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长岛东端一个小岛回来。住在一个“有床有早饭”(Bed & Breakfast)家庭旅馆里。星期五晚上到,外面看去就是一鬼屋,挂满白鬼黑鬼黄钟鬼,到处是蜘蛛网。上下两层,就我们一家客人。
中午醒来,听见门外有急促的呼吸声,开门一看,是一条油亮肥胖的黑色Laborator Retriever,瞪着两只黄眼睛看着我。
我凌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那苦命的女儿要是活着的话只怕也这么大了。
也是黑色的Lab。
我走出去。她欣然掉头跑下阶梯,开始用鼻子拱一块拳头大的卵石,并不时发出很投入的威胁性的哼哼。我慢慢走,她和卵石总在我脚前后。于是儿子很兴奋很恐惧地尖叫逃避挑衅观察。
她终于把卵石咬住了,而且是在最长的方向。于是得意地跑开几步,趴下来打喷嚏。
第二天才知道,那块卵石是她固定的心爱玩具,每次咬住之后也总是跑到那儿。
“她多大了?”临走时我问房东。
“十岁了,看起来是Lab,实际上是对半的杂种。”
回家的路上我基本没说话。觉得怪怪的,说不清。
丽莲就是一半Lab的杂种,十年前从动物收容所抱回来,两个月大。
那是我一生中最落魄的一段时光。
丽莲给我带来了无数欢笑滑稽温馨时刻。
俗话说,人穷志短想养狗。查了查,决定要一条Lab,聪明,容易训练,可以猎兔猎鹿猎熊还能猎水鸟鸳鸯天鹅及一切天下情种。买纯种是不予考虑的,买得起也不道德,动物收容所的很多无家可归的狗狗,没人领就只能打一针安乐死。
找到本地收容所,说明来意,里面工作的小姑娘马上肯定我的良心的大大的好了好了的有,请我进行参观挑选的干活。
狗猫耗子猪,大小肥瘦皮包骨,形形色色。
有只大狗,见人过来便咆哮不已,声音里充满对这黑暗世道的愤怒。针头只怕已经快到脖子了兄弟,我幸灾乐祸地想。
一只笼子里有两只毛茸茸的小狗,一只乳白,一只纯黑。
我站住了。小狗们知道有好消息,马上凑过来,哼哼唧唧摇着小尾巴讨好地看着我。
小姑娘打开笼子。小白先挤了出来。
我想了想,还是小黑吧。
小姑娘托着小白肚子:噢,对不起甜心,我们要的是小黑,你再等等噢?
小姑娘教我如何折着尾巴托着屁股抱她。我没敢看小白。
回家路上,小黑死乞白赖地要趴在我腿上。第一次没坚持原则,从那以后开车出去就不在别的地方呆了。
到了家,拿出备好的专用餐具,倒了满满一碗上等狗食。看她吧唧吧唧猛吃,忍不住吞口水。
吃饱喝足,小黑伸伸懒腰,在地毯上拉了一泡热气腾腾的粑粑。
叫什么呢?俗气名字好带,叫Lilian吧,英语听来秀丽雅致,中文丽莲俗不可耐,两边都好。
看着丽莲两只耷拉的大耳朵里包着的憨厚小脸,我哭笑不得。当然,这只是无数哭笑不得的事情的开始。
养狗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训练上厕所。
后来发现,这其实不难。关键是摸清规律,知道她大概什么时候要方便。丽莲很快就学会了,要上厕所就往门口跑,于是我开门,她便撒丫子往楼梯口跑,拐过弯,想想不对,又回过头来等我。我走到楼梯口,她便蹭蹭跑下去,然后又回头等我。等我下去了,这才放心跑到楼前灌木丛里撒尿。拉粑粑是另一个地方,再往前走一点,树林边上。有一次憋急了,出楼时屁屁后面已经挂着一节粑粑,但还是坚持跑到厕所。
第一个月,吃完了一包十磅的狗食,长了十磅,打破质量守恒定律。
丽莲很粘人。我一坐在沙发上,她就要踮着小短腿儿努力地抻着脖子要爬上来,嗓子里发出吃奶的劲都拿出来了的声音。我很残忍地观赏,等观赏够了再给她捞上来。上来后便要赖在我腿上,一付天经地义舍我其谁的样子。
几个星期后便知道想办法了,找地上的书之类垫脚,自力更生。
我给她买了各种玩具。但她最喜欢的还是一双运动鞋。咬住鞋带一甩,鞋便很敏捷地反攻,于是丽莲很愤怒,战斗迅速趋向白热化,白鞋黑狗打成一团,不时有丽莲的咆哮和鞋打在她身上、地毯上的闷响,直到双方精疲力竭罢手。
丽莲是个思想家。我在计算机上干活,有时她会坐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蓝天白云陷入沉思,良久不动。我偶尔转头看见,蹑手蹑脚取出相机偷拍,她被闪光惊醒,扭头看见,便有点不好意思,作天真无邪状绕着客厅沿最大的周边绕圈狂奔。
一两个月后,丽莲身体里翻垃圾的基因激活,弄得满地狼藉,屡教不改。后来我一听见厨房里淅淅索索的声音就知道又是她在干那狗勾当了。
“丽莲!”我很严厉地叫。
厨房墙边便露出一个小黑脑袋,低低地贴在地上,两只黑亮的小眼睛心虚地看着我。
“你知道不应该这样,对不对?”我尽量压住笑容,“那为什么还去翻垃圾?”
她耷拉着小脑袋,轻手轻脚地跑到厕所里去了。那是她的卧室,大纸箱里铺着床单,躺在里面有吃有喝看书识字念报纸。
当然,第二天还是接着翻。
有天洗碗的时候我顿悟!拿个纸盘子,抹了点辣酱,放在垃圾桶最上面。转到客厅里,点上烟,准备看好戏。
淅淅索索的声音照例开始。然后停止了。然后是一种奇怪的声音,象人喝了苦水努力地清嗓子口腔。
我跑进厨房。丽莲嘴放在地上,嘴边一堆泡沫,不知所措地拖动。
我有点慌,倒了碗水,掰开她的嘴清洗,然后让她喝糖水。
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垃圾问题了。
美国狗讲究医疗保健,申请执照之后,马上要开始定期体检,吃各种预防免疫药。倒,我自己还几年懒得体检一次呢。不过,低头看看丽莲的小鼻子小眼睛大耳朵,只好还是抱着她看医生去。
一个中年女医生开的诊所,五脏俱全跟人的诊所看不出大区别。医生一边嘟着嘴说着娃娃话哄丽莲,一边做全身检查。小家伙身体很棒,这些是需要定期吃的免疫药,建议你两个星期后做结扎手术啊不是你是丽莲。。。
美国猫狗数量的问题之严重不下于中国人口问题,很多很多猫狗走失、被遗弃或简单就是孔老三 -- 野生。所以有识之士奔走呼号,呼吁给猫狗坚定实行计划不生育政策,一个月时一刀断却烦孽根,宰你没商量。
“只需要70美刀,嘻嘻,”兽医对我的顾虑发起先期进攻,势必扼杀其于受孕之前,“每个负责的宠物主人都应该这样的,真的,骗你是小母狗,呃,不结扎的小母狗。”
NND,看您这样子,结扎不结扎好像也无大所谓。没办法,跻身有狗阶级,只好作负责良民。
从诊所出来,已经连付账加承诺出去三百多,比我过去三年的总医药费都多。
第一次带丽莲出去玩,还没有下雪。在楼下草坪,想训练她捡棍子捡球,以便将来狩猎。但她对那些飞起又落下的东东没有半点基因层面上内在激情,只是追着我跑。
偶然回头,看见一个黑亮的园咕隆咚的小肉球贴着浅草飞快地逼近,两只耳朵随风飘扬,象翅膀象飞毯。
于是那个镜头再也不会消褪。
丽莲有了个绰号:浅草妖姬。
一个月之后下雪,妖姬已经是中狗气质,骨架大了,肥膘少了。出外跟她打雪仗,她不停地跃起奔跑躲闪,跟我踢起的雪团雪花以一当百英勇搏斗。
玩到头上冒汗,解开棉猴抱着她回家。
微微的颤抖,凉凉的小鼻子吹气在脖子上。一路上,天地间只剩下彤云白雪枯枝,和那一份实在又虚无的相依为命。
好不容易,春天到了。妖姬长大了不少。决定带她到野外转转。
开车出城,随便找个地方停下。大片草地已经绿了,但树林里还有一些残雪。
走出一片小树林,前面是个平缓的小山谷,短短的绿草,弥漫着生机。
妖姬跑开了。远处前面的草地上有一块白布。
我走过去。是一块床单,下面好像盖着什么东西。妖姬照例围着床单转,东闻西嗅。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诡异的感觉。我把妖姬叫开,继续散步。
回家后,想想觉得妖姬已经言行端庄,可以足够信任了。“今天你想睡哪儿就睡哪儿,床上都行!”我拍拍她的小脑袋。
妖姬的短尾巴风扇般摇起来,乐不颠地跑进房间,在脏衣服堆里趴下。那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平常最多只能玩一小会。在那里睡觉?!天,世界上有时真有好事耶!
第二天早上醒来,妖姬还趴在脏衣服堆里。前面有一堆吐的东西。
我走过去,“怎么搞的?”
妖姬站起来退后两步,有点惶恐地看看那堆秽物,又看看我。
大概是出去受凉了?妖姬有点蔫,自己走到厕所纸箱里躺下。
下午,到她该拉粑粑的时间了。我进厕所叫她。
妖姬看着我,没动。眼神里有一丝敌视或愤怒,喉咙里发着威胁的哼哼。
噫,怎么回事?
我伸手过去抱她,她居然冲着我的手呲牙。
我有点恼怒,双手抓在她前腿后面,从纸箱里提起来抡了半圈。
空气里突然充满恶臭。妖姬忍无可忍,涨得圆鼓鼓的肚子一泻千里,墙上、浴缸里、地板上,到处都是。
我觉得不对头。大概其收拾干净,抱着她看医生去。
是一种叫parvovirus的病毒,对人无害,但破坏狗的肠道,有70%的死亡率。妖姬吃的免疫药里有防止这种病毒的,但她还没吃完,又还很小,大概感染的量也比较大。
但是,怎么得的呢?我问医生。
一般都是碰了病狗的大便或用过的东西之类,这种病毒在野外能生存五年还能感染。所以得这种病死的狗都应该火化。
我想起了那块白布。肯定是哪个混账王八蛋的狗的这种病死了,不火化,丢在野外。
那,有治吗?
医生垂下眼睛。我,尽力吧。
以后两天,每天都去看医生,吃药。妖姬越来越蔫,不吃不喝。
第三天,她精神好些了,居然破例吃了点东西。看医生时,我情绪很好,问医生是不是有好转。医生笑笑,对呀,有可能。
抱回家,放在纸箱里,喂点水,我照例上网。
过了一会,我习惯性地叫了声:丽莲!
没动静。
我的心沉了下去。只要我叫丽莲,哪怕这几天病得很重,她也总是要动一动弄点声响的。
我有点头晕地跑进厕所。
丽莲卷缩着躺在纸箱里。
已经僵硬了。
我坐在地上,轻轻把她抱过来。这几天她瘦了好多。
摸着她依然油亮的皮毛、耷拉着的大耳朵,我觉得很困惑。
就是这样的吗?
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胸腔里憋着东西,想喊,想哭。
但终于只是抿抿嘴,站起来,呆板机械地用床单把丽莲裹好,放在纸箱里,收拾她的各种玩具,一并放进去,端起来,往诊所走。
医生和其他人似乎已经知道了结局,没有说话,默默地接过纸箱。
我最后摸了摸丽莲的皮毛。
对不起,我得出去,呃,抽根烟。
我对自己有点不满,声音里的颤抖很明显。
走出去,坐在台阶上,点着烟,我尽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
一片空白。
收银小姐轻声说,没关系,你先回去吧。
回家后,我呆坐许久,然后趴在床上大哭一场。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痛哭。
这里不能呆了。我要走。
考GMAT,申请MBA,花一个星期在网上发履历表申请工作,然后准备到阿拉斯加上船打两个月鱼去。
收到医生寄来的账单,里面附了一张卡,手写的一段表示同情的安慰。她只收了成本费。
那时我已经收拾残破准备上纽约了。
化外 11/3/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