殊的感情，可謂愛､恨交織混雜。他一方面有著置身於異國的弱國子民的受歧視遭屈辱的切膚之痛﹐使他對所謂「大日本主義」深惡痛絕﹔然而，另一方面他因為身受日本生活方式與文化空氣的陶冶﹐因而眷戀着日本的旖旎風光。從郁達夫的小說看來，他十分感佩這個民族的奮發有為－－他是愛着日本這個國度的。
郁達夫對日本民族的摯愛﹐正如他對日本軍閥的憎恨一樣的強烈､一樣的深沉､一樣地滲透在他的情感之中。然而隨着民族矛盾的激化與政治風雲的變幻﹐郁達夫的那種愛恨交織的對日情感郤經受了嚴峻的考驗。雖然他對「大日本主義」十分痛恨﹐但對日本人民及其文化郤十分熱愛。郁達夫筆下的日本平民經常是和善､友好的。在回國後﹐他仍時常留戀日本郊外的自然懷抱。
郁達夫成名以後與日本文化界關係甚密﹐與不少日本文人建立了融洽的私誼。在《海上通信》中他更直言，「在日本現代的小說家中﹐我所最崇拜的是佐藤春夫。」十餘年間兩位作家的交誼甚篤﹐直至中、日兩國爆發全面戰爭。對於中、日友好﹐郁達夫確是一片苦心。他之所以那麼切齒地痛恨日本軍閥﹐正是因為他對那個智慧的､奮發的､有朝氣的日本民族及其文化有深深的愛。
郁達夫對於日本文學﹐是既推崇也批評､有所取亦有所捨的﹕「日本的文化﹐雖然缺乏獨創性﹐但他的模仿﹐郤是富有創造的意義的。」(《雪夜-自傳之一章》)
「私小說」(又叫做「自我小說」)是日本獨特的一種文學形式﹐興盛於大正年間(1912-25)。最有代表性的作家是佐藤春夫和葛西善藏。這兩位作家﹐也正是郁達夫所最信服的､最推崇的。這可從日本作家小田嶽夫的話而得到佐証﹕「達夫不僅尊敬佐藤春夫﹐在創作上亦頗受其影響…〈沉淪〉和〈田園的懮郁〉相似之處很多。」
「私小說」有自己的一套理論。久米正雄《文藝講座》﹕「『我』就是一切藝術的基礎﹐應該把這個『我』不用假托而樸素地表現出來。」郁達夫的創作態度固然不象私小說理論那樣極端地局限於「自我」﹐但也十分強調作品的主觀性。郁達夫的作品缺乏深邃的哲理﹐不太講究情節､結構﹐社會視野也並不寬廣﹐但極富情感﹐直抒胸臆的主觀色彩十分濃厚。這從郁達夫筆下主角大都是「夫子自道」﹐能清晰地刻印著作家本人的思想軌跡和感情波紋而得到印証。
郁達夫是有意識地借鑒了私小說的體裁､技巧﹐在情調與筆法上都頗受佐藤､葛西的感染。那敏感纖微的個人感觸､那鬱郁煩悶的情緒宣泄､那心理世界的細膩解剖､那靈肉呼聲的詩意昇華…私小說的種種表徵也恰是郁達夫創作的獨到特色。
郁達夫對自然主義是不盡滿意的﹐然而在客觀上畢竟耳濡目染､潛移默化﹐郁達夫還是不自覺地受到了日本和西方的自然主義文學的勳陶感染。然而這裏所謂的「影響」﹐往往不是以單純的形態而表現的﹐較多的情況則是兩類影響或多種因素錯綜交織而共同起作用。
不過，無論是積極影響也好、消極影響也好﹐歸根到底影響畢竟只是影響﹐並不構成決定性的因素。郁達夫的作品﹐雖有不少取法於日本文學處﹐但它終究是中國的東西。在藝術上﹐他是植根在很深的中國古典文學的造詣之上﹐又大量汲取了西方文學的營養。特別是他有着自己的獨特的融會貫通與創新﹐從而形成了屬於他自己的獨標一格的風格。郁達夫的作品與日本的私小說只是貌似而非神似。沈從文《論中國創作小說》﹕「作品所提出的一點糾紛處﹐正是因為國內大多數青年心中所感到的糾紛處。」顯然﹐郁達夫從私小說的理論出發而收到私小說所很難收到的藝術效果﹐其思想深度與表現容量非佐藤､葛西可同日而語。郁達夫是借了私小說的外貌﹐灌注了中國的血肉､民族的精神以及其他藝術家個性的靈魂。
黃穎聰
１９９９年５月
〔學術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