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話兒:
一字一句, 幾行淚印, 幾許感傷, 反復堆砌, 是大學時代最用心的一份功課. 建於假設, 卻身同感受, 本來離我很遠的這段血淚史, 卻寫得如斯深刻真切, 因我深切感受到歷史的沉重. (筆者功力不錯吧!)
2. 設想你是一個身處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的中國知識青年,且在一九八九年四至六月間的北京學運中身與其事,你會有甚麼遭遇、作出怎樣的回應?試擬一篇自白式文字,述說你當時的經歷、處境、思想變化和心情。請結合「改革開放」所引發的各種問題、國家職能的轉變、社會分化、民生及民主訴求、來自境外的挑戰、知識分子所受的衝擊、參與危機及領導層的異動等現象和時代背景加以發揮。
一九八九年, 風起雲湧的大時代中最不尋常的一年。我永遠不會忘記, 每一想起, 又不禁掉眼淚, 不為我自己, 為了那在大時代犧牲的同袍, 為了那苦難的中國。
一九八八年, 我隻身來到北京, 這個我嚮往已久的首都重地, 入讀我夢想已久的北大歷史系。在那裡我認識了年輕而充滿理想的一班同學, 包括王丹。也許是讀歷史的人特別有憂患意識, 又或者年青的大學生本來就應該有入世的對社會民生的關懷, 我們時常「坐而論政」, 十分投契。
當時, 我們充滿理想。讀書求學不只是為求田問舍, 更為了建設祖國, 將中國帶到一個民主自由的新領域。對民主自由的訴求其實早在世紀初的新文化運動已有痕跡, 但苦難的中國, 一直無暇發展民主自由。改革開放, 不再是思想一元。經濟發展打開了對外貿易的大門, 外國的思潮又再次湧入這個閉關已久的國度。資本主義和民主自由的浪潮正衝擊著東歐, 刺激著共產主義國家。台灣和香港, 這兩個中國人的地方, 經濟發達之餘, 也有相當的民主發展。尤其是台灣, 國民黨政府的統治下也有了民主的發展。反觀中國大陸, 共產黨說的人民當家作主的日子卻還未真正到來。過去幾十年的落後, 文革的創傷, 我們現在都擦亮了眼睛去看外面的世界, 對於民主自由更是滿懷理想和憧憬。近十年來, 中國經濟起飛, 民主發展卻還是如此停滯不前。我們漸漸富起來的國家, 不是也應該向著民主自由同步邁進嗎? 究竟是什麼阻礙我們的民主進程?
一九八零年代是中國的一個新時代。改革開放帶來了不少好處。一部分人富起來了, 包括我的愛人。他也算是個高幹子弟吧。憑著他的聰明能幹, 加上他父親的一點關係, 開了一家貿易公司, 賺了不少錢。他的生意有多正當, 還是有什麼不正當, 我也不太清楚。我們初相識時, 他那種家財萬貫的豪爽氣派, 和我這土包子的寒酸氣度相去甚遠。現在回想, 在我們之間也算是當時社會貧富懸殊的一個寫照吧。
一九八九年四月中, 我們漸漸走上了那條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會發展成那個樣子的道路。四月十五日, 胡耀邦同志過世了。同學們寫輓聯、大字報悼念和讚揚胡耀邦同志為改革開放所作的貢獻, 字裡行間, 不免有些針砭時局的政見。我們向政府提出七項要求, 高呼「打倒貪官污吏」的口號。我們懷念改革開放的功臣, 但我們更關心改革開放的前路。十年來, 知識份子和學生斷斷續續地提出民主的訴求, 但卻一直被忽略, 甚至被打壓。魏京生現在還身陷囹圄。每一想起, 不勝唏噓。大家不過是提出意見, 不平則鳴。為什麼當局竟然沒有一點容人之量? 我們是「愛之深所以責之切」呀。如果我們連提出意見都不可以, 還說什麼國家是由人民當家作主? 我們又有什麼途經去參與政事? 也許只有通過示威、遊行、罷課這些手段來向政府施壓了。
我告訴愛人, 我們停課了, 新的時代很快會來臨。他笑說:「好好的, 瞎鬧什麼, 好日子過膩了呀?」我就反駁他:「你也曾是個大學生, 怎麼就沒有一點憂患意識呢?」的確, 除了我們大學生, 還有多少人真正有為民請命的憂患意識? 面對生活中種種不公平, 很多人都只是逆來順受地啞忍。即使是知識份子, 也有不少是明哲保身的陶淵明。
好日子? 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好日子。也許我也算是過著好日子吧, 至少我還不愁兩餐一宿, 甚至可以華衣美食。但我可以看到, 有更多人過著不好的日子。他們為口奔馳, 也未必能追上不斷飆升的物價。國企的生產力持續偏低, 工人的工資也持續偏低。有些非技術人員失業、下崗, 要轉業也不容易。他們生活困難, 但國家對他們并沒有多少支援。北京有不少民工, 離鄉背井, 隻身漂泊異地, 寄居在陌生的城市。他們人工低、福利少, 可以說是人離鄉賤, 是被剝削、被欺壓的一群。他們每月的工錢只有幾百元人民幣。通貨膨脹這幾年特別嚴重。在北京, 一件好看的大衣也要上百元, 超過他們收入的一半。我初到北京的時候也感嘆京城物貴。但那幾百元在民工的鄉下, 可能已經夠他一家幾口用幾個月。可見他們的鄉下是多麼窮困, 我們的國家是多麼窮困。改革開放讓一部分人富起來, 卻突顯了國家的貧富懸殊和不公平現象。新特權階級興起, 高幹子弟下海營商, 拉關係, 上下其手, 在經濟改革之下撈了一大把。農村卻再次被遺忘了。城鄉差別嚴重。我們國家有超過百分之七十的人是農民, 但農村依然落後, 農民的生活遠遠落後於城市人。他們吃不飽, 穿不暖, 還愁著各式各樣的正稅雜費。這又算是好日子嗎? 我們的國家, 我們的人民, 還未有好日子過。但我們對國家, 甚至是對黨, 還是有希望的。我們渴望加快改革的步伐, 尤其是政治改革。我們的目標不是要讓一部分人富起來, 而是要讓整個中國, 整個中華民族富強起來, 共同分享改革的成果。
四二六社論對我們來說, 無疑是一個打擊。我感到難過, 滿腔愛國熱情竟被指為反革命動亂。我失笑了, 我失望了, 我痛心, 我氣憤。是不是我們看錯了這個政府? 但是, 我們還未絕望。同學們馬上寫大字報, 發表文章, 反駁四二六社論, 重申我們的立場和要求, 還我們純潔學生運動一個公道!
五月, 我正式加入「高自聯」。我們始終希望用和平的、非暴力的手段去爭取我們的要求。其實我們已經相當克制了。比起南韓學生示威、菲律賓推翻馬可斯的運動, 我們只不過是在天安門廣場進行和平的抗爭罷了。我們的要求也并不過分。只是要求當局與我們對話和糾正四二六社論對我們的錯誤評價。
然而, 當局對我們的訴求無動於衷。我們開始有點不耐煩了。有同學認為這是當局有意拖垮我們, 讓時間磨蝕我們的耐性和意志, 然後不了了之。我們想, 是否我們真的太克制了, 所以當局才不正視我們的要求? 我們是否應該將行動稍為升級? 王丹他們商議提出絕食。
五月中, 戈巴卓夫訪華。這是一個好機會, 給當局雙重壓力, 促使他們盡快面對我們, 與我們對話。五月十三日, 柴玲第一個穿上寫著「柴玲絕食」的恤衫, 帶領二千個同學開始絕食。看著許多同學, 許多民主的鬥士, 綁著血書白頭巾, 忍受著饑渴, 用生命作抗爭, 何其悲壯的場面! 他們堅定的眼神, 漸漸變得呆滯。不斷有同學不支倒地, 送醫救治。看著那份血淚寫成的《絕食宣言》, 我難過、悲傷, 更感到困惑、矛盾。為什麼當局仍是漠視我們的要求? 難道他們真的要捨棄我們? 難道我們真的要犧牲年輕的生命去換取天賦的人權? 唯一令我們安慰的是來自群眾的支持。不僅全國各地的學生、知識份子、工人, 連一般市民也對我們表示同情和支持。更甚的是來自香港的大學生, 不但在香港組織遊行聲援我們, 更不遠千里送來實質的支持。這對我們都是很大的鼓舞。
五月十九日, 趙紫陽同志和李鵬來到廣場。趙紫陽同志含淚向我們道歉, 更聲淚俱下地再次勸我們停止絕食。我們感動了, 我們哭了, 絕食的日子的確不好過。趙紫陽同志的到來, 令我們一度相信中央是有誠意要和我們對話的。終於, 我們答應了停止絕食, 改為靜坐。我們以為事情終於有了轉機。就在革命露出一絲曙光時, 李鵬又再次誣蔑學生運動為動亂。我們困惑了, 昨天他們才來探望我們, 勸我們停止絕食, 翌日卻又指責我們是搞動亂, 還宣佈戒嚴令, 要派軍隊入城驅散我們。這個政府還可不可信? 同學們又再次絕食了。
當局越是要壓迫我們, 我們就越是要抗爭。而且越來越多人加入了我們的行列。整個北京城彌漫著山雨欲來的不尋常氣氛。五月廿二日, 吾爾開希提出向使館區撒退, 還說民主運動已經失敗。我們不相信, 也不願意相信民主運動就這樣不了了之地告終。柴玲代替了吾爾開希, 繼續抗爭, 訂出四個鬥爭方案, 堅守廣場, 民主女神像豎立在廣場上。那時, 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除非當局肯答應我們的要求, 否則我們只會繼續僵持下去, 而當局則選擇了以殘酷的血腥鎮壓來結束這次事件。
六月四日凌晨, 最可悲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當我們還單純地認為人民解放軍不會把槍口對著自己的國民的時候, 當我們還嘗試用血肉之軀去阻擋坦克車的時候, 一片漆黑之中, 震懾人心的槍聲、坦克聲和慘叫聲劃過黑夜的長空。當我們想撤的時候, 一切已經太遲了。我扶起那個倒在我身邊的人, 發現他滿身鮮血, 也染到了我的手上、我純白的衣服上。就在一片驚慌混亂中, 我腦海一片空白, 只是哭著奔跑, 向那暗淡的不知何方的前路奔跑……
良久, 我不能思考, 不能理解, 為什麼落得個血染天安門的收場。不久, 我在愛人的幫忙下到美國去了。他用了什麼辦法讓我出去, 我也不太清楚, 有錢的人總是比較有辦法。他說:「在美國好好唸書, 好好了解你們追求的理想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留得青山在, 不怕沒柴燒, 來日方長呀。」我突然想起了趙紫陽同志的話, 「我老了, 沒所謂。你們還年輕, 不要糟蹋了自己。」有點心酸。原來那是他最後一次在公開場合出現。還未到六四, 他就下了台。有時我還會想, 是不是我們害他丟了官帽?
我在美國唸書之餘, 也有參與海外民運。我們每年都會有紀念六四的活動, 不斷反省究竟什麼地方出錯了。一眾愛國的大好青年, 怎麼會是如斯下場? 是我們糟蹋了自己, 還是國家一手摧殘了辛苦培育出來的人才? 我們爭取民主自由、基本的天賦人權是錯的嗎? 還是國家花那麼多金錢時間, 只是想培育出一群唯唯諾諾的、沒有獨立批判思考、不思改進的青年? 中國將何去何從?
民主之路還是要走下去, 儘管它可能依然是荊棘滿途。而披荊斬棘的拓荒者總是辛勞而有點寂寞, 甚至有所犧牲, 但革命不是由幾個人完成的。還記得魯迅的吶喊就是要喚醒沉睡的民眾。只是整整一個世紀, 國民還未真正醒覺。現實的真相可能是殘酷的, 但我們已經昏睡得太久了, 總不能讓整個中華民族繼續這樣沉睡不起呀。
驀然回首, 十多年了。我們的祖國, 我們的人民, 還未真正過著好日子。不禁又黯然神傷了。前人種樹, 後人乘涼, 我們這一代苦了, 犧牲了, 不要緊。我們對青春無悔。我們不只是為了眼前個人的榮辱得失, 而是為了未來, 為了我們的孩子, 明日的花朵, 可以在民主自由的春風土壤中成長, 成為真正建設祖國的棟樑。歷史會証明, 我們的血不會白流, 我們的犧牲不會白費, 終有一天我們的願望可以達成。
身在異鄉, 心繫祖國。那一片大好河山, 何時才能孕育出茁壯的民主之花? 如果可以的話, 我還是希望回去, 回到祖國的懷抱。因為那兒才是我的家, 我的根。
(寫於2003年.今日中國TAKE-HOME EXAM. Q2)
後話: 不知教授給了我多少分? 不過無論幾分, 這文是我最用心最重視最有成就感的一篇.
(2005年6月26日重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