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阿凱,是一位物理學士。處身二千年香港這個乏味平凡的大都會,我只是社會洪流裡一條盡著自己本份的小船。說得詳細一點,用其他人的話來說,我是那種一世「好命」的人。憑藉小學的優秀成績,考上中學名校,再順利完成中學會考和高考,進入大學,選讀自己喜歡學系,一生至今無風無浪。的確跟其他許多中途輟學,又或是因為成績差劣而不得不重讀,轉讀大眾普遍認為次一等的工業學校,甚至是被迫流落海外,繼續升學的同學比較,我的確只能算是個幸運兒。以往我努力讀書,考好每個考試,並不是因為我打從心底裡明白讀書對我的重要;只是因為我身邊的好友都注重學業,我才得以成為老師眼中的好學生。要是我身邊的友人都是那種人家口中的壞份子,那我還能升讀大學才怪。

然而我相信,無論我身邊的朋友是怎樣的人,我想我對物理的熱誠和興趣都不會有一絲減退。記得小時候母親跟我說牛頓在蘋果樹下領悟出地心吸力時,我已被科學家的聰明智慧所折服。那時候母親總會說,那你只要用功讀書,將來不就可以當一個出色的科學家了嗎?長大後升上中學,我的物理、生物和化學科成績均不俗,當中尤以物理科為甚。中五時我的物理科老師鼓勵我於物理這門學科上好好努力,再加上興趣使然,使我於中學會考過後便立志考進大學的物理系。那時候一直有一個浪漫念頭,心想說不定能就此成為一位出色的科學家呢!

跑進大學,接觸的是一個全新的環境,周遭全是新面孔。當然我也跟其他新生一樣,無可避免的要適應新的生活,結識新的朋友。在云云諸位同學中,其中一位一直緊緊的吸引著我的注意。他的長相平凡得很,皮膚黝黑,大概是喜好運動的那類男孩。

就只是他的眼睛,炯炯如炬,卻掛著一絲鬱意。

他的名字叫阿力。

我有很多名字。我的父母喚我「力仔」,跟我最是稔熟朋友的會稱我作「力力」,其他大部份的友人和同學會叫我「阿力」。今年我是一位大學物理系的畢業生。能夠當上大學生,對我而言可是夢想成真。說起來,我也實在是一個幸運的人。記得中五會考以前,我還是一個成績不俗的好學生。我和好友們為著考好會考而努力讀書。那段為會考而熬的日子,可謂奮了平生之勁。現今想來,那段日子對一位年僅十六歲的少年而言,無可置疑是一段極度深刻難忘的回憶。幸好我的會考成績倒也不俗,能順利原校升讀中六。但我升讀中六後,實在有感於為會考而過的日子太過艱苦,且浪費青春,是故決定多參加球類比賽和多搞學社活動等,好好充實自己的校園生活。那時候學校的老師和同校師兄們都說,新世紀的年輕人可不能只顧埋頭讀書,做個書獃子;現在的社會體制正趨向多元化,我們應該好好裝備自己,多學習社交和待人接物等技巧。那時彷彿光明的未來就近在眼前。

升讀中七,就在學業擱誤了將近一年後,我方感受到另一次會考-高級程度會考帶給我的壓力。高級程度會考可謂大學入學試,對能否考進大學有著決定性的影響。我重執書本,不期能考取好成績,只是一心想考進大學,也不計較考進什麼學系。今回,僥倖地,我又一次得到幸運女神的眷顧。

我對物理這一門科學,既無天賦,亦無才能。就在大家都選上自己心儀學科的同時,我明白像我選上一條跟別人與別不同的路走時,這條路是註定更加艱辛的。但因著完成大學課程這個夢,我心存害怕,卻沒有一絲猶疑的走了下去。在這裡,我認識了一位教我側目的男孩。他的體型跟我差不多,容貌清癟。

只是他的眼睛,炯炯如炬,卻掛著一絲鬱意。

他是我的同學,名叫阿凱。

阿凱於學業方面的表現很好,成績一向是班中的前列份子,加上平易近人,是故每每交功課或測驗前,同學們總是團團圍著他向他請教,而他也總是不厭其煩的一一回答大家的問題。記得我第一次跟他談話,也是因為向他討教功課上問題。物理對我而言,艱澀難懂,為了搞懂一條簡單的方程式,往往也得花上我大半天時間。對於阿凱於物理方面的努力和天份,我可是佩服得不得了;尤其當我得知他是我們一眾學生中唯一獲得獎學金,能到美國繼續碩士課程時,我對他簡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我羨慕他的原因,不僅是因為他於物理方面表現優異,同時因為他已決志將來投身物理研究。身處二千年香港這個花花都市,要摸著自己未來的路可不是易事。就如我,自初諳世事至今,就是把光陰都花在玩耍上;足球、籃球、露營、旅行等活動我無一不好,結果是現在為前路徬徨。我有一個強烈的願望,不希望營營役役的渡此一生,但我卻想不出如何幹個可以來。阿凱有天賦的才能,說不定真能為科學發展盡上一分力。要是如此,我們一眾同學都會為他感到光榮和高興的。

阿力的成績一向不大好,甚至是敬陪末席,但他總是熱心課外活動,無論在物理系系會,抑或在物理系的足球隊中,他總是個活躍份子。阿力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他很喜歡足球。在三年大學生活中,經過兩年系際足球比賽的失意後,他曾對我說希望於最後替物理系隊打「爭氣波」,替足球隊爭取小組比賽出線的資格。那時候我心裡悚然一震。在人家口中多姿多彩的大學生活中,我總覺得自己參與得太少了。我自己除了物理這個學科外,沒有什麼專長;瞧著阿力奔馳在足球場上,承受著眾人的目光,接受眾人的掌聲,我總愛幻想著自己像他一樣,追逐著一個在人家眼中無所謂,也無所不謂的錦標。

但我沒有參加足球隊。想及中三時我也曾是位運動健將,是中學足球隊的後備隊員。我跟其他校隊的成員一樣,有著一顆熱切比賽和勝利的心。但同時我也因為太熱切於上陣比賽,我常常於校隊平日進行的常操後,再給予自己額外的操練,結果為日後的膝傷埋下了伏線。那樣子的操練維持了半年多,直至我的雙膝疼痛得叫我站立時也感到難受後,我才方知我已嚴重拉傷了膝蓋韌帶。再經過半年多的休養後,我的膝傷終於完全康復。可是就如許多球員一樣,康復後的我雙腳的力量大不如前;就是這樣我的名字給剔出校隊名單。我的老媽倒很高興;她老是擔心我只顧踼球而忽略了學業。

「望著天上的星星,你可有衝動去擁有它?然而,你所看見的星光,可能是數億,甚至數百億年前所釋放,現在,它可以已化作星塵。親眼所看的,又能代表甚麼?你所追求的又實在嗎?但我仍會伸手去嘗試觸摸,因這感覺叫人滿足。」

就在我大學三年級,我再次參加了大學系際足球比賽。足球比賽對我而言的重要性,不僅是由於我喜歡足球,喜歡贏取勝利,同時也因為足球教我得到了人家的目光。自跑進物理系以後,無論是自己的自尊、才華和理想俱變得十分渺小,甚至快變成抽象概念了。因著功課和學業問題時向同輩請教不在話下,當同學們談著自己的前途時,我只能黯然不語。我沒有想過在物理方面繼續進修,也沒有想過畢業以後當任向跟物理相關的工作;甚至談及未來,我腦海中也只有混淆一片。只有在足球場上,我才能撇脫我那顆卑渺的心,咨意奔跑那個屬於我的草場,吸引著眾人的注視。我不像阿凱,能夠縱情於時間與空間的領域裡邊遊蕩。

那是我離開大學以前的最後一場足球比賽。早兩年比賽物理系隊均鎩羽而回;是故今年我們只把目標定在爭取小組出線資格,晉身淘汰賽。結果是我們非但以小組首名出線,還一直殺將上去,直至於八強賽事再逢我們的宿敵-去屆一手把我們擯出局的統計系隊。該場比賽我們物理系上下一心,球場上的球員不嗇氣力全場奔跑,球場外的觀眾也力竭聲嘶的為我們足球隊打氣。然而畢竟對方技勝一籌,比賽完結,我方最終以一球落敗。優勝劣敗,誠不得已。但我隊既已完成當初目標,成功晉身淘汰賽,今場敗仗可說是雖敗猶榮。比賽後大伙兒一齊拍掌,以示嘉許,氣氛十分融洽。當然最叫我高興的是這時候小婷總陪在我身旁。自跑進物理系以來,結識著小婷這位體貼的女朋友可是最叫我高興的事。每每我替系隊作賽,只要她有空,她總會跑到球場旁支持我,與其他同學一起大聲叫喊。比賽後她又會親切的給我遞上水瓶,面上掛著甜甜的笑容。瞧著她的笑面,剛剛在球場上拚命的辛苦勁兒都一股腦兒的拋到腦後了。

就在我大學三年級那年,足球隊果真如阿力所說的一樣,晉身大學系際足球賽的淘汰賽,還直打進至八強階段方被統計系隊淘汱。瞧著他們的成就,我心裡著實高興。我親眼看著他們從定下小組出線為目標,練習,再認真努力作賽,到今回成為八強份子。他們的努力可是付梓了;他們成功的為自己的年輕時代寫下了光輝漂亮的一頁。這教我欣喜,也教我妒忌。跟我相較,就在我三年平凡的大學生活完結後,我將到美國留學,完成碩士和博士課程。要麼順利的話,近三十歲時我將成為一位物理教授。換而言之,我可把年輕時最寶貴的光陰都花在物理上。這樣子值得嗎?就在我成為人人尊敬的教授,從美國「衣錦還鄉」,返回香港之時,身邊的好友大概已經成家立室,有著屬於自己的家庭和事業了吧?

阿力的女朋友小婷也教我想起了阿芷。阿芷是我中七的同班同學,也是我的女朋友。我們早在中六時相識,彼此暗暗傾慕,直至在中七那年的聖誕節,我才鼓起了勇氣向她訴說我對她是何等傾心。那年的拆禮物日對我而言有著莫大的意義,因為在那一天我得著了我最好的禮物。阿芷是位聰明可愛的女孩,尤其喜歡愛笑。我們一起的日子過得很愉快。那時候正值高級程度會考前夕,我們一塊兒溫習,互相勉勵,那段日子至今依然瀝瀝在目。然而會考過後,阿芷因為成績太差而未能升上大學。結果她在一家辦公室當文職工作。這份工作繁重忙碌,幾乎每天也把她累垮,人也漸漸消瘦下去。也許是工作的壓力太大了吧,她脾氣越來越壞,老是說我不了解她,面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少。我知道我們已在漸漸疏遠。最後在一個下著滂沱大雨的晚上,她在電話中告訴我分手這個決定。

當晚我在自己icq戶口;一個網上即時對話的電腦程式;的「自我簡介」一欄上,寫上「天凡」這個名字,後題「天傷淡若昨夜雨,凡哀濃似萬年紅。」自此至今,我沒有更改這欄「自我簡介」;我沒有再碰上阿芷,也沒有另找女朋友。

某一天機緣下我讀到了阿凱的icq戶口上的「自我簡介」。好一個「天凡」!是天上的凡星嗎?天上的星星對生活在地上的我們而言,是何等光亮?可是對天空的銀河而言,任向一顆星星在這個大海裡又是何等平凡?地上的我們或許以為,「天若有情天亦老」,以為上蒼無情;然而以星星的壽命跟不過百年身的我們相較,星星的一點哀愁,不也足夠扺上我們萬年的悲痛了嗎?可是儘管每個晚上我們跟星星能互相對望,我們之間卻總是遙遙相距。

我總是為著自己的學業成績和前途憂心。穹蒼予我夢想偉大的心,卻讓我困於庸俗的囹圄。但年輕有為如阿凱,原來也有著自己撇脫不了的苦惱。也許在營營役役的潮流中,我和阿凱都順著一條自己無法改變的路前行。

大三最後一個考試完結後不久,阿凱便會起程到美國。我決定到機場給他送行。

阿凱搭乘的航機預定於六月三十日晚上起飛。當晚的天色陰霾,下著香港夏天常見的毛毛細雨。當晚升降的航班特別少,加上阿凱搭乘的夜機關係,機場內不見日常熙來攘往的人潮。航機顯示板上孤零零的顯示著寥寥可數的航機班次;當中包括一班從香港直飛三瀋市的航機。

給阿凱送行的人大概有十來個,包括八位阿凱的大學同學。阿力也是其中一人。大伙兒說著輕鬆話兒,稍稍舒緩著凝重的氣氛。

「阿凱到美國以後,什麼時候才會返回香港呀?」

「噢…那可說不準呢。但我猜明年暑假總會回來的。」

「哈哈,搞不好那時候阿凱會帶著新結識的金髮女友回來呢!」

眾人哄笑起來。

「你這一趟去美國,完成博士課程後,可真要繼續努力。要是給你解答了什麼驚天物理問題,搞不好還真能獲頒諾貝爾獎呢!我們大伙兒還可以沾點光那。我們跟朋友說,那個甚麼華人之光阿凱,可是我的大學同學呢!大伙兒有誰要他的簽名呢?每個簽名收費一百元正。哈哈!」

「你這麼說,倒說得頭頭是道,就像阿凱真的獲頒諾貝爾獎呢。你教阿凱多不好意思。你看,他滿面通紅起來!」

「是麼?我看他還是在想著他那位金髮女朋友呢!哈哈!」

眾人哄笑。

就在時針正對十一時,阿凱面帶微笑的對大家說:

「好了,我想我也是時候進候機室,準備起飛了。」

眾人的哄笑聲驟地收斂下來。四周突然好安靜的一片,就只有一位剛目送兒子走進候機室的母親的嗚咽聲。時間流得好慢,女孩子們都把目光投到遠方的物件上。

「好吧,再見了,大科學家!別忘記世界上還有電子郵件呀。」

阿力緊緊握著小婷的手。這一班航機要載走一個夢,但還有更多的夢留在這兒。

「再見阿凱。」阿力說。

阿凱輕輕的望著阿力。兩個一直互相留意著對方,互相嘗試了解著對方,但話兒卻從不需要多的人在互相凝望著。

阿凱的面上依然掛著微笑;儘管他知道在他面前等待著他的是陌生的環境和獨個兒的生活。他的目光再次輕輕的掃視著眾多來送行的友人。

「再見。各位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