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的人生可以寫詩的回憶?

●他說上山下山的人在變,山莊本身不變,留在山莊的人,最大的快樂,莫過在
白天辛勞滑雪之後,夜晚坐在會客廳的沙發上,啜飲啤酒,跟因緣際會的知心朋
友開懷暢談,他們「真實」而「美麗」的故事與哲思……

《浪淘沙》為台灣歷史 作了文學的巨大見證

文學作者寫自傳,多是想由可以虛構的世界回到真實的自我,和近年來因選舉而
出的「自傳」最大的不同是那些「傳」常是將真實的自我幻化出虛構的形象。東
方白五十歲寫完了巨著《浪淘沙》,立刻忘記了那十年的辛苦,身體的困頓及屢
仆屢起的掙扎,一頭又栽進鉅細靡遺的自傳寫作,現在又一個十年之後,他的自
傳《真與美——詩的回憶》即將以六冊雄姿問世,這樣的堅持就是東方白的性
格,也說明了他對自己生長的土地和一切人間所見的因緣無法忘懷,希望能在此
文學的自傳中永存。

東方白這雙生在亞熱帶的腳,他稱右足為「真」,左足為「美」,有半生的時間
是行走在寒帶的土地上。而他那浪漫深情的心,卻似向日葵花似的,三十年如一
日地迴旋,向著台灣的太陽盛開。

 譬喻人生的名言,隨各人的際遇而有萬萬千千的說法。東方白在加拿大最北部
的冰雪中度過他大半生的歲月,也許是不自覺地,擷取了歌德把人生比作滑雪山
莊的比喻作為他這巨著自傳的結語。他說上山下山的人在變,山莊本身不變,留
在山莊的人,最大的快樂,莫過在白天辛勞滑雪之後,夜晚坐在會客廳的沙發上
,啜飲啤酒,跟因緣際會的知心朋友開懷暢談,他們「真實」而「美麗」的故
事與哲思,點點滴滴,隨後都變成了他濃縮而晶瑩的「詩的回憶」……

 東方白在加拿大的家離冬季奧運會的Calgary不遠,我不知他滑不滑雪,但是在我想像中,他已經坐在那滑雪山莊火爐前二十年了。自從他開始寫《浪淘沙》,就好似每個上山的人,興高采烈,滿面紅光,但是行至中途,也許背包太重,也許腳步太快,竟突然感到筋疲力竭,無力繼續攀登,種種奮力掙扎之後,家人和許多友情的手支撐住了他,卻直到他那讀高三的兒子對他說:Hang on, never give up!"警醒了他,也鼓舞了他,他又重新提筆,如同往上攀登,再接再厲半年內寫完了一百五十萬字的《浪淘沙》,為台灣的歷史作了文學的巨大見證——這時他抵達了滑雪山莊,五十二歲。十整年,白天全職工作,夜晚熱狂寫作,生命真正是蠟燭兩頭燃燒,原該平順幸福的登山路走得如此坎坷漫長!當他抱著重二點四一公斤重的三巨冊《浪淘沙》(李喬在慶祝出版座談會上戲言他的《寒夜三部曲》才一點一二公斤),走到山莊爐火前坐下,才真正思索登山的人生意義。佔據了他頭腦十年的願望已經實現,竟不計畫明晨滑雪下山的「正常」目的,卻留下來了,任滑雪客來來去去,上上下下,他開始跟因緣際會的知心朋友開懷暢談——在東方白心中,凡是能誠心傾聽他的故事的人都是知心朋友。——而他的故事滔滔不絕,大大小小的事情,形形色色的人物都能講出些味道來!這時的他,已不再在冰雪中爬坡,背上的揹包已卸,山下的牽掛已少,身邊坐著無怨無悔伴他一生的瓊瓊。在溫暖的爐火前,現在的東方白是真正的興高采烈,滿面紅光,這一坐又是十年,完成了這部鉅細靡遺的回憶錄。

由愛文學、愛音樂而愛人類

 《真與美》自從一九九一年在《文學界》(復刊改名為《文學台灣》)連載以來,我便是那些因緣際會前來傾聽的朋友之一。他那特大號響亮的笑聲和誠懇熱切的語調助燃了滑雪山莊的爐火。多年前他邀我書成之日必寫一序。怎麼我十年一覺台北夢,六巨冊的《真與美》即將付印,他那如江河流瀉般的回憶中的故事,各自獨立,又前後呼應,在此都有了安頓。

 初讀連載時,行雲流水只看他的敘述。一九四九年我曾在延平北路鐵路宿舍住過一年,對他生長的大稻埕區十分熟悉,永樂市場也是新婚的我提籃常去的,所以他描寫童年的片段令我極感親切。記得那時宿舍牆外的路通往後火車站,路邊有數十個布販設攤,自早至暮,大聲喊叫一尺多少錢,有的甚至用喇叭筒競喊,買布的討價還價的聲音,夾雜著人力車的鈴聲,車伕高喊讓路的吆喝,都成了我最早的台語課。當時年輕,那種喧囂在回憶中只覺生動有趣。東方白的家大約在今日延平北路中段吧。他在《真與美》最初兩章用詼諧的口氣寫他的祖父和那個時代的男人,用的已經是半個世紀後的現代眼光了。他並沒有集中章節寫他的父親,但是在他成長的過程中,乃至他性格的形成期,這位其實是很睿智的父親總在關鍵時刻導正他的選擇,在那個時代將他培養成一個可以儘量讀「閒書」卻又能受到好的正規教育,成為葉石濤序中所稱的「台灣培養的正人君子」,而且是一個由愛文學、愛音樂,而愛人類的人!

從「建中」轉學至「延平」 成了他一生的轉捩點

 我一直相信文學與藝術的創作,首重才華。只是大多數人的才華須受啟發而甦醒,我寫此文時把已出版的四冊《真與美》和繼續連載的《文學台灣》又重讀一遍,確確實實地有了一個整體的了解,明白了他為什麼把這本文學自傳加上「詩的回憶」這副標題。他回憶中每一件事,每一個人,幾乎都襯托在他讀書的回憶裡形成了他性格中的詩人情懷和文字語言的境界,能寫出《露意湖》中山川湖泊壯美動人之處。從小學前讀千家詩,到青春期讀西洋愛情小說如《茵夢湖》、《曼儂》、《茶花女》、《羅蜜歐與朱麗葉》、《少年維特的煩惱》等。而最令他感動的是法國詩人拉馬丁(Lamartine, 1790-1869)的散文詩體小說《葛萊齊拉》(Graziella)這本書和他後來在台大外文系旁聽時讀的英詩選The Golden Treasury都曾見證了我自己在戰火中生長的生命。讀到東方白在書中寫它們對他青春歲月的影響,半世紀後我再回首,真是百感交集!他在「壯年篇」寫一九八二年到歐洲旅遊,曾在義大利拿波里海灣牽著妻子自山頂環視書中的全島,猛然記起青春時代最愛的這本書,但海灣中的波濤大約已不再「如泣如訴」為他激起當年的少年情懷了。

 東方白很早就認真而成熟地讀書,但常因身心困頓而被迫放慢腳步,對於一生實在很順遂的他,那大概就是「坎坷」了。譬如他高三時因神經衰弱而休學,久醫不癒,無法回建國中學那樣競爭的環境去,為了取得一張高中畢業文憑,進了以為好「混」的延平補校,但是這竟成了他一生的轉捩點。他遇到幾位良師益友,不僅恢復了健康,且可以輕鬆地談文論藝,而且考取了台大農工系,奠立了一生安身立命的基礎,在台大四年中他大量旁聽外文系和哲學系的課,也讀了許多重要的經典名著,又深研數學。服兵役,出國,就業全很順利。讀書成為生活中最大樂趣,涉獵之廣,探討之深,在《真與美》中有相當幅度的敘述,對於讀書和寫作,他在「青年篇(下)」第十六章說,「世界上所有文學,不論古今中外,歸根究底,不過『感動』二字而已。讀文章,只有『感動』你的才有興趣;寫文章,只有『感動』你的才會成功。我發現——只有智慧的、理性的、大眾的、人道的、自然的、潑墨的、幾何之美的文學,我才有興趣讀,也才有興趣寫;而激情的、感官的、貴族的、殘暴的、彫琢的、工筆的、藻飾之美的文學,則與我無緣,更不會去寫。」

將蕪雜人生濃縮成晶瑩的詩篇

這大概可以算作他的文學宣言,也是他性格的自述吧。自從一九六九年他的短篇小說集《臨死的基督徒》出版以後,他已經寫了好幾本短篇小說和寓言。三本長篇:《露意湖》、《浪淘沙》和這本《真與美》,寫作長篇的耐力和毅力,短篇如〈黃金夢〉、〈奴才〉等等的技巧都已證明了他的才華,人生至此可以無憾。所以他以兩章「十分快樂」寫他一生認為最美好的事,如偶得佳句,如在沒風的樹林,諦聽落葉……讀者可以看到每冊《真與美》的正文之前都有三行前言:

 人生本來是漫長而蕪雜的,

 可是當我們坐下來回憶的時候,

 它卻又變得濃縮而晶瑩,像一首詩……

 在他寫《浪淘沙》的時候,因為對於台灣命運的過去與未來充滿關懷,他的自傳中便記載了許多他所欽佩的政治人物,而由這些人的形跡,看到了政治人生的蕪雜與奮鬥。但是他已選擇了居留在半年冰雪春秋依序而至的北國,遠離了這個「消耗」才華的政治島嶼。在那可以寧靜的地方,又有那美如奇蹟的莎河冰湖,他寫不侷限時空的,因真而美,詩意充沛的回憶,應是命運良好的安排。正如滑雪山莊爐火前開懷暢談的人,他可以在那裡長久地坐著,講許多真實而美麗的故事與哲思,說給不僅是現在的,還有無數未來的因緣際會的山莊旅客聽,他的自傳也為台灣立傳,這許多蕪雜人生的特殊時空情境,因濃縮成詩的晶瑩而令他們感動。(齊邦媛)