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是印度北部的斯里蘭特,是有如意大利威尼斯水鄉的地方;這也是我跟許彪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在我跟大家談許彪這個人之前,讓我先跟大家談談我自己。我生於七十年代的香港,自幼於小康之家長大,生活還算無憂。學生時期在學業方面總算一帆風順,中學畢業以後升讀大學,專攻我最喜歡的物理,及後專攻氣象學。在寫了好幾篇跟大氣雲層相關的論文後,我在氣象學這個範疇上總算有了點名望。在中國科學研究發展局的引薦下,我大大小小參與了不少科學研究計劃(簡稱科研),曾先後到過南極,喜瑪拉雅山群峰和塔克拉瑪干沙漠等地,搜集數據,希望能更了解世界各地的氣流和季候風等對中國各地氣候的影響。許彪就是我在參與喜瑪拉雅科研計劃時所結識的朋友。

喜瑪拉雅科研計劃的核心部份,是以印度北部山區進入喜瑪拉雅山脈範圍,再登上一座高約七千多米,名為「朝拜者之山」的高山。此行除了經過挑選,通過體能測試的科研人員外,還有一批具豐富登山經驗的登山者,協助科研人員登上指定地點,搜集土壤等樣本和數據。這批登山者中有部份是從當地招募的;這批北印當地的登山者別有另一個名字健行者。許彪便是其中之一。

招募健行者的工作由其他隨團的工作人員負責,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何會挑上許彪;但我第一眼望見他時便立刻被他的容貌深深吸引。那時候我們在斯里蘭特,大伙兒都暫住在一艘當地船屋上。我在船屋內的房間整備儀器時往外望,在一眾來應徵當隨團的健行者中,有一位皮膚黝黑,體格瘦削的年輕人老是四處亂走,就是對什麼也感到好奇。他的顴骨奇高,眼窩深陷,但面上總是掛著笑容,有時搖頭晃腦,就像樂天無邪的孩子。他就是許彪。

許彪身形雖然瘦小,但體格異常強壯,他說他曾背負三十公斤的背包,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地健行。許彪也是眾多健行者中最勤快的一位,他為大伙兒準備登山物資,小至營帳的一小口釘,大至運載物資的馬匹等他都一一包辦;他還和我們的工作人員討論登山的路線,以他豐富的登山經驗給了我們不少寶貴意見。我想工作勤快固然是許彪獲挑選的原因,但他樂天的性格卻更為可貴。在惘惘然不可知的高山上,一份樂觀的心情對整隊登山隊而言是極重要的。

轉過頭說,會不會是因為要經常登山,才慢慢強迫自己培養出這份樂觀?

我常常跟許彪搭訕,我們也漸漸熟絡起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許彪說話很少,通常他只是把雙手垂在兩側,笑著仔細聆聽你的說話。起初我還以為是因為他的英文不靈光(我們用英語溝通)才少說話,後來才發覺事實並非如此。他不會避談他自己的事,但他絕不會主動向人談起自己。從凌碎的對話片段中,我只知道他原藉鍚金,小時候父母於印度爭取獨立的暴動中雙雙亡故,自此以後許彪便被當地的志願團體領養。及後為糊口,他又隨當時的社會潮流,跑到德里謀生,但工作不到幾年,卻又不知怎的跑到這偏僻落後的山區,為來自各地的登山客工作。我開始發覺在這個愛笑的健行者背後,也許隱藏著許多不為我理解的故事。

準備工作在個多星期後便完成了。隨著出發日期的接近,大伙兒的心情也逐漸沉重起來。儘管大部份隊員的登山或歷險經驗豐富,然而畢竟未來近一個多月的時間,大伙兒也會逗留在有一定危險程度的高山地域,天氣和地理環境都是未知之數。面對不可知的將來,大家也抱著一份忐忑的心情。出發前的晚上,隊員們很早便返回自己的房間。

當晚就只有許彪一人獨自坐在船屋旁的碼頭上。這是一個很寧靜的漆黑夜,四周除了其他船屋疏落的燈光外,便只有頭頂上的星光。偶爾會有一位經過的船夫,駕著小舟,輕輕搖著槳櫓,翻著點點波浪,為這個平靜的夜多添一份寂寥。此時我想起了我的老家。我的老家香港是個不夜城,晚上總會有喧鬧的人群在四處閒盪,人們過的是密不透風的生活;這也是我老喜歡往外跑的原因,我也很享受其他地方寧靜的生活。但每每夜闌人靜之時,身在遠方的我又會不自禁想起我的妻子和家人。未知此刻他們是否安好?

一片黑雲緩緩流過天際。

「這麼晚還待在這兒?大伙兒都睡覺了。」我慢慢走近許彪,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還在想明早登山的事?大概是有點憂心吧?」

「一點點。登山…前…常常都如此。」許彪用他不大流利的英語回答。我得強調他說話時還是滿面笑容的。

「既是如此,為何離開德里,到這兒工作。在德里工作,收入定要較當健行者高吧?」

「德里…人…好多人…欺騙賺錢…我不懂欺騙。」

「所以你便到這兒當健行者?」我從來只是以為欺詐是發展中城市必然的現象,是城市發展的必經階段;在此以前我從來不以為意。

「對。我喜歡山。有一個…傳說…故事…在喜瑪拉雅山,有一位白衣…少女,住著。有時候…她會唱歌…唱歌…很好聽。」

「哈哈,所以你便來到這兒,領著遊客登山,尋找這個少女嗎?」

「對!對!」他說話時面上還是掛著一貫的笑容。

翌日我們開始了我們的旅程。我們先乘吉普車到山腳,至不能再乘車的地方,方將貨物卸下來,讓準備好的馬匹揹在身上。在許彪等健行者的帶領下,我們一直緩緩前進,沿著最平坦的山路,翻過山谷間的缺口,蜿蜒朝著我們的目的地「朝拜者之山」前進。在四周的崇山峻嶺和清冽空氣的影響下,隊員們的心情大大開朗起來,大伙兒也有說有笑,出發前的陰霾似乎暫時拋到一旁。許彪尤其高興,他老是跑上跑下,邊趕著馬兒,邊吹口哨,隊員們都說他是我們的「活寶」。許彪聽見我們的說話,高興的說:

「我…很多時候…總是很高興;四周都是自由。」

我自由嗎?在研究所工作的日子,幹著的大多是沉悶的工作,工作繁重,每天回到家後便倒在床上睡覺,也不知有多少時間花在我那可愛的妻子和家人身上。我忙著開一個又一個的會議,忙著銀行的帳戶結數,忙著晚上該找誰一塊兒用膳,食什麼菜…在我的一生中,我似乎總是匆匆忙忙,幹著我自以為是很重要的事情。我快活嗎?

我們在路途中經過不少村莊,村中的孩子們會好奇的跑出家門,圍著我們團團亂轉。這些時候許彪便會問我要隊員們喝剩的膠水瓶,好等他分發給孩子們。這些新「玩具」總會教孩子們開心得不得了。他們會揮舞著膠水瓶,聲嘶力竭的大喊,幻想自己是勇敢的大將軍,指揮著靡下的精兵,在山頭上勇敢的作戰。這些善良的孩子,教我想起了我童年時代的種種。我也曾赤著雙足,在大街小巷間跑來跑去,和其他孩子打著泥巴戰爭。許彪呢?他大概也是一樣吧。他看著孩子玩耍時的眼神,是多麼的天真。在二十多年以前,他也可同樣是山上的孩子。

離開眾多村落,走過幽谷荒野,在往「朝拜者之山」路上一個必經的山隘,我們來到一座小廟宇。小廟宇四周掛滿了五彩繽紛的祝告旗,內裡供奉著佛祖釋迦牟尼。當地的居民多是喇嘛教徒,他們相信要登上神聖的雪山,必先稟明神明;得到神明的應允後,方可踏足神聖的土地。這時隊伍已是身處海拔二千多米的高地,離開小廟宇後,我們將不會再遇上有人群居的村落;這也意味著未來的日子我們只可以完全依賴自己。我們的隊員無論有否宗教信仰,都一貫跑進小廟宇上香,祈求此行順利。除了神明以外,還有誰比我們更有能力把握未知的將來?有豐富登山經驗的許彪也不例外。他是伊斯蘭教徒,他除了跟大伙兒一樣在小廟宇上香外,還跟其他健行者一樣拿出顫子,鋪在地上,向伊斯蘭的真主阿拉行五體投地拜。許彪是虔誠的伊斯蘭教徒,他從不對阿拉心存任何疑問怨懟。他曾跟我說,阿拉會保佑他上山,同時也會保佑我儘管我不是伊斯蘭教徒;因為真主是全能全愛的。我倒想起了一位曾向我傳教的朋友,他說所有信徒在死後,都會如乘火車般來到屬於靈魂的另一站,天國。那兒將是人們的烏托邦,充滿愛,沒有紛爭…

要是下一站是天國,那天國的下一站是什麼呢?

旅程已經踏進第十六日,我們已踏入「朝拜者之山」的範圍,身處在五千多米的高山上。從原來沿途非常常見的高山樹木,轉換至薄雪覆蓋的灌木叢和簡單的植被。四周的景觀也大大改變了,包圍著我們的盡是雪山。隨著攀升的高度日增,天氣大大轉涼,就是大白天我們也得穿著厚厚的衣服,晚上就更加不消說了。許彪堅持在此等高度我們每晚必須進食肉類,以補充我們每日的體能消耗,也保証我們的身體狀況在最佳狀態。同時隊長也決定了我們每日行走的里數,以免我們每日的體能消耗太大。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大伙兒的心情越來越凝重,大家的說話也變得越來越少。就只有許彪,還是笑容滿面,如常快活。我得承認這時候許彪已是我們的精神支柱;大伙兒只要見到他便會快活起來。他的笑容,已成為我們不可或缺的必需品了。隊員們親近許彪,從他那裡感染愉快的氣息,而許彪也樂於將歡樂的氣氛帶給大家。人們似乎可以從許彪那兒,獲得征服喜瑪拉雅山上惡劣地理環境的力量。

但許彪和喜瑪拉雅山,原來也只是一個孤獨的故事。

那是一個淒清的晚上,四周的雪山映著淡淡的月光,給四周徒添一份蒼白。這夜比出發後的任何一個晚上還要冷;在無邊的荒蕪雪幕下,我們的營地孤伶伶的獨自聳立在雪原。大抵是那個晚上太冷的關係,隊員們和我在晚飯後便鑽進被窩入睡了。夜半我跑出帳幕解手,赫然發覺許彪還獨個兒坐在岩石上。他面上一貫的笑容消失了。

「還未入睡嗎?」我在他身旁的岩石坐了下來。

許彪把頭轉向我,面上浮起笑容。

「我好掛念我的妻子。你呢?你掛念著你的家人嗎?」

「是的…」

這是一段感情飄泊的童話故事。

喜瑪拉雅山上賽風刺骨,但也比不上一段被拋棄了的感情使得三十來歲的許彪內心感到冰冷、刺痛。在鍚金長大的許彪,自幼喪父喪母。十來歲在孤兒院長大的他,認識了前女朋友。但這段多年感情仍然以兩人一塊到德里尋找工作而終結。在德里,前女朋友認識了一位年輕的地主,年輕的地主對她展開熱烈的追求。這對任何一位渴望擺脫貧窮,渴望生活安穩的女孩而言幾乎是不可抗拒的命運安排。幾個月後,他們結婚了。

「高山安靜…可以…看清自己。」

這是許彪選擇來到斯里蘭特,並留下來的原因。許彪沒有責怪他的前女朋友。他明白這是生於這個年代每個貧窮女孩子的願望。一個人從大城市搬到偏遠的高海拔地帶,許彪放不低的,仍然是對前女朋友的一段複雜感情。其中有愛也有傷害。許彪不得不承認,來到這兒,隻身走遠方是逃避現實。

前女朋友跟年輕地主結婚後,便沒有跟許彪見面。在半年多以後,許彪很偶然的在街上碰上這位教他魂牽夢縈的愛人。此時她已腹大便便,面容蒼白、憔悴。二人相見,仿如陌路人。愛人對他說生活好幸福,丈夫對她的照顧無微不至。

「想念她。但她結婚了…她開心便成…」說話時許彪臉上還是一面依依,心底還是沒法忘記她。他跟前女朋友闊別多年,還沒有結婚的念頭。

跟前女朋友相遇深深傷透了許彪的心。看見愛人腹大便便,他便想像到愛人躺在別人懷裡跟人家親熱;這總教他受不了。但對愛人更多的卻是那顆憐惜的心。在許彪心目中前女朋友還是那樣子可愛,溫柔婉約。

在許彪心底裡還是渴望可以保護她的。

在相遇當晚,許彪夢見一只小鳥化身成穿白衣的少女,站在他身旁唱歌。這位少女站得越來越遠,歌聲也變得越來越模糊,最後少女和歌聲都消失了。

因為這個夢,許彪來到了斯里蘭特,因為傳說在喜瑪拉雅山住著一位少女,為世人唱著動人的歌。他相信這個地方的生活會比德里簡單。他說大城市的人都忘記了人性的善美,只會計算。生活單純,反而更接近人的本性。

可是不想前女朋友見到自己而不開心,卻是許彪選擇離開的最終原因。為了保護愛人而傷害了自己,這樣的犧牲有多大,許彪也只能說:

「太大了。」

這就是許彪的故事。在他跟我說出這一切以後,我們沉靜了好一會。說話時他面上收起了笑容。突然許彪把頭輕輕的靠在我的肩上,緊緊的靠著我。這樣一個能負重三十公斤,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上健步如飛的強壯男人,竟也會有像小鳥一樣柔弱的時候。

一片映著雪光的白雲緩緩流過天際。

許彪的故事教我惻然。對在人情淡薄的環境下長大的我而言,這可以近乎天方夜譚的童話。我沒有想過一個人可以因為感情的創傷而自我放逐,遠走他方。這個人不是書中的騷人墨客;他是那麼真實。在我眼前,他只是一位粗魯不堪,蒼蒼莽莽的漢子。這個許彪,實在堅強。是什麼教他來到這個礪冰風雪的荒漠境地,像飄泊的遊牧民族般刻苦的生活下去?

我想起他提到那位居住在喜瑪拉雅山,為世人唱歌的少女。這個少女對許彪而言,只是另一個觸不到的夢?

再多過兩天,我們終於到達我們預定的目的地一個離「朝拜者之山」山峰不到五百米的小雪地。我們在這兒搭起營帳,放置儀器,收集樣本,各人有各人的忙。我們身處的地方高達海拔近七千米,山勢壯麗雄奇,窮目所見盡是冰冷的白雪和岩石。儘管這兒氣候嚴寒,空氣稀薄,但還是儼然是遠離人間煙火的仙境。這兒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嗎?

「啦…啦啦…」

這是什麼?一陣寒風呼嘯而過。

「啦…嗚…啦啦…」

是…是歌聲嗎?許彪和我也抬起頭,望著發出聲音的地方。

在我們頭頂不遠處是一個長年積雪的冰川。大概是風蝕關係,冰川邊緣處有好幾條大裂縫。每當山上的強風吹過裂縫,便如吹笛子般發出聲響。

「啦…呼嚕…」

這就是少女的歌聲嗎?

許彪望著裂縫,臉上還是掛著我們熟悉的笑容。其他人繼續埋首他們的工作的同時,只有我望著許彪,他則望著裂縫。他定是早就知道這歌聲的秘密。然而他還是選擇繼續留在這兒,過著他所喜歡的生活。

在陽光的映照下,一片彩雲流過天際。

其實儘管每一片雲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候也會給填上不同的顏色,但其本質不也是小水點嗎?我又想起了一個有關海的故事。在海裡,小魚問大魚伯伯,到底哪兒是海洋。大魚伯伯回答,就是小魚身處的地方呀。然而小魚卻不相信,他說這兒只有海水,而他要找的是海洋。就是這樣,小魚轉身,繼續尋覓海洋。

我望著眼前的許彪,在一剎那間我覺得我們的心彷彿走在一起。

在科研計劃完成,科研隊也得返回斯里蘭特,準備離開了。我們跟當地的健行者分別的時候,科研隊的隊員都和健行者們交換了通訊地址和隨身物,我們之間瀰漫著依依不捨的離愁別緒。畢竟在生活在環境惡劣的山上,我們互相幫忙,同舟共濟,同渡了近一個月的時光,大家都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我跟許彪握手道別時,他用力握著我的手,對我說:

「你…也是健行者…朋友…」

我望著他的笑臉。這個笑臉,教我想起今趟的科研計劃,也教會我從今以後勇敢堅強的面對一切。

此刻執筆,我彷彿又看到許彪,在向著我輕輕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