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君主国家一瞥

                           诺  微

    泰国满街都是国王画像。一提到泰国，外国人第一印象就是“性”，腐败也是出了名的，国家如此糟糕，但是泰国民众对国王还是怀著发自内心的敬爱。在这样的国家，别说鼓动人民推翻拉玛王朝，就是说两句国王的坏话，也得事先备好红花油、创可贴、安全帽。还有柬埔寨，西哈努克这个大半生住在中国的亲王竟然有那么高的号召力，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君主国家的人民，对王权有著与我们完全不同的看法。在那种君主崇拜面前，我是无知的，所以最好闭紧嘴巴，少说三道四。

    中东的君主国，也是如此。原本大部分中东国家都是君主国，其中一些经过革命，王权推翻，从此共和。现在剩下的君主国有八个，六个分布在波斯湾沿岸，即沙特、阿联酋、卡塔尔、阿曼、科威特和巴林，另两个是约旦和北非的摩洛哥。

    统治约旦的哈希姆家族，在中东做了十个世纪的统治者。千年王族在中国历史上根本没有，超出我的想象力。1999年侯赛因国王去世，约旦举国送葬，极尽哀荣。其实哈希姆家族对于约旦人来说还是外来者：他们的大本营本来在沙特圣城麦加，阿卜杜拉的弟弟被英国人立为叙利亚国王，被法国人赶走。阿卜杜拉带兵去救，途经安曼时被英国人劝住，丘吉尔请他就地成立酋长国。英国将大巴勒斯坦沿约旦河划为两部分，以东即为外约旦，从此哈希姆家族才在约旦建立起统治。阿卜杜拉被巴勒斯坦难民刺杀身亡后，他的孙子侯赛因即位。哈希姆家族在约旦的统治非常成功。

    一个家族怎样才能统治一千年？我想原因不外两方面，一是统治者深谙治国之道；二是民众对王权有根深蒂固的服从心理。倘如统治者行秦政、或是老百姓整天琢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彼可取而代之”，这统治不可能长久。约旦人中有相当部分是游牧的贝督因人，严格说来不是阿拉伯人，他们性情暴烈、宁折不弯、骁勇善战，是阿拉伯兵团主力，但被哈希姆家族摆弄得服服帖帖。

    沙特家族兴于利雅德，其统治方法与哈希姆家族没什么差别，自有一套令万民顺从的手段。伊本·沙特在1920年代建立沙特王国，那是世界上最穷国家之一。为了将分散的部落联合起来，他采用联姻的方式，不断娶人家女儿为妻，这在外人看来是骄奢淫逸，在国王而言则是光荣而艰巨的政治任务。光儿子就生了300多个，女儿无数，容易吗？王国是用身子打下的。

    科威特的统治者萨巴赫家族与沙特家族同属阿奈扎部落，18世纪迁去科威特，在那里统治也快250年了。

    巴勒斯坦的统治者原先是阿明·侯赛尼，在二战中因为站错队，屁股坐到德国人那边去了，战后被迫退出政治舞台。如果侯赛尼在，他至少可以管住地盘上的阿拉伯人，巴勒斯坦不至于成为今天这个样子。但是这个家族中出了个人物，振臂一呼，立刻有万众追随，他就是阿拉法特。

    这八个君主国家，现在几乎都是君主立宪制，只有沙特例外，仍实行政教合一的绝对君主制，值得一提。

    沙特国王既是国家元首、最高宗教领袖（伊玛目）、政府首脑（大臣会议主席）、又是武装部队总司令。但是，如果拿中国的无限皇权概念去比附的话，那要犯错误。中东伊斯兰国家中，只有土耳其是彻底的世俗化国家，宪法保证了政教分离，其他都或多或少有政教不分的情况。没宪法的国家（如沙特），把《古兰经》、圣训当作宪法；有宪法的国家，都在宪法中写明伊斯兰教对国家的指导意义。在这种国家，教士阶层才是第一等级。

    沙特国王是神权在人间的代表，其权力受沙里亚法（伊斯兰教法）制约。他的法律、政令必须符合伊斯兰教法和伊斯兰信条，而宗教法的诠释则由宗教领袖和权威组成的宗教会议掌握。沙特王位的传嬗也必须由沙特王室重要成员和王室长老委员会协商选出，并由最高宗教会议批准。国王在位期间，如果发生超越权限的行为，或不能善尽职守，王室会议和宗教会议将根据伊斯兰法律予以惩罚乃至废黜。废君的事在1960年代发生过。



    沙特全国人口1700万，王室成员有几万名，亲王5000人。王室长老委员会是沙特王室和家族的最高权力机构，它的决议，所有人、包括国王，都得遵守。

    与王室长老委员会地位相当的是瓦哈比宗教会议，由乌里玛（神学家、法学家）、卡迪（教法执行官）、穆夫提（教法说明官）组成。国家大事，仅有王室长老委员会通过还不行，必须由瓦哈比宗教会议认可。

    大臣会议拥有立法和行政权，由亲王大臣、谢赫家族（宗教权威）大臣和普通大臣组成。任何决议需要2/3以上成员出席并获多数票才能通过，如果票数相当，则由主席（国王）裁决。除意识形态和宗教事务以外（由神学家负责）的所有行政事务由大臣会议决定。

    所以，沙特国王、甚至王族并不拥有无限权力。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瓦哈比会议监督之下。这个瓦哈比教派在伊斯兰世界是大大有名，他们倡导恢复原旨教义，曾经展开轰轰烈烈的清净教运动，以圣城（麦加、麦纳麦）的守护人自居。他们可不是王室的橡皮图章，为争夺权力没少跟王室明争暗斗。

    革命可以推翻君主，但是很难推翻教士阶层，因为宗教是很多穆斯林生活的全部。那些经过革命洗礼的国家，绝大部份没有一统全国的教派，上台的新政府总是得到某一教派支持。但是在沙特，瓦哈比是主导性的。如果瓦哈比不跟王室反目，革命是不可能的。

    中东君主国家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稳定。20世纪，中东发生60多次军事政变，有几个国家还陷入生灵涂炭的内战。20几个中东国家有17个发生过军事政变。没有发生政变的全是君主国家。

    阿拉伯国家里最爱革命的是叙利亚，差点成为阿拉伯世界第一个共产国家。它是唯一一个将党的领导写进宪法的阿拉伯国家（复兴党），也是政变最多的国家，曾创下三年五次政变的记录。

    另一个事实是，君主国家普遍经济比较发达、社会福利较好，而那些革命后的国家还在水深火热之中。虽然海湾国家是坐在石油金元上头，但是有石油并不能保证使国家富裕。委内瑞拉也是产油大国，似乎没听说它如何富有。苏联是世界第一大储油国，并没有因此而自动发财。即使有丰富的自然资源，还要经营得法才能繁荣。况且在中东发展走在前面的约旦，并不是石油国家。

    科威特、沙特这样的国家，贫富差距大不大呢？国际上分析收入差距常用基尼系数。我翻资料，没有沙特、科威特的数据，看来这些国家还没进化到“数目字管理”的程度。不过即使找到恐怕也不能说明问题：基尼系数只谈收入分配。我关心的问题是，王公贵族花天酒地的同时，普通老百姓的日子是否过得下去？

    我有两个同事在阿联酋的迪拜工作过几年（这次911撞机“烈士”也有两位持阿联酋护照）。据他们汇报，迪拜的现代化程度有如新加坡，香烟、麦当劳的价格都便宜得不要钱似的。而且全体国民都不必交所得税——国家不缺这两子儿，从摇篮到坟墓都有福利。唯一缺点是外国人生活不方便，去银行开个帐号都得雇主陪著，而且不信那个教，拿永居权连门也没有。我猜科威特的情况跟这差不多。

    一个事实是，海湾国家都在从南亚进口大量劳工，从建筑工人到女佣通通都要。如果他们国内有穷人去干这些脏活累活的话，何必从外国进口劳工呢？在科威特，开出租车的、矿井采油工全是外劳。

    说到腐败，我首先想到的也是去国际透明组织的网站上找数据（www.transparency.org）。把最近几年廉洁排行榜翻了个遍，没有沙特跟科威特的数据。不过倒是看到了埃及的，革命了50年，廉洁程度进步到跟中国不相上下，都是三点几分。中东国家里最廉洁的是以色列，其次是约旦。约旦廉洁程度跟欧洲发达国家中最腐败的意大利不相上下，六点几分，人治社会能做到这份儿也算不错了。

    不满是社会进步的动力。关键是如何去努力，向那个方向发展，革命还是改良？中东的君主国家普遍亲西方，国王及王室成员大部分在西方受过教育，愿意通过改良而不是革命的方式推动现代化进程，在政治稳定的前提下逐步民主化。除沙特外，其他国家早就发展到君主立宪了。

    海湾战争后，科威特解除了党禁报禁，这是海湾国家中第一个吃螃蟹的。现在中东仍然禁党禁报的是海湾五国及利比亚（那也是个革命政府）。1991年11月，阿曼成立协商会议，92年2月29日，沙特颁布了《政府基本法》、《协商会议法》和《省组织法》，这是沙特历史上划时代的大事，是未来沙特宪法雏形。在此之前，沙特已经吸收平民出身的精英参与政治。同年巴林成立协商会议，约旦颁布政党法。转年约旦又通过新闻出版法。明眼人可以看出，90年代以来这些中东国家的政治进步，都是美国背后推动的结果。那些认为美国不关心中东民主进程的人，平时对阿拉伯局势关心太少。正因为有伊朗、阿尔及利亚民主化冒进导致现代化失败的前车之鉴，美国对自己的贡献并不张扬，也不赞成拔苗助长。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热衷于暴力革命。看看这些渐进改良的君主国家，再看看那些经过阿拉伯社会主义革命后的国家：埃及、叙利亚、伊拉克、也门、利比亚，革命、革革命……整个国家就在破产的边缘晃荡，一多半国家是军人政府。回过头看约旦，不靠石油，也在联合国发展计划的人类发展指数（HDI）排行榜上与西方发达国家比肩。

    任何一个转型国家，想避免腐败都非常困难。而在由神权国家向世俗国家转变的过程中，第一阶层——教士阶层的利益是要被削弱的。教士的力量，在于他们能鼓动民众、利用改革出现的腐败来反对政府。伊朗就栽在这上面，整个国家大倒退。如何既改革、又与教士阶层妥协，是君主国家的难题。

    拉登就是这种原教旨思想的代表，既反对世俗化改良、也反对纳赛尔式社会主义革命。他们要的“革命”，是伊朗霍梅尼牌革命。尽管他跟伊朗也是死敌。

    现代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起源于20年代的埃及，主要传播力量是穆斯林兄弟会。他们强调宗教虔诚，要洁净人民的生活，号召回到《古兰经》去，回到公元七世纪穆罕默德创教时代去。在政治上鼓吹建立政教合一的伊斯兰政府，在公共生活中全面实施伊斯兰教法。这就是他们的伟大抱负。把他们贬低为穿草鞋的兔子，因为穷急了才去咬人，他们知道了会不高兴的。很多兄弟会成员是富家子弟，正因为没有柴米之忧，他们才能熟读穆斯林光辉历史，以殉教为荣。这跟历史上的欧洲贵族很相似。

    泛阿拉伯的穆斯林兄弟会曾经是埃及最大的一股政治力量，反对纳赛尔。纳赛尔做梦都想著富国强兵，他虽然反对西方霸权，但是也知道必须师夷长技以制夷，对神权必须限制。就那么几个钱，盖清真寺还是盖工厂？他推行世俗化改革，关闭了所有的沙里亚法庭，改用现代法律，一下子就敲碎了宗教权威的饭碗。他还把清真寺的土地国有化，把宗教学校爱兹哈尔大学改为国立并招收女生，简直是反了。一系列做法与原教旨主义者的理想发生冲突，为此兄弟会几次暗杀他，纳赛尔施以铁腕镇压。直到纳赛尔去世后，萨达特上台搞“纠偏运动”，调整纳赛尔的政策，兄弟会才死灰复燃。最后萨达特还是死在兄弟会下面的圣战者组织手上。

    在另一个革命国家叙利亚，八十年代也发生了政府武力镇压穆斯林兄弟会的“哈马血案”。

    拉登从阿富汗抗苏战场回来后，先去苏丹歇了几年。苏丹是个文化分裂的国家，北部是从埃及移居来的强大的阿拉伯人，讲阿拉伯语，信伊斯兰教，也是穆斯林兄弟会的重要基本群众。南方则是黑人，全国300个部族80%生活在这里，经济落后一些，信基督教或信原始宗教，讲英语。1983年尼迈里将国家原教旨化，国家重要政治职位全被兄弟会成员把持，建立起宗教法庭，在全国自上而下强行推行伊斯兰教法，再现古代伊斯兰用火与剑武力传教的血腥历史，结果爆发内战，被美国列为流氓国家。85年和89年又两度军事政变，现在在台上的是军人政府。“阿拉伯帝国主义”此言一点不虚。这些原教旨主义者就是失落帝国的梦想者，看似弱势，一有机会，屠杀起异教徒来可决不手软。拉登曾经是这个政权的财神。现在拉登跑到阿富汗，难道是给阿富汗人带去和平、民主、自由？

    在君主国家中，只有科威特和巴林的宪法明确规定，主权属于人民。在传统伊斯兰信条里，国家主权属于安拉，人民也是安拉的，哪儿配有主权。即便科威特和巴林不能贯彻宪法，单是在文字上写下这一条，已经是很大的离经叛道了。

              上载时间：2001年12月19日 1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