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碩專欄》勇敢反思 何懷碩
人世間有些極粗淺的問題，足以把自詡博學的人考倒。


比如說，鼻子與性器官都是人身體的一部分，為什麼前者可以公然外露，後者不能？這不只是法律不許可的問題，那麼，是羞恥？因為性器官太醜，不能登大雅之堂嗎？不對。不論男女，它有時候固然可能像枯萎敗壞的殘花一樣「醜」，但它也可能像怒放的鮮花一樣「美」。況且很不美的雞皮鶴髮或鵠面鳩形的身體也一樣享有自由行走於公共場所的權利。那麼，是傷風敗俗？因為性器官公然外露容易引起旁人性衝動？這似乎也不對。因為餐館食肆以美味引人食慾，並沒引起非議，法律也無從取締。或有人說那是文明社會的道德規範，「不文之物」當眾暴露，與動物何異？——這也不能服人。因為禁不起反問：為什麼與動物不同便成「道德」？難道相同就不道德嗎？而人與動物皆有飲食與性慾之需求，如何在人就不道德呢？為什麼性器官較鼻子為「不文」？豈不又回到最初的問題：為什麼人類社會對鼻子與性器官有如此不公平的差別待遇？


許多習以為常，以為不成問題，甚至天經地義的事，其實大可懷疑，大可討論、檢驗與批判性的反思。


人類數千年來對慾、愛、情、婚姻、家庭、兩性關係等重大問題，在觀念、行為、制度、習俗、法律等層面上古今一貫堅持的「模式」，越來越不能適應時代社會大變遷之下已然出現的新局勢，也越來越通不過與過去極不相同的人生生活的考驗。當代男女關係的「危機」，世界性的現象是：離婚率大幅升高，外遇、濫交與性騷擾非常普遍。（色情買賣是商業行為；強暴則是犯罪行為。很難說現在比過去更甚，也許古代猶烈。但不在我們所討論「正常」的男女關係裡面。）社會上普遍認為這是當代人倫的「危機」。要解析為什麼會成為危機，關鍵在於我們得認真面對並思考這些問題：婚姻制度的反思、合乎人性的滿足慾望的途徑、新的貞操觀念、男女愛慾關係一對一模式的原因與新思考、「性解放」的認知與評價……。


假如原有的婚姻制度已不合適當代的人生型態甚或違反人性，離婚便不是「惡」而是「善」；假如舊貞操觀念不合理，便沒有「外遇、濫交」的惡名；假如男女互相追求是人性的常態，是歡樂的重要來源，也就無所謂「性騷擾」——讀者先別震驚，卑劣的性騷擾沒有人會贊成，因為以令人不悅的言行強加於人，當然有罪。但問題不在「性」，任何「騷擾」他人的舉動都是侵犯人權，都應予抗議。若把性騷擾無限擴大，變成恐怖的戒令，兩性間美妙的和諧反而破壞了。凡事矯枉過正，便類焚琴煮鶴。


叔本華認為宇宙間有一強大的意志，驅使生命體奮勇從事愛慾的勾當，目的只在完成生殖意志，使生命得以延續。所以性慾是「自然」設下誘迷「個體」的騙局。其實，「社會」也有一強大的意志，以婚姻與家庭來設藩籬以壓制人性，剝奪人的自主權，為的是成全「社會」的秩序與表面的平靜。但是，古今多少愛恨情仇與人生悲劇，綿綿不絕，不值得我們在數千年後這一頭勇敢反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