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系列之五 人生若只如初見(全)
昴流已經坐了兩個小時，還會繼續坐下去。他的耐性一向極好，即便更好，現在也是無用了。明燈漂浮在夜色的玻璃窗上，映出了一個眼神迷茫的青年，昴流將所有的精神都投注在最遠處的虛幻的燈影上，無邊的琉璃燈光射進碧綠的眼睛，仿佛倒影了無數星光的翡翠湖水。
是誰曾經用帶著笑意的眼睛看著這雙美目？四目交投時，昴流曾以爲看到了「愛情」。他溫柔的眼，他溫柔的笑，伴隨著飄散在空氣中的煙草味道，是心醉神迷的甜蜜。昴流端起精細白瓷的咖啡杯，已經冷掉的咖啡，泛著濃重的酸澀，沿著喉嚨直到脊髓，是酸苦，酸苦之後的甜美，如果真的存在的話，昴流確信體會過甜美掠過神經末梢的戰慄，只是那刹那已如初見的露珠一般消失了。還曾經以爲是永恒……
「永恒又是什麽？」
坐在對面的男人，曾經這樣微笑著自問自答。
「永恒就是在最美麗的時候結束。比如現在，忽然掉塊石頭下來，把我砸死了。」
「你……總是……」
你總是不說我想聽的話。
這句話在嘴裏幾經兜轉，最終還是無聲的消失掉了。
「很刹風景吧？昴流君你要記住，所謂的美好，只是人主觀的認識。」
「這樣說有點過分啊，星史郎桑。」
作爲星史郎的助手兼學生，昴流應當如常恭順的接受指導，只是那時那刻，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身份——正在約會的服裝設計師的情人，微微任性的反駁使星史郎彎起了眼睛。
「花是美麗的……」
「恩……」
「這裏遠望東京鐵塔的夜色也是美麗的……」
「星史郎桑？」
「但是，即使人們認爲不美麗，它們也還是那個樣子。」
昴流眨著眼睛，隱隱的感覺到不合理，但是星史郎的話又是那麽合理，無法反駁。
「它們始終就是那樣，沒有感情的自然物體。看到花落而悲傷的是人，看到花開而欣喜的也是人，哪天東京鐵塔倒了，失落的仍然是人。對於它們而言，這只是正常的生閉環而已。」
「但是，的確是有脫離於主觀意志的美好東西存在……」
「殺人時所流出的鮮血，有人覺得恐怖醜陋，有人卻覺得美麗動人。」
「怎麽這樣？喜歡殺人，本來就是變態了啊。」
「那我們換個說法吧。昴流君喜歡這裏望出去的風景嗎？」
「嗯，很喜歡。」
「第一次看，驚豔；第二次看，仍然會覺得美麗。可是如果天天看，只會在景色不經意撞進眼睛裏的時候，才會說——還是很漂亮啊！人的眼睛真的懂得分辨美醜嗎？再美麗，也會在這眼光裏逐漸變的平常起來。」
星史郎並著左手的食指和中指輕輕的敲敲眼角，也許是錯覺，窗外雪白的燈光反映在那雙微笑的棕色眼睛裏，折射出冷厲的光芒，那刹那昴流呆呆的望著男人，忘記了答話。
「星史郎桑……我會一直看著，一直都覺得它很美……」
「是嗎？不會膩煩到抛棄，不會習慣到忘卻吧？」
「是的。」
「不要隨意下結論哦，昴流君。人不會因爲得到而永遠幸福，只會因爲失去而不斷紀念。殘缺致使永恒……昴流君，我沒有說錯哦，不是因爲完美而永恒，而是殘缺……」
「這不是這次服裝秀的設計主題嗎？」
「啊，被你發現了哪……」
「我很喜歡你，明天來上班吧。」
「櫻塚……櫻塚先生……」
「還有其他事情嗎？」
「我的履歷……您並沒有看呢……」
「作爲設計師的助手，最重要的責任是什麽？」
星史郎從一大堆草稿中擡起臉，不耐煩的看著身體僵硬的青年。戴著眼鏡的英俊面龐使他看起來不像是設計師而是律師，端整的裝束更加與昴流想象過的邋遢有著天壤之別。如傳聞所指的那樣，櫻塚星史郎不僅是個名設計師，也是個品味高尚的男人。
「協助設計……」
「那不就行了。設計師的心情最重要，趁我看你還順眼，趕快回去準備吧。」
「是……是的。」
這就是昴流爲時二分鐘的面試，準備了好久的資料，昨天還拼命練習的自我推銷都還沒派上用場，就結束了。像做了一場夢一般……
昴流離開星史郎的設計室時，還迷迷糊糊的，以致于完全踏上了與回家無關的道路。
「櫻塚先生果然很特別！」
對著陳列在櫥窗裏的模特兒，昴流微笑的說。
「你怎麽還在這裏？」
「啊，櫻塚……櫻塚先生！！您怎麽也在這裏？」
「這裏就是我的設計室的樓下。」
「對不起！」
「噫？爲什麽道歉？這樣吧，我正好要到那邊去喝杯咖啡，你也一起來吧。就當是提前上班，陪陪我這個被秘書抛棄的老頭……」
「櫻塚先生不是老頭！」
星史郎聞言就露出「反應果然如此」的惡作劇笑容，被捉弄的羞慚頓時變成血色湧上昴流的面孔，他忽然發覺在星史郎的面前，自己的行爲反應都意外的幼稚，就連這個……也是沒有辦法掩飾的事情……
「哦？你是說崇拜我啊？」
坐在靠著窗子的位置，星史郎漫不經心的回答，卻讓昴流垂下頭。
「不是崇拜，櫻塚先生是我努力的目標，因爲您的設計……讓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決心要做一個設計師。」
「很好啊。你現在得償所願了。」
「櫻塚先生？」
「那你是因爲這個緣故才來應徵的咯？關於我的助手的傳聞，你應該很清楚吧？」
「是……是的。」
「我的助手從來沒有工作超過一年的……而且，不論男女，他們都是我的情人……傳聞是這樣的吧？」
「櫻塚先生請不要介意，我不會相信無聊的道聽途說。」
「叫我星史郎……如果你想加上敬辭也無所謂。」
「這……」
「那些傳言都是真的，即使這樣也無妨？還是說，昴流君也想做我的情人呢？」
「怎……麽……怎麽這樣……」
昴流茫然的仰著眼睛，一副大受打擊還沒有回魂的落魄樣，星史郎那嘲諷的嘴角往上一挑，連眼睛也眯起來了。當他微微眯起明亮的棕色眼睛時，會給人以非常溫柔和善的印象。
「這世界上還有你這種單純的稀有動物存在啊？助手的事情讓你這麽介意嗎？要不要立刻辭職呢，昴流君？」
「當然……不要。是真的也沒關係，那是您的事情，與其他人沒有關係，所以我也不會介意。」
「是嗎？我介意呢。昴流君……」
「是……是的。」
「要不要做我的情人啊？」
對面的男人露出了美麗性感的笑臉，被那雙眼睛凝視，宛如被惡魔所蠱惑的天使，如同被電流擊穿的麻痹感讓昴流的四肢都爲之迷醉，他無法轉開眼光，直到男人彎身越過桌子在唇上留下淺淺一吻。
「穿越黑暗而來的惡魔，
他的愛情是甜蜜的毒藥。
他的溫柔是早上的露珠，
他的殘忍是豔麗的陽光。
沈醉于墮落甘美的天使，
誘惑的海市蜃樓中入睡，
從此就不再醒來……」
昴流又喝了一口咖啡，冷掉的咖啡。夜深了，咖啡館裏更加昏暗的燈光將夜色的輝煌燦爛襯托的更如寶石一般熠熠生光。無機的人造電能，霓虹燈五彩的絢爛，熱烈的色彩，真實卻是冰冷的光華。
「星史郎桑，這次服裝展的名字什麽？」
「海市蜃樓。」
「剛才發表主辦公司打電話來，關於主秀的模特問題，問您的意思。」
「昴流君……要不要試一試啊？」
「您開玩笑吧？」
「這是因你而得到的意念，所以，你也許是最適合的模特呢。」
「噫？」
爲我而做的設計？
一瞬間，昴流驚詫的瞪大了眼睛。作爲星史郎的助手所發佈的第一場服裝秀，主題的理解，星史郎從構思到成品，根本沒有向昴流做過任何解釋。
「我對助手的要求……就是帶給我創作的意念……」
「因此，他們才必須都是你的情人？難道說……」
「沒錯。除了你們，我只有這個空殼。」
「沒有道理，這樣說一點道理也沒有！」
「昴流君，你能想象‘空無’的色彩、味道和氣息嗎？我並不是你所認爲的那樣才華橫溢，當然也不是剛才的結論所體現的那麽貧瘠蒼白。」
星史郎舉起了冒著蒸氣的咖啡，輕輕的吸了一口。似乎在平衡情緒一般也調整了姿態，等到咖啡杯放回桌子上時，些微的苦惱已經不見了，在昴流面前的，依然是那個萬事都應付自如，遊刃有餘的櫻塚設計師。
「看過的、聽過的、感受到的，所有的一切都裝在這裏。靈感是屬於你們的，每個不同的人帶著不同的氣息，就如同咖啡，不同的咖啡有不同的體味。但是設計是爲我自己而做的，是你們所觸發的，我感受記憶裏的部分。而不是，我所感受的你們的部分。」
「您是說情人都是媒介嗎？」
「是啊……果然我說的太複雜了，其實是很簡單的結論哪……」
「星史郎桑沒有真正從自己的心出發的作品嗎？這麽多出色的設計中，竟然沒有一件嗎？」
那個夜晚的星史郎和平時有點不一樣……雖然一樣在微笑，一樣坐在那位置上喝著咖啡，昴流似乎看到了一點點平常以外的東西，成功設計師櫻塚星史郎背後那個同樣名字的男人。
「我這樣說你就信了嗎？」
「難道剛才……」
「開玩笑啦，昴流君，你還真是容易上當哪。不管別人說什麽，都那麽認真。」
「星史郎桑！」
「不管是什麽都信，還是什麽都不信，一樣都無法做有真心的設計師呢，所以，昴流君就好好改改這個毛病吧……」
「改掉這個毛病？」
「其實也不算毛病哪，我就是對這樣的昴流君一見鍾情的啊！」
介意被指爲「幼稚」的代名詞「輕信」，昴流漲紅了臉，星史郎安撫情人般笑起來，他那魅惑的聲音低聲訴說的情話使所有的怒氣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
「先生，我們要關門了。」
昴流套上白色的風衣走出了咖啡館，深夜的街道，有些冷清了。昴流也喜歡清淨，不怎麽愛和人說話，所以那次面試是畢業後第一次，也是最感激的一次。什麽也沒有問就錄取了自己的星史郎，究竟是爲了什麽原因呢？
曾經相信，曾經想永遠相信，現在卻不知道該相信什麽了。逆著燈光的玻璃窗一片晶亮，隱約還是看到那胡桃木的桌子，星史郎曾經和自己約會的位置。
「這次的服裝秀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星史郎桑？」
「明天就是一年了吧？昴流君。」
「是……是的。」
「很感謝你這一年來陪著我這個老頭，所以請收下吧。」
不安像幽靈一樣竄升，昴流和星史郎之間充滿了不舒適的沈默的因數。
你到底想說什麽？請明白的說啊……
這句話，也是昴流說不出來的，他看著對面的男人，星史郎也絲毫不回避的看著他。那眼中倒影的霓虹光輝應該和過去無數夜都一模一樣，但爲何惟獨今天讓人覺得是如此冰冷？
「這是我給你的，分手的禮物……這次的服裝秀，名稱是‘永恒’。」
「我不能再帶給你靈感了，是嗎？」
「真是不明理的人哪。」
「永恒……相信永恒有什麽不對？我……真的相信……相信美好是永恒的……」
「我沒有懷疑你，昴流君。但是分手與這個沒有關係，與我們相信什麽沒有關係。」
「你……總是不說我想聽的話……總是這樣……」
「你想聽什麽呢？不論我能說什麽，我的意思都和你的理解沒有關係。如果你真的那麽想要答案，就自己去找吧。」
虛幻的空氣中漂浮的星史郎的笑容，依然與那天一樣，昴流沒辦法忘記的。如果真的有永恒，就是那刹那自己心碎的痛苦，永遠都不會忘記。
你愛過我嗎？星史郎桑。
很想這麽問，但是即使星史郎已經從這個世界消失的今天，依然問不出來。
「先生，這裏改道了，等計程車到前面那個街口會比較好。」
打烊出來的侍者看著仍然站在窗下的昴流時，熱心的說。
「謝謝，我已經有三年沒有回日本了，原來的行車線路也改建了啊。」
昴流緊了緊衣服，在寒風的包裹下快步的向街口走去。路邊稀疏的行人三三兩兩，有幾對彼此擁抱的情侶，高大的男友將嬌小的女友包在寬大厚實的外套裏。昴流恍惚的記起飛雪的夜裏，星史郎也曾經這樣裹著自己，兩人並肩走回住處，冷風將面孔吹的冰涼，心裏卻暖烘烘的。那時候，也以爲是可以永遠的呢。
「你愛我嗎？」
嬌俏的女音濃膩的化不開，雖然是疑問句，卻並沒有多少疑惑的口氣，含著嬌嗔貼在男友的懷裏。
「還要我說多少次，我很愛你，最愛你了。」
隨風送來的答案，帶著些許的縱容、無奈，惟獨沒有深情。
從初見的那天開始，就不斷的要問的問題，不會因爲有答案就能夠相信。等到真的相信的那一天……也許什麽都已經是過去了……
這……就是永恒嗎？星史郎桑？
這就是你留給我的答案嗎？不再擁有的東西，才會永遠不變。是這樣嗎？
若是如此——
不如，在初見的那天，就讓彼此，這樣，擦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