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的历史衍进与革命

                       乡   愿

    上一个世纪,最时髦、出现频率最高、为人们最耳熟能详的词,就是“革命”了。然考其革命情形,正应了鲁迅的那话:“革命,反革命,不革命。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其实,他对革命的情形,尚未归纳完全,起码还有:革命的被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反革命的被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这二种情况存在。
    在这些个“命”中,中国就变成人间炼狱,其形状惨烈无比,每每破坏多于建设。老百姓的生活,自然就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老舍一部《茶馆》,就写出了茶馆的经营,民国不如前清、抗战后不如日伪时-“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糟殃”。而先后执牛耳者,不仅孙中山高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蒋介石至死都自许为“革命者”;毛泽东继“新民主主义革命”后还要搞“文化大革命”;就连“革命成功”了的78年,邓小平搞改革开放,也还说:“改革是一场革命”。可见世道人心于革命二字,依然还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若不革命了,就很有些危险似的。一部现代史演义的尽是革命。
    历史无非是人与事-人做了事。历史是人民创造的?还是由英雄创造的?说人于革命、反革命、不革命中创造了二十世纪的历史,总不会有大错。然而,这些人又都是些何许人也?鲁迅说:“曾经阔气的要复古,正在阔气的要保持现状,未曾阔气的要革新。大抵如是。大抵!”,好像就是“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的缩写。这“阔气”的情形何如?孙中山说是“小贫”,《茶馆》中的隐士注释道:“外国人拨根汗毛来,都比腰还粗”。所以,鲁迅的话改成:曾经吃了口饱饭的想口饱饭吃,正在吃饱饭的想把饱饭吃下去,未曾有饱饭吃的想抢口饱饭来吃。就不是“大抵”了。毛泽东于重庆谈判时曾说:“蒋先生不给饭碗,我们就要另起炉灶”。可见《中国之命运》其实也就是谁谁的饭碗问题,冲其量是由谁来掌勺,分这口半饥半饱之饭。孙中山说:共产主义是三民主义的好朋友,民生主义其实就是共产主义。孙主“大贫”、“小贫”说,不要阶级斗争而已。这里面真有几许“主义”争?共产党的最低纲领不就是那个谁吗?搞“分田分地忙”与共产何干?“新民主主义”也!由于平均分下来,必然是谁都吃不饱,只当饿不死,革命就没有个了局。谁不想先吃个饱?“落后的生产力与人民物质需要的矛盾”,始终是“主要矛盾”。一句话,太穷了,“穷则思变”-变人家的为我的最省事,在“分配”上下功夫多。
    有人说:中国上世纪糟糕透顶,是因为坏人太多,因此,“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就不得不革他们的命。上个世纪的坏人,现在有定论的,一个“窃国大盗”袁世凯;一个是“汉奸”汪精卫。袁世凯究竟偷了国家多少钱?看一看他的大公子袁克定五十年代,贫困潦倒病死在北京的情形,似乎袁世凯并未偷了一分钱存入瑞士的银行!汪精卫诚然是当了汉奸,可是他为什么要从重庆跑掉去当汉奸?难道如胡长清、成克杰般也想搞一搞日本女人?捞点日元?国民党不给他饱饭吃了吗?“天理不外乎人情”,他看见“淞沪会战”中,中国军队粮弹无着、伤兵无人理会的情形,就说:“这个仗如何能打下去?”。死前还不忘记自嘲道:“我哪里卖得了国,我不过是卖了我自己而已”。也许,他想“精卫填海”为国人造福,竟而“走火入魔”,也未可知。
    上世纪,中国内忧外患,形势迷离混乱,逼得“今日之我”常常要去革“昨日之我”的命。作过《天演论》的严复,居然也赞成袁世凯复辟;“公车上书”的康有为也与张勋联手,“包装”过傅仪。周作人不也当过汉奸?陈公博、周佛海都是中共创始人。后来,章士钊曾对毛泽东说:我赞成孙中山的国民革命,却不参加国民党。鼓吹过‘基尔特’社会主义,却又主张复古。反对白化文与胡适打过笔仗;做过北洋政府的教育总长,受到过鲁迅的讨伐;还给陈独秀做过辩护律师。毛补充道:你还支助过共产党,为留法勤工俭学,酬过二万现大洋。历史人物的烂账一笔,横竖都不是人。“一部二十四史,谁能说得清”?
    有人说:中国的贫穷落后是帝国主义侵略造成的!问:中国什么时候富过?答:汉唐。汉唐时,“帝国主义”们比中国可是穷多了。问:汉唐就是富么?农业社会,男耕女织,富从何来?中国本来不富,帝国主义来了,又雪上加霜,还带来了现代工业科技及各种“主义”。毛主席后来曾说过:“落后就要挨打”,“我不爱贫穷落后的中国”。历史上的中国为什么没有搞资本主义?-命运交响曲-生存或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马克思以欧洲历史为据,作过奴隶、封建、资本主义社会的划分,并预言将有共产主义社会的来临。时下有人玩笑曰:美国现在就是共产主义社会,因为工人已变成“股东”了。中国自秦汉以降至明清,究竟是何样之社会?“延安整风”时,为作把“马列主义”中国化,就有争论,似乎“亚细亚的农业生产方式”与欧洲就是不同。郭沫若、胡绳等却说:若无帝国主义的侵略,明清封建社会将走上资本主义的道路。假设虽胆大,证据却贫乏,且已“内定”秦汉至明清就是封建社会了。柳宗元有《封建论》,秦开始就是“郡县制”而非“封建制”了。钱穆说:秦汉社会乃“士、农、工、商”四民社会。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找中国不能资本主义的原因。我看中国之不能资本主义,非在秦汉去找不可。
    史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于《货殖列传》中,说到盐铁商人“猗顿用酤盐起,而邯郸郭纵以铁冶成业,与王者埒富”,但不久汉武帝专了他们的政,实行“社会主义”的经济政策-盐铁国家专卖了。而国家选拨“干部”又不得从工商家庭中“察举”,必要农家出身方才“清白”。依靠工商为生的“游侠”们,过去“其在闾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铸币,任侠兼并,借交报仇,篡逐幽隐,不避法禁,走死如骛,其实皆为财用。”至东汉班固作《汉书》时几已绝迹。固讥迁曰:“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力而羞贫贱”,可见东汉对“资产阶级”工商人士,和“无产阶级”的“游侠”们的态度。中国从此成为一“平铺”的农业社会。工商虽还存在,但没有了政治地位,经济地位也无国家“民法”保障。后来,王莽还想要把全国的土地都“国有化”了,“割资本主义最后的尾巴”,“小农经济,是经常在、自发在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实现“原始的共产主义”-“井田制”-八家人耕九份田,其中一份为公家田。终于遭汉光武等地主及大批的小自耕农反对而失败。战国时的管仲为增加国家财政收入,就早把“青楼”给“国有”了;后来的王安石把酒也来国家专卖,令娼妓们负责推销,酒钱肉钱都“国有”。“教坊”对国家贡献至大,当“教坊犹奏别离歌”时,岂能不“垂泪对宫娥”?
    革命者起来革命,大都是被“逼上梁山”,革命者欲革反革命的命,首先,还得保全自己的命。彭德怀搞个“百团大战”,“整风”时,毛泽东就“操了二十几天的娘”-“过早地暴露了力量”。中国不能单独打败日本,尽人皆知。必待“屈原”、“苏武”登场方才有戏,革命的胜利,有赖于敌人的“有机可乘”。当田中角荣为二战向毛泽东道歉时,毛说:没有你们的打进来,我们就不能把蒋某人赶到台湾去。这就是历史的辩证法。但这还是外在的原因。其实最根本还是在“三个代表”之一上-代表了人民的根本利益-搞“土改”了。至今农民还说“土改分了地”,“包产到了户”,“种树绿了山”为三大善政。蒋氏父子跑到台湾还不是“分田分地忙”,不然,人民就要来创造历史了。
    革命胜利后,虽对何为“社会主义”还“不甚了了”,但面对“一穷二白”,还有不赶紧“超英赶美”的?“多快好省,一万年都不会错”,谁想到搞得后来“刮地皮,饱肚皮”。“形势大好,问题不少”,总结经验,还要继续“跃进”嘛。“猛张飞”就来“操娘”了。“开会不说,会后乱说;当面不说,背后乱说”,事后诸葛,放马后炮,分明是想要“彭得华”嘛。“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问题”,非要说成“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这个人是谁呀?“始作俑者,其无后乎”!“阶级斗争”就激烈了起来,还有不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邓小平文革前,在四川高干会上,当被问及中央究竟有何分歧时,答道:就是主张搞快点和搞慢点的不同嘛!
    康有为变法之初,王照劝他还是先办学,多培养些“干部”出来再变。“康圣人”答道:“等到“干部”培养出来,国家都亡了,还变个屁呀!”日本人打下了南京,钱钟书还在《围城》中写道:“国家并未亡,不要就做未亡人。这中间又隔了好几十年了。“五四”开了学生造反的头,最响亮的口号是“打倒孔家店”。钱穆说:没有基督的精神,民主就是与民争权,科学就是与物争利。韦伯说:资本主义精神尽在新教伦理中。陈独秀、胡适之、鲁迅等谁信过“基督”?民主本多数人的意向,但今天我们观察美国的民主,亦非以多数国民的意见为依归,实乃“选举人”的特权。支持民主党的国民多,小布什还当总统,“选举人”的投票才关火。毛泽东曾说:“民主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民主在中国,后来都变成“急性子”用来打倒“慢性子”的口号了,而“慢性子”又多是“当权派”。胡适向来是认为:“文明不是笼统造成的,是一点一滴的造成的,进化不是一晚上笼统进化的,是一点一滴进化的”,他去“整理国故”也是想要在旧的里,找到进化的基因。但一主张起来,还是要“‘全盘西化’即是全面现代化”,显得急迫起来。忘记了他从美国学回来的“实验主义”-人类的历史是在“最大的保留和最小的修正”中进步的原理。意大利文艺复兴其实是要复希腊的古。建设无不是在旧有的基础上,老根上续新枝。若老根真的已腐朽,挖掉老的重种新的,想快又如何快得起来!中国文化的老根真已经完全腐烂了吗?
    李光耀曾评毛泽东说:那是在瓷砖上作画,一场暴风雨下来,就会洗白了。历史总是政治制度、学术思想、经济建设三方面构成,思想不能统一,不能平心静气,无事也会生出非来。中国人必要等到“越穷越革命,越革命越穷”后,才能最终接受“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的理论。才能以“三个有利于”有归依来实践“三个代表”。学术思想虽未得一致,经济建设走“全球化”加入WTO,借助于“跨国公司”搞活国有企业,却是举国一律。虽则仍骑在自行车上,慢了就要摔下来,但总有希望在不断发展中,弥合一切的分歧。“依法治国”,“以德治国”,要的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还有赖于“复”上的功夫-在古中找到文化的根。“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自周公卒五百岁而生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百年前宁静的一个夜,巨变前夕的深夜里,枪炮声敲碎了宁静的夜,四面楚歌,是姑息的剑。多少年炮声仍隆隆,多少年又是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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