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與沈德潛》

詩壇經過明代和清初反反覆覆在復古與創新、崇漢與宗唐、學宋與貴今的爭論後,乾隆初年的文壇領袖沈德潛提出「格調說」,重新將詩的最高標準定於唐代。袁枚與沈德潛同時而年稍晚,認為詩歌發展乃事理必然,以主張詩歌具真情、靈趣的「性靈說」對沈德潛重詩歌規格、聲調的「格調說」進行針鋒相對的批評。

沈德潛,乾隆四年進士,以詩學得到清高宗的特殊賞識,繼王士禛領袖詩壇。沈德潛是葉燮的學生,其詩歌理論中不少觀點源於《原詩》而又有所變化和發展。葉燮縱論詩歌的「源」、「流」、「正」、「變」,其中尤重於「變」,藉以說明詩歌發展的必然性。沈德潛則較注意溯源,重提「溫柔敦厚」的「詩教」,表現出復古的傾向;論詩以「格調」為主,認為學詩有一定法度,必須摹擬古人,方為正體。另一方面袁枚論詩,則力主「性靈」。「性靈」一詞早見於《文心雕龍•序志》。「性」即性情、情態,「靈」指靈機、靈趣,「性靈」就是自然、風趣地抒寫自己個人的真實感情之意。袁枚詩論標舉詩人真情、個情和詩才,提倡詩歌創作應該新鮮活潑,富有詩人自己個性,充滿生氣,反對摹擬剽竊,而對沈德潛以「盛唐詩人格調為師」的做法很不以為然,因此對格調派作出針鋒相對的批評。

沈德潛毫不諱言他「崇唐排宋」的詩歌審美傾向:「詩至有唐為極盛」(《古詩源序》),其門人王昶所著《湖海詩傳》亦云:「沈德潛…崇奉盛唐而排斥宋詩…以漢魏盛唐倡於天下。」袁枚受到葉燮《原詩》詩歌發展論的影響,認為詩無所謂唐、宋,「嘗謂詩有工拙,而無古今…未必古人皆工,今人皆拙…先生許唐人之變漢魏,而獨不許宋人之變唐,惑也。」(《答沈大宗伯論詩書》)袁枚認為,「詩由情生」,優劣在於能否表達出動人之情,「與唐宋無與」;若硬說唐詩比宋詩佳,其實是「胸中有已亡之國號,而無自得之性情,於詩之本旨已失矣。」(《答施蘭垞論詩書》)

沈德潛繼承其師葉燮「才」、「膽」、「識」、「力」的見解,認為詩人首要為培養對詩歌的鑑別能力,強調後學的重要性。因為沈德潛有「崇奉盛唐」的傾向,自然主張學詩必須摹古。他在《李玉洲太史詩序》以李白和杜甫為例,指出「詩無不學古人者…古人業之所以神明者,各自強學而得」,在《說詩晬語》中他說得更明白:「詩不學古,謂之野體。」沈德潛又認為,只有好的詩人,才可以做出好的詩,所謂「有第一等襟袍、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說詩晬語》),而盛唐諸公可當之。袁枚則認為,作者應有自己的風格,故力反其說,主張「著我」,就是要獨樹一幟、自成一家的意思。袁枚說:「作詩不可以無我,無我則剿襲敷衍之弊大」、「有人無我,是傀儡也」(《隨園詩話》),但他所謂「著我」,並非離開古人;恰恰是寄生於古人的:「不學古人,法無一可;竟似古人,何處著我。字字古有,言言古無。吐故吸新,其庶幾乎?」(《續詩品》)表面看來袁枚的說法有點自相矛盾,但當我們詳細查考他的詩論,可知他論詩雖重天分,但並不否定學力,認為「至,是學力;中,是天份。」(《隨園詩話補遺》)袁枚所反對的,其實是學詩拘守一家,不知變通;習詩者應有自己的見識,取長避短,使古人為我所用。最重的是能做到學而不為、變而求新,正如「孟學孔子,孔學周出,三人文章,頗不相同。」(《續詩品》),而不能一味抄襲:「天涯有客號詅癡,誤把抄書當作詩。抄到鍾嶸《詩品》日,該他知道性靈時。」(《續元遺山論詩》)

沈德潛的詩論名為「格調說」,論詩對「格」(詩歌體裁格式、規格、起承轉合等法度)和「調」(詩歌聲調,雄渾昂揚為上)十分重視,強調應以李白和杜甫的格調為準。沈德潛所選唐詩,主要著眼於具有雄健豪壯的風格和音調的作品,所謂「五言長古篇…方為合格」、「詩以聲為用」(《說詩晬語》);袁枚論詩,最重自然,以情為詩的基楚,力倡情趣需真、文辭尚巧、韻味宜長,兼重神韻而不句格律,對沈德潛提倡的格調很不以為然,認為「格律不在性情外。《三百篇》…誰為之格?誰為之律?…格豈有一定哉!」(《隨園詩話》)袁枚認為有性情便自然有格律,格律並不是詩歌的格式,這看法實在有點偏激。如果有性情便有格律,則任誰也能成為詩人,與前述「至,是學力」的說法有所矛盾。

沈德潛詩論十分突出的地方,是重提「溫柔敦厚」論詩,認為詩必「關乎人倫」:「詩之為道,一歸於溫柔敦厚」、「詩必…關乎人倫日用」(《清詩別裁》),力倡「詩教」。沈德潛這方面的論述,原是與「興」、「觀」、「群」、「怨」相結合的,評價未可一概而論,但他從封建衛道的觀念出發,反對「緣情綺靡」之作,認為詩歌言情也必須與君臣、朋友的倫常有關,尤其不滿艷體,這便值得相榷。袁枚論詩,主張真情,其中尤重男女間的愛情,在詩歌論述中不乏尊男女、非禮教的言論,對沈德潛的這說法大為反感。他首先在《答沈大宗伯論詩書》指出「詩貴溫柔,不可說盡」其實是出自漢人戴勝編輯的《禮記》,未必是孔子的原話,只有《論語》「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為足據,指出「溫柔敦厚」說並不可靠;即使孔子真的說過這話,「亦不過詩教之一端,不必篇篇如是」(《再答李少鶴》),從根本上否定這種「詩教」,而大膽提倡言情之作,精神頗為解放。袁枚從《論語》中孔子對詩歌用途的談論,指出孔子的話除了「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兩句和人倫有關外,其餘的教導都不是和人倫無關。他又從《詩經》中找出不少例子,証明孔子編纂的詩歌也並不全是「溫柔敦厚」、「關乎人倫」的作品,也有「怨乎刺上」、「男女言情」的詩篇,提出詩歌創作題材的多樣化。世界是豐富多采的,詩歌反映的對象也應多種多樣,應該容許作者根據自己的性格、生活經歷與專長進行創作,範圍極其寬廣,不能加以束縛和強迫。袁枚的這些見解無疑是非常通達的。

可是,袁枚的詩論常常抹殺了題材的差別性,忽視作品本質的美醜。在他看來,似乎是作品不管甚麼內容,無須講究其有否社會意義,只要有「性靈」便是好詩。這一類的詩無疑有清新脫俗的特色,但容易流於浮滑輕佻、淺薄無聊,思想境界不高的地步;而且,袁枚在論述男女情詩時,常常混淆健康的愛情和庸俗的色情的界線,例如他曾把艷體詩和《關睢》並舉,實為擬於不倫。這都不能不說是袁枚詩學中的糟粕。

總的來說,沈德潛崇尚含而不露的詩歌,但流弊在於言不達意。袁枚提倡自由獨創,批判摹擬復古和典故堆砌之風的言論是精闢的,對於沈德潛詩論的弊端,也提出了基本正確的批評,對沈德潛詩論所引起的流弊,是有一定的矯正作用的。

[附:袁枚靈機的內涵]

袁枚認為性情的「真」必須是不能勉強的,「體格是後天空架子,可仿而能;神韻是先天性情,不可強而至」(《答李少鶴》),而他在《寄程漁門》亦云:「性情得其真,歌詩乃雍雍」,可見對真情的重視。(重深厚、濃郁之情,與男女愛情見上文)

袁枚對「性靈說」中「靈」的論述,是有點天才論的影子的。他的《老來》詩嘗言:「我不覓詩詩覓我,始知天籟本天然」,「靈機」就某一個人能否成為詩人而言,指的是天分;就某一首詩的具體創作而言,指的是「天籟」,即靈感。能否成為一個詩人,雖然也關係到學力,但袁枚認為關鍵仍在天分。「天分」泛指聰穎,但詩人之聰穎,正在於善於悟解詩的內在特質。能否寫出一首好詩,雖然也關係到人工,但袁枚認為靈感更為重要:「作詩,興會所至,容易成篇。」(《隨園詩話》)大概在他眼中,真感情加上靈感,則萬事皆可成詩材了。

從鑑賞論的角度來看,袁枚說的「靈機」有四方面,分別是「味鮮」、「風趣」、「意新」和「出色」。他以海鮮和祭肉作比喻,指出具生命力和新鮮的食物方為上品,「味欲其鮮、趣欲其真,人必如此」,故詩歌也應「以出新意、去陳言為第一著。」(《隨園詩話》)袁枚又認為,「風趣」是「靈機」的重點,能動人心目,而詩「有格無趣,是土牛也」,無「風趣」的詩歌是不能吸引讀者注意的。

「意新」和「出色」也是袁枚對靈機的論述重點。他認為「意新」比「辭工」重要。在《隨園詩話補遺》中解釋他欣賞左思、謝朓的原因,乃在於他們的詩歌能做到「超 能新」。袁枚對自然本色是十分欣賞的,在《答孫甫之》中曾說:「詩文之道,總以出色為主」,又以西施和宋玉何以會美俊於世上之人,說明其關鍵在於出色之故。「萬般總是天然好,野卉終勝剪彩花。」(《歌者天然官索詩》)就如「天籟」亳無做作和虛假,是最自然、最真實的聲音一樣,袁枚認為詩是人感情的表現,而人的感情往往是內容豐富而混然一體的,故不可名狀。

袁枚主張詩應自然、真實,切忌做作虛假,對詩歌中天然本色的愛好、反對抄襲呆板的傾向是十分明顯的。

黃穎聰

2000年6月

學術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