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系列之二 回頭已是百年身(全)
兒子從樓上跑起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對我喊著，「爸爸，那副櫻花圖可以給我嗎？」
昨天晚上，我把二十多年來一直挂在臥室裏的櫻花圖取下來，放進了儲藏間。而那是兒子多年以前就一直磨著想要的東西，他期待的面龐讓我想起了剛看到那副畫時的自己，不知不覺，青春已經是如此久遠之前的往事了。
1
我二十歲那年，回到出生的海邊小村，繼承了父親遺留下來的燒烤店。
雖然說起來是家鄉，其實是全然陌生的地方。在出生不久，我被過繼給膝下無子的遠房伯父，他們是城裏生活的中上等人家，曾經一度拿我當作掌上明珠。可惜好景不長，13歲那年，養母以45歲的高齡生下了一個弟弟，我就成了多餘的人。
在他們看來，我還是幸運的。親生父親去世後，做海員的大哥在回程時，遇到暴風雨而一去不回。所以，經過20年的兜兜轉轉，我還是回到了這裏。
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但我也並不喜歡回到窮鄉僻壤。父親的遺産說的好聽一點是燒烤店，實際上不過是招待碼頭搬運工的簡陋酒店。這裏只是一個小漁村，村民以捕魚爲生，自給自足，同時也賣一些給臨近國家，因此有一個通商的小碼頭，還有一批工人。他們在夜晚的時候就會成群結隊過來，多數是喝酒，然後吃一些燒烤當下酒菜。我討厭那種酒氣熏天的環境，因爲在城裏受過一些教養，覺得自己和他們格格不入，和這個漁村，包括這家店也格格不入。唯一讓我呆下來的理由是無處可去和收入還算不錯這兩點，不用自己落的要出海捕魚那麽辛苦。
我挂著僵硬的笑容送走最後一個醉的腳步踉蹌的人，準備關門的時候，他就來了。
大約六十歲的老頭，穿著漁民喜歡的那種帆布衣衫，不同的是不僅扣的整整齊齊，而且雖然洗的發白，還是顯得很乾淨。他個子很高，我猜測除去稍微有點佝僂以及因年紀大而萎縮的成分，大約有180CM，足足高了我10CM。
「我們已經關門了。」
「對不起，我想買一串熏烤魚丸，可以麻煩一下嗎？」
自從來到這裏，還從來沒有人這麽有禮儀的和我說過話，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站在屋前的陰影裏，面容看不清楚，感覺臉色很白，還有那雙看著我的眼睛非常銳利。
我的心情忽然好了起來，破天荒的打開封好的爐火，烤起了一串魚丸。我的手藝和父親當然沒的比，不過這些樸實的工人們也不會在意，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發泄的場所，就算吃的是生魚也無所謂。他坐在最外面靠門的凳子上靜靜等待著，尖刻的下巴，雖然滿臉都是歲月的風霜，眼角也因爲肌肉的萎縮而垮下來，但看的出年輕的時候應該是個很英俊的男人。從他的舉止和言談裏還看的出教養的痕迹，這樣的人爲什麽會在這裏？莫非和我一樣？因爲某些不可抗力的因素淪落到這裏？瞬間起了惺惺相惜的感覺。
我回到這裏大約也有一個多月了，村裏的人本來不多，也都認得一清二楚，但這個人從來沒有見過，唯一的解釋就是他不住在村莊裏。我想起了有幾次到碼頭去取貨，無意中看到的靠著山，海邊孤零零的房子，遠離小村，仿佛融化到周圍的景色一般，雖然白色的油漆已經班駁，看起來卻象畫一般美麗。
「您是住在海邊的白屋嗎？」
他輕輕的點了點頭當作回答，付了錢，拿起包好的魚丸離開了。
此後，每晚打烊的時候，他都會到我這裏來，買一串魚丸，每次都一樣，數目沒有變過，種類也沒有變。逐漸的我也養成了似乎在等待他的習慣，有幾次，他來的比我關門的時間要晚，但我仍然等著他，好象是默然的承諾一般。
無聊的日子裏，他的存在逐漸燃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心。
2
我們持續著這種奇怪的、蜻蜓點水式的接觸。大約2個月過去，我和他說過的話可以用手指算出來，但至少知道了他叫做「星史郎」，而我也熱切的把自己的名字推銷了出去。寥寥的言談中，我更加確定他不同於那些無知的村民，甚至於受過比我好的多的教育。
例證之一就是我變動了店裏的格局，他所表現出來的反應。
實在是非常沈悶的日子，本來不想理睬的酒店，後來也成了我消遣的物件。未曾謀面的父親早年做過漁夫，還有做海員的大哥，遺留下一些破破爛爛的東西，就堆在店的一角，我想要扔出去，母親卻哭的死去活來，最後我把那些東西作爲裝飾品挂在店裏，把店營造成漁船的模樣。
這種藝術對於搬運工來是多餘的，所以他們抓住那鏽迹斑斑的錨，說著粗魯到不忍心聽的話，令我一整天都沒有好心情。
「很好啊……」當我憤憤的取下那些裝飾，想著這次就算母親哭死也要扔掉的時候，星史郎淡淡的說了一句，讓我停下了手。
好象不在看我，也沒有看那些破爛，和自己說話一般，過了良久才又說了一句，「……已經這麽久了……」
我猜想他應該不是說我烤的太慢，而是在感歎什麽。
晚上破天荒的，我去了母親的房間。她還在織著漁網，雖然現在已經沒人出海了，她還是會爲大哥織新網。
「星史郎？說起來，他還是我們遠房的親戚呢！可以算做是表妹夫吧！我的表妹可是最美的美人，她漂亮的眼睛，比海水還要藍。」
我皺皺眉頭，她們一說起話來就夾纏不清往往偏離問題，叫人不耐煩。母親好象很高興我和她閒聊一般滔滔不絕，使我必須插口提醒她說重點。
「星史郎也是這漁村的人嗎？爲什麽不住在村裏？」
「他當然是外來的。我現在還記得清楚，大約三十三年前，他帶著弟弟到這裏來，幾乎引起混亂。他們兄弟都非常漂亮，舉止也和我們不同，看的出是上等人。表妹立刻就喜歡了英俊帥氣的星史郎，我則比較喜歡象美麗的娃娃一樣的弟弟，他叫做昴流，當時比我大一歲。他們在海邊的山腳下搭起了白色的木屋，村裏的女孩子爲了多看他們幾眼，幾乎把來往碼頭的路都踏斷了。」
「表妹二十歲那年，終於在大家的羡慕中嫁給了星史郎。」
「那昴流呢？你不是很喜歡他嗎？」從別人的口中，我知道母親年輕的時候也算是相貌端莊。
「他沒有娶妻，來這裏只過了一年就不見了。我嫁給你父親大約4年後，他忽然回來了，當時表妹嫁給星史郎也有兩年了，懷了孩子，經常和我們在一起爲孩子做衣服。」
「星史郎有孩子？」我在腦海裏想象著他的孩子大概應該和我差不多年紀，因爲我正是母親結婚第四年生下的第2個孩子。
「本來是有的。那是冬季，表妹要生了，所以好長時間不再到村子裏來。深夜忽然刮起了暴風雪，星史郎跑來找醫生，就是我的舅舅，當時我也正在生産，聽到外面他哀求舅舅去看一看，表妹已經疼了一天。舅舅終於冒著雪去了，但是到白屋的時候，孩子已經生下來了，卻是個死胎。大約過了半日，表妹也因爲流血不止而死。從那以後，我幾乎沒有再見過他們兄弟。」
母親還在絮絮叨叨的說著什麽，但是我的心卻飛去了二十年前冬夜，想著和我一起出生卻不幸死去的孩子，仿佛感覺自己和星史郎之間有了一道奇妙的聯繫。神秘的星史郎，夭折的妻子和孩子，還有他那更神秘的弟弟，在我心中組成了一副奇妙的圖畫。
3
秋天到來的時候，我終於拜訪了白屋。
在和母親談過星史郎的話題之後，我對他的態度不自覺的更加殷切起來，與其說這是因爲他和我確實存在的親戚關係，還不如說是好奇的火焰燃燒的越來越旺了。我的態度大概也讓他覺得奇怪了吧？有時候，我發現他竟然也在看我。
皮膚非常白，雖然經過了幾十年的海風吹襲，裂出屬於海邊的人才會有的乾涸的皺紋，但依然沒有變黑變紅。還有那雙手，同樣屬於上等人的白色皮膚，卻有十隻一看就知道是漁民，開裂的、有繭的粗糙手指。本來應該會衰老混沌的眼睛卻象鷹一樣閃爍著銳利的光芒，雖然只是刹那出現，卻還是會讓人感到威勢。所以，在這樣的眼睛下，雖然我的心燒的劈裏啪啦的，但我們還是繼續維持著沈默的往來。
罕見的，連續有兩日，星史郎沒有來買魚丸。等到第三天打烊的時間，他依然沒有出現。我望著下雨的天空，同時看著牆上挂鐘的時間，等了他足足半個小時，可能是不會來了。我歎著氣，回想是否在不自覺的時候得罪了他。
收拾爐火的時候，忽然下了決定。揣著烤好的魚丸，我獨自走上了往白屋的道路。
只是秋天，但下雨時候海風吹過來，卻格外寒冷，我縮在雨傘下，遠遠就望到海邊的房子宛如漂浮一般懸挂在微光的天空中。海水的光芒映在這黑夜，泛出深藍色的彩暈。
樓上的房子裏亮著燈火。我大力的敲著門，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樓下才亮起來。
「星史郎先生，我來送魚丸。」隔著門，我大聲的叫起來。
門終於開了一道縫，星史郎的臉露出來，「我沒有買。」
「當作我送的，可以嗎？」到了這裏再被趕回來，實在是太不甘心了。我露出最可愛的笑臉，雖然長相普通，但是別人都說我笑起來很可愛，一點也不像是二十歲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托了笑容的福，星史郎終於伸出手接過包裹，「麻煩了。」
「如果不介意，我來熱一下吧？過來的時候不小心淋到了雨，普通的辦法回火，味道會流失。」
他看了我數分鐘，被那種眼光看的如坐針氈，我這個不道德的秘密窺視者被發現了潛藏心中的惡劣興趣，一瞬間我慚愧的低下頭，正想告辭，星史郎卻拉開門，示意我進去。
「很快就會好。」我將魚丸裹起來隔水放好，就隨著星史郎回到客廳裏。
不算大，但也絕對不算小的空間，與外面不同，裏面松著透明漆，保留了木頭本來的紋理，雖然簡單，但看的出主人的品味。當星史郎端上茶的時候，我更加確信了，那些茶具雖然也是便宜物品，看起來卻很精致。
只是這房間，沒有什麽人的氣息。看的到樓梯的扶手已經壞掉了，主人似乎也並不打算修理，還有我剛才看到的廚房，也很破舊。唯一讓我感到舒適的是房間裏很乾淨，桌子和地板都是如此。
只有星史郎坐在我面前，卻沒有看到他的弟弟，也許在樓上吧！我的眼光下意識的往上看，看的到樓上房間透出的光線映在地板上。
「我冒犯了您嗎？」
「沒有，謝謝專程送過來。」
「這沒有什麽，只是既然您沒有生氣，爲什麽不到店裏去了呢？」
他望著我認真的面孔，呆了呆，然後苦笑起來，「年輕人啊！我已經老了，有去不了的時候呢！」
刹那間，我恍然大悟，剛才就覺得星史郎步履有些蹣跚，此刻他坐在我的對面，膝蓋上搭著一條毛毯。
「是風濕嗎？」在海邊生活的人，到了年紀大因爲風濕而癱瘓可以說是尋常事情。
星史郎點了點頭，「你父親也是一樣，以前下雨的時候，他就會提前關門。」
父親是因爲心臟病突發而死的，在那之前，也已經到了必須依賴拐杖的地步。但是星史郎的話給我最重要的啓示卻不是關於父親，而是他買魚丸的習慣，大概從父親還在生的時候就開始了。
很想問爲什麽買這個，他到店裏的時候，自己從來不吃任何東西，是爲了弟弟買的嗎？我的眼光不自覺的又擡起來投注到樓上那道狹小的光線上。
4
貿然拜訪得到了正面的反應，讓我足足開心的一陣子。隨著天氣轉冷，星史郎的風濕病發作的頻率增加了，所以我拜訪白屋的時候也越來越多，和星史郎也逐漸熟悉起來。雖然還是在表面的問題上打轉，也沒有見過屋子的另外一個主人，但我很高興取得了星史郎的信任。
看到我似乎樂於拜訪的樣子，星史郎有時候也會主動拜託我送魚丸過來，然後一起喝茶，說說話。在城裏的時候，我受過一點教育，雖然13歲之後淪落成家裏的下仆，但我還是偷偷的在學習。繪畫是我的興趣，而星史郎好象也蠻瞭解的樣子，在這種偏僻的地方，有個可以說話的人比什麽都高興。有一段時間，我幾乎忘記了本來的目的，而沈浸在與有文化的人交往的樂趣中。
星史郎有時候會很晚回來，我有幾次被關在外面等到深夜，他告訴我從後門進入，門前的瓦罐下放著鑰匙。因此，星史郎不在的時候，我也在白屋逗留過。雖然很想上樓去看一看，但這樣做無疑會辜負星史郎的信任，也會損害我以紳士標準爲原則的思想。
在好奇心和矜持心不斷的交戰的過程，作爲挫敗的好奇心的補償，樓下的房間我都有進去過。才發現除了客廳和廚房以外，其他的房間都滿布灰塵，看的出至少有好幾年沒人進去過了。
在狹小的儲物房裏，我看到了胡亂堆在一起的畫架。靠著裏角，還有一些鑲好框的畫被撂在那裏，佈滿了灰塵和蛛網。我把油燈拿過來，略略將灰塵掃去，露出了盛開的絢爛圖畫。
很大的一副，放在最外邊，用我所不知道的古怪的方法畫出來的，不是油畫，也不是水彩。還有沒有見過的彎曲的屋角，挂著鈴鐺，屋角上斜陽炙烈的光線，那盛開的雪白的花朵，帶著一點暈紅，非常繁華而美麗的景象，但是我卻感到其中糾纏著淡淡的哀傷。
畫下角的簽名落入眼睛的時候，引起了全身的顫抖，「昴流」，是那個神秘的，我從來沒有見過，然而確實在這屋子裏生活著的人。
這些都是他畫的吧？雖然我對繪畫只是一知半解，但也看的出這些畫是上佳的作品，畫它們出來的人的水準光是想象就讓人傾倒。
我急切的將最外面的挪去，後面的畫大小不等，有一副中等的，畫的是我知道的地方——日落下的碼頭，白色的房子和海面，還有飛翔的海鷗。翻到最後一副時，我徹底的呆住了。
是這大小十幾副畫裏唯一的一副人物，畫中的兩個人穿著奇怪的大袖服裝，站在背後的人，有著尖刻的下巴，細長有神的褐色眼睛，微笑的嘴唇勾勒著優美的曲線。對著這似曾相識的神態，只用了一瞬，我就意識到這是年輕時候的星史郎。那麽站在他前面的少年……
綠色的翡翠眼睛，白的如同透明般的肌膚，嬌憨的笑臉——果然如母親所說，是美麗的娃娃。也是我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娃娃。
星史郎回來的時候，我試探的問起那些畫，當然，不會提昴流，因爲他好象不願意說這個話題，我不想因爲觸怒他被趕出去。
「那些是什麽花啊？好漂亮，我從來沒有見過。」
「櫻花……我的故鄉叫它們做櫻花，開時如雲霞，落時如飄雨，櫻花盛開的時間，不超過七日。所以，我們那裏認爲它是一種短命的花。」
「能夠這麽漂亮，即使是只開七日也值得。」星史郎從來沒有說過這麽多話，在他的形容裏，我悠然神往。
「在最絢爛時死去，就是櫻花的精神。」
5
秋天快結束了，雨特別多，以前讀過的文學作品說到雨更加增添哀愁，大約就是這樣了。
我有些厭煩的看著最後一名客人，和星史郎一樣，他也是每晚報到的老主顧，總是一個人喝酒，喝到醉的不行了才踉蹌的離去，有時候也會發酒瘋。我不喜歡他是肯定的，但是他卻很喜歡和我念叨。
晚上又開始下雨了，風也逐漸大起來，要等到他離開的時候，估計我也去不了白屋了。
「下雨了，早些回去吧？」我委婉的下著逐客令，一邊在爐火上放上要帶去的魚丸。
他擡起滿是皺紋的臉，眯著醉到發紅的眼睛看著我，然後哈哈的笑起來。
「你要到那裏去是吧？」
「這您管不著。」他大概是村裏年紀最大的人了，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現在靠在碼頭撿別人不要的魚生過日子，或者幫別人做些簡單的活，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找他幫忙的人也越來越少。
「那個人啊……我知道他的秘密哦……」
大概是喝醉了，開始胡言亂語，我想把他扔出去，但這不符合紳士的標準，所以我只能用眼睛瞪他。
「大家都以爲他們是兄弟，實際上是情人呢！」這句話讓我豎起了耳朵，看到我專心致志的樣子，他哈哈的笑起來，有點嘲弄和幸災樂禍。
「您喝醉了。」
「沒有……你聽我說，那是我親眼看到的呢！」聽到我的反駁，他更來了精神，而我的好奇心也逐漸被挑起來。
從他斷續的，沒頭沒腦的敍述中，我逐漸理出了故事的大概。
那是個四月，東風起來的時候。因爲醉倒在碼頭上他睡了一覺……醒來已經是半夜了。
風裏傳來激烈的爭吵聲，所以他很好奇的伸頭看，不想是星史郎和他的弟弟，兩個人拉拉扯扯，除了吵架以外，甚至還動上了拳頭。
「只是做一段時間的零工，等到收成好一點了，你可以再回去畫畫。」
「不要，你知道我討厭魚腥，最討厭這個了！」
「說什麽？難道我是天生的漁民？？」
「我不知道，反正我沒做過這種事情，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做。」
「你就不能改改這種脾氣嗎？現在你和我一樣都是靠自己雙手吃飯的人，不是少爺了，你明白嗎？和我走的時候，我不是已經清楚的說過了嗎？答應要和我一起吃苦的人是誰？」
「我可以畫畫拿去城裏賣。」
「你那些畫根本沒有人要，還不明白嗎？這是個完全不同的地方，這裏的貴族們不欣賞那種東西……」
「既然當我是廢物，當初就不要帶我出來啊！」
「我愛你啊……」星史郎抓住爆怒的愛人，將他拉進懷裏親吻，「只是想你爲了我們……」
重重的耳光打斷了沒有說完的話，少年暴跳如雷的跳開，氣的渾身發抖，「又想用這種法子來說服我？就知道，你喜歡的只是這個身體……本來，除了這個外，我就是個廢物……」
「不……」
「我以後都不要再見你。」少年甩頭而去，碼頭上只留下星史郎呆呆的背影。
6
雨大了起來，敲打著玻璃窗。講故事的人搖著頭很暢快的哈哈大笑著，「我一看到那孩子，就知道他來歷不簡單，光是站在那裏的樣子就比我見過的任何貴人都貴氣。真的好漂亮，我也動心呢！」
他粗俗的發出曖昧不明的笑聲，讓我一陣噁心。不過在心裏，我也承認他的說法，昴流有著超越男女的美，他和星史郎站在一起應該就象畫一樣美麗，我的思緒又飄到了那張佈滿灰塵的人物畫上。奇怪的，知道了他們的真實關係，我竟然沒有一點違和感。
大概昴流是哪個貴族家庭的孩子，而星史郎帶了他私奔，原本以爲從此幸福生活了，卻在壓力下吵翻，所以昴流拂袖而去，剩下星史郎娶了我的表姨媽。但是，昴流爲什麽又回來了呢？我在心裏思考這個問題，沒有注意到最後一個客人也已經走掉。
以現在的雨勢，大概會變成暴風雨吧？我揣好魚丸，穿上雨衣，要在這種完全不能撐傘的天氣出門簡直是瘋了，但是剛才聽到的故事讓我熱血沸騰的沖進風雨之中。
跌跌撞撞的來到白屋，沒有燈光。可能已經睡了，因爲聽故事，實際上比平時已經晚了半個小時。我想偷偷的把魚丸放進屋子裏，好歹不是白來，而且明天他們也可以熱了吃。打開後門進去，在黑暗裏摸索著廚房，卻聽到樓上沈重的物體掉落的聲音。
「星史郎先生，是我，送魚丸來了……」
我大聲的叫著，免得被當作賊痛打。即使是暴風雨中也應該能夠聽到，我卻沒有聽到星史郎的回應，反而更有一聲巨響傳來。
我摸索著點上燈跑到樓上，推開有聲響傳出來的房間門，撲面而來的狂風和暴雨頓時將油燈打滅。我沖過去把窗子合上，然後再點燃燈。
被雨水沖刷的房間一片狼籍，床滴著水，家具也被吹倒，本來很簡陋的房間顯得更加寒磣了。我移動油燈，赫然看到蜷縮在房門背後的角落裏，穿著濕透的衣服，瑟瑟發抖的人。因爲不見陽光而白的異常的皮膚，發青的嘴唇，以及茫然望著我的綠色的眼睛。雖然年紀不小，額頭和眼角都有了細微的皺紋，大概因爲少受風吹雨打，看上去仍然年輕而美麗。
「昴流，」我激動的有點發抖了。
「不要過來……不要……」他貼著地板往後退，但後面是堅固的木板，無法退開而蜷縮的更小了，「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不是故意要殺那孩子的……」
「昴流？……」我試探的再叫了一聲，想要靠近，他更加驚慌起來。
「……真的……我只是摸了摸……他就死了……不關我的事……」
他的眼睛對於光線和我完全沒有反應，只是空洞的睜著，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完全沒有影像。
我呆住了，直到星史郎大聲的將我推到樓下去才回過神來。
即使已經不再年輕，卻依然漂亮的翡翠般的眼睛，竟然瞎了。
7
星史郎渾身也濕透了，他蹣跚的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整理的時候，我想上去幫忙，卻被粗魯的推開。
回到家的晚上，我失魂落魄，連母親大叫著「怎麽弄的這麽濕」都沒有反應。
風拍打著窗戶，發出咯噠咯噠的聲音，我逐漸進入夢鄉，做了一個一身冷汗驚醒的夢。
美麗的綠色的眼睛，燃燒著怨毒，我看到了沈睡二十年，不爲人所知的秘密。
看著已經痛的快要昏過去的妻子，星史郎對著坐在一邊的「弟弟」說，「昴流，幫我看著她，我現在出去找大夫。」
「不要，外面雪那麽大，這裏離村子太遠了，你會有危險的。」
「管不了那麽多了。」男人走進風雪裏，將難産的妻子和昴流留在白屋中。看著星史郎蹣跚的背影逐漸消失，昴流的怒火劇烈的燃燒起來。
他一直站在窗戶邊看著男人要回來的路，直到聽到嬰兒的哭聲。
「幫幫我……剪斷它……」臍帶還連在母體，呱呱落地的孩子大聲的哭泣，折磨了母親十個小時，卻還是健康的生下來了。
滿臉幸福欣慰的笑容，疲倦到虛脫的女人不知道自己在向惡魔求救。
微笑著，手搭上了孩子那幼細的脖子。
「你……你做什麽……」掙紮著想起來阻止，卻頹然的昏倒過去。
「真是可惜，是個男孩子呢！」醫生離去了，血止不住，妻子也越來越虛弱了，星史郎坐在床邊握著妻子的手哭泣，昴流從來沒有見過的，星史郎的眼淚，現在卻爲了一個女人而流。
「你……你是魔鬼……」指著一直站在門口的昴流，女人最後的遺言含著無限怨毒。
孩子冰冷的屍體上逐漸浮現出手指掐過的青紫痕迹，讓星史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你竟然這麽殘忍！」
打到嘴角流下鮮紅的血，昴流都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著，卻讓男人更加惱怒。
「我有什麽對不起你？你要這麽做？」
翡翠的眼睛無辜的望著男人，還是笑，憤怒的，油燈打翻了，滾燙的油滴濺進了眼睛，昴流痛的在地上翻滾，男人卻握著拳頭始終站在一邊看著。
那個暴風雪夜，昴流瘋了，星史郎也瘋了……
我把被冷汗汗濕的衣服扔在地上，推開了窗。遠處的天空已經微微現出魚白肚，暴雨停了，空氣格外的清明。
我讓那寒氣打在赤裸的胸膛上，引起一陣惡寒。在煙水迷蒙，看不到的山腳下，星史郎和昴流的白屋就在那裏。
8
因爲我的冒失，清醒了之後，知道和星史郎的交情算是完蛋了，不禁一陣沮喪。誰知道到了晚上打烊的時候，星史郎竟然來了。還是和以前一樣說著，「一串熏烤魚丸」。
大概是昨日受涼了，微微有些咳嗽。我不知道和他說什麽，就一直低垂著頭，不斷的給魚丸上油，過多的油脂滴到火裏，嗤嗤響。
「昨天……」
「是我太冒失了，背棄了您的信任，真的很對不起。」
「謝謝你，」他平靜的話傳來的時候，我愣住了，「昨天我太激動，很對不起，可以原諒我嗎？」
我傻傻的點著頭，看到這種表情，星史郎笑起來，奇怪的，我覺得那笑容好美，因此整個臉都紅了。
「我……還可以去拜訪您嗎？」
「隨便。」
他將魚丸揣到懷裏，給了讓我歡欣鼓舞的回答。在他走出門去的時候，我猶豫著，但最後還是鼓起勇氣說，「那個……昴流先生……他還好吧？」
「他是瘋子，」星史郎銳利的眼睛瞪著我，「不管你到底聽到什麽……但那都是瘋子在說胡話，如果你繼續問這種問題，就不要再來了。」
「不，不是的，」我急忙辯解，本來就不算能言善變，著急下幾乎咬到了舌頭，「我只是……真的很擔心昴流先生，他好象……凍到了。」
星史郎又看了我一眼，什麽也沒說就離開了。
經過這件事情，我們之間的氣氛變的有些怪異，即使如此，我還是厚著臉皮時常跑到白屋去。當然，我沒再改走到樓上去，而且也沒有再看見昴流。
星史郎不在的時候越來越多，我時常在那裏等到睡著，才看到他回來。
「您在做什麽？」
「漆船。」
「要出海嗎？」我不能相信的看著他，因爲沒有一般漁民和工人酗酒的毛病，所以星史郎的身體還算硬朗，但畢竟是這麽大年紀的人了。
「大概吧……」
「聽說您以前是村裏最好的漁民，每次出海都能夠有大量的收穫。」
「好象是的吧。」有別於我的激動，他沒什麽反應一樣喝著茶。
9
到了年底，我在碼頭看到了星史郎的船。
白色的，完全是純白色的船身，高高立起的桅杆是上好的胡桃木做的，據說只有到城裏最高級的作坊才能訂的到。大家都嘖嘖的讚歎著，其中不乏我這樣的年輕人，從來沒有看過星史郎出海的英姿，當然也有見證那段歲月的老者。
「想不到又看到這艘船了，還是和當年一樣啊！」老船工一邊喝酒一邊感歎著。他是非常誠實的老好人，我多半都在他這裏拿貨，他的魚又新鮮，價格又公道。
「船好象還沒有漆名字。」我眯著眼睛濾過耀眼的船身反射來的強光。
「櫻之夢，肯定還是這個……會用最好的紅漆漆上去，當年，那漆還是我從對面的島替他買回來的。」
船名讓我想起了那副漫天櫻花的圖畫，不由得問道，「星史郎出海會和弟弟一起去嗎？」
「怎麽會？他弟弟最討厭出海捕魚了，是聞到魚腥味就會皺眉頭的人。」
那個老酒鬼也說過這句話，以前被我忽略了，昴流不喜歡魚腥味，那麽爲什麽會留在這裏？那星史郎買的魚丸不是給他的嗎？
「那可是個美麗的人呢！」老船工繼續嘮叨著，「大概有二十年沒有見過他，也沒有見過這船了，不知道有沒有變。」
「還是很漂亮，」大家都知道我是唯一能夠拜訪白屋的人，我在心裏回想著那晚上的印象，「不過，好象太蒼白了。」
「快要死的人都是那樣……」
「您說什麽？」
「啊，我聽做大夫的朋友說的，他得了很厲害的肺癆呢！已經拖了好幾年了，最近去看的時候說活不久了。」
撂下買的東西和兀自說話的老船工，我拔腿向白屋飛奔而去。
10
「爲什麽不送到城裏去呢？那裏的大夫比較好。」
「你看我的房子，像是能夠請的起好大夫的樣子嗎？」星史郎曾經是村子裏比較富裕的人家，至少在表姨媽嫁給他的時候是那樣。但是在表姨媽去世之後，他就不再出海了，只幫別做一些船工，曾經有人提出要買他的「櫻之夢」也被拒絕了。這些，都是我到處聽來的事情。雖然很少出現在村子裏，大家還是把他們當作特殊人物一樣關注著。
「您原本可以賣了船給他治病的吧？」我試探著，小心翼翼的接近想問的問題，「是因爲恨他所以才不理睬嗎？」
「您是這麽看？」意外的，他這次沒有嚴厲的制止我，而是無關痛癢的回應。我的膽子大了，繼續說下去。
「恨他殺了您的兒子？爲了這罪行，他受到的折磨也已經足夠了。」
「罪行嗎？」星史郎格格的笑起來，「如果說有罪，第一個就是我！」
「當年，我們都被愛沖昏了頭，不顧一切的走出來，才知道生活並不是想的那麽容易。我因爲原本出身貧寒，還能夠忍受低下的環境，他就完全不行了，那種愛做夢，不切實際的毛病越來越明顯，我們不斷的吵架，逐漸磨走了愛和耐心。他走了之後，我娶了一個和自己相配的少女，當逐漸的愛上了她和這裏的生活的時候，昴流就衣衫襤褸的回來了。」
「他爲什麽回來？不回家去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我實際上也並不完全瞭解他，本來以爲他回去了，反正是獨子，認了錯也就沒事了吧？但他竟然四處流浪謀生，吃了不少苦頭，完全過不下去了，所以才回到我這裏來。我收留了他，並不是因爲還愛他，當時我的心都在懷孕的妻子身上，我和昴流之間已經結束了。」
「昴流卻覺得沒有結束，所以殺了你的兒子，是嗎？」
「也許吧。說起來，可能是我縱容他這麽做的。那天，我離開的時候，光是看他的眼睛就感覺到了，可我還是把妻子交給了他，從某意義上說，是我親手殺了他們。」
「不，不是你的錯。」
「那時候我也如你這麽想，所以恨他恨到骨頭裏。知道他討厭魚腥，我就偏偏要逼他吃魚，還要吃燒烤出來的最腥最生的東西……」
我感覺到冷汗冒了出來，「他已經瘋了，而且也瞎了……」
「沒錯，但是這樣我還是不能原諒他，」星史郎的眼睛越過了我，空洞的望著不知哪里的時空，然後浮現出淡淡的笑容，「剛遇到他的時候，他是多麽善良可愛啊……」
11
到這個時候，星史郎和昴流的故事，在我的腦海裏已經完全串聯起來了。雖然斷斷續續，模糊不清的地方還很多，大致上我已經清楚了，這只是一個不合時宜，淪落到不相稱命運裏的兩人故事，從某些角度來說，引起我對自己的思考。
我也是如他們一般，要不得不在這個偏僻的小漁村結束一生的人吧？但我還算是幸運的，既沒有剛開始聽故事時所憧憬的抛棄一切的愛，當然也沒有後來這持續二十年，直到今日還不可以原諒的恨。與此相比，我更願意平平淡淡的過完一生。
不能坦然接受命運的人，只有自憐的可悲。想通這件事情後，我沒有那麽討厭這個地方了，好象也慢慢的喜歡起父親留下的小店。
我還是會去白屋拜訪，但不會再去送魚丸了，偶爾會帶著在這裏比較稀罕和珍貴的烤肉。星史郎還是象以前那樣招待我，好象完全沒有和我說過任何事情一樣。托他如此成熟的福，我也逐漸自在起來。
果然如老船工所說，星史郎的船最後用鮮紅的漆漆上了名字——「櫻之夢」，那只開七日，在最美的時候隕落的花之夢，未嘗不是星史郎的夢吧？
「如果……在相愛時候死去……就不會有幻滅的痛苦了……」
我在心裏這麽想著，望著那血紅的字，不覺悲傷起來。雖然已經二十一歲了，但我還沒有愛過任何人。
初春的晚上，我又去拜訪星史郎，還是沒有看到昴流，只是間或聽到樓上的咳嗽聲越來越頻繁了。
星史郎捶著膝蓋笑著說，「看來要變天了。」
「膝蓋又痛了嗎？」風濕病到了變天之前就會發作的格外厲害。
「不止如此，你看那邊的天，」隨著他的手指，我看到入暮的天空殷紅如血，「那叫做血雲。」
「你還是早點回去吧……」
看到星史郎好象很辛苦的樣子，我只好起身告辭，搖曳的燈光中，我看到樓梯的轉角挂著一副圖畫，記得很清楚，那裏以前是空置的。
我眯起眼睛用力的看過去，一雙翡翠眼睛正望著我天真的微笑著，那刹那，我感到眼眶濕潤了。爲了掩飾失態，匆忙的從白屋走出來時，天色更加紅了。
12
那晚的客人依然只有那個時常醉倒的老酒鬼。他一邊喝一邊咳嗽，讓我想起昴流的咳嗽聲，不由得說，「您還是少喝一點吧？」
他看著我愣了一下，然後露出醉鬼的笑容，「我不會醉在這裏……」
「隨便您了。」我本來想說，自己說的不是那個意思，但是看到他的樣子，又吞了回去。
「那是血雲啊！」
他用發紅的眼睛盯著海面的天空，我想到星史郎也說過同樣的話，於是問道，「血雲又怎麽了？」
「將會有非常厲害的暴風雨啊！上一次血雲出現已經是七年前了，那時候你爸和我在這裏喝了一通宵，第二天出去看，碼頭上所有的船都沈掉了。」
「真的有這麽厲害？」
「不騙你，年輕人。有血雲出現就會有人喪生，這是神怒。」他說著，開始瑟瑟的發抖。
好象要佐證他的話一般，無預兆的，狂風和暴雨頃刻就到。我只能將窗戶和門全部關上，但風力實在是太厲害了，感覺整個屋子都在抖動一般，我盡可能的用所有的材料將迎風面撐起來，而那個醉酒的傢夥已經躲到桌子下面去了。
聽著呼嘯的風聲，好象千百萬人的怒吼。我忽然想到了星史郎，想到了昴流，今天離開的時候那種奇怪的祥和的感覺，仿佛就是將死的人回光返照。這個念頭讓我沭然一驚，頹然坐在凳子上。
畫像裏，相依偎的兩人沖著我露出絕美的笑容，閉上眼睛，感到冰涼的液體流下臉頰。
暴風雨後，我是第一個沖出去的人，不顧道路的狼籍和泥濘，我向白屋跑去。房門鎖的好好的，從後面進去，屋裏有少量的水漬從窗戶下流出來，我大聲呼喊著星史郎和昴流的名字，但回應我的只有回聲。
跑到碼頭，所有的船隻果然都沈沒了，從那些倒置的桅杆裏，沒有看到「櫻之夢」。
遙望著平靜如鏡的海面，我再度無聲的流下淚來。
尾聲：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村裏罕見的有郵差上門，我認得那信的筆迹是星史郎。
只有一段話，「你喜歡那些畫，就拿去吧……房子，也給你處理。」
我將儲藏室裏的畫全部都搬了回來。
在星史郎離去前最後一日挂上去的那副畫像前，我站了很久，默默的看著，回想這年來的情形。最後我沒有取下那副畫像，只是用了一把火將房子和畫像全部都燒掉了，我想，這也是星史郎和昴流的願望吧？
早年的時候，我最喜歡那副櫻花，雖然每次看都讓人感到惆悵，那種在極度絢爛下的淡淡悲傷，可能正是畫者當時的心境。我把那畫挂在臥室裏，其他的用布包好收起來。
二十多年後的今日，我的兒子也二十歲了，他生日的那個晚上，妻子很驚訝的問，「櫻花圖呢？」
我把櫻花圖取下去，換上了那一副海邊的白屋。本來不是我喜歡的故鄉，在夕陽下泛著金光的海面，那白的仿佛水晶般的房子如同要飛去一般，平淡的，溫馨的畫面。既沒有強烈的美，也沒有刺骨的悲，畫這副畫的時候，昴流的翡翠眼睛，一定充溢著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