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系列之四 落花人獨立(全)
很早以前的昨天，在認識他之前，我就已經知道，這世界上會有東西是無論如何想要也無法擁有的。今天，他已經死去了這麽多年的今天，我又一次的認知了這個事實。
反鎖上的臥室門打開，昴流赤著腳，像貓一樣無聲息的走出來。
星史郎蜷縮在沙發上，正睡的安詳。從醫學雜誌以打開的淩亂姿態躺在沙發旁的地板上，以及照射著男人面容的臺燈那柔和而明亮的光輝，昴流知道星史郎是在讀書的時候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同時也認識到男人在吵架之後的平靜無事，又是氣惱又是傷心，身體不自禁的抖起來，摩挲著夜的空氣，竟發出了細微的聲響。
星史郎並沒有因此而醒來。
昴流深深的望著男人，用仿佛要把他吃進去的目光激烈的撫過全身，所有的，細微的，都早已經刻在心裏。此刻，又再一次的燙傷了自己。目光再次回到男人的臉上時，昴流終於完全的寧靜下來了。他閉上眼睛，擡起手中的槍對準星史郎，緩慢的扣動扳機。
扣到盡頭的時候，手腕被擰住了，對準太陽穴的子彈稍微的偏離了目標，射入厚實的沙發背中。
應該在做美夢的男人一瞬不瞬的看進昴流因爲驚諤而張大的眼睛，棕色的雙眸浮出嘲諷的神色。
是在嘲笑自己的失敗嗎？因爲星史郎忽然醒來這個事實，過度的震驚讓腦海一片空白。還來不及明白那一閃即逝的眼神，手腕上突如起來的疼痛讓昴流忍不住叫了出來。
精致的袖珍手槍落在地板上，昴流也摔倒在地板上。垂著被折斷的右腕，昴流仰視著高大的男人。
「你早就知道了。」
聲音透露了主人的痛苦，也彰顯了主人的意志。顫抖的，也是平靜的。
星史郎抿著的薄唇彎起美麗的弧度，他彎下腰，撫摩昴流冷汗而蒼白的臉。
「你，真叫人失望。」
「殺了我吧……」
殘疾的左手，不能給予右腕任何的安慰，昴流輕微的挪動，半靠向背後的沙發，讓發抖的身體靜止下來。
下巴被男人強勁的手指捏的生疼，那刀鋒般的眼神再度露出嘲諷，昴流垂下眼睛，不能再看。
「……請你……殺了我吧……」
「那……是……當……然……」
男人的手移到脖子上，因爲高度的差距，昴流被迫的仰起頭，空氣逐漸被擠出，身體卻不由自主的掙扎擡高，減輕那窒息的痛苦。看到昴流的反應，男人忽然蹲下來，宛如擁著一般壓上身體，手指更加的收緊。昴流睜著虛弱的眼睛，望向那依然在微笑的面孔。
等待的……就是這個時候。
戴著手套的左手，那是因爲殘疾而不能移動的左手。
現在，它動了。
星史郎放開了掐緊的雙手，頹然倒在旁邊。
腹部湧出的血染紅了白色的襯衣，星史郎把手放在上面按住，血很快的將白色的皮膚也染上了紅色，他還是微笑著，嘲諷的，看著昴流。
從剛才起，就一直那麽笑著。
左手裏握著的手槍，再度的掉落地板。昴流無法直視的轉開視線，看著地板上那越來越盛開的鮮豔花朵。
「這麽恨我，無法原諒嗎？」
星史郎的聲音，平靜而溫柔。
「恨你……」
「你就這麽想爲死去的人報仇嗎？」
「報仇？」
鸚鵡一樣機械的重復男人的問話，昴流忽然笑起來。
「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但是我一定只能殺了你……不是爲了他們報仇，是因爲……」
猶豫著望向星史郎越來越蒼白的臉，那笑容似乎鼓勵著，「說出來啊」這樣暗示著，煽動著。昴流抿緊了嘴唇，左手以笨拙的姿勢伸進睡衣的口袋。
「因爲……你始終……都……不可能愛我……」
握在手上的照片掉落在原有的主人面前，絢爛的櫻花下，英俊的青年環著美麗的少女而微笑。
「你從我的錢包裏拿走的嗎？」
「是啊……真對不起，你的秘密，我還是看到了。」
星史郎忽然大笑起來，牽動腹部的傷勢，咳出血。笑聲和咳嗽聲中，從昴流口中流瀉出來的低語還是清晰的傳到了男人的耳朵裏。
「我不是替身……即使再怎麽相似……我都不是她……」
「如果你可以愛我，叫我做什麽都無所謂……」
碧綠的眼睛凝望著男人，忽然落下兩行淚來。
星史郎頓住大笑，望著傷心哭泣的青年，近乎苦悶的翹起嘴角。
「你不是替身……我愛的一直都是你……」
「騙人。」
「你什麽都不記得了嗎？」星史郎將照片拾起來，鄭重的展示給面前的人，「仔細的看看吧，她就是你啊！你怎麽可能不認識？」
我在噩夢裏驚醒。手掌被子彈貫穿，一滴一滴的血，順著指尖落下。
一地的鮮血……躺在血泊中的姐姐，還有奶奶……
「昴流？你醒來就好了。」
朦朧的視野裏浮現出一張美麗的面孔，陌生的女人彎著腰微笑的望著自己。
手……疼痛的左手，舉起來審視，沒有鮮血，只有傷痕。
貫穿手掌的圓形的槍傷，傷到了筋絡和骨骼，所以是殘廢的左手。
「你是誰？」
「撞到頭了？」女人坐在床邊，「早就叫你不要那麽勉強了，偏偏不聽話。你既然求我教你，就要遵守我的規則。」
「你……到底在說什麽？」
迷茫的瞪大了綠色的眼睛。
「看來要叫醫生好好的給你檢查一下了！」
拉住要走出去的女人，昴流再度的詢問，「你是誰？」
「我是雪華，你的師傅。」
「師傅？」
「忘記了嗎？是你自己來求我的，要我教你可以爲家人報仇的本領。」
「報仇？」
剛才的……不是噩夢……
昴流全部都想起來了。
在槍口下奮力的撞開自己，爲了救自己而死的姐姐……
還有那微笑的殺手，穿著立領的學生裝。纖長的前發下，漂亮的棕色的眼睛。還有那精准的槍法和從容冷酷的神態。
我們是無辜的……因爲撞見了殺人的場面而被滅口。
「雪華……我真的能夠向那樣的人報仇嗎？」
「雖然他是很厲害，但只要你跟著我，終究有一天可以做到的。」
「是啊……我比他年輕……就算是有只手不能動，也終會有強過他的一天。」
聽到昴流的話，雪華露出了美麗的笑容。
三年後，我來到了星史郎的身邊。
在那個雨夜，他微笑著向渾身濕透的我伸出手來。
「上來喝杯茶吧！」
看著他的眼睛，忽然有種回家的感覺。
那個孩子，本來應該已經死了。
他的姐姐奮不顧身的撞過來，替他擋住了致命一擊。
「求你……放過他……」
女孩望著倒在地上的弟弟，因爲撞上了桌子角已經昏了過去。她的眼睛裏，滿是悲傷和憐惜。
讓我想起被母親殺死的父親，有那麽一刻望著我的表情，也是那般纏綿不舍。
「星史郎，找到你真正愛的人，好好的活下去。」
那是父親最後的說話，他死在母親的懷裏，母親吻了他，帶著淚水和血迹吻別了自己深愛著卻不愛自己的男人。
我帶走了昏迷中的男孩，心裏卻沒有想好是殺了他，還是饒了他。
從姐姐最後的呼喚裏，我只知道他叫做「昴流」。
他醒過來後失去了記憶，所以我留下了他的性命。
寂寞的獨身生活從此有了伴侶，也許稱不上伴侶，只是寵物。我小心的看著他，如果有什麽風吹草動，哪怕是因爲小小的心情惡劣，我也可能就此了結了他的性命。
而他——一無所知。對著我展露笑臉，不知道我是以獵人的眼光在看他，不知道我的溫柔下潛藏著可怕的殘忍。
他是個天真的孩子。我嘲笑著他的天真，也喜歡他這種無知。
後來，我的生活逐漸安定下來了。因爲要讓他受教育，我不再到處流蕩。因此在歌舞伎汀，還開了一家小小的動物醫院。我也沒有中斷殺手的生活，母親不時會有工作要求傳過來，而我就去完成它。只是我不再象以前什麽CASE都不拒絕了，只做時間方便的，不出遠門的，足夠維持龐大開銷的有限的工作。
所以有一天，母親來看我了。
從15歲我出師之後，六年來第一次見到母親。她還是那麽漂亮動人，就和殺死父親那時候一模一樣。
「是因爲那個孩子嗎？」
「大老遠跑來，就爲了說這種事情？」
「你喜歡他？」
「那是當然。」
「愛他嗎？你找到愛的人？」
我困惑的眨著眼睛，是不是愛他……我不知道。只要一說到這個「愛」字，我就聯想起血泊中的父親。
「殺手……是不能對任何人有感情，忘記了我一直是怎麽教你的嗎？」
「那你爲什麽和父親在一起？」
「我殺了他。」
「那是，因爲他不愛你。」我加重了語氣，果然看到母親氣的發抖。
「都一樣……即使他愛我……做爲殺手，我最後還是要殺了他。和他在一起，我的目的只是爲了你。」
「是嗎？」那爲什麽他死的時候，你會哭？
「你要殺了那孩子。」
「我，拒絕。」
不知道爲什麽，說出那三個字的時候，我記起了父親最後的遺言。
——「找到你愛的人，好好生活下去。」
「我不記得……什麽都不記得……」
昴流痛苦的搖著頭，星史郎滴著鮮血的手指溫柔的覆上了那殘疾的左手。
暖而粘稠的液體透過手套，滲透到皮膚，再順著手腕留下乾涸的殷紅痕迹。
「你一定記得的……見到這只手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你回來了……」
男人因失血而乏力抖動的手還是掙紮著爲昴流脫去了黑色的手套，露出了那隱藏的的槍傷，在雪白的皮膚上，依然是如花般紅豔。
「這是……我留下的記號……」
星史郎吻著那痕迹，昴流止住的淚水再度落下，滴上星史郎血迹斑斑的手指。
「拿出證據來。星史郎……如果真的是那樣，你應該……知道我的名字……真實的名字……」
「昴流……」
如夢幻一般靜謐的低語，聽在耳朵裏卻無限傷情。
「一直都……是我的……昴流君……」
「……最愛的……昴流君……」
溫柔的呢喃著解禁的咒語，被封印時光重新流動起來……
星史郎的身體逐漸滑落下去，手中的溫暖逐漸冰涼，昴流望著虛空的夜空，發出無法忍受的悲鳴。
終於寫到最後了，文章發出去後，我還坐在電腦前，等著那個每次都會來討論故事的人。
熒光屏很快出現了新的字幕。
「就這樣完結了？」
「是啊。」
「……昴流和星史郎……死了嗎？」
「星史郎死了，因爲失血過多。昴流瘋了，因爲無法承受回溯的記憶和誤殺愛人的痛苦。」
「……」
網線另一端的人沈默了，過了良久，才寫道，「你說過這是個真實的故事……」
「嗯。」
「你就是昴流嗎？」
「不是。我是雪華，星史郎的母親，也是昴流的師傅。」
「……全部都是你的操縱？爲什麽……」
「因爲我也是那麽的愛他啊！」
忍不住在電腦前面格格的笑起來，我的瘋狂似乎也能夠通過無機質的物質傳遞給遠方。
「我知道了，你是在開玩笑。」
「不相信嗎？可以去查2000年12月24日的報紙。」
「……你瘋了！」
是的，我瘋了。
從殺死他的那天開始。強求而獲得的東西，終於還是失去了。
在那一刻，我發誓要好好的抓住星史郎，抓住我那和他一模一樣的兒子。
——他也愛上了別人。
但我相信星史郎還是會回來。因爲這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愛他。
我拐了那個孩子，用暗示消除了他的記憶，再教他復仇。
不過，我知道他是無法殺死星史郎的。
因爲我教給他的並不是真正殺手的技巧——他一定會被星史郎所殺。
然後，我將去迎接那顆破碎的心，小心翼翼的再將它粘補起來，刻上只屬於我的印記。
他只是我的兒子，從前是，現在也是，將來都不會改變……
可是，我周詳的計劃和滿腔的期待最後變成泡影，他死了……
他寧願死在那個人的手裏。
「最後武器的左手」——星史郎本來就知道那是可以有微弱動作的手，是他用殺人的錢幫助昴流複健的成果。我沒有想到對昴流所下的指示，竟然一語成纖。
不屬於我的東西，無論如何的想要擁有，終究還是無法得到。
在我對著空白的螢幕歇斯底里的大笑時，電話響起來。
「如月博士……請快點到醫院來！」
我已經不再是殺手，現在是一所著名的精神科醫院的院長，殺掉我兒子的人，在我的照料下生活。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大家驚慌失措的圍在院子裏，昴流則站在那高高的院牆上。
隔著院牆，是陡峭的懸崖，懸崖邊上，盛開著一樹粉紅的櫻花。昴流就站在狹窄的牆沿，對著那花雲而立。
「博士，我們不知道他怎麽上去的……」
「昴流……」
我走過去，溫柔的呼喚他的名字。
他轉過頭來，望著我湧起了笑容，他的綠色眼睛流溢著我從來沒有看過的快樂的光彩。
「雪華……」昴流的目光再度的轉向了外面，伸手追逐著隨風送來的漫天花雨，
「……星史郎，他來接我了！」
「……你看到了嗎？……他在對我笑……」
昴流的手穿過透明的空氣，滿足的握住了那虛幻中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