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 年,那个夜晚,那个清晨
孔 捷 生
〈六月三日上午〉
这日民情确实已达沸点,自中午起,整条长安街已水泄不通地涌动着既惊又怒的人海。有秩序的游行实际上已无法组织。连日来京城趋于平和的气氛已荡然,出现了自五月二十三日以来的民运高潮,义愤溢然的人群振臂呐喊,高举V形手势,连公共巴士顶上都站满了头缠红布条,挥舞旗帜的青年。高亢的《国际歌》声和口号声如怒涛般拍击着历代帝王血色的宫墙,栖身与故宫殿檐的燕雀呼啦啦惊起,久久落不下来,场面之宏大,望去完全是两百年前法国大革命的中国翻版。
任何一个民选政府,面对如此波澜壮阔的人民革命,除辞职下台或立即和人民对话谈判、颁布“罪己诏”,实在已无其他选择。
现代中国有过这样的政府吗?现代中国会有这样的政府吗?
当局早已作出最绝决的回答∶一步也不能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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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苍茫,广场四周的帝王宫阙和共和建筑被抽象化,只剩下黝黑的轮廓,如同颟顸的巨兽,正连手拉开悲剧之网,大气中凝固着诡异和嗜血的氛围。
我匆匆返家,告妻子我要在广场守夜,嘱咐她照顾好孩子。妻子极度不安,又不知事情将怎样开始和结束,便心情沉重地送我下楼。
正在此刻,战幕震耳欲聋地拉开了。两辆装甲车就如庞大的恐龙从夜幕中冲出,沿前门西大街开足马力全速冲锋,将零散单薄的路障辗得火星四溅,扭曲的铁栏和水泥块尖啸着迸起和坠落。事出突然,街上并无人墙。钢铁怪兽横冲直撞,疾驰至前门才首遇巴士路障。第一下冲击将巴士撞出个大窟窿,接着后退再硬撞,把巴士尾部撞成稀巴烂,然后拐弯突入广场。
沿街的市民如遭雷殛。妻子一下抱住我大哭起来。我眼见铁甲车所过之处,老百姓霎时都泪洒长街。我永不会忘记这极具震撼性的场面。此刻是十时五十分。政府和人民无可挽回地彻底决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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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时十五分,广场正南方向枪炮声大作,珠市口一带曳光弹交织成网,把天都打红了。我急向前门移动,想要目击第一轮军人开枪杀人的情景。
殊不知才到美资肯塔基家乡鸡饭店门前即与军队迎头撞上,望去是空军系统的兵,以冲锋枪鸣枪开路。和早先西南路那队野战军相比,正南方向的道路非常狭窄,且城南一向聚居文化水准偏低的低层民众,性格骠悍又易于冲动,抵抗应很激烈。这支空军部队怎会在珠市口开枪不到十五分钟就抵前门了?
血腥的场面就在我面前发生了。它解释了一切。空军前锋通过十字路口,迎面正是严阵以待的学生与市民——保卫天安门广场的最后一道防线。军队没有丝毫犹豫,端枪就是一轮猛射。我的感觉是朝天开的,尽管不少人惊慌走避。防线分而复合,军人第二轮乱枪朝脚下打,路面铮然火星乱迸,得到的回应是一阵汽水瓶夹杂着石头。军人当即端枪平射,混乱中多人扑倒,惨号声撕心裂肺,最靠近我的是美资快餐店停车场岗亭,子弹穿过双层铝合金亭子,玻璃窗铿锵碎落。我身边空旷,只好弯腰躲到这个仅有的“掩体”后面,正好看见亭子里一位看更老伯脑袋被射开了瓢,脑浆和鲜血溅满了亭子,另一人在地上抽搐,不知死活。防线已崩溃,不畏死的市民仍追掷这支军队,但已无法阻止他们前进。士兵进入广场仍不停放枪威胁群众,但只要没挡道的,兵们只朝人头顶和脚下打。
这是第一支挺进广场的外围部队。其速度之疾猛,正在于冷血和凶悍。大兵们进入大会堂东门前,还一轮乱枪向集中在纪念碑下静坐的学生头顶射去,多系曳光弹,弹头射到纪念碑上,宛如火柴头在磷片上划燃一般,迸出耀眼的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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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无望的抵抗都停止了。各路口败退下来的人群悲愤地向广场核心拢聚。那是最后未曾沦陷的营地。那里的年轻志士从未进行过抵抗,他们只是静静地坐着,手挽着手,恍如雕塑群像一般。决死的心志超越了血腥和恐惧,超越了仇恨和罪孽。他们准备好了头颅和热血,去完成一场永载史册的大献祭。
却要记录下这感人至深的细节∶我身后是人民大会堂东侧的人行道。有几个男女学生在此坐卧很久了。女的在树影下我看不清楚。男的个个一米八以上的个头,仪表潇洒英俊,一望而知是艺术院校的学生,未来的影剧或舞蹈明星。他们满不在乎的样子,间或开开玩笑,典型的艺术气质。
四时整,广场上突然全部熄灯,数万人不由齐声惊呼。动手了!就是这个时刻。
不少人惊慌地往外跑。就在此刻,那几个艺术院校学生互相招呼着,齐齐站起,迈着勇毅的步伐,向纪念碑走去。没有台词,没有追光灯,他们在献演第一出——可能是最后一出——人生悲剧,而今夜舞台之大,全世界都看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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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驱走黑灯后的恐怖,为了表达不屈的抗争,民众点燃了拆卸下来的废帐篷、破棉絮和垃圾堆。广场上腾起熠熠红光,如一堆堆巨大的篝火。学生们的旗帜、一张张殉道者沈毅的脸,火光中痉挛扭曲的坦克、刺刀和枪口的森林……一切都构成了一幅色彩浓烈斑斓、情景悲壮至极的油画。
受到火光的召唤,大批在外围游走和观望的市民纷纷向纪念碑附近集结。他们或许有生的强烈欲望,却不能坐视骨肉同胞去死。中国人骨髓里最精华的物质成分,这瞬间转化为最美丽光辉的精神,在这个生死场蓦然辐射出来。
中国人。你为何只能壮壮烈烈地去死,而总不能壮壮烈烈地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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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时卅分,广场灯光大亮,成串红色讯号弹划过夜空。大批装甲车和坦克震耳欲聋地驶入广场。四面八方的士兵平端着冲锋枪踏着帐篷的残骸推进。学生还未撤离纪念碑,成群穿迷彩服的突击队已蜂拥冲上来,用枪指吓学生,粗声喝令着什么。
学生广播站最后的声音是一句未讲完的话∶“中国人民解放军官兵们——”旋即枪声怒应,微茫的曙光中看见纪念碑身石屑四溅,所有喇叭同时被打哑了。
纪念碑上的学生旗帜终于隐没在东南的烟雾中。广场上废帐狼藉,火堆依然熊熊,坦克车隆隆推动,沉重的辗压着一切。
什么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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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路和火海之上,化为飞灰的只是人类的一个并不新鲜的、平平常常的理想。
她在中国已喊了一百年。先后招致来鬼头大刀、绞索、马刀、高压水炮、枪杆子、水牢、劳改营……最后是大炮、坦克、装甲车。怪的是,她的敌手越来越强大了,而她自己却始终是一个飘渺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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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时,惨白灼热的天空陡地阴暗下来,眨眼间风驰云走,飞泪顿作倾盆雨。
北京哭了。
……
六月五日,枪声不绝。
六月六日,枪声不绝。
六月七日,枪声不绝。
六月八日,枪声渐落。
六月九日,枪声稀少。
六月十日,我逃出北京。
1989剩下的半年,世界激变。
唯一不变的是北京。
上载时间:2002年01月07日 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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