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輾轉重重屋苑,繞過疊疊山巒,捧著一束雛菊,挾著細雨微風,專程送四婆 「新居」入伙──這也是她的最後居所。 四婆新居依山而建,水冷風涼,三面單邊,可俯瞰九龍中段,遠眺半彎維港,毗鄰幾大屋邨,交通方便,陰陽殊途同路──四婆名下「單位」實用面積只得一呎多高;大半呎深和闊。 「入伙」儀式開始,神龕員工,從四婆兒子手上領過那袋有如小學生體育堂玩的「豆袋」般骨灰,小心奕奕放入靈龕內,並著其家人放下幾枚輔幣「塾底」,寓意後人「金銀滿屋」云云…… 「吉時」一到,那位重金禮聘而來,一身名牌運動裝打扮,腕上閃閃「金撈」與油頭粉臉互相輝映,頸項還掛著一隻Nokia手機,外型有若馬英九「肥佬版」的「摩登道士」,頓使本來肅穆的一場法事添上幾分喜劇味。 「摩登道士」匆匆打開名牌公事 喼,拿出私伙「道具」,披上絲質道袍,手持銅鈴,以專業聲調,抑揚頓挫地慢慢喃嘸起來……只見他七情上面忽爾閉目吟哦,像 在跟陰曹有關部門「講數」,又不時指揮旁人焚化各式金銀元寶,似向眾鬼疏通「賄賂」以便能順利引渡…… 我努力試圖聆聽其中喃嘸內容,但來來去去聽得最清晰、而重複得最多的一句只是:「新居入伙」。 四婆生時性格木訥不擅交際,也極之缺乏方向感,若沒有「牛頭馬面」殷勤引路,老人家隨時迷失那陌生國度。四婆一生貧困兩袖清風,估不到身故後竟擁有大量「金銀」傍身,頓成「萬元戶」架勢,以四婆一貫怯懦愚昧,我擔心她在黃泉路上會「遇『鬼』不淑」…… 一室香火繞裊,冥鏹冉冉輕揚,襯著絮絮梵音,偌大祭壇只得三數名親友肅立,場面倍增寥落滄涼感。我們依循法師指示,逐一上香、奠酒、鞠躬──這個場景令人頓生「拍戲」錯覺──像在拍「煞科」一幕…… 環顧神龕寬而晦暗的大堂,三面牆壁重重疊疊著好幾千個獨立「單位」,清幽中有種難以言諭的「稠密」壓逼感。來自五湖四海的新舊芳鄰默默無言地肩挨肩,頭貼腳的緊緊「團結」一室中,當中部份貼著寫上「未來戶主」芳名的紅紙,表示是尚未「入伙」之「交吉單位」。這裡每個「單位」面積毫釐不差,整齊排列得猶如中藥店裡裝載藥材的「百子櫃」,先人的「社會」面貌建設,看來比人間秩序井然;但階級觀念則人鬼同存。 神龕內的「樓價」面值並不劃一,大堂正中面對「無敵靚海景」一列是「高級住宅區」,高檔之處是前面鑲了一堵巨型玻璃,裡邊一眾高級「住客」更像可望不可即的窗櫥「陳列品」,多隔了一重保護網,與陽界也多了一分疏離感,一度玻璃屏障,突顯了陰陽一理的門戶之 別。 四婆一生活在社會低下階層,我記憶所及,四婆在半世紀中一共住過四處地方,但卻從沒擁有過真正屬於自己的安樂居所。 我兒時特別愛往四婆家裡逛,並非喜歡四婆的家舒服寬敞,而是喜歡那裡夠擠逼、夠熱鬧!斯時四婆住在近電車路的一幢戰前舊樓地下,一屋擠了十數人家,單就小孩數目足可組成幾支足球隊,往四婆家逛,不愁找不到玩伴,足教我樂不思家。 四婆是住的叫「頭房」,幾十呎的板間房有一扇臨街木窗,窗前便是小販的擺賣市場,每次到四婆家,我總愛攀上木窗看街外人做買賣,從那口木窗外望,可以看到很多在家看不到的有趣景象,我往往一呆便賴上老半天,回家 老捱母親一頓罵。 其實四婆那房子侷促得要命,連吃飯也是用一隻木「托盆」端到床上吃,要上廁所或到廚房則須從屋頭跑到屋尾;穿過擺滿一列「床位」的長長陰暗「冷巷」才到達「天井」。由於一屋人口眾多,鄰居經常為了爭用水喉、廚房、廁所,或因孩子是非而吵架,甚至大動干戈 ,但我從未見過四婆跟別人爭執。 後來舊樓清拆,四婆從舊樓遷往港島東半山──木屋區。 印象中,四婆那間小木屋比舊樓的「頭房」只大些少,是用木板和鐵皮蓋而成的小屋,遠看像隻大「火柴盒」,據說是「僭建物」,四婆要以用五百大元的多年積蓄換來的呢。 自此,我每次到四婆家都像爬山似的,每次上山都要走上半小時──還是以當年孩子之矯捷靈活身手速度計算。由於山路蜿蜓崎嶇,加上寮屋密集,我曾試過幾次在黃昏下山時差點迷 途。 四婆半山區那所「火柴盒」房子總算是獨立式,少了一屋十幾伙的是是非非;卻多了另一些危機。四婆經常要擔心遭「寮仔部」上山拆屋,冬天又特別留意屋外動靜,隨時準備走火警 。夏天更怕水忌風,每逢雨天,屋裡四周都擺滿大小盆子承接漏水──叮叮咚咚,一派「大珠小珠落玉盆」之勢,而遇上颱風小木屋就不濟了,四婆怕小屋被風捲走,要預早用繩子及鐵線重重綑縳 ;令那隻「火柴盒」像成一隻大鐵皮「 糉子」! 四婆在那「火柴盒」加「糉子」的物體熬過了六度寒暑,最後蒙房署「恩賜」搬上公屋,正式有所不忌風雨的百來呎獨立單位棲身。這麼一住,四婆就做了半輩子公屋居民,由四十多元到重建後的千多元租金,幾十年來 她都為著一份租金而費盡籌謀,直至垂暮之年,四婆忽有個卑微心願;但願百年身後能有個永久安息之地。 這所「山居」正是四婆自己的心水之選,猶記初次陪四婆到此神龕時,老人家雀躍得團團轉,興奮得好像在看「樓盤」…… 自買下這穴「長生祿位」後,四婆不時帶同輩朋友專程到此參觀自己生平唯一「物業」,她此舉動曾令我啼笑皆非! 現在四婆終正式入主「新居」,我才理解到老人家心態,她畢生尋尋覓覓,原來盡在此一隙立錐之地。 我在靈龕前 恭敬地插上一束雛菊,不禁仔細端詳,靈位正面嵌著一幀黑白遺照,四婆滿臉滄桑猶似魂兮帶笑。石碑上油墨未乾刻著四婆的姓名及生卒年月日──我忽想起魯迅先生筆下的典型悲刻人物祥林嫂──四婆也是社會低下層的典型悲劇人物, 她總算比祥林嫂幸運;起碼身後不致淪為無姓無名之野鬼孤魂…… 輕輕一撮骨灰,濃縮了八十載輾轉紅塵的苦澀愛恨,小小一穴神龕,安頓了漂泊一生的落寞靈魂,四婆從此擺脫了噩夢般的「四」字代號--原來老人家有個很嬌俏;而被遺忘了的名字──阿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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