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文明与世俗文明的终结战
塞缪尔·亨廷顿先生1996年出版的《文明的碰撞与世界秩序的重排》一书提出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
作为人类社会现代宗教根本特征之一,宗教的排他性和绝对性与现代世俗社会流行的“多元化”、“宽
容共存”等理想存在逻辑上无法避免、不可调和的对立。所以,以不同宗教为基调、主线的社会、文
化群落之间存在无法调和的根本对立。
当然,实际情况看起来似乎很乐观 -- 在9/11之前,如果你足够幸运,与以色列/巴勒斯坦、波黑、科
索沃、英格兰/北爱尔兰、菲律宾、马来西亚、中国的新疆西藏、印度(印度教/锡克教)、印度/巴
基斯坦、车臣等等地方毫无关系,而且也不关心其它数以百计的与宗教有关的小规模暴力冲突及恐
怖流血事件的话。如果你不喜欢这个长长的“如果”限定从句里的嘲讽,那么请想想这点:所有现代
大规模组织性宗教都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同时经常也是充斥着流血冲突、征战、征服、反抗的辉
煌历史(例外包括中国化的大乘佛教和自然神类的道教),而现代的多元化文化仅仅在六十年代之
后才在欧美地区进入显性状态、社会的整体明意识。谁能保证某一天宗教之间、以不同宗教为基调
的文化群落之间这种无法调和的对立不会因为某些偶然的事件、通过某种方式变形、映射、放大,
以终极的暴力冲突的形式爆发?
亨廷顿先生的书刚出版,马上就吸引了广泛的注意力,但却是因为诸多错误的原因 -- 它涉及敏感的
种族问题、违背多元宽容精神、应证了上帝或先知关于终极圣战的预言、暴露了基督教世界消灭其
它宗教的长期阴谋、说明了世界大同是幼稚伪善唯有厉兵秸马自强自立等等。9/11事件之后,有的
人立刻又想到了这个“现代启示录”。
但是,9/11之后两个月事态的发展及回顾已经清楚地显示,亨廷顿先生担心的不同宗教文明之间
的碰撞,既不是现代世界所面临的最可怕的的假想场景,也不是最可能的全球性冲突。
最可能发生的,实际上是已经发生的、而且很可能将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全球性冲突,是宗教文
明与世俗文明之间的碰撞。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全球性冲突。从表面上看,一方是从民主到共产专制、君主世袭、政教合一的
几乎所有政府,从天主教到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的几乎所有大规模宗教,囊括东西南北左中
右,连美国的眼中钉肉中刺卡斯特罗都毫不犹豫地支持反恐;另一方是几个松散无形的伊斯兰极端
组织,参与者来自欧美亚非拉,经济背景从赤贫、中产阶级到富豪,教育程度从文盲、现代西方高
等教育到博士,不同程度、角度的同情者更是三教九流五花八门。我们从历史、政治学里学到的所
有现成分界线 -- 国界、政治主张、种族、宗教、现实利益等等 -- 都不再适用。
分析这场冲突,需要新的角度,新的词汇。
宗教文明的先天结构性缺陷
9/11恐怖袭击发生之后,几乎所有政府及宗教领导人都纷纷出面谴责恐怖活动,澄清或表示理解、
相信恐怖活动与伊斯兰教无关。当然,实际上,恐怖活动与伊斯兰教的关系明显得有如秃子头上的
乌鸦,直接得有如鱼水相连、唇齿相依。
比较诚实、有意义的问题是:反恐怖战争是不是一场以伊斯兰教为敌人的战争?为什么伊斯兰教会
“导致”这样的极端行为?是否只有伊斯兰教才会“导致”这样的极端行为?这里的“导致”是否带有必然
性?
从表面上看,现代大规模组织性宗教里,伊斯兰教的极端成分、政教合一的色彩明显是最强的。比
如说,因为可兰经禁止收利息,所以很多伊斯兰教国家的银行存款贷款都没有利息。另一方面,圣
经新约多次无情批判“税棍”,以基督教为文化主线的现代国家却也没有因此停止征税,尽管某些政府
领导人 -- 比如布什和拉姆斯菲尔德 -- 圣经不离手、上帝不离口。
是不是因为伊斯兰教、可兰经本身有什么“问题”而必然导致这些极端行为?9/11之后,我认真拜读过
可兰经。在我看来,在哲学、方法论、神学结构等方面,可兰经与圣经没有任何显著差别 -- 都是唯
一的、嫉妒的神,都是在死后奖励信奉者惩罚不信者的胡萝卜加大棒原则,都有一套行为、道德及
膜拜规则。在中国的时候我就有过几个回民朋友,也从来没觉得他们除了不吃猪肉以外有什么不同。
当然,这种看法并不是我独具慧眼的结果。看看很多伊斯兰温和教派人士的言行,如土耳其、埃及
及欧美和中国的某些伊斯兰教派,他们的烦人程度远不及热衷于敲门送圣经的某些基督教派和声嘶
力竭传播“福音”、转背就把信徒们的奉献占为私有的电视传教士们。
回头看看历史就会知道,天主教、基督教都有过非常不光彩的历史 -- 臭名昭著的十字军东征、中世
纪之前政教合一时代的无数宗教迫害、殖民及贩卖黑奴时代活跃在最前线的传教士等等。如果某些
人原来还想辩白抵赖的话,教皇保罗二世向多个曾受到天主教、基督教极端行为迫害的国家公开道
歉之后,对照教皇的勇气和智慧,他们应该也会自觉惭愧,免开尊口了。
即使在9/11之后,某些基督教、犹太教人士言行的极端程度也非常令人不安。法尔维牧师于九月十
二日指责同性恋与女权主义者们的罪恶使上帝允许这样的灾难发生,意大利总理公开宣称西方文明
的优越性,以色列总理沙龙先生变本加厉地推行极端鹰派政策。这些言行与恐怖分子的虽然在程度
上还有很大差别,但其潜在的心理和思维方式却相似得令人不寒而栗。我完全可以相信劫机者们在
撞向大楼的时刻心中充满正义感和对天国的憧憬,但同时我也惊栗于“文明世界”里有多少人与那些劫
机者只有一步之遥。
宗教,对人类文明的进步、维护社会稳定和道德规范起到过很多作用,但也直接导致了诸多灾难。
9/11恐怖袭击是最近的一例,也许还不是最后一例。宗教文明的根本问题在于其结构性缺陷:它
的绝对性、排它性不可避免地会在某个时候和地方导致极端言行,而在出现这些极端倾向的时候,
它本身没有任何内在的自我纠正机制,而不得不倚仗外在因素。
可惜的是,人是一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动物。这些外在的纠正力量常常需要在灾难发生之后、甚至
走向毁灭边缘时才能足够强大,而且因为来得太晚,所以常常不得不以暴力性的极端形式迅速解决,
如流血革命或战争。
就这个结构性缺陷而言,宗教文明与专制政体很类似。一个专制体系如果碰巧出现“明君”,其运作效
率 -- 在发展经济、扩张疆土、仲裁纠纷等等各方面 -- 可以很高。人类历史上不乏这样的“明君”故事。
但所有的这些故事都不能证明专制政体的优越性,因为它缺乏在“昏君”出现或“明君”变成“昏君”时的
内在自我纠正机制。套用动力学、系统论的术语,专制政体、宗教文明是存在结构性不稳定的体系。
世俗文明以人性为基础,以理性为前提
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在树立人文哲学、承认人性的同时,也启动了天主教、基督教的世俗化过
程。资本主义体系更进一步,把理性计算和谋求最大财富的人性作为根本的前提性假设。在这个潮
流之中,因为逃避宗教迫害、反抗政治控制、追求自由独立和财富的历史及成功,美国逐渐成为世
俗(secular)文明的领导、标志和精神动力,尽管在某些方面,西欧的宗教世俗化更加彻底。
诚然,基督教还是欧美社会的文化主线之一。但是在几百年政教分离、尤其是二战后的自由化运动
之后,信仰在欧美社会已经主要是一种个人行为。而个人化也是宗教世俗化的一个重要方面。八十
年代左派自由化运动的巅峰时期,在欧美的文化精英圈子里,上帝之类的字眼曾一度成为没教育、
未开化的标志。物极必反,九十年代中后期出现一定程度的宗教文化反弹,但基督教原教旨主义在
欧美社会仍然是边缘性力量,法尔维牧师对上帝旨意的解读更无异于宗教右翼的政治自杀。
有的人也许会从美国的中东政策中看到宗教的阴谋。但只要全面地看看美国、西欧的现代外交政策
历史,这种阴谋论就很难自圆其说了。美国、北约打伊拉克“解放”科威特,打波斯尼亚、科索沃,
反对俄国攻打车臣,支持藏独,如此等等,对此你可以作出冷嘲刻薄及其它种种负面解读,但如果
扯到发展基督教事业的话就未免离开逻辑和常识太远了。
世俗文明的基础,是承认人性各方面的合理性 -- 至少是存在主义意义上的合理性,强调现世生命和
利益的实证性,其中包括现世现报的“实时性”抑恶扬善。人文哲学、平等原则、人权原则等现代欧美
社会公认的价值观诸方面,都是这两个基础点的必然逻辑推论。其实,“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中国古
话,就是对人性和利益原则极为直截了当的承认和价值评判,尽管有点简单化、绝对化。遗憾的是,
这句话在中国文化中被当成了反面教材。
承认人性和利益以及个体生命的价值和平等,就必须承认利益冲突的必然和永恒。这正是世俗文明
的内在结构稳定性的根源。有永恒的冲突,才可能有永恒的制衡,从而才有自我纠正、回归平衡的
保证。
但冲突和制衡可以导致破坏性乃至毁灭性的结局。所以世俗文明还必须假设社会成员有能力进行理
性思考、理性行为。在短暂的混乱和恶性冲突、竞争之后,理性使人们意识到“你死我活”是解决利益
冲突的不得已选择,而比较好的解决方式是通过契约、合作竞争、社会非阶级化、民主体制、权力
交接制度化、制衡机构化及非个人化等途径。
绝对性与相对性的碰撞
宗教文明与世俗文明的根本冲突,在于价值观方面前者是绝对的、先验的、不变的,尽管同一宗教
乃至同一教派、同一个教堂庙宇里膜拜的人的具体理解都不同;而后者否认这种绝对性,它可以包
容非强制性的信仰膜拜行为,但这种非机构化的宗教只是众多相对性价值观中的一种。
如果按世俗的标准(如经济、政治、军事实力等)宗教文明比较成功的话,原教旨主义者们大可以
从精神和现实两方面得到满足,以居高临下悲天悯人的态度对待异教徒、迷失的羔羊、叛逆、罪
人。但因为并非偶然的原因,短短两百年之内,尤其是二战之后,欧洲世俗文明从各方面取代了包
括欧洲在内的各大宗教文明持续几千年的辉煌优势。在这种情况下,有的宗教人士开始融入世俗化
潮流,而另外一些则无法整合精神上的自傲与现实中的自卑,从而走向极端,认定世俗文明是万恶
之源。
如果有人认为这种苦闷只存在于伊斯兰世界的话,那恐怕是因为他们没有了解过欧美社会宗教右翼
人士的边缘性地位与绝望。在美国发生过多起恶性骚扰流产诊所、谋杀流产医生的事件 -- 这不是恐
怖活动是什么?
值得指出的是,古代中国的若干次政教合一虽然与西方、中东的有所不同,但传统文化里占据主导
地位两千多年的纲常体系、天命君子理论的绝对性、反人性、非理性特征与宗教文明不谋而合。近
二百年来中华文明的衰落,当代中国社会广泛存在的面对西方世俗文明的自尊自卑综合症,以及由
此产生的敌视、怀疑情绪,乃至极端狂热人士的年轻化、高知识化趋势,与伊斯兰世界的差别恐怕
只是程度和表现形式(一是原教旨主义,一是极端民族主义)不同而已。9/11恐怖袭击之后,北大
校园里抑制不住的欢呼、中文网上到处洋溢的喜悦、政府官员私下表达的快意,也许不难理解 -- 尽
管这丝毫不能减轻其令人悲哀和担忧的程度。
另一方面,9/11恐怖袭击之后,美国中央情报局的一位官员曾经断言:肯定有人给了那些劫机者们
一大笔钱。
宗教文明与世俗文明思维方式的巨大鸿沟,在这令人啼笑皆非的断言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宗教文明不是终结就是对立极化
从结构稳定性的角度看,世俗文明相对于宗教文明具有内在的优越性。因为其结构的内在不稳定
性,宗教文明是必然的罪恶之源、苦难之源 -- 尽管它对人类文明的诸多贡献。
但这个优越性不但没有在伊斯兰世界得到承认,即使在欧美社会里,到目前为止也很少有人敢于公
开宣称。
灾难发生之后,是面对现实和反省的时候了。不但伊斯兰世界必须反省,欧美社会也需要反省 -- 不
是政策性的反省,尽管这显然也是必须的。伊斯兰世界必须尽快开始推动伊斯兰教的世俗化,抛弃
政教合一体制。西方世界则应该在潜意识层次上摈弃、超越亨廷顿式的文明碰撞意识,以及尽管可
能是微妙的圣经式使命感。布什总统本人从来不属于宗教右翼,综合他9/11之后的全部言行看,那
些“圣战”之类的失言更可能是因为他每天看圣经而且修辞水平有限。但即使那不能证明他的决策带
有宗教色彩,其后果也还是令人担忧的:一方面,这些失言必然而且已经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另
一方面,对自身社会中的宗教极端人士来说也可能被当作明确的应证和鼓励。西方社会,尤其是美
国社会,对于基督教、天主教还存在一种尊敬。这种尊敬,尽管不无虚伪,却足以使部分极端人士
维持道德优越感,以上帝的名行恶。
9/11恐怖袭击和其后的反恐怖行动,把世界推到了一个分岔口。如果伊斯兰世界 -- 宗教文明的最后
堡垒 -- 不在世俗化过程中终结的话,那么西方世界 -- 世俗文明的代表 -- 就很可能在愤怒、仇恨的
推动下回归宗教文明,使这场冲突退化、堕落为亨廷顿式的文明碰撞。
而亨廷顿式的文明碰撞是没有赢家的。
亨廷顿先生笔下两败俱伤的结局明显带有作者的警醒意愿。但即使结局不是那样,即使有一方大获
全胜,也都是宗教文明的胜利,而我们幸存的后代总有一天还必须再推动、经历一场世俗化革命。
彭天泽
11/11/2001
               (
geocities.com/huaw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