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程》臨終關懷的愛與慈悲


精采書序

作者念研究所時,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到慈濟醫院心蓮病房受訓並擔任志工。一開始,因為對癌症末期身體的懼怕和不知如何給予幫助,覺得陪病床像是鋪滿了釘子一樣,坐下去就想趕快站起來,可是漸漸地,他體會到,走上人生最後一程的人,除了身體的安適外,更渴求的是一種簡單、沒有太多價值判斷,甚至不需要太多意義的心靈依靠。 本來沒有宗教信仰的作者,發現若是「當病人朝向臨終感到無助的時候,我們感同身受;當病人跪下來向菩薩或是上帝禱告的時候,我們也用同樣的心,跪下來和他們一起禱告」,慈悲就在此之中,上帝也在此之中。

(以下摘錄自《伴你最後一程》 精采書序)

我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石世明 對生命的猶疑

我之所以會對「人的活著」-這個看起來理所當然的事情,感到很大的疑問,是因為在生活中經常有一種「解離」的現象:和一群朋友愉快地聊天,一段時間後自己好像會飄到天花板上,看著自己的形體置身在人群中,嘴巴動著,笑聲響著,但是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進入大學以後,慢慢開始接觸許多學者的著作,卻因為沒有找到扣緊自己生命的問題,總覺得這些學問進不了自己的血肉裡;身為父母的小孩,好像被寄予許多期許,但是有時候想想卻又不知道這些期許究竟為何;看著同年紀的朋友,慢慢在計畫自己的工作、前途,我也開始想像未來各種工作的可能性,但是卻沒有一種工作讓我覺得有意義,值得花這輩子的精力去實踐。社會性規範中的意義,像一張黏不住的貼紙,一不小心就從身上脫落。

一切總顯得躊躇不前:想要熱切地投入生活,卻又經常冷靜而不自主地脫離開來;想要專心進入某個社會角色,卻又經常在角色外懷疑。這不禁讓我想到彼得•伯格(Peter Berger)(1982)在《社會學導引》(註1)中對情侶的嘲笑,他說:「花前月下,依靠在一起,彼此喃喃細語的男女,他們以為自己真情專注,事實上,他們只是在上演著人類祖先千百年來就已經寫好的劇本……」,他的一番話,讓原本浪漫的場景,突然變成荒謬的泡沫劇。彷彿在人的生命背後,有某種東西在牽引著,人本來以為自己能夠主動創造些什麼,但是仔細一看,發現這不過是既定劇情中的一幕。

人能夠決定的東西太少了,如果人生沒有劇本,那麼大家共同上演的這齣戲就演不下去了;沒有劇本,人們怎麼知道何時要快樂,何時要悲傷。

初入安寧病房

人從何而來,要往何處去?當我陷入這樣的問題時,一切的事物似乎逐漸流入未知的焦慮之中。我沒有宗教信仰,以至於沒有穩固的信心地基,提供我看待這件事情的基礎;周遭的生活世界,也不提供此類的養分給我。大家炙熱地處身在一片相互競爭和相互扶持的潮流之中。環顧四周不斷向前移動的人潮,即便你認為「好像有什麼事情不對勁」,卻很難讓人靜心地停下腳步;當人一旦要順應著邁開步伐,而一邊間或地傳來若有似無的嗡嗡聲,彷彿揮之不去。這樣的氛圍總是不斷地在生活片刻中,顯現出它既虛假又真實的一面,經常人連反思和抗拒的能力都沒有。

一旦我們願意誠心面對自己的生命,我們會驚訝地發現,即便有著穩固的社會角色、親情、事業、熱絡的朋友關係,有著不錯的「生活滿意度」等等,人的內心依舊有種朦朦朧朧的不安。不管你是在熙嘩的人群之中,或是獨自一人的時候,好像隱隱地有什麼東西在騷動著自己。

從台北來到花蓮一年之後,自己內心盤旋著這一團說不出的東西,一方面夾雜著課業的需要,在1997年11月,一個偶然的機會下,我決定參加慈濟醫院心蓮病房的第二期志工訓練,為期兩個月。早在前兩年(一九九五年),我曾經以心理科實習生的身份,進入台北某大醫院的安寧病房實習兩個月,對臨終病房稍有瞭解,卻也因此產生一股不適應的斥力感。但我仍打定主意要再到臨終病房,似乎覺得在那裡可以找到自己生命中所需要的某種道理。

一九九八年三月,我便開始正式進入心蓮病房擔任志工。此後,我的學校轉移到心蓮病房,病床邊和護理站成為我的教室和學習的地方,臨終病人和家屬成了我的老師,而醫療團隊就成為和我一起討論、工作的好同學,好伙伴。

一直到一九九九年四月開始進行論文書寫之前,我平均一個星期待在病房大約五十個小時。經常輪值三班的護士都被我碰上了,經常在晚上一點鐘,騎著摩托車,穿越十五公里的星空,回到我住的地方。

擔任臨終病房的志工,和病人相處,是一件美好的工作。加上認真而可愛的醫療團隊,在機構化的醫療單位裡,這裡有著濃郁的溫馨。我並沒有特別要求自己待在病房裡,但是志工的工作、迎向我來的家屬和病人、還有和醫療人員的討論,就會讓我不知不覺地在病房裡留了下來。

照顧(care)而非療癒(cure)

剛開始進到病人房間,「坐在陪病床上」這件事,對初入臨終病房的志工而言,並不容易。眼前的病人,他的身體不斷地崩潰,他的精神狀態經常不是很好,甚至無法言語,他不久於人世。這時候一個外人能夠做什麼?初到病床邊的志工,在克服了對癌症末期身體的懼怕和不熟悉之後,「陪病床」依舊像是鋪滿了釘子一樣,讓人坐下去,卻又趕快想要站起來。面對臨終病人,我們所熟悉的社會性話語,一時之間失去了意義,彷彿要從無言以對,重新尋找一個可能的開始。

當我慢慢能夠穩定地待在病房中,感覺上一件件可以做的事情就會向我靠過來。開始的時候,認為自己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跟著居家護士去病人家中拜訪;和醫生、護士討論照顧病人的種種作法;想像許多我們可以在病房裡頭創造的活動、我們可以幫忙病人解決的問題;設想除了事務性工作的協助以外,我們還可以進一步做些什麼,讓病人在精神上獲得安慰。

不久後,我們卻發現傳統醫療訓練的概念,反而造成臨終照顧者不小的麻煩。許多的「應該」來自於健康照顧者的自我想像,沿著健康世界而來的作法,並不是臨終病人的需要。我們硬推著病人去完成我們的想像,我們想要做得越多,越發現我們的做法並不得當;我們越想要去靠近病人,卻發現我們對生命的瞭解更顯得有限。往往在照顧的經驗中,病人用不講話的身體告訴我們「請你們不要這樣!」,這時候照顧者必須能夠反思,才知道要怎麼修正照顧的方式。

我們深深地感覺到在病人的醫療照顧以外,我們對臨終精神世界的理解是很不夠的,病人在心理和靈性的受苦,讓我們顯得侷促和困窘。顯然,臨終關懷的精神領域,是我們目前需要去努力的方向。於是,我們(志工與醫護人員)組成討論團體與讀書會。為了進一步瞭解生病現象,我翻譯了范丹伯(van den Berg)的《病床邊的溫柔》(The psychology of the sickbed)(註2)和相關的文章。很多的看法和作法就在不知道多少次的討論中慢慢形成、凝聚。

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方面的進展是很緩慢的,尤其是對醫療團隊的臨床實務工作者而言,從對知識的摸索,形成理解,到在臨床上落實具體的作法,這個過程並不容易。

但是當我們願意誠懇地放慢腳步,我們學習到臨終處境裡頭需要的是一種安靜,柔軟,慈愛,非價值判斷和非問題解決。臨終照顧者需要提昇的不僅在於照顧的技術、技巧,更重要的是照顧者對生命的理解所孕育出來的素養。我認為在「照顧(care)而非療癒(cure)」的大方向上,我們有了正確的開始,可以開始累積重量。

希望與愛

臨終病人需要希望。只不過這個希望並不是「身體康復」的希望。提供臨終醫療的照顧者如果沒有體認到「臨終病人需要希望」這件事,會讓病人更加受苦。大部分的人認為,當病人或家屬選擇進入安寧病房,表示他們已經接受死亡;雖然安寧病房提供較好的醫療品質,讓病人靜待臨終,但那裡必定是灰暗的,死氣沈沈的。事實上,這樣的看法並不正確。

在臨終病房中,死亡並不是一個「問題」,大部分的臨終病人面對的不是要「生」或是要「死」的問題,他們面對的是生命的問題。許多病人在生命的最後,找到他人生的意義,讓他一生的生命完滿而無憾。這似乎比一個渾渾噩噩活到老的生命,還要可貴。生命的完滿並不在於它的長短,更何況生命的長短並不是人可以片面決定的。

「躺在床上十分鐘,我還是需要希望,不然我怎麼活下去……」一位臨終的病人曾經這樣告訴我。雖然說,朝向臨終是每一個人的未來路,但是「臨終的希望」是什麼?一般人可能很難理解,為什麼我們感受到:臨終病房是一個充滿生機的地方,關於這一點我會在本書各章中陸續做說明。

在這一年半的過程裡頭,與其說試著要去幫病人或家屬做點什麼,不如說在病房的浸泡裡,讓自己逐漸瞭解生命,這個過程成為我追尋內心力量的過程。在這個摸索的過程中,我充滿了感恩。一些看法和理解上的進展,對我而言是人生的,不是學術的;許多的明白,是作人的,不是做學問的。我們可以給臨終病人的很少,但是他們用身體的衰敗教導我們,人的臨終和生命是怎麼一回事。這對健康的人來說,真是莫大的恩賜。如果說,透過我們的努力和陪伴,可以給臨終病人些許的安慰,那麼,他們讓我們對生命的理解,卻更加的豐富。

臨終照顧的內容不是一項理念,而是一項實踐,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明白生命的真義。當我看到庫伯勒•羅絲(Elisabeth Kubler-Ross)與山崎章郎在他們的書中寫著:
「人生最難學的一課是無私的愛……只要有愛,人生的一切都變得可以忍受。世間唯一永恆的東西是『愛』。」(註3)

「能夠使人超越死亡的,既不是勇氣,也不是放棄,而是愛。當我們可以感受到愛與被愛時,所有的恐懼就會消失。我想,總有一天,你會瞭解這些的。」(註4)

曾經,我反覆閱讀這幾句話,努力用大腦去理解,我發現自己並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或者說,我懂的僅是話語的表面意義。這些意義對我來講相當的輕薄,並沒有進到身體的血肉裡頭。

但是,當我來到一位我所陪伴的病人床邊,當時,這位罹患口腔癌的病人,他的脖子已經被侵蝕超過一半,眼前緩緩脈動的血管就是脆弱生命的依靠,每次護士要花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才能夠幫他換完藥。見到我來陪他,他用手慢慢地將自己的頭撐起來,儘管有點吃力,但他柔柔地看著我,給我一個燦爛的笑容時,我完全明白這些話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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