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系列之三 春夢了無痕(全)
大學畢業前的最後幾個月，同學們都在爲工作忙碌不已，我卻因爲已經確定去向而格外無聊。因此，當俊彥來問「要不要到我家去？」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就點了頭，抓起幾件衣服，搭上了往京都的新幹線。
和我一樣，俊彥也是要繼承家業的長子，所以是未來早已經確定。這樣的清閒和無憂無慮讓還在爲今後焦慮的其他人羡慕不已，但對於我們來說，卻未必真的喜歡。
疾馳的火車飛行在陽光下的原野，坐在密閉的車廂裏都能夠感覺到風的形態，飛舞著掠過我們。這樣就是自由吧……俊彥好象和我有同樣的感覺一般，出神的望著外面，臉上還帶著笑容，從玻璃的反映中，我看到自己也是如此一般落寞的表情。走在人生的路口，雖然是早已經明白的選擇，還是忍不住有彷徨迷茫的心態吧？而且，這麽悠閒的日子，也將隨著這風，一去不回。
俊彥家並不是如何有錢的大家族，和我家差不多，只是有點小生意而已，但是看到他們佇立在嵯峨野的那所歷史悠久的房子時，我不由得滿心羡慕。
俊彥解釋說，這是祖上遺留下來的産業，雖然到自己這一代繁華凋零，卻幸而可以將這裏保存下來。
我隨著他走進門去，寬敞的庭院裏，依靠著假山，有一株櫻花樹，孤零零的盛開著。
「真美啊！」不由自主的讚歎起來，那櫻花帶著淡淡的粉紅色，嬌媚而不失高雅，隨風飄下的花瓣落在流動的池水中更是如詩如畫般的美景。
櫻花看的多了，現在的京都也正籠罩在花雲之中，一路過來，看到漫山遍野織成絢爛的雲霞，仿佛仙境般。這樣的美景也不是沒有見過，但那一瞬間，對著這孤獨的櫻花樹，我竟然看的呆了，那種豐韻，還有縈繞著的淡淡悲傷，宛如含愁而立的絕世佳人般動人心魄。
櫻花雖然美，但因那短暫的花朵是不吉利的，沒有人會將它種在庭院裏。所以我對出現在面前的櫻花樹更感驚訝，看多了幾眼，直到俊彥大聲招呼我進去。
招待我一起吃晚飯的，是俊彥的爺爺和母親。大家坐著的位置，從打開的窗戶望出去，正好面對著庭院裏的櫻花樹，而我又被安排著坐在正對面。
「那櫻花樹有什麽奇怪的嗎？」白髮的老人注意到我徘徊的視線。
「啊，沒有。只是覺得很美，捨不得少看一眼。」
老人呵呵笑，放下了筷子，「你迷上它了？我們櫻塚家流傳著古老傳說，這樹中依附著的精靈，吸取人的精神後才盛開出如此美麗的花朵。」
「既然如此，爲什麽還讓它留下呢？」說這種話也許有些白癡，但不知爲什麽，我沖口就接下去了。
「那是因爲被精靈所迷惑的，我們的先祖，立下了子孫也要守護它的誓言啊！」
看到我饒有興趣的表情，老人也就意興湍飛的講述起來。
大約在四百年前，櫻塚家的家主年事已高，膝下只有一個兒子，卻是個個性孤僻的人，獨自居住在這別院。
本來就不怎麽喜歡遊玩的人，種下這櫻花樹後就更加難得出門，常年累月，甚至連父親也不多見了。不久之後，逐漸傳出了公子被櫻花精所迷惑的謠言。
「真的是被妖精迷惑嗎？難道不是愛上了樹精？」
「傳說裏是這麽說的，我們的那位先祖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櫻花精愛上了他，化爲人形，每晚都來相見。那妖精自然也非常美貌，逐漸的，孤僻的先祖也沈溺其中，日夕對著樹影，其他的事情都沒了興趣。」
見到兒子逐漸消瘦，狀若癡呆，年老的父親又急又氣，竟然一病不起。家主在彌留時握著公子的手，請求他離開別院，和一位門當戶對的小姐成親。公子自小就沒了母親，父親嚴厲，因而才養成冷漠的性格，但其實卻是個多情的人，面對老淚縱橫的父親悔恨交集，公子當即就點了頭。
誰知道當主剛剛過身，公子也忽然病倒，而且日漸沈重，慢慢失去了生機。有人想到這病來的離奇，可能是樹精作祟，請了多名法師來驅除，卻也沒有效果。斷氣了三日，正要出殯時，公子竟然又奇迹般複生了。
「是樹精拘了魂魄？」
「沒錯，但是先祖離去的心意非常堅定，那樹精真心愛他，所以不得不放他還陽。先祖醒了後第一件事情就是拿了家傳的寶刀將櫻樹砍倒，從此離開別院，到死都沒有再回去過。」
被砍斷的櫻花樹迅速枯萎了，隔年春天卻又發出新芽，因爲是長在原來的斷枝上的緣故，形成了今日需要倚靠假山而立的傾斜姿態。
「先祖雖然從來沒有回去，但心裏還是挂念樹精的一片真情吧？所以臨終的時候留下了照顧它的遺訓。當然，這故事或者是後人附庸風雅的假想。不過，在幾百年來，這樹也與我們家結下深緣，即使是衰落到現在的模樣，我們都還能夠過平安舒適的生活，這也許都是它的庇佑呢！」
注視著那隨風起物的花樹，老人幽幽的語聲飄散在暮色中，讓神話的傳說有了一種真實的感覺。
或者這只是我個人的錯覺吧？旁邊的俊彥聳聳肩，一副「老調重彈」的表情。而我卻沒有象他一般抛諸腦後，躺到塌塌米上的時候，還兀自想著那精靈與公子的故事。
已是春季，晚上還些微有點寒意，我卻敞開了窗戶讓月光直接照到身上。
俊彥的爺爺將我的房間就安排在對著櫻花樹的二樓。月光下更加晶瑩潔白的花瓣，有一種清冷脫俗的風韻。
風吹過，落英繽紛中，一道窈窕的白色身影飄進房中。
如夢幻一般，沐浴在流瀉的水銀中的人，有著雪一般潔白晶瑩的皮膚，光潤的黑色長髮隨風飄動，無聲的朝我行來，宛如在水面滑行那般的姿態絕非人間所有。
「你原諒我了嗎？」在我還沒有分清是幻覺還是真實時，那人已經投入我的懷抱，倚在肩上輕輕的哭泣，我竟也自然的伸手回抱，「終於等到你回來……」
雖然美麗，卻不是少女，而是個不折不扣的少年，他的聲音雖然因爲嗚咽而略有沙啞，卻依然清脆動聽。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當他止住哭泣的時候，我把他扶起來，正色的說。
我的話一瞬間讓精靈濕潤了那雙翡翠般的碧水眼眸，如霧氣一樣蒸騰著，朦朧的視線凝聚在我的身上，「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昴流啊，是你親手種下的那樹的精靈啊！」
「對不起，你要找的人早已經死去了……」
「不，他就是你啊！我聞到相同的靈魂的味道，你是他的轉世，所以也就是他啊！」
「……」
少年仰著美麗的臉龐望著我，眼睛裏滿是愛慕，被這精靈所愛的，俊彥的先祖就是我的前世嗎？
「我什麽也不記得……」不知爲什麽，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裏一陣難過，而那叫做昴流的精靈也頹然垂下頭去。
「原來，你還是不原諒我啊！」
陽光透進房間，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了。
周圍的一切和我入睡前一模一樣，應該沾有淚痕的睡衣也完美如初，如此說，那美麗的精靈不過是因爲聽到了傳說而幻想出的夢境。但那悲傷的面容，那句句說話，種種細節，卻還是清晰的記得，仿佛真實發生過一般。想到這一點，不由得有些惆悵。
晚上我推卻了俊彥一起出門的邀請，早早就上床睡覺。
一晚無夢……昴流不曾再來，陽光再度燦爛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竟然站在樹下長籲短歎。
「你真的夢到精靈了？她是什麽樣子？」
敵不過俊彥的追問，我終於將前日的夢境講出來。
「明眸如水，長髮如雲，不過不是美女，是個美少年。」
俊彥的爺爺所講的故事裏雖然沒有說那精靈的性別，想當然也應該是個美女，所以聽到形容，俊彥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我。
「你不會對我說，喜歡男性吧？」
「怎麽會？只是那個少年，我真的還想再見到他。」
「不得了……你是愛上了那精靈？」
「是這樣嗎？」微笑著摩挲樹幹，我想起傳說裏的那四百年前與昴流結緣的人，那位俊彥的先祖也和我一樣迷戀嗎？
第三個晚上，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睡時，昴流意外的來了。
乘著月光，穿著曳地的白色長袖和服，少年垂著頭坐到我的身邊。看得到眼睛紅腫，大概是前晚離去之後又哭了很久吧？
「爲什麽還想見我呢？」
「因爲喜歡啊！也許我並不是那人的轉世，所以才會忘記了以前的事情，你不用太難過。」
少年搖搖頭，「他是不會原諒我了！所以你才會忘記啊！他曾經說過，會生生世世都記得我的。」
如此說著的絕美的面容落下淚，卻又笑起來，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盛開的鮮花。
「不過，能夠再見到你，我已經很高興了……」
「什麽事情讓你們這麽耿耿於懷呢？」
昴流靠在牆壁上，月光下，垂下的黑色長髮宛如絲緞一般光亮，攫取了我的視線。在意識到之前，我已經伸手撫摩著他的頭頂，而少年也乖順的靠在我的胸前，將四百年的傳說娓娓道來。
「我只是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啊！雖然我是精靈，但並不象人說的那麽可怕。」
公子要履行對父親的承諾，回到別院和心愛的精靈告別。但是精靈卻想將他永遠拘在自己身邊，魂魄離開身體投入樹中的時刻，也是公子和精靈決裂的時刻，那三天，互相沒有說過一句話。
精靈不能忍受公子那麽悲傷的表情，意識到自己最終還是做了在人看來是可怕的事情。放走公子魂魄的時候，精靈也知道自己永遠失去了心愛的人。
「我還存著萬一的希望，你卻拿了刀來劈我……」
「我不是他，昴流，我不會用刀來劈你。」
「這麽說，你是原諒我了嗎？」
不忍心讓那閃亮的眼睛失望，我點點頭，「這件事情，也不能說是昴流的錯啊！」
「四百年來，我一直都在等這一天。等你回來，說原諒我。」
一直在反省的樹精，在最初的一百年裏，日夜哭泣。昴流卷起寬大的長袖，露出上臂的刺字。
「我把你的名字刻在了身上……刺的時候身體痛，心更痛。」
「……」
第二個一百年，精靈的情緒逐漸平靜了，他開始學習各種人類的知識。
「你喜歡我是因爲外貌美麗嗎？」
「說不的人是騙子，不值得信任。我只能說也喜歡你的美麗，但這不是全部的原因。」
第三個一百年，精靈將自己變成了女性。
「我花費了很多精神才能將自己變成女性，你是因爲我不是女性而離開嗎？因爲那位小姐比我更美麗嗎？」
「過去的事情，我不知道。」
第四個一百年，精靈又回復了本來的性別。
「愛是沒有限制的，如果真的愛我，就不會在乎性別的差異。」
「我愛你，不會在乎你是不是人類，是什麽性別。四百年前的那個人，也許和我一樣吧？」
每晚來夢中陪伴我的昴流，細細的訴說著過去的時光，說累了就伏在我的懷裏休息，我抱著他，心裏湧現出二十一年來從來沒有過的感情。不知道是否真的是從前生就延續下來的緣分，所以才感覺這感情如此深重。
這樣的夢，是如此甜美，我希望永遠不要醒來。
分別的時刻最終還是要到來。和四百年前的那位櫻塚家的先祖一樣，過去的四天，我謝絕了俊彥出去遊玩的邀請，日日守在櫻花樹前。
「我做錯了什麽嗎？爲什麽還是和四百年前一樣要離開我呢？」
「你沒有錯。這些天，我一直想和你說，但是卻始終沒有勇氣，現在是分別的最後一晚，就讓我清楚的說出來吧！」
昴流哀傷的綠色眼睛讓我有一瞬想改變主意，但我還是狠心說下去了，他靜靜的坐在旁邊，一動也不動。
「我們人類有限的生命之中承擔著不同的責任，就象四百年前，他不能抛下父親的期待、家族的使命追隨你一樣，我也有必須要做的事情。我愛你，你這麽美麗善良，如水晶一樣透明，是我所見過的最可愛的‘人’，我愛你啊！但是，我也有其他要愛的人，除了你之外，還有其他愛我的人，他們的希望寄託在我身上，我無法忍心令他們傷心。」
「那麽就可以令我傷心了嗎？這就是兩次抛棄我的理由嗎？」
「讓你傷心是最讓我難過的事情，但是，我們是無法在一起的，注定不論前世還是今生，最終都要分開。」
「我不懂……你們人類的想法……究竟在說什麽！」
「就是這樣，我們是不同的，你是精靈，我是人類。我必須要延續家族，一如四百年前的他一樣，要與人類的女性結婚。就算你還是願意跟隨我們，但是我們卻無法面對你！因爲是真心的愛你，所以才一定要分開。」
「我不要！讓我陪著你……你去和其他人類結婚吧，只要讓我看著你就足夠了。」
「即使是這樣，也是做不到的啊！四百年來紮根在這土地上，離開是要冒死亡的危險。」
「我不怕。」
「但是我怕！也許這麽說很殘忍，但是我真的希望你平安的活下去，當我老去，還記得你依然是如此美麗，記得這樣的你曾經愛過我，而將年輕的我也永遠的留在你的記憶裏。四百年前的他，也一定是如此想的吧？所以一直到死都還是記得你，如果真的是同一個靈魂，那麽無論前世還是今生，都一樣記著對你的感情，同樣深愛著你啊！」
「所以，請你忘記我吧！這也許就是宿命輪回了四百年，讓我再出現在你面前的真意。」
昴流望著我，淚水如決堤般順著臉頰滾滾落下，我想爲他拭去的時候，他忽然掩面而去，我趕到窗前時，他已經沒入櫻樹之中。
呼喊著昴流的名字，猛然從夢裏驚醒，卻見隨風送來片片落紅，明月西沈，遠方的天空已經露出拂曉的微白。
如此一直坐到早上，細細回想，反復思量，匆匆七日的夢裏悲歡，便如同耗盡了一生的愛戀般心碎神傷。
收拾行裝的時候，忽然想到昴流所說的話，我向俊彥借了梯子，繞過假山爬到櫻花樹上，在頂端分叉的枝幹上，竟然真的刻有「星史郎」三字。
撫摩著那痕迹，千頭萬緒，百般感受全部湧上心頭，一時間，竟然呆住了。
「這裏刻著你的名字啊！」
見我久無動靜，也攀爬上來的俊彥發出了驚歎聲，爺爺站在門口看著我們，悠然的聲音宛如暮鼓晨鐘敲在我的心上，「這‘星史郎’三字就是傳說中昔日那位先祖的名字。」
仿佛透視了我的心情一般，老人曆盡滄桑的目光投注在櫻花樹上，「今年的花，開的特別美呢！」
東風吹過，卷起漫天花雨，曾經燦如織錦，此時片片散盡，仿佛是昴流悲傷的眼淚，隨風沒入塵土流水之中。
坐上返回東京的火車，我鬆開一直緊握的手，一瓣緋色的櫻花落在打開的書本上——陪著我，就如同我永遠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