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亞拉斯加生活了五年。

  對於我這個年近四十的人而言,北極早已被我認定是自己的家了。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國的人。我出生在還是英國殖民地的香港,對祖國中國大陸的歸屬意識模糊得很;我們這一代只會稱呼自己為「香港人」。然而在我稍為懂事的年紀,我們舉家移民往美國的三瀋市;我又被冠上了「美國人」的身份。我們一家人很快便在三瀋市定居下來,適應當地的社會的生活;父親受聘於一家建築公司,我和哥哥也在家附近的小學唸書。我這個黃皮膚黑頭髮的「美國人」也跟同學們相處融洽;他們都給我一個稱號-「中國人」。

  有一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有一天我終於按捺不住,向正在洗碗的媽媽詢問這個長期埋在我心底的疑惑-我到底是什麼人。媽媽很和藹的對我說:「你便是你爸爸和媽媽的孩子呀。」接著她又擔憂的問我是否在學校給同學欺負,是否在新地方生活得不高興。我知道媽媽給不了我滿意的答案,於是我便緘口不言,而且很快便將這個問題拋諸腦後。我便是我自己,那管得著什麼人!

  我不能再獃在這間屋子裡。因為今天我跟老獵人相約好,說要一起一個名為Nap-Pak-Toe-Chak(林木之地)的地方。我們每每赴著晴空萬里,就會跑到這個蒼林傲立的地方砍木斬柴,積穀防飢。因為木塊在極地上是生存的重要能源,萬一遇上連續不斷的大風雪,我們也可以抵禦嚴寒。我趕忙披上了海豹皮製成的大衣,騎上電動的雪地車。近十年以來.自通往亞啦斯加的道路修築好以後,外界的文明像洪水一樣灌進了亞拉斯加,人們以電動雪地車取代雪狗作為雪地上的交通工具,傳統冰屋的數目大為減少,取而代之的是現代化的混凝土建築物;房子內當然包括我也有份兒負責的自來水和自來煤氣啦。然而約佔亞拉斯加八成人口愛斯基摩人的文化也遭到偌大的衝擊。新一代的愛斯基摩青年學會崇拜球星和偶像,忘記了愛斯基摩人刻苦耐勞的天性,而且大部份的愛斯基摩青年甚至忘記了古老的愛斯基摩語,日常只用英語交談-因為古老的愛斯基摩文化中是沒有文字的。

  在三瀋市我順利的完成了中學課程,順利升讀大學。在大學一年級我結識了使我決心跑到亞拉斯加的女孩子-蘇珊,一個曾幾何時是我妻子的美國人。我們相識後很快便相愛,繼而熱戀。我倆同是土木工程系的學生,每天一起上課,考試時一起溫習,人們都說我們是神仙眷侶。我倆都喜歡文學,喜歡古典音樂,更重要的是我們對海都情有獨鍾。我們常相約到海邊,望著那浩瀚的海洋。她說望著遙遠的水平線,望著那看不見的對岸,使你察覺到世界之偉大,察覺到自身的渺小。她就是喜歡這種被天地包圍擁抱著的感覺。

  我的電動雪地車駛近冰原時,我留意到一個正在冰海垂釣的中年愛斯基摩人。人云「冰海釣魚」是雪地上的一種藝術,因為垂釣者必須具備一定的體力和耐心,方可以在嚴寒孤寂的冰海上靜靜坐上幾個小時。我對那愛斯基摩人遠遠的揮了揮手,避免發出多餘的聲音破壞極地上的恬靜。愛斯基摩人也向我揮手打招呼。在這個物質缺乏的地方,人們的生活單純,彼此努力合作以求在惡劣的環境下生存。相反在生活富裕的大城市人們卻為了擁有更多更大的利益而千方百計競爭、計算。北極跟大城市相較,是簡單安靜得太多了。

  蘇珊和我一起愉快的日子並不長久。我們在婚後育在二子,但我們的家庭生活並不美滿。我和蘇珊之間經常出現爭執,磨擦日漸爭加。現在想來,只能怪我年輕時的脾氣太暴躁。我一直是很喜歡她的,在我心底深處仍希望可以保護她,疼她,跟她一起和兩個兒子開開心心的生活,看著兩個兒子長大成人。可惜事實就像昔日我的老師所說的一樣:「人生永遠沒法得到所有你想得到的東西。」我和蘇珊以離婚作為這段失敗婚姻的句號。

  離婚沒多久蘇珊便帶著兩個兒子改嫁,繼續住在三瀋市。對於我這個膽小懦弱的人而言,我實在沒有勇氣留在這個充滿痛苦和懊惱的地方。我希望跟蘇珊冰釋前嫌,但我更想蘇珊和孩子們能快快樂樂的過日子。適時五年前科茲布一家公司有一項在北極的工程要做,須要留下一個人長期駐守在亞拉斯加。於是我便自動請纓,參與這個工程。

  在漫天皚雪的酷寒極地,一切都來得簡單自然,但極地卻未能洗滌我內心的傷痛。在亞拉斯加,我對蘇珊和孩子們的感情,就像標誌著我和蘇珊同樣喜歡的海一樣,永遠結成了冰,但卻永遠不會消失。我內心的怨懟,隨之冰封在冰河之中,永不化解,卻又永遠存在。

  我來到了老獵人的木屋前。今年六十多歲的老獵人,是土生土長的愛斯基摩人,現獨居在Nap-Pak-Toe-Chak。離群獨處,是愛斯基摩人的傳統。老獵人早就聽到我的電動雪地車發出的聲響,已更衣準備好,站在他家門前等候了。我向他簡單的打過招呼,便一塊兒徒步走進松林區的深處。生活在同一蒼穹下的我們,說話並不是我們最好的溝通方法。

  「我看我早晚要走進這松林的最深處。」老獵人一反常態,開口說話。他銳利的眼神仍是望著前方,副漫不經意的模樣。

  「胡說,你還很壯健。」據說古老的愛斯基摩人會在垂死前走進森林深處,以身軀餵野生動物,生前用於自然,死後歸於自然-這是古老的雪地情懷吧。

  「我已經六十多歲了;這是早晚的問題。這麼一天來臨,你可以住進我的木屋,我的財產給你-要是你還打算繼續住下去。」老獵人沒有妻兒,他對我說這番話是我早就預料到的。只是我從沒有想過如何應對。

  「你還打算住在北極嗎?」

  老獵人再說了一遍。

  「北極是太冷了吧,不像你的故鄉;南方的城市溫暖得多,比較適合你。」

  「我想我會到三瀋市走一趟。」

  「咳咳…」老獵人當然明白我想到三瀋市的用意。「溫暖的城市。在那兒住下來吧。」

  在三瀋市住下來?我從來沒有想過。那兒的陽光和空氣只會喚醒我的怨懟。但我應該在哪兒住下來,繼續我的下半生?我要走到南方,再創另一個故事?

  我沉默了,因為我在猶豫。在這片白色土地上的多年生活,使我跟冰地和白雪結下了不解的情緣。北極,孤獨而冷清,因為這樣我才選擇她作為自我放逐的地方,但也因著同樣的原因,我也愛上了這塊白皚皚的淨土,愛上她獨特的魅力。香港、三瀋市…從來沒有一處地方給我「家」的感覺。

  「你們中國人不是有句說話:『吾心安處即吾鄉』嗎?你會留下來的。」老獵人毫不在意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