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交錯的二人(3)
第三章 康河的柔波
「完蛋了啦~來不及了！死定了！」
觀月抱著大疊的幾何學範本走出圖書館，立在外頭幽深的長廊上，晚冬的英國，帶有一絲莎士比亞式悲情嫻雅風味。
但顯然，有人即使土生土長在這裡，還是沒有染上那份優雅，觀月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正用百米賽跑的速度，邊大叫大嚷著，狂奔了過來。
「克里！」觀月抿嘴笑了出來，因為克里正經過轉角，左腳因為轉彎的離心力，還誇張的高舉了一下，抬頭看見叫他的人是觀月，像是看到耶穌突然在他眼前下凡一樣，立刻想要立定站好，不過顯然這樣的速度不容許他這樣做，他的腳是停了，上半身卻因慣性無可奈何的往前，最後讓他的臉碰的一聲直接接觸地面。
「唉呀，克里，你還好吧？」觀月立刻意識到此時絕非笑的時候，忍著笑意，學乖的先把大疊的書擱在身邊，長裙讓她有點難蹲下，她只好俯下身，伸出手來，打算看看能不能為他的重新爬起盡一份心力。
「觀…觀月…對不起…只是突然看見你…」克里好像很難釋懷在女性面前大失面子這件事，正經八百的輕觸一下觀月的手，隨即彈跳起來，煞有其事的拉了拉衣襟，對他性格的點頭致謝。但這樣反而讓觀月更覺得好笑，她忍笑忍得肚子痛起來，克里還很正經的幫他把書從地上捧起來，遞到她手上去。
「謝謝你，克里……」觀月極盡禮貌的接過了書，然而這樣的情景卻勾得他渾身一顫。
(艾力歐……)
那天的大霧，散落一地的書，令她難忘的笑容……
「觀月…………？」觀月完全不知到自己已經呆了三十秒以上，克里把他的右手往觀月眼前揮動也已經有十秒以上了︰「喂？喂？你在家嗎？我記得我並沒有撞到你以致於害你腦震蕩還是什麼的啊…」克里促狹的笑道，觀月這才回過神來，報回一個微笑︰
「沒有…克里，怎麼啦？你上課又遲到了？是嗎？」
「哼，本少爺守時是有名的…遲到？別傻了…」好像完全忘記自己第一次跟觀月見面就是快趕不上上課，克里煞有其事的繼續自吹著。
「那你這麼急著去幹嘛？」這回換觀月不解。
「喔，天機不可洩露(英文怎麼講呢？^^)啊啊~好在你提醒我，不跟你聊了，再不走就來不及囉~失陪了！」克里趁機拍了拍觀月的肩膀，隨即一溜煙的做了個衝刺的手勢，。忽然見他回過頭來，叮嚀般的小聲喊道︰「喂，觀月小姐，別忘了，如果遇到愛密莉亞，絕對不要提起你曾經看見我！記得喔…」
語畢，他人也消失在長廊的那一頭，留下一頭霧水的觀月。
「真弄不懂是怎麼回事，呵呵呵…算了…」觀月性格裡萬事不計較的態度此時又發揮作用，她整了整臂彎裡的書，打算走回教室去，剛走進轉角，竟發現一個一向很少跑步，連爬個中央公園的小山崗都會喘著不停的人，邁著小碎步跑了過來。
「愛密莉亞？」剛送走克里，觀月雖然知道她不致於像他一樣慘遭狗吃屎，還是很小心的讓到一邊去，讓愛密莉亞有足夠的空間煞車。
愛密莉亞金色的短髮散成一團，喘著氣，雙手下彎扶著膝蓋，好半晌才意識到觀月站在旁邊。
「喔，觀月，你有沒有看見克里？」
劈頭就是這麼一句話，可見克里果然有先見之明。
「沒有啊…」觀月微笑著︰「我沒有看見他耶，你找他有什麼事嗎？」觀月是這麼認為，既然要隱瞞，就要非常自然才是。
「可惡，這個天殺的混蛋！竟然又給我溜了…」
「溜了？怎麼……？」
「克里最近不知道怎麼搞得…以前週末都會一起搭火車到市中心逛街，順便寄信還是划船什麼的…最近真不知道怎麼了…一下課就溜掉了…」
愛密莉亞拼命要掩飾自己的失望，但似乎失敗了。
「划船？」觀月側著頭好奇的問。
「是啊…喔…你不知道嗎？康河划船可是勝行的很呢…或許在日本很少見吧，對了，以前每年春天，劍橋和牛津是有划船的賽程的…」愛密莉亞揮了揮手，問道︰「喂，你來這裡也有三個月了吧，連這也不知道？」
「啊，我…………」觀月紅著臉笑了笑，她除自己的學院和圖書館比較熟悉之外，她對陌生的還境是有恐懼感的，難保不會出去的就回不來原來的地方。
愛密莉亞無奈的攤手︰「啊，真是的，聽人說腦袋好的人都是生活白癡，觀月你真是…這樣，說真的，我們情人節那天去划船，就我跟你，怎樣？」
「情人節？」觀月一呆。
「咦？日本沒有情人節嗎？」愛密莉亞問道。
「有，當然有的……」觀月知道她誤會，連忙解釋︰「我的意思，是不知道國外也這麼注重情人節…」
「喔，那你們怎麼樣過情人節的？」愛密莉亞好奇的問。
「嗯，大約是女孩子買，或者是親手做巧克力，送給「喜歡的人」吧！通常是情人，如果沒有情人的話，父母親，敬愛的師長或喜歡的同性朋友，都市會送的。」觀月笑道︰「可是，因為我家工作的關係…我自己卻很少過情人節呢，因為每年到情人節就會特別忙。」
「觀月家開花店嗎？」
「不是，是神社。」觀月眼光裡淡淡的一深。
「神社？」觀月把「神社」二字用日文發音，自然是聽得愛密莉亞一頭霧水。觀月連忙補充︰「就好像英國的教堂一樣，大家在家裡有難，生產或考試的時候，都會去神社求符。請求神明的護祐。而我是那裡住持的女兒，負責那裡的祭祀事宜。」
「咦咦~~~~~~？觀月你是修女？」愛密莉亞似乎對文化的誤差有著較低的理解力。
觀月則是忍不住笑了出來︰「你要這麼比較的話也對，但我們叫做「巫女」，當然是不用在無名指上戴戒指，宣誓一輩子侍奉上帝的。」
「巫女…………」愛密莉亞揣模著這兩個字的日文發音，從她看過的眾多書籍裡搜尋有關這個名詞的資料，觀月似乎不想讓她在這個節骨眼上想太多，忙強回發問的主導權︰
「那，英國人也過情人節的嗎？」
「當然。」愛密莉亞回過神來，滔滔不決的說道︰「我們啊，在情人節那天，男孩子會送給喜歡的女孩子花朵，通常是枚瑰，百合一類…到情人節那一天，康河裡才熱鬧呢…一對對的在水上飄來飄去……」愛密莉亞突然語調一轉，變成了極不耐煩︰「唉，說這幹嘛，那是別人，我從來也沒這樣過。」
「克里沒帶你去划船過嗎？」觀月奇問。
「你…你提他作什麼？」愛密莉亞咬著下唇，雙頰微紅︰「他呀，別說花，連禮物都從來沒送過…船是滑過，但從來不在情人節，每到情人節，他就不見了，我看多半是物色女朋友去了…所以，觀月，我們別理男孩子了，我們兩個去划船，怎麼樣？」愛密莉亞觀查觀月的神情，臉色又忽地一沉︰
「還是…你也要跟男孩子…」
觀月連忙搖搖手，靠近她握住她雙手道︰「沒有…就這麼說定了，愛密莉亞！」
愛密莉亞顯然高興了許多，但眉宇之間卻抹不去一點落寞。她突然用手指點點觀月的額頭，半帶玩笑的說道︰
「你可是說真的，艾力歐怎麼樣？你不理他，他不會難過嗎？」
「我…………………」觀月發起窘來，吶吶的不知該說什麼，只是瞪著前方發呆。愛密莉亞輕笑一聲，握緊她手笑道︰「騙你的啦，緊張成這樣…不跟你說了，我要去圖書館，看看書，把那渾小子給忘了！」愛密莉亞話還沒說清楚，人已頭也不回的朝圖書館走了過去。
雖然是笑語，觀月卻覺得，她的語調裡，有著許多說不出的苦澀。
***
結束了晚課的研習，觀月騎上腳踏車，經過了聖約翰學院。
暮色在遠方的天空垂吊成一片黃橙色的瀑布，美得如幻境，觀月看見了遠遠太息橋下的康河，伴著夕陽的餘光，正染著金黃色一般的光芒，旁邊綠色新吐的柳樹，被晚風搖抑著拖過湖面，泛起一絲絲的漣漪。
「划船啊………」觀月靜靜的想著，目光變得悠遠起來。
猛地，一陣如樂聲般的東西，傳到了她的耳裡。
那旋律越來越清悉，是觀月非常熟悉的一首曲子，驚訝使她呆了好一陣子，才辯認出彈奏他的樂器是鋼琴，而彈奏他的人，顯然有極好的技巧，吸引著她向樂聲的來處走去。
「這是…桃矢的媽媽教給他的歌………」觀月懷念的自語著，但隨即又露出迷惘︰「但是…又怎會在這裡…」
拖著緩慢的腳步，樂聲彷彿有勾引人的魔力，面河的一樓窗戶那裡，雖然有的時候會有些學生留下來討論事情，但是鮮有留到這麼晚的，然而此時，典雅的六格式窗戶上，卻映上了一個和康河一般柔和而沉靜的黑影。
「是你………」
觀月愣愣的站在門口，正好迎上他手不停，卻回過頭來的一個微笑。發出樂聲的樂器是置在起居室的一架泛著黑色光澤，但顯然已有些年齡的平台式鋼琴，而使那些黑色相間的琴鍵奏出樂曲的，則是一雙靈活而淡然的手。
觀月對上了艾力歐的笑容，一時吶吶的說不出話來。
「噓……」一段只有右手的琶音，艾力歐抽空把左手舉到了唇邊，促狹地輕笑道︰「要安靜的聽完他…這可是特別為了某位每天晚上都會經過這裡的女士而奏的喔…」
觀月闔上了眼睛︰「嗯……」
觀月不得不承認音樂具有驚人的魔力，尤其是出自於眼前這位的手中。她曾經聽過很多音樂學院的高材生彈奏過鋼琴，也聽過「他」彈奏過，但卻不知為何，今晚的琴聲，竟似和她平常所聽到的完全不同，並不在於彈奏者的技巧，而是在於…一種更微妙的東西。
「為什麼你知道這首曲子…？」脫口而出般，觀月在曲子的尾聲中輕問道。
「因為你想要聽。」艾力歐靜靜地答，手指滑過一串音符。
「為何你知道…我想要聽？」
艾力歐一陣沉默，雙手是接連著幾個和弦。
「我知道…很多事情…即使我不願意，我還是會知道……」
旋律持續著，原本平和的曲調中添入了一絲幾乎另人察覺不到，已被歲月抹平了的沉痛。
觀月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喃喃道︰「我不懂。」
艾力歐對著琴鍵微笑著，突然自言自語地說道︰「木之本…桃矢，就在屬於你的地方…日本月峰神社的櫻花樹下…在那裡…是你一直思念的地方…」
觀月瞪大了眼睛。
「你…到底是…」一陣如花絮般的紛亂湧上心頭︰「為什麼…你會知道我的事？知道桃矢那孩子的事…？」
艾力歐五指輕燃，曲子已到了尾聲，靜靜的帶有一股哀傷過後的平淡。
琴聲終於停止，如縷一般綿綿不絕的娛音飄蕩在斗室之中，使觀月低迴不已。
「歌帆………」又是直呼名字，觀月心中突地一跳，她察覺到，艾力歐現在用的，竟是她睽違已久的日文。
「你相信"魔法"嗎？」
面對這天馬行空的問題，觀月的表現卻很平靜。
「可以說相信，也可以說不相信。」既然對方用了日語，觀月也就不客氣的順水推舟，她也總覺得，這樣的事情，用英文已表達不出來。
「怎麼說呢？」
「人們總是會否定眼睛所見不到的一切，比如說人的靈魂…鬼神等等，但我卻知道…那是存在的，只是超乎了所謂的「科學」，所謂的「常理」…但我相信他的原因…也是因為我曾經見過。」觀月將雙手緩緩舉起，放在眼前，眼神變得神秘而幽遠︰「而"魔法"…我之所以相信，也是因為…我感覺有那麼一點「擁有」……但，我迷惘的原因，也是因為…即使有感覺…我卻從未確實的體驗與看見過…」
「是嗎………？」艾力歐綻出了微笑，觀月忍不住接著問道︰
「那麼……艾力歐…你…相信嗎？」
艾力歐突然息了聲息，觀月驚覺一股奇妙的氣氛彌漫在斗室之間。
但觀月也沒有催他答話，雖然只是數個月若有若無，偶然在走廊上見到，也赧於打招呼的兩人，竟是像是有著從千年前便培養至今的默契。能夠了解對方需要什麼，心裡在想什麼。
「時候還沒有到……」艾力歐深吸了一口氣，微笑道︰「觀月……「你有你要辦演的角色」…！」他低下頭，加強語氣︰
「在未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