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自由說起:
上學期在一個課上聽過一位講者說「自由就是有選擇的自由」。自由是現代社會最珍而重之的價值。哲學與人生的課上, 也聽過教授提起過「自由」這個問題。道家云「列子御風而行」, 莊子說的「無所待而遨遊」是一種逍遙的自由。本文暫不評論。在西方政治學的語境, 自由是人與生俱來的權利之一。人要求自由, 不受專制獨裁、權威主義的限制和束縛。而在哲學的語境中, 則更本源地說到自由可以體現人的超越性, 也是人們所追求的一種理想。體現自由, 就是從人有自我意識和抉擇的能力開始。表面看來, 這些都是好的。但《存在的陌生感》在討論到「存在的荒謬感」的時候提到自由, 有這麼一段話:
「存在主義者宣說著荒謬感… …體現到未來是不確定的, 任何都成為可能。… … 人是被拋擲而至的 … … 人實際上就是被遺棄了。當人沒有上帝的倚恃, 他只得一切由自己去決定, 去承擔。沙特說: 我們被孤單地遺留下來, 所以人是宣判為自由的。
自由是由於存在的荒謬。存在的荒謬, 表示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同時也呈現著自由。這種自由含有悲涼肅殺感, 人只能孤獨地奮鬥, 是希臘式的命運悲劇, 你我在命運播弄中, 一是投降逃入教會或者是混入沒有面目之眾人裡, 一是重新挺立為悲劇的英雄。」[1]
這裡說的自由令人隱隱感到一種沉重。認真地分析自由可能是一個很深奧的話題。我在這裡將之簡單化。借題發揮也好, 斷章取義也好, 我就從這裡說起。我們平常嚷著要爭取的自由, 是要求從專制獨裁中爭脫出來。聯想到的大抵都是好的一面。而上文所說的自由, 卻是「含有悲涼肅殺感」的。那是更本源的自由, 要求從命運中爭脫出來, 不被命運所播弄, 要自覺地為自己的生命作主。因此, 這裡所說的自由, 與自我意識和抉擇能力拉上了關係。自由就是要「一切由自己去決定, 去承擔」。
2. 談談抉擇 – 從日常生活說起:
暫且放下一些理論性的, 談談我們的日常生活, 從中體驗一下生活中的哲學。平常事也可以有所啟發。
差不多是時候了。每逢這個時候, 就容易陷入低潮。轉眼已經是三月底了, 一個學期又到了尾聲。光陰似箭, 日月如梭, 又是時候交功課。數一數, 這個月要完成六份論文。每篇都要洋洋千字。但我依然懶散, 朋輩間稱這為「頹廢」, 而一位師兄則笑道這是「交文前夕逃避工作極度無聊候群症」。我不禁失笑了。有點身同感受的共鳴。我系一般以學期論文為主要的評核方法。而我就連選擇一個要寫的題目, 甚至一個基本的方向都費索思良。想寫這個, 不好, 想寫那個, 也不妥。還未開始, 就已經為選擇而感到困惑。
不過最難堪的是本系的畢業論文。這畢業論文從去年的暑假開始籌備, 到現在還未能作個了斷。其實從去年十月開始就有點後悔選了那個研究題目。只是泛起了, 停不了。退選的時限也過了, 改題目也來不及了, 唯有繼續熬下去。誰叫這是自己選擇的, 還能怨誰?
斷斷續續的, 我也還有寫日記的習慣。這習慣隨時有中斷的可能, 久久不寫就再難執筆。有時執筆有若千斤重, 平常日子沒啥好寫, 連選擇一個寫作的題目也感到為難。兒時的夢想, 做一個作家, 自由撰稿人。曾經以為自己才思敏捷, 下筆有如流水行雲。原來不過是隻井底之蛙。虛長數年, 才自知不是什麼才子才女。不過童夢總是精彩燦爛, 同時也易於幻滅。幸而那也不是什麼矢志要做的事。孩童妙想天開, 天馬行空, 什麼也沒所謂。人大了, 卻不是凡事都可以說說便算。越來越多人問我將來要做什麼。孩提時代的答案已不能再用以敷衍。像我這樣的畢業生, 事實上也不得不面臨抉擇。是繼續讀書, 還是出來社會找工作? 找什麼工作? 有些人老早就為這個問題而苦惱。即使我這樣漫不經心的人也不得不開始認真思考這個抉擇的問題。然而, 我又覺得苦惱了, 又再逃避思考。
3. 談談抉擇 – 承擔
有人說人生如賭博, 用前途作籌碼, 輸贏都是自己下賭注的結果。這些話也許不太好聽。賭博一般給人一種博彩、投機、碰運氣、不踏實的感覺。雖然我覺得人生也是不過如此, 但用賭博式的心態去玩人生這遊戲也不適當。也許這樣說會比較好一點: 人生充滿了抉擇。它的後果影響著未來的發展。而人是否能承擔起抉擇的後果?
有時抉擇的出現就像人生的交叉點。其實有這樣的契機也是好事。當人面臨抉擇, 那不正預示著人生有所轉變嗎? 人不是經常都不甘於現狀, 不斷投射未來, 認為可以有更好的, 有更高的目標嗎? 人有自由、有機會去選擇, 體現了人的超越性。然而, 人可以有抉擇的能力, 同時也要承擔抉擇的後果。而人往往就是不能承擔這樣的抉擇的後果。一個either or的問題。無論抉擇如何, 都必然有一個後果, 而這個後果卻不是必然地如你所願, 也不必然是好的。
面對抉擇, 本身就是一種掙扎。考慮、衡量得失, 帶給人無以名狀的破裂感, 令人承受不起。課堂上, 教授說到亞當的原罪。那是智慧的代價。人發現了自我, 有了自我意識。他同時發現了自己有自覺能力和抉擇的能力, 他可以自覺地去主宰自己。上帝的禁令對亞當產生了思想上的誘惑。他能夠分辨有些事可以做, 有些事不可以做。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有些事他想做但不應該做。這就是承諾與誘惑之間的拉鋸。他可以選擇堅守承諾, 也可以選擇接受誘惑。這形成一種意志的破裂和內心的衝突。哲學家分析人是複雜的綜合體。他有動物本能的欲望, 又有精神性的意志。當肉身意識和理想主義的追求發生矛盾, 要作出抉擇的時候就格外的痛苦。當人屈服於掙扎, 接受了誘惑, 那就是墮落和罪的根源。
選擇一個決定, 同時意味著放棄另一個決定。而這一個抉擇的結果, 不能確定絕對是好的。對於未來感到沒信心的人, 更怕面對抉擇。人們總是對未來充滿不安定的感覺。不肯定下一刻將會發生什麼事。對未來的不穩定產生焦慮。抉擇影響著未來的發展。做了一個抉擇, 所帶來的後果可能是意料之外的。然後, 人們會感到懊悔。後悔做了那個抉擇, 後悔為何不做另一個選擇。然而, 這個結果又是自己選擇的, 自己造成的, 感到格外的痛苦, 甚至有一種內咎感。因而他承擔不起抉擇的風險, 承擔不起自我。
4. 談談抉擇 – 沉重感和逃避自由:
抉擇太痛苦, 不如逃避自由。放棄了抉擇的權利, 訴諸於權威的引導, 跟從精神領袖的指示, 可以省卻了許多麻煩和苦惱。這就是上文所說的「投降逃入教會或者是混入沒有面目之眾人裡」。
古代的盲婚啞嫁, 由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去決定年輕人下半生的幸福。一般的評價都認為這種專制式的父權主義剝奪了子女在婚姻方面的抉擇權利。不過這樣一來, 同時也不必為自由戀愛而苦惱。如果這段被指派的婚姻還勉強說得上是幸福的, 那還該謝天謝地。如果這樣的婚姻并不美滿, 他們還可以怨天尤人, 埋怨為他們做決定的人, 埋怨命運。這種諉過他人的想法, 使自我的承擔還不至於太大。反過來想, 如果這段不美滿的婚姻是自由戀愛的結合, 是自己選擇的, 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那就連諉過他人的移情作用也失效了。所有的一切都要由自己來承擔。這是自由的代價。
抉擇之所以痛苦, 也因為它滿帶偶然性。生命本來就是充滿了偶然性的。在哲學的課上, 教授不止一次地講解偶然性和必然性帶給人們的沉重感和絕望感。人們會估量抉擇之後的結果, 透過經驗計算、衡量。但抉擇的後果是沒有必然性的。套用中國一句老話: 「人算不如天算」。
生命中的偶然性令人感到不安定。一切都不是必然的, 一切都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人存在這個世界, 有種漂泊無根的感覺。這也正好回應了上文「存在的荒謬感」 --- 未來是不確定的, 任何都成為可能。抉擇的後果很可能是負面的。人生充滿了變數。下一刻, 可能一切都意外地逆轉了。過去努力的全然白費, 現在擁有的驟然失去。就如幻象隨時消失, 無論怎樣也捉不住, 留不住。原來生命本身就是如此虛無漂渺, 如此不踏實。教授最愛說「那是一種輕不著地的感覺。」生命中也有不能承受的輕。米蘭.昆德拉的名作, 《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 教授推薦了好幾次。看了一部分, 因為忙功課, 暫時擱下了, 但還是有點念念不忘。有時也會有一種「夫子之言, 於我心有戚戚然」的感覺。輕不著地, 是一種不踏實的感覺。令人茫然不知所措, 甚至進退失據。不想再去思考那個問題。順其自然吧, 訴諸權威吧, 得過且過吧, 聽天由命吧。這不就是放棄了自己的抉擇權利了嗎?
人有抉擇的能力, 但又不能承擔抉擇的後果, 所以就放棄了抉擇的權利。隱沒了抉擇的能力。這是否就是弗洛姆所說的「逃避自由」? 放棄了抉擇的權利, 人又回到了群體之中, 隱沒在群體之中, 不再突顯自己的獨特性。自亞當開始, 人類就在這種自由與不自由之間徘徊。
註 [1]陶國璋: 《哲學的陌生感》, 香港: 匯智出版, 2003, 頁12。
*後記:
謝謝教授的指導。本來想好好地寫一篇論文。但一路寫來, 感覺上思維還是脫離不了教授課堂上所講的。結果引用了太多教授的話。這也許說不上是一篇論文, 只能說是整合了教授說的有關自由、抉擇、荒謬感、偶然性、絕望等幾個話題的筆記。
原本我是可以選擇多看幾本書, 寫一篇更好的論文, 結果我還是屈服於掙扎, 接受了誘惑, 放棄了理想性的追求, 率性而為地服從了肉身意識的懶散, 沉淪於頹廢中的安逸。
(寫於2004年4月2日, 哲學與人生 論文)
(2005年6月26日重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